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昌路

鄧躍東，1974年生，湖南洞口縣人，中國作協會員，出版散文集兩部。現居湖南邵陽。

一

全國有很多條南昌路，我說的這條在蘭州。

我現居湖南邵陽，一有機會就跑到南昌路去。這不，春節假后第一天，單位安排對新招考人員的考察，聽說有蘭州的一個考生，我立即找到領導，表示愿意帶隊去一趟。低溫雨雪天氣，領導正苦于無人愿領這趟遠途差事，當即就同意了，叫我乘飛機過去。

這是為什么？過去不喜歡那里，當時是報復般地離開，現在去，也不是為了報答。

我曾在西安行走十五年，無數次去蘭州的上級機關出公差。蘭州談不上是我的棲身之地，但是，我對那座熟悉又陌生、散發濃烈食味、黃土連天的城市，生長出了綿延的鄉愁。鄉愁是一種慢性疾病，很難治愈，只能通過靠近去釋稀。我似乎為一次次去往蘭州找到了理由。

翌日傍晚順利到達蘭州，城市朦朧，面貌如舊。潮哥等老友在雁灘一個飯店里等著我。小強說，真念舊情，隔兩三年你就回來一次。他沒說過來，說回來，這是把我看成這個城市的人了。可是我沒有資格接受這深沉的“回來”二字，當初我是以遁逃的方式離開的。他們都是外省人，三四十年一晃而過，如今成為地道的主人。

潮哥曾開導我，不要太早地離開這里，這個地方不是說離開就能離開的，到哪里這個地方都牽扯著你，讓你不能心安。我聽了潮哥的話，沒有馬上離開，但是數年后，我還是離開了。

我們單位在西安，名字叫蘭州x×x×x×x ，我經常到蘭州送資料、取文件、領器材，去機關報社送稿、改稿，參加上級組織的采訪活動。我是小卒，別人不愿跑的事都交給我，甚至包括接送保姆、捎帶羊肉壇子菜等。我們稱蘭州的機關為大區機關，去大區機關，更多時候說成去南昌路，剛從南昌路回來，好像離得很近，跟上菜市場一樣。我吃西安的飯，卻唱蘭州的歌；西安是打拼之地，蘭州決定命運。所以我對蘭州不敢輕視，雖然身在西安皇城根下，骨子里有種優越感。

南昌路于我是一種身份象征，我想求得認可。可是很不順利，這讓我心情抑郁不堪，總想離開。

記得是在秋天里，最后一次到蘭州出公差，幫助撰寫一個演講報告，潮哥和小強陪我在南昌路邊上的農民巷吃飯，我正式告知了他們年底就離開的決定。潮哥問我以后會干嗎，朝哪個方向發展。我說還不知道，反正不想寫東西了。他笑了笑。那天，點了哪幾個菜我都記得，茶水當酒，醉意微醺，好像就此告別了南昌路，告別了新聞，告別了滾滾黃河……

回老家后，每晚收看央視的天氣預報，成了我的習慣。可能過于專注，我老是盯著城市某個熟悉或不熟悉的風景畫面，播放蘭州天氣時，我反而沒記住。我會馬上問家人，剛才說蘭州是什么天氣來著？家人說是晴天、陰天或寒流夾雨雪。他們反問我，怎么老盯著蘭州，蘭州就這么有意思？

我甚至不許別人隨意議論蘭州。有次跟一個女詩人參加活動，她剛從蘭州旅行回來，不屑地說，你常說的蘭州不咋地嘛，樓房建在黃土高坡邊，幾個人一天坐在黃河邊打牌、喝茶、唱秦腔，吃的是拉面、土豆、牛羊雜碎，這有什么意思嘛。我說你不是蘭州人，咋知道沒意思呢？她不高興了，說，你這人怎老把天聊死，好像你是蘭州人。我說我怎不是蘭州人呢。關于蘭州，說到西部，這樣的怒懟和抬杠不知發生過多少回，摔了不少煙頭和酒杯，還被刪過微信，下次活動就有你無我……

這是為什么，才離開不久啊？暗戀，后悔，賣乖，心口不一，失去了才知好都不是，我是想感受風，一直流淌的烈風。

二

工作第四年的夏天，我報考了一所院校，到蘭州面試，由這里錄取。前一年曾考過一次，報考通信專業，失敗了，很多一同考試、沒我工作付出多的人都如愿考走，他們分高。我理科差，那年改報新聞專業。我是一個基層單位的報道員，刊發了大小三百多篇稿子，也是系統新聞隊伍中的小名人了，可是我文化成績偏低，只有幾個名額，招生辦綜合研究后，錄取了其他人。院校來招生的教員找我談話，他說，你的稿子很有特點，繼續努力，不行明年再考一次，希望我們能在學校相會。話說得很有詩意，可通往理想的路太迷茫了。

