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與一座城

朋友文生國外回來，在停留只有一天。文生，我的同窗加老鄉(xiāng)，大學畢業(yè)后旅居澳洲創(chuàng)業(yè)，目前是澳大利亞NG文旅集團董事長，是全球文化旅游行業(yè)翹楚。一晃三十多年未見，這次文生一行從北京、杭州、揚州一路風塵仆仆趕來，主題是考察大運河文化。其實，他主要想借此機會考察投資環(huán)境，擬在大運河沿線中國城市中選擇投資地點，建設文旅綜合體項目。據(jù)悉，投資規(guī)模達12億澳元。

在此之前，考察組已在北京和杭州考察半年時間。這些內幕，文生與我平時交流中并未提及，是文旅局長透露的信息。接到組織上安排的招商任務，在我極力邀請下，文生終于擠出一天時間來赴約。

我與文生同年出生，我比他小仨月，按輩分他該喊我大爺。為此，文生常常覺得吃虧。洋河灣一九六六年先后出生三個孩子，兩男一女，被人們稱為“三匹馬”。其中一匹姓楊名婭，是老支書家的寶貝千金，曾是洋河灣中學的校花。她與文生互生情愫，可謂青梅竹馬。高中畢業(yè)后第二年，楊婭成了新娘，新郎卻是城里局長家的周公子。這成為文生內心永遠的痛。每每我倆交流，都會小心翼翼避開這一雷區(qū)。明面上我是他大爺，私下里我們都相互直呼其名。我也不爭這個理，他姓文我姓孔，輩分是靠表親關系排出來的。楊婭與文生同輩，我卻喊楊婭為表姑，洋河灣的輩分永遠扯不清。

邀請文生來考察，是市領導安排的硬任務。在市文旅局大會議室，一幅長長的大運河文化帶規(guī)劃圖掛在墻上。市領導用手指在圖上沿大運河走向輕輕掠過，慷慨激昂地說：“京杭大運河從市穿城而過，給我們留下寶貴的歷史文化資源。乾隆皇帝六下江南，五次駐曄于此。作為楚霸王項羽的后人，開發(fā)建設大運河文化帶是我們的歷史責任。現(xiàn)在藍圖已經繪就，建設資金從哪里來？關健是招商引資啊。”這時，文旅局長親自遞來一杯熱茶，我輕輕抿上一口，全身立刻蕩起春天的暖意。“西湖龍井？”“剛上市的明前茶。”茶霧裊裊中，市領導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老孔，你在招商引資上是有突出貢獻的，澳大利亞NG文旅集團，實力雄厚，理念超前，機會難得。12億澳元的投資，相當于50億人民幣大項目，如若引資成功，會對我市全域化旅游戰(zhàn)略起到很大的促進作用。”“老將出馬，一個頂倆。”文旅局長附和著。我多年的招商激情被迅速點燃，暗暗地擦緊拳頭，手心沁出些許汗來，當場便以“全力以赴”向領導表態(tài)。文旅局長遞來一個精制的畫冊，我看了看，是《市大運河文化帶建設規(guī)劃圖》。領導主動伸出手，我將雙手和目光同時迎上去，熱熱的、暖暖的，從中我讀出了信任和沉甸甸的責任。

回家坐在沙發(fā)上，沒有一點食欲，飯菜被熱了兩遍，我還是懶得動筷。靜下來想，我心里還是有些別扭，把本來很純潔的老同學聚會弄得別有所圖似的。不過，我很快便釋然了。關于招商引資，其實是平等雙贏的關系。作為政府來說，通過招引資金和先進管理技術，可以加快本地經濟社會發(fā)展；作為企業(yè)來說，通過我們提供的再創(chuàng)業(yè)平臺，可以得到合理的回報從而促進更大發(fā)展。看來，我那“親情招商”的法寶是必須再一次亮招了。

