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透,人,1996年生。此前未發表過任何作品。
父親和他的朋友們喝酒把天喝亮了。我和奶奶躺在床上,靜靜聽了一夜。我不時地向奶奶問話,奶奶耐心給我解答。
奶奶,爸爸是不能喝酒的,你怎么不攔著呢?我起身趴在奶奶耳朵邊問。
奶奶整夜語氣低沉,但氣息很穩,她說,他想喝就喝,想吃就吃,買不到,做不出來的,那沒辦法了。
這些都是爸爸的知己好友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能來的就算是吧。
奶奶折起身,朝外望望,捂住我的嘴說,別再問了,聽聽他們都聊些啥。我不再吭聲,支起耳朵,眼珠子滴溜滴溜地打轉兒,瞥一眼奶奶,她像黑色的大理石雕塑。外面沉默了好久,有輕微的碰杯聲,接著,是咂巴嘴的聲音。我仔細聽著,沒有動筷子夾菜的聲響。場子很冷。
終于,一陣悶悶哼哼的聲音響起,哎喲,這幾天干活兒可累死我了,媳婦兒不聽話,老是跟我鬧。
為啥跟你鬧,你又招惹小娘們兒了?一個甕聲甕氣的嗓音說。
別說這些沒用的,聊點兒以前開心的事兒。一個板板正正的嗓音傳了過來。
以前開心的事兒,好像誰都想不起來,場子又冷了。奶奶嘆口氣,又平平地躺下了。我又問,奶奶,他們是發小嗎?奶奶說,有的是,有的不是;有的處著處著淡了,有的處著處著黏糊了。奶奶的回答老像是念咒一樣,聽得我迷迷糊糊,終于不再開口。
現在能找到糊口過日子的活路就很好,可別像我,動彈不起了。父親幽怨地說。
父親一說這話,他的朋友們齊說,別說這話,來,我們再碰一杯!
這次響起了動筷子夾菜的聲音,持續了好一會兒,他們估計是餓壞了。父親不說話,他們都可能不好意思動筷子,一句話開了頭,稀稀拉拉的談話連貫了起來。
我現在日子很是不好過,媳婦兒中邪似的跟我鬧,我拿她沒招兒。悶悶哼哼的嗓音又念叨起來。
甕聲甕氣的嗓子說,不好過呀,是不好過,我還沒有媳婦呢,你們先厭倦了兩口人的日子。
不是說點兒以前高興的事幾嗎,咋又不自覺地往過不好日子上扯。板板正正的聲音又出來引導糾正他們的談話基調。
說點兒以前開心的事兒,啥開心說啥,現在說不出,猛喝,喝一會兒就想起來了。父親像是在化解尷尬氣氛。難得有了點兒笑聲。
一個嘶嘶啦啦的嗓音響起,像是琢磨了好久的樣子,說,我們都想想,想想我們以前喝酒的日子。
你又不喝酒,也不抽煙,娘們唧唧的,你體會不到我們的快樂。甕聲甕氣的聲音說。
煙酒里有快樂,有讓人上癮的東西,我很想跟父親喝一次酒,抽一次煙。父親喝的酒中有快樂,有憂愁,我感覺愁苦多些。抽的煙里盡是愁苦。父親抽煙的時候沒笑過,藍色的煙霧纏繞著他木木的臉。父親好不容易把煙戒了,把酒也戒掉了,這次破例又喝上了。
碰杯的聲音越來越響,他們快要喝醉了,可酒場子還沒熱乎起來,一個吱聲的也沒有。他們像是一只只受驚的小鳥兒,誰也不敢先出頭,免得吃槍子。父親是槍,他開口了,我這個事兒就這樣了,你們不必掛念著,我能跟你們熬一宿,你們也不必害怕。鳥兒們試探著伸伸脖子,轉悠轉悠眼珠子,借著酒勁兒嘰嘰喳喳起來。奶奶聽到聲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胸中的木頭楔子吐了出來似的。
我睡著了。
咚咚鏘鏘一陣拍桌子砸椅子的聲響又把我震醒。我想起身去看看,奶奶一把拉住了我。奶奶說,隨他們去,讓他們像牛犢子一樣撒歡。
喝到這個時候了,你說要多少錢,兄弟們給你湊。板板正正的聲音說。
我真的不是為了借錢,就想大家伙兒一起熱鬧熱鬧。父親說。
談錢比吃槍子威力大,又是一陣寂靜。父親喝醉了,也許是在裝醉,對著每個人抱怨,說他們的不好,說他們的過錯。父親說話,沒有一個插嘴的。板板正正的聲音剛反駁幾句,被父親的聲音壓下去了。父親說,頂數你不是個東西,明面上說話板板正正一副公道的樣子,其實最雞賊。
你們說是不是?父親尋求其他人的認同。
我問奶奶,爸爸怎么能這樣說呢,這不是撕破臉皮了嗎?
