完不成的指令：當基層遇上“既要……又要……還要”

清晨7點15分，西南地區某鄉鎮黨委書記周明的手機在床頭柜上震動起來。工作群里三條消息幾乎同時彈出：一是“本周內必須完成工業園區剩余3戶拆遷，確保項目落地”，二是“所有拆遷戶必須簽訂‘零信訪承諾書’，否則不予撥付補償款”，三是“市環保督察組今日抵達，拆遷區域裸露土地必須全天覆蓋綠網”。

周明告訴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那3戶中，有兩戶因補償標準存疑已僵持半個月，而覆蓋綠網需要工程機械進場，可拆遷區域尚未清場，“全天覆蓋”？意味著要暫停拆遷作業？——？三個要求像三根互相拉扯的繩子，“不可能完成”。

可是完不成該怎么辦？周明坦言：“大不了被說幾句，習慣了?！?/p>

這種被“既要……又要……還要”撕扯的經歷，對于基層干部們來說并不陌生。目標考核是推動各項工作落實的關鍵手段。隨著國家治理日益系統化，地方治理模式正從單一中心目標轉向多重目標統籌，高度統籌性成為基層治理轉型的顯著特征。然而，記者在與大量基層干部的交談中了解到，在此轉型過程中，基層面臨的任務負擔不斷加重，治理模式的轉型進度遠滯后于實際需求，導致目標沖突、多頭重復下達以及層層加碼等亂象頻生。

“任務繁重不是基層干部面臨的最大難題，對我們來說，最頭疼的還是遇上‘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政策要落地，指標要好看，矛盾要擺平，而資源、時間和精力，從來都是有限的。”周明說。

政策落地：在多重標準中“走鋼絲”

“就像讓一個人同時往三個方向跑。”張磊過去多年在某縣原鄉村振興局工作，他這樣形容自己的工作狀態。張磊負責的片區有12個行政村，今年3月接到的指令是“打造鄉村振興示范帶”，要求“盡快出亮點”；半個月后，上級又強調“要兼顧均衡發展，不能只抓示范點”；到了6月，財政部門的通知接踵而至：“本年度鄉村振興資金壓縮15%，不得超支?！?/p>

“我現在最怕開部門協調會，每個部門都有‘硬指標’，合在一起就是‘死局’?！睆埨谒懔斯P賬，資金肯定是不夠12個村均分的，他只能選擇“集中資金做兩個‘盆景村’，其他村用標語橫幅充場面”，可是每次迎接檢查時，都要做好被批評“形式主義”的準備，“但不這么做，三個部門的考核都會亮紅燈?！?/p>

在西北地區某社區，黨委書記王莉同樣遇到一些相互沖突的工作指令。她給記者發來兩份文件：住建局的《危房改造百日攻堅方案》要求拆除老舊屋舍，而文旅局的《傳統村落保護條例》則明確？“嚴禁破壞歷史風貌”。“西村拆了豬圈建民宿，被衛星拍到說是‘耕地違建’；東村保留了老屋，又被通報說‘阻礙鄉村振興’。”？王莉把這兩份通報放在一起，“我們夾在中間，確實很難做?！?/p>

“從不同的部門視角看，各個政策都有合理性，然而，上級政策政出多門、齊頭并進，各項指標均要求剛性考核達標，部分目標之間甚至存在沖突。這導致身處執行末梢的基層單位難以應對，往往只能在多重壓力下被動選擇相對可行的方案?！绷硪幻值傈h工委書記坦言，對他們來說，“兩害相權取其輕”是經常會遇到的選擇。

“哪怕是一個部門的要求也有矛盾的時候，比如在耕地恢復的過程當中，上級既要求我們不能‘一刀切’，又明確下達了目標任務，里面規定了這一年必須要完成的量，如果不推園子的話，那就肯定完不成，如果推園子，又可能被認為是‘一刀切’?！敝苊骱芸鄲?，這樣的矛盾處理起來比來自不同部門的壓力還要費勁，“‘兩害’甚至無從抉擇”。

指標考核：被加碼的任務與被稀釋的實效

“今年在編制鄉鎮履職‘三張清單’的過程中，相關部門要求鄉鎮自己梳理事項，要多多借鑒其他地方，但梳理出來的事項不能雷同?！睎|部地區某鄉鎮干部謝晉笑道，“鄉鎮之間的事項，特別是一市之內、一縣之內本來就沒什么差異，這個要求的意思就是，即使是一模一樣的工作，也要換個表述。”謝晉很無奈，為此大家好幾個周末都在加班加點地弄。

“文件一份接一份，目標也不斷疊加，我們日常工作就是在這些要求里周旋?！?？四川某開發區村干部梁小燕拉開鐵皮柜，里面的文件夾按不同工作領域分類擺放著：黨建類的有48項考核細則，環保類的明確了每日河道巡查3次的要求，安全類的則規定每月要檢查12家企業。其中最厚的一本標注著“加急”，里面是上周剛收到的任務——“三天內統計千畝荒地的作物種類”。