談話結束已是夜里十點，從招生辦所在的蘭州西固到南昌路招待所近三十公里，坐面的要二十塊錢，差不多是我當時一個月的津貼。我沒坐車，沿著黃河不緊不慢地走下來，不全是舍不得花費，而是覺得這種方式能夠遣散我不愿想起的事情。走疲倦了，就在河濱綠化帶的長椅上坐一會。不想吃飯，抽著煙。夜色中的黃河緩慢寧靜，風吹浪起，又輕柔地退去，好像撫慰著我。我睡著了。半夜醒來，又繼續前行，天微微亮時走到了南昌路。

那一次，單位考走不少人，多數比我年輕，平時跟我比較聊得來的話務員黎丹也考上了。我喜歡聽她說話，聲音有磁性，極能潤心，慢慢對她生發愛慕。黎丹考上南昌路東頭的蘭州醫高專，不久來信，鼓勵我不要放棄。那年冬天，我到黎丹的學校看望了她。那天她正好到照相館取相片，穿著學員服裝拍的六寸黑白照。我說能送一張給我嗎。她猶豫了下，給了一張。后來兩次去蘭州，她說很忙，沒有見上。我秘密地復習，準備再考一次。

南昌路有我太多的希望。不僅僅是為了靠近黎丹，我有我的野心，我想聽清黃河的虎嘯和龍吟。

我的崗位是臨時的，都二十二歲了，很快就要離崗。我渴望當上干部，這樣才有干事的大平臺，報道員這種小蘿卜頭干事情很受限，采訪不受重視，常被人調侃，更高層次的新聞崗位都由干部擔任。長時間沒有解決干部身份，在單位也沒面子，從工作服上一眼能看出報道員身份，做的卻是干部的事情。隔壁宿舍的干部老賀每晚都回家，我常幫他打掃衛生，時不時把他換下的衣服穿上，在鏡子前照個不停，感覺特別帥氣。

要改變身份，只有考上院校，但是通向院校之路太魔幻了，好像一條腿已經邁進了校門，另一條腿卻又被拉住。這些不堪回首的事情，這幾年大家又開始說起，話語豪邁，把落榜說成壯舉似的，好像沒經歷過都沒資格一起聊天。平常說話細聲細氣的潮哥，也說自己報考新聞系失敗過，報送資料時被人延誤了。潮哥說南昌路過去叫東教場，是比試身手的地方，他后來被保送到西安的一所院校，畢業后又回到了這條路上。

第三次考試，我的文化成績仍然不高，但專業成績較為突出，綜合起來可以達到條件，但還是沒被錄取。我超齡了。單位負責人事的干部必患我改換了兩張表格，被招生辦查出，責令換回，并通報批評，要我寫了檢討，貼在辦公樓的走廊上。我一下成為系統內的大名人，南昌路上很多熟人向我問長問短，臉上掛著神秘的笑容。我去招生辦取回刊稿剪貼本時，院校來的一個女干部叫我留下坐一會。她笑著說，你不改年齡可能放寬條件還錄取了，也只超了兩個月，現在無法糾正了，繼續走下去吧，有個東西我看不懂，你怎么用鐵絲穿著幾個剪貼本？我解釋說，經常檢查翻看稿子，用線編連容易斷裂，就用鐵絲穿著，牢實。她聽了哈哈大笑，說，古人韋編三絕，你是鐵絲不絕，這種勁兒要保持下去。

那時，最初一同報考入校的一些人已經畢業了。有個同鄉分到機關大院一個部門，有天在大門口值班，我進門時，他低著頭要我出示證件。我說這張老臉你不認識嗎。他抬起頭，故作驚訝地說，是你啊，想不到你在這！我該在哪兒呢，我能去哪兒。十九歲那年第一次踏入蘭州，參加系統舉辦的新聞培訓班，講課的老魏說寫作要創新思路，還用流行歌曲《濤聲依舊》的歌詞打比方，“這一張舊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我喜歡這首歌，可連舊船票都沒有了，怎么辦？去弄張車票吧。