剛一見面，兩個老伙計便用拳頭相互問候。“一天時間很寶貴，希望多領略些宿遷大運河生態(tài)文化。”文生言辭懇切，眼中充滿信任與期待。“多一天不行嗎？也好乾兩杯洋河酒。”“澳洲返程機票早訂啦，再說這是一次集體活動，明晚需要到上海與團隊匯合。”“幾點離開？”“明天下午15：08，G3131的高鐵。”我膘一眼手表，已經到了吃晚飯時間。顯然，真正考察的時間只有明天上午。

我的確有些為難，作為跨國企業(yè)總裁兼風景園林專家，來一趟實屬難得，關健是此次考察可能直接影響跨國文旅項目的成敗。時間有限，內容豐富。看什么？從哪里看？且不說“項王故里、中國酒都、水韻之城”這三張城市名片，也不談三臺山花海、洪澤湖濕地，單看媽祖文化園也需要半天。我急得來回踆步，左右為難。忽然想到前不久“閱山河·行”的節(jié)目大火，我猛地一拍手，大叫一聲：“有了！”文生睜大眼睛看我，等我下文。“閱讀不妨從一棵樹開始。”我一字一頓地說。“一棵樹？”“是的，項王手植槐，咱江州省最古老的一棵樹。”“知我者老風也。”我學名孔風，文生一直這么叫我，包括后來微信溝通都沒改變。他豎起大拇指：“古樹名木是活歷史，去年網上直播項王故里時，這棵老槐樹在手機里見過。”原來，自從獲批“全國園林城市”，文生一直關注家鄉(xiāng)的生態(tài)文旅事業(yè)。

當天晚上，我把晚餐安排在黃狗豬頭肉館，這個地處大運河畔的特色餐館很有些來歷。據(jù)說，乾隆曾親口夸贊這里的豬頭肉：“美哉！佳肴也！”品著夢之藍，嘗著地方王菜，聊著哪吒和AI對未來生活的影響。我們回憶著、感慨著。醉意中，我們夜游古黃河生態(tài)公園，一直逛到夜深。

閑談中，文生聊到當?shù)氐臓I商環(huán)境。我沒有刻意夸怎么好，只是給他講一個小故事。“娃哈哈，知道嗎？”我問。文生對這樣的問法有些不悅，好像我低估他的智商。他很不高興地說：“怎能不知道？娃哈哈是中國飲料龍頭企業(yè)，我對其創(chuàng)始人宗慶后先生經商理念很是認同。當年娃哈哈和達能的品牌糾紛，已經成為國際訴訟中的經典案例。”“娃哈哈已經在建廠，生產線覆蓋AD鈣奶、爽歪歪、純凈水、紅茶、綠茶、營養(yǎng)快線等幾乎全部產品。目前，娃哈哈公司累計實現(xiàn)產值超200億元，累計納稅超16億元。”我補充說。文生顯然吃了一驚，望著我半天沒說話，然后才饒有興致地問：“說說看，娃哈哈是怎樣一步步在做大的？”于是，我用足足兩根煙的時間，介紹娃哈哈的招商和幫辦歷程。

2002年，娃哈哈落戶臨州建廠。按理來說，飲料企業(yè)不會在500公里半徑重復建廠，距臨州僅120公里，在投資幾乎不可能。但營商環(huán)境硬是改寫娃哈哈對外投資紀錄，將“不可能”變?yōu)椤安唬赡埽　蔽医o文生遞上一支紅中華，自已也敲出一支點上火，我們繼續(xù)閑聊。

娃哈哈在建廠的原因可以歸結為兩個字。一為“情”，二為“誠”。所謂“情”字，是指親情招商。宗慶后先生1945年10月12日出生在東大街，我們通過拜訪其父母，希望宗慶后能到欠發(fā)達地區(qū)建立生產基地。老人的思鄉(xiāng)情結和宗總報效鄉(xiāng)里促成項目的落戶。所謂“誠”字，是指政府誠信。無論領導如何變換，合同履約一定到位。我們的原則是，凡是做不到的絕不承諾，凡是承諾的堅決兌現(xiàn)。有一個幫辦制度：企業(yè)圍墻內的事由企業(yè)負責，政府原則上不干預；企業(yè)圍墻外的事由開發(fā)區(qū)幫辦負責，確保水電路氣熱等“九通一平”。我們按照“有求必應、無事不擾”的“店小二”精神為企業(yè)服務。目前，已經集聚娃哈哈、匯源、蒙牛、達利園、海天等眾多食品行業(yè)知名品牌，獲批國家級食品產業(yè)園。“幫辦？”文生有些詫異。“所謂幫辦，就是拿政府工資，幫企業(yè)做事。我們不僅希望客商依法賺錢，還希望客商輕松賺錢。”黑暗中，我感受到文生發(fā)自內心的認同。