她打開手機里的工作群，最新的通知列著幾項待辦事項：“今日17點前報送：1.？撂荒地復耕進度；2.？河道漂浮物清理情況；3.？殯改群眾滿意度問卷?！?？通知還要求附上干部工作照?！凹纫尭夭怀霈F撂荒，又要保證河道沒有漂浮物，還得努力提升群眾滿意度。”？梁小燕看著屏幕無奈地笑了笑，“考核組后天就到，可村里已經兩年沒有過殯葬相關的事，這殯改問卷實在不知道該讓誰來填。”

某縣市場監管局工作人員告訴記者，他們局長的辦公室里，掛著一塊“年度重點工作分解表”，其中“招商引資”一欄被紅筆圈了三次。他既要“全年引進上億元的項目”，又要“確保項目環保評級達A類”，還要“三年內稅收貢獻不低于投資額的10%”。

“符合環保標準的項目，談判周期至少半年；能快速簽約的，大多是高耗能企業?！边@名工作人員苦笑著說，去年為了完成指標，他們局引進了一個食品加工廠，雖然投資額達標，但因排污處理成本高，至今未能達產，“現在每天既怕環保檢查，又怕招商考核被通報”。

這種“指標打架”在基層考核中可謂常見，比如既要“擴大低保覆蓋面”又要“嚴控低保人數增長率”，既要“鼓勵企業靈活用工”又要“確保勞動合同簽約率100%”。

“就像老師要求學生‘既要考全班第一，又要參加所有課外活動，還要保證每天睡夠10？小時’。”某街道辦副主任劉芳說，為了應付這些矛盾指標，基層漸漸形成了“兩本賬”：一本是給上級看的“完美臺賬”，一本是實際操作的“生存手冊”。她抽屜里鎖著的“應付檢查指南”，記錄著哪些指標可以臨時突擊，哪些數據可以“合理調整”，哪些會議只需拍照留痕?！安皇遣幌胱龊?，是實在顧不過來。上面要‘零投訴’，可居民訴求不可能全滿足，只能在臺賬上做文章?！?/p>

更讓基層干部頭疼的是層層加碼。王浩是一名市場監管所所長，他接到的任務是“本季度食品安全檢查覆蓋率100%”，同時要求“群眾滿意度不低于98%”，還要“投訴處理時限不超過2小時”?！拔覀內挥?個人，轄區有300多家商戶，工作量大不說，群眾滿意度更是沒譜，有個老太太嫌抽檢耽誤她做生意，當場就打了投訴電話?！?/p>

情感耗竭：在“問責焦慮”中失去熱情

從事基層工作15年的周明，很肯定他進過的工作群不下一百個，這些群里彈出消息的時間絕不會局限于“八小時”內，他最怕看到的字眼是“務必”“立即”“否則問責”，這些詞常與相互矛盾的要求捆綁出現。有次他被要求“三天內完成河道清淤，同時保證灌溉用水不中斷，還要組織村民現場觀摩學習”，最終只能夜里抽干河水清淤，白天再從別的水庫調水，“等于做了雙倍的工作，還不敢說”。

這種長期的“擰巴”正在消耗的不只是周明一個基層干部的工作熱情。李梅從事社區工作6年，如今她越來越不知道該怎么應對上門的群眾：“現在很害怕看到群眾來找，不是不想幫，是怕幫了這個，那個不滿意；滿足了這個要求，又違反了那個規定?！彼龔娜ツ觊_始提交調離申請，還沒有被領導批準，“感覺自己像個陀螺，被各種繩子抽著轉，卻不知道在轉什么”。

一名市直機關單位班子成員告訴記者，單位里35歲以下的年輕干部越來越少申請到基層鍛煉?！八麄兯愕煤芮宄涸跈C關按流程辦事，出了問題有上級擔著；到了基層，就算按規定辦，只要有一條沒兼顧到，問責就跑不了。”

“我們就像沒帶鑰匙的守門人，既要攔住不該進的人，又要讓該進的人滿意，還得保證門不能壞?！敝x晉的比喻里滿是無奈。他所在的村要負責轄區內20多家小微企業的安全生產檢查，但鄉鎮既沒有執法權，也沒有專業檢測設備，只能靠“嘴勸”。

他發現一家服裝廠消防通道堆滿雜物，說了好幾次對方都不聽。“我能怎么辦？上報給應急管理部門，他們說‘屬地管理是第一責任’；去找老板溝通，人家說‘你又不是執法的，管不著’?？墒堑渤鲆稽c小事故，我肯定被通報批評?！?/p>

“就是所謂的責任無限大，權力無限小嘛?！眲⒎歼€要負責街道內幾個老舊小區的改造工作，既要“三個月內完工”，又要“每家每戶都滿意”，還要“工程質量零投訴”。但項目的規劃、資金、審批全由上級部門把控，她能做的只有挨家挨戶做工作?！坝袘羧思蚁邮┕こ?，天天投訴，我去協調了八次，最后自己掏錢買了水果賠罪?！彼龂@了口氣，“居民罵我們不作為，上級說我們推進慢，里外不是人的工作干久了誰都會疲憊?！?/p>

“基層干部不是全能的，基層資源也不是無限的，治理目標更不可能樣樣頂尖?！眲⒎几嬖V記者，她剛進入街道辦時也是一腔熱血，但完不成的指令太多，已讓她少了許多沖勁，“給基層松綁，讓大家能集中精力干好該干的事，或許比頒發再多獎狀都管用。”（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