那天下午，我去火車站購買晚上回西安的車票，從售票廳出來時，竟然碰到了黎丹。她和幾個同學穿著干部服，背著行囊，應是放暑假準備回西安的家。前些天一直電話聯系不上她，我向她笑了一下，正要張口時，她看了我一眼，竟扭捏著從旁邊走開了。我驚訝了很久，再也沒有回頭看她的力氣。現實重重地撞擊了我。回到南昌路的招待所，心里很不平靜，時間也尚早，我想著去大院跟潮哥告個別，他調到機關宣傳處了，成為我的直接上級。我對潮哥說，年底還是走算了。潮哥給我倒了一杯水，說，還沒到那一步吧，現在不能走，等有資格了再說走。我苦笑著說，還有什么資格，混成這樣了，喝水都牙。潮哥看著我說，我們就是新聞命，回去老實寫稿子吧，凡墻皆有門，總有一扇能敲開

潮哥的話太有預見性！想不到我離開蘭州十幾年后回來，還是以一個文人的身份。其實之后幾年里，我喜歡上蘭州西邊不遠的武威的一個姑娘，我常從西安出差過來，辦完事就從南昌路匆匆朝她奔去，或從武威風塵仆仆地回到南昌路，這樣搖擺了四年，最后還是沒有結果。我將這段經歷寫成《武威的殊途》，給潮哥看了，他說有點精神勝利法。南昌路盛產精神勝利法。

離開蘭州回家等待重新安排工作時，我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有點迷茫。我那年已經三十三歲了，還有什么行當可以從頭學起？我是有過專業訓練的人啊。最后，主管部門沒有根據我的專長把我安排到新聞機構，而是分配到行政單位。我沒有感到很遺憾，換個領域嘗試一下未必不是好事。

我先寫了三年材料，白天為別人說話，晚上想做點自己的事，卻沒有心情，思路散了。之后去了業務部門，負責交通項目，雖然事務性工作多，忙忙碌碌，但對我來說沒什么難度，按規定執行就是，不用思考太多。慢慢地，身體里的弦松弛下來，心里空虛，精神狀態大不如前。

多年來，我習慣了南昌路上那種有壓力、有對抗、有創造力的狀態。一件事情有難度，不容易實現，反而能激發我的斗志，能聚力對付，較長時間保持著亢奮。沒有負重的生活輕飄飄，總覺落下什么。我對南方活躍的經濟生活有了深深的體悟，卻沒法暢快地說出來。

我渴望負重。

三

那時，我不相信潮哥的話，離開還要什么資格，想走就走唄。然而，從想離開到正式離開蘭州，竟花去了我十年時間。那十年，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努力取得離開的資格。

最后一次報考軍校失敗，我回到西安，沉入文字世界。我把自己變成一臺寫稿機器，有得寫沒得寫，一天一千字，每兩天寄一篇稿子出去。我不是心安了所以寫得更多，而是需要用不停的書寫來麻醉自己，一旦清醒，就很痛苦。投稿多是進攻南昌路的機關報和北京的一家報紙，發稿并不容易，被退稿后換個信封再寄，張編輯不用就找李編輯，二版不發轉一版。有天下午，北京一個編輯來電話談一個稿子，那兩天左眼上火灌膿，包了藥不能睜開，為了對照稿子，我只好撕開紗布。眼里的膿包一下被磨破，血水直流下來，掉在稿紙上，如梅花散落。接完電話，淚水簌漱地流了下來。我把筆扔出很遠，過一會又去撿回來…

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潮哥有天突然來了電話。他認真地告訴我，機關選拔新聞骨干直接提干要開始了，他要我做好準備，說部里將極力推薦我。提干，這是我從來不敢想的事情。這項制度已取消多年，近幾年為培養保留新聞人才又破格啟動，競爭激烈。我又一次將刊稿剪貼本送到南昌路，辦公室的師傅老萬覺得用鐵絲穿著粗俗難看，叫換成細麻繩。我沒有動，覺得就這樣很好，真實體現了我的性格。一直到現在我還是這樣做。

我在蘭州停留了將近一個月，接受考核、審檔、體檢等，反正不認識人，沒辦法疏通，坦然面對選拔。我每天去潮哥辦公室燒水、拖地，幫助抄稿、送稿。這次是辦自己的事情，時間又長，不能報銷食宿。我自費住了一段時間的招待所，后來師傅老萬幫我聯系了一個朋友，他們單位正好有一間空房可以將就睡覺。我每天在地攤吃飯，三頓牛肉面，不是因為好吃，而是便宜，三元一碗。后來牛肉面都吃不起了，我找到新聞培訓班的同學大張兄長，他借給了我四百元，嫂夫人還叫我每晚去他們家里吃飯，說下班了方便做。在行囊傾空、朝不保夕時，這讓我感受到了雪中炭的炙熱這次到蘭州，我專門擠出一個中午的時間，跟他們一家吃了頓飯。不是當年的飯菜，當年的味道，黑發中夾雜著白發，爽朗笑語里沒有一絲客套。