“，合作共贏。”“此話怎講？”我慢慢向文生解開了原委。這是我們的招商理念。招商洽談中，我們常常與客商換位思考，客商為什么來？說到底，企業(yè)追求經濟效益，政府追求社會效益，兩者是合作共贏的關系。文生笑了，笑聲飄蕩在古黃河畔。“，合作共贏！”我倆一起吟誦起來。

我知道文生有著古樹情節(jié)。上世紀八十年代，文生、楊婭和我在洋河灣期間，常常結伴到桃花島一株百年古樸樹下讀書。這棵并生的樸樹凝纏著向上生長，在古黃河滋養(yǎng)下，高大的樹冠為我們遮陽避雨。樹上沙沙作響，樹下書聲瑯瑯，尤如一方小宇宙。

一夜思考，我對文生觀光行程有了清晰規(guī)劃，從項王故里到洋河酒廠，從洋河酒廠再到乾隆行宮，每到一處都有關于樹的故事與傳說。重要的是，這些都屬于大運河文化帶的規(guī)劃區(qū)域。第二天早上見面，我把計劃與文生說了，他點頭表示贊同，轉頭又附在我耳旁說：“繞一下洋河灣吧。”我心里“咯瞪”一下，這是我的疏忽，離家三十六年了，怎能不去洋河灣呢？雖說當年村莊已找不著痕跡，總還有那棵古樸樹見證著。“好！咱拜訪一下古樸里。”我拍著他的后背說。

我們驅車來到項里景區(qū)。首先在景區(qū)雕像前打卡拍照。項羽飛馬馳奔的背景下，兩位老同學并肩合影，滄桑中透出重逢的喜悅。接著，我們在解說員的引導下登上古城樓，俯視楚漢建筑群，春色在青磚黛瓦中時隱時現(xiàn)，歡笑在穿梭的人群中忽飄忽止。

在戲下封侯景區(qū)，正呈現(xiàn)當年項羽分封十八路諸侯高光時刻。項羽端坐正中，各路諸侯分列兩側。這次分封，劉邦被封為漢王。解說員說，項羽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不以成敗論英雄的英雄。楚漢戰(zhàn)爭在中國歷史上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劉邦最終戰(zhàn)勝項羽而成為一代帝王，開啟了二百多年的西漢王朝。我向文生說：“漢朝之所以為漢朝，與分封劉邦為漢王有關，漢朝紀年也是從此時開始的。”文生撓撓頭說：“真沒想到，漢朝名稱竟是項羽分封出來的。”

“項王故里”的石碑前圍了一群人，我們走近了，文生仔細端詳起來，原來是康熙年間知縣胡三俊題寫的碑文。“為何是‘知縣加三級’？文生對碑文疑惑不解。我解釋說，這相當于現(xiàn)在干部“加括號享受某級別待遇”。解說員聽著也樂開了，她掩著嘴介紹：“胡三俊生于1647年，浙江余姚人，康熙三十五年任縣令，官聲甚佳，屢有升遷，但每次都為民眾所留。到了1703年，胡三俊雖為縣令，但已官加三級，相當于知府一級了，稱得上高職低就。”文生似有頓悟，自言自語：“升格地級市，原來是有歷史淵源的。”

“項籍者，下相人也。”解說員指著墻上的《項羽本紀》讀起開頭。“下相就是現(xiàn)在的。”我小聲向文生解釋。隨著解說員對《項羽本紀》的解說，少年項羽形象在我們面前漸漸清晰出來。年幼的項羽讀書不成，學劍又不成，于是項梁乃教其兵法，學“萬人敵”之術。但他“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我心里想，如若項羽當初認真學習兵法，后來在楚漢戰(zhàn)爭中，或許是不一樣的結局。我向文生拋出自已觀點，文生想了想，微微點頭表示認可。