該說就說,說出來痛快一下。
不應該這樣,我得攔住爸爸,不能
讓他再喝了。
奶奶一把拽住我,說,人活一輩子,身邊統共就這幾個人,一句話好了,一句話又惱了,就這樣,沒別的。
這次碰杯的聲音也消失了,場子一片死寂。過了一會兒,父親又說,你還說你沒媳婦,你在外邊找婆娘兒,錢和褲襠里的玩意兒一塊掏了,沒有麻煩事兒。
終于有了笑聲,他們借著這個話題,聊起了別人笑話,笑話起人來一個比一個損。
場子又熱乎了,一陣嘻嘻哈哈。奶奶像是笑了,嘟囉一句,沒個正事兒。
我說,沒正事兒就不讓他們說了,我摔他們走。
奶奶又拽住我,說,哪有那么多的正事兒可講,根本就沒有正事兒,啥事兒都在嘴皮上一說就過,咱們都沒有放在心上的事兒,吃一口,喝一口,喝一口,吃一口,啥事兒都在這上頭。
一陣冷,一陣熱,冷冷熱熱,外面響起了一陣陣鼾聲。我問奶奶,他們都睡著了嗎?奶奶說,你爸爸沒睡著,他沒打呼嚕。
板板正正的嗓音在鼾聲中響起,你知道青云山上的青云觀嗎?
我聽說過,父親說,我認識的人都聽說過,就是沒有人去過。
對對,都聽說過,沒有人去過。板板正正的聲音變得有些神秘了,青云觀現在了不得了,翻新了道觀,里面就一個道士,翻新道觀的錢都是他打卦看病得來的,你想想,你想想,那道士得多有能耐。
應該是準成。但父親話里又帶了疑問,打卦看病這樣準成,咱認識的人里
咋就沒有去的呢?
許是沒碰到大過天的難事吧,也許是青云山太偏遠,車馬不能行,找不到地方。
那青云山、青云觀還有青云觀里的道士只活在我們的嘴上,不是真事。
不管真假,這次我們一定得去成,讓那道士給你看一下。板板正正的聲音堅硬如鋼,不能醫院里判了死刑,咱就不找活路了。
奶奶你聽說過青云觀嗎?我問奶奶。
我打小就聽過,一直聽到現在。
那道士早該老死了吧?
誰知道呢,咱又沒親眼見過。
哦,我覺得早就死了。
死不死的咱不管,那人就光耍嘴皮子,還說非找到那道士給你爸爸看一下不可。奶奶話里透出些看穿人心的無奈。當然了,不關乎自己的事兒誰又能這么上心呢,要是咱們,也會這樣,他敢來和你爸爸喝這場酒我就很知足了。
我去吧,天亮就出發,我有種直覺能找到那道士。我天真地說。
外面沒了聲響,我和奶奶也不再說話,整個家像是沉入了海底。
我暈暈乎乎睡去,又懵懵懂懂醒來,黑暗中奶奶棕褐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我。我打了一個激靈,深呼吸兩口,干澀的眼睛又想閉上。奶奶問我,你真的想去嗎?給你五天時間,從家里一路往南,找不到就回家。
我后悔了,現在只想飽飽地睡一覺。奶奶明白了我的心思,說,以后你還有好多睡不醒的早晨,硬撐著起來就起來了,起不來就起不來了。我強打精神坐起。奶奶說,你一路往南,翻過七八座山頭,那里的人家沒有大門,頭一晚你可以偷偷溜進他們的灶房睡下。
我點點頭。
奶奶繼續說,春風刮起來了,桃花盛開,越往南,桃花開得越晚,你踩著桃花盛開的節點走,再翻過五六個山頭就到了一塊難得一見的大平地,平地上擠滿了秸稈垛,第二晚你在秸稈垛里將就一宿。
我很是吃驚,欽佩地看向奶奶,嘴里嗯嗯應著,點點頭。
都記住了?奶奶嘆口氣,繼續給我引路。從秸稈垛里爬起來,望向南面的高坡,你到的時候野桃花應該紅成海了。至此,連雞爪子寬的山路也沒有了,你多費些時間,走到坡底,繼續往南走,臉碰著一面青石崖壁,往上爬,那就是青云山。
奶奶講完,天麻麻亮了,外面鼾聲大作。奶奶起身,腳步輕輕出去,給我拿來半編織袋饃饃和一塑料桶水,叮囑我,這是五天的干糧和水,干糧有富余,水沒了找人家討,起床,洗把臉快上路吧。
我把編織袋和塑料桶挽住,搭在了肩上,水桶墜在胸前,編織袋掛在背后。奶奶送我出門,又囑咐說,不管找不找得到青云觀,見不見得到道士,五天后必須到家,這是你第一次出遠門,團團圇圇地回來。
七天后,我回到了家。奶奶在大門外燒火煮飯,望見我,起身相迎。我把空編織袋和空桶扔在地上,腿軟屁股沉,想一腕墩在地上。奶奶立馬抱住我,說,你墩地上就起不來了,挺著勁兒躺床
上去。
我哎喲幾聲,挺起勁兒,牽拉著灌鉛的腦袋,邁開抽筋的腿,左跟跟右跗跗,前拱拱后仰仰地走到屋子里,噗的一聲像一具尸體摔在床上。
奶奶進來,邊給我脫鞋,搬我的雙腿上床,邊問,我估摸著五天的時間夠用了,咋用了七天?