體檢那天，我緊張了一把，因讀寫過多，眼睛開始近視，視力表看不太清，后來醫生同意我戴眼鏡測試。抽血時，一個頭發稀落、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瘦個老兄，幾次扎針都抽不出血，抽出的全是血泡，最后沒有通過。他當場哭了起來，說，每天熬夜，幾年都沒提起來，血抽干了。我一下難過起來，要是這次沒通過，明年我還能抽出血嗎？我的頭發也開始稀疏了！

沒有等到提干選拔的結果，單位就催我回到西安，按照規定，我將要離崗返鄉了。這是制度，沒有回旋的余地。

我和一波離崗者帶上紅花，集體合了影，領取了紀念皮箱，即將坐上安排的車次離開時，師傅老萬從南昌路打聽來了消息，我的提干經上級研究通過了！但是，于部部門沒有正式通知，讓人忐忑不安，不敢聲張。焦急的等待中，潮哥來了電話，再次印證了消息的確鑿性，他本來就代表上級。我握著話筒，不知該說什么。

蘭州成了我的新生之地。我的心情激動又復雜，就差沒把再也不想去蘭州的話跟潮哥說出來了。那一年，我二十四歲，后來又用二十多年時間對這種復雜進行了詮釋、消解和重構……

四

我漸漸形成一種執拗的性格，不達目的不罷休。去報社匯報重點線索，有時在南昌路等待十多天，急躁中，我常跟編輯據理力爭。有回寫了一篇較長的報告文學，編輯處長簽了支持意見，但編輯拖了很久，說這要改那要改，一氣之下我轉投北京的報紙，很快發出來，編輯不吭聲，我暗自高興。我成了南昌路上有名的惡人，到處散播著我的傳聞。我熱愛新聞，新聞對我而言是專業、職業，也是事業；我喜歡跟人比拼上頭條，迷戀一針見血式的表達，偏執地用新聞眼看世界，誰不愛新聞就跟他臉紅，觀點不一致就跟他辯論，總想把事情做得完美。

怎樣才建得像呢？我想，在南昌路奔跑的幾個身姿是不可少的。

我和潮哥都靠文字改變命運，后來又都走向行政崗位，這幾年我們聊得最多、最有味的還是文字和文字背后的那些人和事。但他想不到，我沒能從事新聞到最后，而是虔誠地寫起了散文，重視程度甚至勝過對待工作，花費的氣力超過了干新聞的辛苦。這個跨度太大了，他說過去從沒發現我有文學興趣。其實，這么多年的浸淫，新聞塑造了我們的思想和性情，命里的路早就鋪好了，繞來繞去，最后還得回到那條路一南昌路。

我要抵達的南昌路是什么模樣？不一定寬闊亮麗，但有黃銅茶炊；路面可以凹凸顛簸，但能產生自信和耐力。我習慣思考，尤其是在文字里思考，嘗試著寫評論、隨筆和小說，最后發現散文這種文體最能貼近我的心靈，就用散文重建一條南昌路吧。

我曾找一位報社領導推發一個重點稿子，負責版面的編輯處長認為我沒找他，想辦法找到我住的賓館房間，打電話叫我去辦公室改稿，好像要揭露我找了關系，讓我難堪。他以為我不敢去。然而我去了，我心里只有新聞。幾年后，這個處長在西安遇上一件難事，找我幫忙，我迅速想辦法幫他辦好了。再次在南昌路相遇，他讓我到他家里坐坐，沒倒茶，給了我一瓶啤酒，我一飲而盡，他又給了一瓶。沒有菜。這是甘肅人的一種待客方式。

我無法解釋、改變不了別人的時候，就按自己的方式來。南昌路上的負重行走，砥礪了我的精神和意志，實現了我的青春價值，也讓我學會了放棄和包容。我的路子逐漸寬闊起來。

我曾到機關一個部門幫忙，住在南昌路南面的家屬院，叫新樓院。這個部門學習氛圍好，有水平的人多，大家每晚都在辦公室學習、討論稿子到深夜，回去新樓院大門都已關上了。不好老是喊門衛起來開門，我們幾個年輕人悄悄翻越圍墻，有回從墻頭跳下去時，有人崩開了褲襠，連夜找來針線縫合。經過一個冬天，那垛墻被我們爬得光滑發亮，門衛觀察到了痕跡，說有賊經常進來。我認識的一位年輕時在蘭州部隊工作過的女作家，寫過一篇回憶那時的文章，她說非常渴望出去跟文友們交流，單位管得嚴，請不到假，就一次次翻圍墻，心中竊喜不已。她感嘆，人到中年卻不能為突破自己而翻墻了！奔波路上，要敢翻墻，墻能激發人的力量，墻也是門。