當走到詩碑廊道時，我倆竟像當年在課堂上一樣爭執(zhí)起來，爭論的話題是“假如項羽過江東”的話題。我吟讀晚唐詩人杜牧的詩句，認為如果項羽能忍辱負重過江東，或許還可卷土重來；文生當即表示反對，他引用宋代王安石詩詞予以反駁，認為項羽當年中原大敗已成頹勢，即使過江東也絕無翻盤可能。吵著吵著，我倆很快又握手和解。其實，我們內心都十分清楚，歷史根本就沒有什么“假如”。

走進英風閣，高大的漢白玉坐像安坐中央，項羽手按寶劍，目視遠方，眼神中透出堅毅與不屈，上方書匾額上書“英雄蓋世”，兩旁懸有一副長聯(lián)。“我們寄給林散之先生原稿是‘蓋世英雄’，林老寄回的卻是‘英雄蓋世’。他老人家解釋說，蓋世英雄有許多，而英雄蓋世只有項羽一個。”文生望著“草圣”林散之先生的墨寶，不住地點頭稱是。

走出英風閣后門，我提醒文生，馬上可以見到鎮(zhèn)園之寶。“項王手植槐到了。”我話音剛落，古樹已在眼前。春天的項王手植槐別具豐彩，樹體已被嫩葉覆蓋全身，樹干呈深黑色，虬勁有力，樹冠呈一片綠黃色，綠葉邊緣猶如鑲了一道金邊，在晨光映照下閃閃爍爍，似乎向我們招手，又像對我倆眨眼。文生兩眼放光，嘴里念念有詞，聽不清他在說什么。這時幾波游客同時匯聚在老槐樹下，嘰嘰喳喳議論著，嗡嗡地響成一片。解說員看著我們倆，提高聲調說：“相傳項羽16歲離開家鄉(xiāng)，臨行前種下這棵樹，雖歷經兩干年風霜雨雪，如今仍枝繁葉茂，有著‘天下第一槐’的美譽。”我們走近古樹，站在圍欄邊。文生眼睛睜得大大的，眨都不眨。他向大樹探出半個身子，呈半蹲狀，后來干脆單膝跪地，歪著頭透過樹洞望向遠方。我也順著瞄了一眼，除了游客的腿之外啥也沒看清。文生凝眉沉思，仿佛眼前的熱鬧與他無關，他似乎看到當年的金戈鐵馬，或許想到項羽當年的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成就以少勝多的經典戰(zhàn)例。那時的項王是何等的氣魄與威風。細看時，文生面有悲壯之情，又或許是想到垓下兵敗時那一曲霸王別姬的英雄落寞悲歌，又怎能不令人扼腕嘆息？我正在胡猜亂想，卻被文生贊嘆聲打斷思緒。“奇觀，真乃園林奇觀。”

解說員似乎受到感染，她提高聲調說：“這是第三代再生，真正的樹干早已深埋地下。黃河帶來的泥沙將樹干淤埋，樹干變樹根，枝權又長成樹干。”我曾無數(shù)次陪同客人參觀項王故里，竟忽略古槐的主干形態(tài)，便仔細觀察一番。樹干從地面開始分權，原以為雷擊所至，現(xiàn)在看來，枝權衍生的說法更為信服。樹形總體呈“丫”形向上伸展。東側稍高，俯視大地；西側略低，仰望天空。顧盼生情，含情脈脈，宛如項羽與虞姬的對視，相伴兩千年纏綿起舞。

“老槐樹，老槐樹呀，請您給我做大媒。”游客中擠出一對男女小青年，兩人齊齊向槐樹三鞠躬。小伙子嘴里大聲拜媒，引發(fā)周圍一片騷動。解說員隨機接住話頭，微笑著說：“羽槐櫛風沐雨兩千載，但凡從樹下走過的人都能心有靈犀，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人群中爆出一片掌聲，都為解說員的機靈與智慧喝彩。