我嘴杵進被子里,嘴里嘟嘟嗪囉的。奶奶扳過我的身子,我雙眼緊閉,嘴唇干裂微動,話音絲絲縷縷。頭一晚我睡到了一戶人家的灶房,起遲了,太陽到了頭頂才動身翻山頭。
第二晚有沒有睡到秸稈垛里?奶奶拍拍我的腮蛋子問。
我好像打了幾聲呼嚕,話音時有時無,起遲了就得快趕,第二天的夜太黑,我趕到秸稈垛睡下也不知啥時候了,醒來的時候太陽偏西了。
我睡沉了。
夜里,奶奶叫醒我,讓我吃飯。我睜開眼睛,木僵僵的身子不能動彈,猛地一翻身,筋骨戚哩喀喳地松動,緊接著酸酸軟軟,骨架撐不起身子,像泄了尿的豬水泡攤在床上。奶奶端著碗說,硬撐著坐起來,坐起來就好了。我撐著胳膊試了四次,終于坐起來,背靠不到床頭。奶奶拖過一床被子墊在我身后,我靠上被子,像堆起來的細沙。
醒醒,醒醒,奶奶說著一手托起我的下巴,我使出渾身力氣支起眼皮。鼻翼翕動,漸漸有了知覺,我問奶奶手里端的啥,聞著咋這么苦。奶奶生硬地笑笑,說,是人家跟我說的偏方,給你爸爸治
病的。
骨縫里像扎進無數細小鋼針,腦子忽地一驚,我做掀被子的動作,準備起身下床。奶奶問,你干啥去?我說,我進家門沒看見爸爸。奶奶按住我,把碗捧到我面前。
這不是給爸爸吃的嗎?我問。
奶奶說,我們都吃,不是用錢買的東西,不名貴,我們都吃,聽說是好藥。
我縮了縮鼻子,面露苦色。奶奶說,這和你往日吃的渣豆腐一樣,都是用粗豆面摻上野菜煮的。我問,這個聞著就發苦,用的什么野菜?奶奶了一勺往我嘴里遞,我含在嘴里,苦滋滋的汁水順著喉嚨往胃里流。嘴動彈起來,嚼一嚼,往下咽。奶奶說,春天吃野菜最好,不過這次野菜種類多了些。
有多少種?我問。
奶奶說,我把咱們這里的野菜都煮進了鍋里。
嘴里原本苦澀,這種苦澀致人發昏發暈,我嚼了幾口,野菜的苦澀是清醒的,讓人舒緩過精神來。我接過奶奶手里的碗,自己吃。碗里暗青色是主色調,黃色、紅色、粉色、乳白各種顏色混雜,實在難看。閉眼壓制住一看就要作嘔的心情,胃里有東西墊底,渾身筋骨像是挨了驚蟄雷,活泛起來。
得有七八種野菜吧?我猜了猜。
奶奶神氣地說,足足有三十一種,有貼地的、石縫里的、高崖上的,也有樹上的、水里的,就是沒有天上的,各色各樣,花花綠綠,鮮活得很。
吃飯成了很累人的事情,肢體和五臟熨帖了,腦袋血液凝固,關了閘門,我又昏睡過去,失手滾了碗。我記得碗落地的聲音像是道觀里的鐘聲,敲響了清清冷冷的夢。
我回到了出發前的那天夜里,不顧奶奶的阻攔,后來我與父親還有父親的朋友們一起喝酒抽煙。各色各樣的嗓音響起,他們有了真實的臉龐,我認識了他們。我給他們倒酒倒茶,遞煙敬酒,話不多,靜靜地聽他們聊天。
父親看著我有點兒大人樣兒了,臉上很是欣慰。父親的朋友們當著父親的面兒夸獎我,我會心一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悶悶哼哼的嗓子問我,會喝酒了嗎?說著給我倒上了一杯酒。甕聲甕氣的嗓子問我,會抽煙了嗎?用手托起我的下巴,一支煙戳到我兩唇之間。
我嘴唇顫抖,煙哆嗦,驚恐地望向父親。父親的笑臉像是苦寒中掙脫出的春天。火苗找準煙頭,我大著膽子吸了一口。他們叫我一起喝酒,我大著膽子啜了一小口。我實現了與父親一起喝酒抽煙的愿望。