南昌路，我建得很苦很累，稿子投向四面八方，渴望得到交流與肯定。我的第一篇稱得上散文的作品發表在蘭州的《飛天》雜志，雜志社離南昌路只有三百米的距離。慢慢地寫著，我在一次次地自我否定中完成自我，雖然少有回響，但能讓我安定地走下去。

五

這次蘭州的考察工作十分順利，一個工作日就完成了，再停留一個晚上，第二天中午飛往杭州。下午時間寬松，我也沒想要到外面走走，或到過去的老地方看看。晚上參加原西安單位在蘭州生活的同事舉行的聚會。九點許，潮哥來了電話，說，明早九點在西北賓館南樓一起吃牛肉面吧，吃著聊著，就算話別了。潮哥別有用意，我得答應下來，來一次也不容易。放下手機，突然想起，他說的西北賓館就在南昌路上啊！生命里的街道，怎么都繞不過去

牛肉面，怎么吃才舒服？邵陽的大街上有很多掛著蘭州牛肉拉面招牌的店子，多是青海人、寧夏人開的，味道當然比不上正宗的蘭州拉面，但我也不時去吃吃，感覺又回到了過去。這些小店有那種舊氣息。我一直覺得南昌路邊上的農民巷里，那些烏漆抹黑小店的牛肉面好，味醇，價廉；小店的環境跟自己的身份匹配，你在這里有了位置，有了尊嚴，吃了后知道自己該去哪里，該干什么。

我穿上干部服后，發現這并不是離開蘭州的資格。根據干部制度，反而暫時不能離開。有了新平臺，領導任命我去基層任通信分隊長。簽署命令的人叫李乾元，后來我在大院里遇到過他，他一個人走在下班路上，我遠遠地立定，行禮，沒有喊他，他點點頭，走開了。當然，我不會提及他簽發的提干命令，我于他就跟一陣風兒一樣，他早不記得了。但是，我不能將他當風兒對待，對關心幫助過我的人，我銘記在心，默默回報。

比如潮哥，是他第一個告知我提干選拔消息，我們越到后面聯系越密，以前倒聊得不多。他話少，我們兩人在一起，說幾句后他就摸出煙吸起來，把自己埋進煙霧里。提干后不久我對他說，我算有資格了吧，現在不走，以后還會離開的。

他說，走什么，來蘭州一起干吧。他關切地告訴我，機關大院組建裝備部門，是這個大單位，讓他推薦一個新聞干部，他第一個想到了我。我沒怎么考慮就拒絕了，說我還是留在西安吧。潮哥沒有堅持。

我不是嫌棄蘭州沒西安發展迅速和繁榮，南昌路的舞臺比現在的單位大很多倍，但這個地方讓我太壓抑了。一次次地靠近，我清晰感覺到，我要飛揚起來，我的力量達不到南昌路所需要的高度，性格也不適合這種過于規整的環境，還是遠觀為好。

跟曾在蘭州工作過的舊友聊天是一大樂事，微信便捷，圖文并茂。李大姐從蘭州調到西安單位，曾在我那間辦公室先坐了三年多，我來到時她已經離崗了，我們一直沒有會面，通過微信成為了知己。我們不怎么聊西安，總是說起蘭州。她說，很多次，幾個年輕人深夜加班寫稿，回家走在闃寂無人的南昌路上，皮鞋磕擊路面的聲音清脆地飄蕩在街上，人沉浸在飛揚的文思中。往事如煙，只有南昌路上的腳步聲，久蕩在心間。這是一種呼喚，牽引我們回到南昌路。

再次見到黃河，我的心情跟滾動的河水一樣。潮哥來到寧夏中衛主政時，有一年我帶著兒子到這里游玩。我跑到黃河邊凝望半天，河水還是見過無數次的那種暗黃，但從不遠的蘭州奔流而來，帶著城市的氣息、南昌路的消息。

我開始了重返，有時去西部旅行。有時到蘭州周邊出差，甚至主動爭取靠近蘭州的機會，三四年一次，哪怕擦邊而過，總要聞聞這個城市的氣息。我得細微觀察和體驗，把南昌路這個重點工程建設得形神兼備。

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沈從文墓前石碑上這句話常被人誤解，以為其中的“故鄉”說的是生養之地，其實說的是精神的原鄉。要說我對蘭州是多情攀附，錯把他鄉當故鄉，我卻有我的地理證據，我現在使用的戶口簿上清晰印著：由甘肅省蘭州市遷移本市。

我本是南昌路上飛走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