接著參觀烏雅馬，不知從哪里選材的石料，通體烏黑發(fā)亮。文生撫摸著馬槽，那是用一整塊石頭打制的，可拴八匹大馬。解說員告訴我們，烏雛馬是匠人打造的，馬槽是地下出土的，專家鑒定為楚漢時期的文物。由此推測，極有可能是項府的馬槽。我不由得想到那個久遠的傳說：項羽烏江自勿后，坐騎烏雅馬思念主人，長嘶不已，跳江而死，馬鞍漂流到岸邊化為一山，馬鞍山因此得名，號稱“江東第一山。”

項里桐在小院東北側，樹干綠青，油光閃亮，主干旁側有一新枝，呈一老一少依偎著，猶如母親抱著孩子，解說員將其稱為“子母樹”。項里桐每當老干枯萎，樹的根部就會發(fā)出新枝。如今北側新枝是一九九六年建市萌發(fā)的新芽，與地級市同歲。文生很是好奇，手搭在眼眉上抬頭仰望，樹如玉樹臨風，亭亭玉立。“這是江州排名第二的古樹，樹齡也在二千二百歲以上。”我補充介紹。文生望望我眼中充滿疑惑，他又轉頭向解說員求證。“是的，江州省古樹檔案排名中，兩棵最古老的樹都在項王故里，項羽手植槐編號第一，項里桐編號第二。”

文生顯然被震撼到了，他拉著我又返回項里桐旁邊，對其根部前后左右查看一圈，果然看到滄桑的年輪。“栽得樹，引來金鳳凰。”不知誰冒出兩句。站在項里桐下，我與文生相互搭著臂膀，隨著“咔喀”聲響，畢業(yè)四十年后的同學照被定格下來。“歷史是一天一天走來的，從未缺席。”文生感慨道。我咀嚼著、品味著、也附上一句：“人是突然老的，當你覺察時。”

走出項王故里大門，時間已是十點半。“走，往洋河灣！”車在古樸里公園大門前停下來。我們沿路急急走著，很快把喧囂甩在后頭。漸漸地，似又看到三位少年捧書走讀的情形。樹還是那棵古樸樹，周圍加了一層不銹鋼圍欄，幾只翠鳥從金黃的樹冠鳴叫著飛出。文生神情嚴肅，雙手合十向上仰望著，微風拂動他兩鬢白發(fā)。我的目光在古樹與文生半禿頭頂間來回游移，心里忽然生出一種秋的滋味。“都老嘍。”我正想著，只見文生抬腳跨進圍欄，用雙臂環(huán)抱著大樹。他雙眼微閉，前額貼在樹皮上。我心里一熱，將頭轉向旁邊，去看遠處的花草，花草的更遠處便是黃河故道。待我轉臉看時，只見文生雙膝跪地，正在面向古樹磕頭。時間仿佛凝固了，我征怔地站在那里，默默地幫他數(shù)數(shù)。一個，兩個，三個，起立，整一整衣袖，文生又深深三鞠躬。回來的路上，我們誰也不說話，擔心話一出口會哽住。很快，洋河酒廠的標志性大樓出現(xiàn)在眼前。

剛到洋河游客中心，負責接待的丁部長笑盈盈伸過手來。“歡迎，歡迎啊。”笑聲里裹挾著酒香。雙方寒暄后，文生問：“醉楊在哪里？”丁部長竟一時懵了，我趕忙解釋那棵黃楊樹。丁部長明白過來，她風趣地說：“醉楊會有的，酒窖也會有的，那是我們參觀的重頭戲，放在最后哩。”

我們站在洋河全國布局沙盤前，看洋河在、貴州等地布局圖，聽視頻中的介紹講解。文生被洋河宏大的生產基地和儲酒能力所震撼，不住地點頭感嘆。“不愧是中國酒都！”