嘶嘶啦啦的嗓音說,以后我們喝酒談天,你一起來,加入我們大人的行列。
板板正正的嗓音說,會喝酒抽煙就是大人了?有可能變成酒鬼煙鬼。
父親不吱聲,我也不吱聲,父親說話了,我就緊盯著他看。煙往肺里走了,頭有些暈;試探著大一口喝酒,頭有些脹。怎么啥都往腦袋上涌,啥都往腦仁里涌,我這該死的腦子,不是個好腦子。
我們都喝到了盡興處,父親的臉龐越來越模糊,像是一團昏黃的光。父親的朋友們各說各話,太吵了。父親跟我說話,我聽不清。他按住我的腦袋,我們在酒桌底下交流。
父親的臉龐在桌底下像是蕩在幽暗的深淵中,我不敢正眼瞧他。父親說,我沒想到日子過得這么快,我本來以為日子是過不完的,我沒想到我這輩子會是這樣,我本來以為應該是我想的那樣。
日子就是一個白天一個黑夜來回倒騰,過日子是走過去、趟過去、等過去,還是跨過去?
日子是重重地從人身上碾過去。
父親陷入沉思。
我沒怎么聽懂,想抬起腦袋,又被父親的大手按了下去。
我知道父親還有好多話要跟我說,腦袋灌上鉛,脖子變脆,我也忍耐地等著。
父親說,你奶奶知道的偏方,還有蹔摸來的偏方我都吃了,苦呀。
我問父親,吃這些藥管用嗎,是不是身體輕快了?
父親加重了手上的力氣。父親說,就像你現在的腦袋一樣重。
父親沒有松手的意思,我也不央求他,也許是因為他用的力氣越來越大,也許是因為我喝了酒支持不住,最后我的腦袋被他按在了地上。他兇巴巴地問我,你怎么能讓奶奶獨自去青云觀呢?
我不知道奶奶去過青云觀。
哦。
奶奶登上青云山,見到青云觀里的道士了嗎?我問。
你也去青云觀了,你見到道士了嗎?父親反問我。
我支支吾吾,沒有回答。
父親哽咽著,冰涼的淚珠落在我頭發上,又緩緩滲進我頭皮里,寒意四起。
我實在支撐不住了,幫當一聲響,屁股脫離椅子翹起來。父親的朋友們霎時沒了聲,盯著我的屁股看。看著我的屁股,看著父親的脊背,他們不認識我們爺倆兒了。板板正正的聲音響起,我們快走吧,時候不早了。我還指望他們勸說父親松開大力神掌呢,這下全無希望了。
父親聽說他們要走,沒有任何反應,那只邪惡的大手似乎更加有力了。我心灰意冷,終于起了反抗之意。我雙手撐地,梗起脖子,全身用力把父親的大手頂了出去。我擰頭看不見父親的臉,眼前空無一人,杯盤狼藉。我緩緩坐下,頭埋進兩根大腿里,欲哭無淚。我不該當著父親的面喝酒抽煙,我更不該妄想和他像兄弟一樣喝酒談天。我呼喊,奶奶,奶奶……
奶奶正彎腰撿起跌落在地的白瓷碗,我冷不丁地一喊,嚇得那只碗從奶奶手里落下,徹底碎在了地上。奶奶忙回頭看我,坐在床邊用袖口幫我擦拭臉上的冷汗,問,做夢了?
我說,我爸把我的腦袋摁在地上,動彈不得。
我控訴,他的那些朋友竟然理都不理,無情地走了,連句勸說的話也沒有。
我委屈哭訴,爸爸這樣待我,不讓我看他的臉,肯定是沒臉見我。
我摟住奶奶的脖子盡情哭嚎,奶奶捋著我的后背,給我順氣。我哽哽咽咽,欲言又止,不知如何是好。
哭了好久,奶奶推開我,雙手抓住我的膀子,像是在說夢話。你爸爸是不想讓你看見他丟丑的樣子,你爸爸都沒了,他的朋友應該不認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