酒文化參觀環(huán)節(jié)，文生發(fā)出好幾次感嘆。在乾隆塑像前，他學著乾隆的腔調說：“洋河，真佳釀也。”這一悄皮的姿勢被我抓拍在手機里。在孫中山題寫的“雙溝醴泉”前，他一邊拍照一邊端詳，眉毛擰成八字問：“這真是孫中山先生墨跡？”丁部長也不惱，她耐心地解釋這幅字的來龍去脈。1912年，孫中山先生在中華民國實業(yè)協(xié)會季四光會長的陪同下，到南京南洋勸業(yè)會舊址考察，極力倡導“欲興商業(yè)，必從制造業(yè)下手”。得悉雙溝酒在南洋勸業(yè)會上榮獲國際金質獎章，欣然題寫“雙溝醴泉”，以此鼓勵民族工業(yè)發(fā)展，踐行實業(yè)報國計劃。在洋河“飛天”商標前，文生大發(fā)感慨：“以前只知道茅臺飛天，沒想到還有洋河飛天，這真是大開眼界。”丁部長自豪地說，1955年，洋河從敦煌第320號窟壁畫中汲取靈感，敲定了“洋河飛天”的形象。洋河也因此成為最早將飛天形象注冊并融入母品牌的企業(y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一瓶瓶印有敦煌神女“飛天”標志的洋河酒暢銷全國，甚至遠銷海外。

穿過曲曲折折回廊，一副對聯(lián)映入眼簾：“酒氣沖天，飛鳥聞香化鳳;糟糠落地，游魚得味成龍。”據(jù)說這是曹雪芹飲用洋河酒后留下的佳句。丁部長借題發(fā)揮：“飲洋河酒，讀《紅樓夢》，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洋河大陶壇是網紅打卡地。據(jù)說，這是世界上最大的儲酒陶罐，上書“天下第一壇”。丁部長故意給文生出難題，讓他猜猜陶罐里儲了多少酒。文生想了想，很大膽的樣子說：“有二十噸吧。”丁部長說：“你說少啦，壇高九米五，足足有一百噸原酒。”文生仰著脖一動不動，只是右手指不停地動來動去，嘴里說：“如果一個人一天喝上一斤，這壇酒可以喝上五百五十年嘞。”我也豪邁地說：“為干這壇酒，讓我們再借人生五百年。”我和文生不約而同站地在打卡點，丁部長抬手按下快門，將我倆與洋河的纏綿定格為永恒。

或許是昨晚休息太晚，參觀釀酒車間時我已有些困乏，腳步慢了下來。文生一直興奮著，不時問這問那，仔細看身旁品酒師的畫面介紹，在一位年輕的女品酒師照片前停住腳步。我也走近了，原來她是一位品酒冠軍。丁部長說：“品酒師工作不容易，工作期間不能用化妝品，防止影響氣味評定。”正說著，一位姑娘端著盤子過來了，盤子里兩排小酒杯，杯中酒隨她的步伐一晃一晃。“這是 72^° 洋河原漿酒，請大家品鑒。”說話時，已有人將小酒杯遞過來。文生先在鼻尖處聞一聞，嘴里說：“好酒！”說畢，一飲而盡，接著一副魮牙咧嘴的怪模樣。我說：“這是高度酒，需慢慢品的。”這酒的烈性我是知道的。第一次品鑒時不明就里，我也是一口咽下去，立刻感覺就像一團火從喉嚨滾到丹田，接著酒氣翻涌上來，一股奇異的酒香在口腔里回味。

參觀白酒銀行時，有人來催用餐，文生婉拒堅持繼續(xù)參觀。我理解文生，畢竟時間緊張，他不想因為吃飯浪費時間。我們終于來到神秘地下酒窖洞口。“這就是‘醉楊’，正是通過它找到地下酒窖的。”丁部長指著一棵黃楊樹說。黃楊樹半歪半斜著，確實像一位仰臥的醉翁。也許是酒多傷身，黃楊主干上還打著“點滴”。文生蹲下又站起來，仿佛想與“醉楊”對話。“黃楊樹下有酒窖，酒窖上面有黃楊。”丁部長說，正是靠著這樣的民間諺語，才找到塵封多年的地下酒窖。這些酒窖可以追溯到清代。1932年擴建洋河槽坊時，人們順著這株黃楊樹找到酒窖。清理中共發(fā)現(xiàn)保存完好的陶壇3800只，壇中陳年白酒號稱“液體黃金”，其所在的遺址入選2019年國家工業(yè)遺產，成為洋河集團核心競爭力之一。“為什么要埋在地下？”文生小聲問。我想了想說：“為了躲避戰(zhàn)亂，酒坊主將這些寶貝封存掩埋，準備太平時期再啟用，沒想到這一埋就是兩百多年。

走下十多個臺階，一股濃濃的酒香漫過來，似乎從遠古歷史穿越而來，悠悠的，忽遠忽近，如夢如幻。剛開始眼前一片混沌，漸漸地，在昏黃的燈光下，一排排埋在地下的陶罐顯露出來，罐口統(tǒng)一被木蓋封住，蓋子上長滿了青苔一樣的菌物，似乎許久沒有人來過這里。文生剛剛準備拍照，卻被丁部長的眼神制止了。“地下酒窖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用來調酒的。”我補充說：“現(xiàn)在的夢之藍里會滴上幾滴”話未說完，只聽“哎呦”一聲，文生捂著額頭叫起來。丁部長連忙說：“抱兼，這里光線不好，請大家注意碰頭。”

洋河股份參觀后，我倆都看了一下時間：11：50。我問：“還看乾隆行宮嗎？”“看！走馬觀花也要看。”文生回答得沒有一絲拖泥帶水。我們謝絕丁部長盛情挽留，鉆進小車，直奔皂河而去。

“半小時去，半小時回，半小時吃飯，半小時參觀”我自言自語地將剩余時間掰開計算著。文生打斷我的話，要求把半小時吃飯時間刪除，全部用于參觀，還說乾隆行宮屬于運河文化帶，這樣“三張名片”他都看了。“哪能不吃飯呢？”我堅持著。文生說：“等會兒我在高鐵上吃，參觀要緊！你趕緊給我介紹皂河龍王廟的情況吧。”看來文生對“”真的格外上心，我暗暗高興。因為曾經的工作履歷，我對皂河龍王廟熟稔于心，便愉快地履行起導游的職責。

乾隆行宮原名“敕建安瀾龍王廟”，始建于清順治年間，歷經康熙、雍正、乾隆、嘉慶四代帝王修繕擴建，最終形成占地36畝的皇家建筑群。乾隆帝五駐曄在皂河并非傳說，而是史實。乾隆每次來都會寫一首詩，后來把五首詩刻在一塊碑上，并在碑上建亭，稱為御碑亭。由于碑的前后左右刻滿了圣旨與詩文，后來實在沒辦法，后續(xù)內容只好刻在碑帽上。

車輪滾滾，我言辭滔滔。文生靜靜地聽著，他拍拍我的手背，豎起兩道眉毛問：“我們馬上看到的可是清代原物？”“怎么不是？全是原汁原味的清代建筑，是國家批準的文物單位。”我繼續(xù)介紹。乾隆行宮恰如北京故宮的縮小版，行宮以“四院三進”布局，中軸線貫穿南北，東西左右對稱。進門是“河清”“海宴”兩個大牌坊。第一道院落以御碑亭為核心，御碑亭造型像清代皇帝的帽子，有天壇的風韻，亭有十二根立柱，代表十二個月。第二道院落是龍王殿，供奉東海龍王金身坐像，全殿梁柱沒有一根鐵釘，全是木料環(huán)環(huán)相扣。由于樟木有避蟲效果，人民公社時期這里作為糧管所保存糧食，恰好也保護了古建筑。第三道院落是禹王殿，內置柏、柿、桐、椿、槐、楊六棵樹，寓意“百世同春”“百世淮楊”，寄托著…我話未說完，司機說“到了”。

跨進大門，果然同我介紹一般。文生笑了。“大爺，你可以稱為金牌導游，經你介紹后，我再看實物，仿佛故地重游。”我也笑了，這么多年，文生中規(guī)中矩喊我一聲“大爺”還屬第一次。不知怎的，自打文生叫出“大爺”那一刻，我感到招商或許有戲。看到兩個石獅子被毀壞，文生用手撫摸著，似是感到了疼痛。我介紹說，這是皇家一品石獅，與北京故宮門前的石獅規(guī)格相同，側面看是正三角形，正面看獅子前腳直立，后腳盤坐，目視遠方，雄獅腳踏繡球，雌獅腳踩幼獅。文生想了想說，這的確與大企業(yè)門口的石獅形狀不一樣，它們大多是趴著或呈奔走狀，沒有這樣的皇家威儀。

一位長發(fā)解說員帶著一群游客從我們眼前晃過。解說員說一口標準普通話，洪亮的音質在廣場上回蕩。“敕建安瀾龍王廟”是乾隆親筆所題。文生在御碑亭停留時間最長，結結巴巴地念著碑文。在最后一道院落，文生用手拍打著古柏樹，又呆望著樹干一動不動，仿佛看到兩百年前乾隆浩蕩的船隊。我看著時間“滴滴答答”溜走，急得上前提示高鐵啟動時間已不足一小時。“東宮、西宮和乾隆臥室下次來看吧，實在來不及了。”文生帶著幾分不舍慢慢地與我一起離開，途中回首兩次。

車輛駛入迎賓大道，一路暢行無阻。我看文生并無倦意，便將《市大運河文化帶規(guī)劃圖》遞給他。文生精神頓時為之一振，他坐直身姿，輕輕吹去封面塵土，像是打開寶藏一樣慢慢翻看。看完，合上，裝進提包。文生望著我說：“你真是招商達人，全程不談招商，卻又無時無處不在招商。項王故里、洋河酒廣和乾隆行宮都在大運河畔，其實我們今天相當于暢游了大運河。這次我對咱有了新的認識一一不僅是地理區(qū)位，也不僅是政策服務，更重要的是我從你身上看到人干事業(yè)的精氣神。”

到達高鐵站時，還有一刻鐘發(fā)車。我倆緊緊握手并熱烈擁抱，互相拍打對方的后背，以此代替所有言語。“哎，等一等。”我們轉臉望去，楊婭身著棕色風衣，系著大紅圍巾，捧著粉色鮮花風風火火往這邊趕來。身后跟著一位年輕子，我認出是她兒媳婦小麗。“來了怎么也不說一聲？楊婭嗔怪道。文生還沒反應過來，一束鮮花已經遞上去。“這是文伯伯，這是孔伯伯。”“文伯伯好，孔伯伯好！”小麗甜甜地叫道。我很快反應過來，趕忙喊道：“快給我們拍個照！”我們撥開人群，文生居中，我和楊婭傍在左右。隨著小麗按下快門，洋河灣\"三匹馬”再一次同框，時間跨越整整三十六年。文生正待轉身，楊婭又急忙遞上包裹，打開看時，是煎餅、醬豆、金針菜。“沒什么好東西，都是洋河灣的土產。”楊婭話中似有意。“謝謝，謝謝！”文生顫抖著道謝。過了安檢閘口，文生猛地轉身向我們揮手，胸前鮮花似盛開的春天，眼睛里已含有淚水。他毅然轉身離去，背影漸行漸遠，很快匯入茫茫客流中。

我問楊婭：“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也不吱一聲，還是俺家老周告訴我的。”我這才想起，楊婭的愛人在文旅局事業(yè)單位工作，去年剛剛退二線。從高鐵站返城途中，我將“三匹馬”合照發(fā)給文生，下面附上三句話：“祝旅途愉快，期待下次再會，家鄉(xiāng)人民歡迎你！”很快，文生發(fā)來回復：“感謝熱情接待，代問小婭好，期待再聚洋河灣！”

作者簡介：

孟獻國，筆名老風，男，1966年4月出生，江蘇宿遷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宿遷市文聯(lián)副主席，宿遷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作品散見于《雨花》《奔流》《現(xiàn)代快報》等文學期刊，著有散文集《閱讀秦嶺》和小說集《洋河灣》。散文集《閱讀秦嶺》獲第三屆“江蘇省散文學會學會獎”，短篇小說《洋河灣》獲第六屆“奔流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