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由主辦的《夜雨寄北》新書分享會,日前在成功舉辦。活動當日大雨如注,現場卻座無虛席、氣氛熱烈。
魯迅文學獎得主、主席攜小說集新作《夜雨寄北》亮相,與茅盾文學獎評委葉立文、蔡家園展開主題為“突圍與壯游”的深度對談。
會后,接受了《閱讀時代》記者專訪,暢談創作心路、書中故事與現實關照。言語間,沒有高深的理論,盡是生活的粗與寫作的赤誠。
關于沉寂與復蘇:寫作是與自己的“戰爭”
記者:您有十幾年沒出版小說集了,這次帶著《夜雨寄北》回歸,這期間經歷了什么?
李修文:十幾年沒出小說集,不是不想寫,是寫不出來。一直在寫,但寫出來的東西,自己都不滿意。(笑)那種狀態,就像打一場“體內的戰爭”。驚濤駭浪都在心里頭,說到底,得自己跟自己熬。寫作者天生虛弱、悲哀的地方就在這里,很多折磨不足為外人道。
轉機在寫《猛虎下山》的時候。好像一夜之間,過去那些看似無用、蹉跎的經歷,全被點燃了,被激活了。寫那個長篇時,關于中短篇的念頭也全被激發出來。毫不夸張,寫《夜雨寄北》這四篇時,我感覺能寫四十篇。每一天,都被敘述的激情、被現實生活雙重地激發著。
記者:書中開篇《夜雨寄北》的靈感,聽說來自一只直播間的猴子?
李修文:對,我是個“短視頻擁”。有天晚上刷直播,看到一個動物園的女孩,哭著說老板跑了,只能靠粉絲打賞買飼料維持。當時就特別有觸動。為啥?因為二十多年前,我在片場見過一個女演員養了只猴子當寵物。那只“油膩的、像個人一樣的猴子”,印象太深了,一直想寫。二十年后,這場直播一下子觸動了我。我突然覺得,那只猴子,可能就是我們豢養的另一個自己,是我們時刻要面對、要斗爭、要周旋,甚至“馴服而不能”的心魔。我們的一生,可能都在跟這只猴子相處、斗爭、和解。這個念頭一下子激發了我,故事很快就寫完了。但根源,還是《猛虎下山》讓我重新認識了生活,找到了敘述的必要。
關于故事與現實:四個刺痛的“電光石火”
記者:《夜雨寄北》里的四個故事,都扎根于現實。能說說它們怎么“扎”到您的嗎?
李修文:寫作必須向生活敞開。如果生活里得不到確認和激發,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這本書里的四個故事,都來自真實的刺痛,是生活里的“電光石火”。
《木棉或鲇魚》:這跟《猛虎下山》有很大關系。在貴州水城鋼鐵廠,我接觸了很多下崗工人。印象深刻的是,看到一個中風的老廠長在做康復訓練,他妻子一邊伺候他,一邊埋怨:“當年就是你為了保住位置,讓我第一個下崗,今天還得我來照顧你。”你看,過去的歷史和生活,到今天還像一場夢魔囚禁著他們。我就想,如果那個當年摧毀了“我”生活的人,后來成了“我”合法的丈夫,怎么辦?是要他死?還是用一種溫柔的日常生活囚籠來囚禁他,甚至迎接他的死亡?這就是出發點。
《靈骨塔》:一方面,家里親人去世后安放在黃石一座寺廟,讓我感到一種“似是而非”的歸宿感。更深的是在影視圈的經歷。我見過太多所謂的“資本大佬”,每次興沖沖來投資、做項目,最后敗興而歸,甚至家破人亡。表面光鮮,生活早出了問題。他們不停地談項目、投資,看似在不斷進取、攫取成功,其實在我看來,那都是治療抑郁癥的藥,是用和年輕人相處當作治失眠、治抑郁的藥,來安慰自己“還在活著”。我就想嘗試一種寫法:主人公全程“不在場”,所有人在偷盜他骨灰的過程中,拼貼出一個心亂如麻、哀莫大于心死的“成功者”幻象一—這幻象,何嘗不是我們每個人?
《夜雨寄北》:核心就是那只猴子。原型是二十年前那個養猴子的女演員。馬豆芽和猴子的關系,就是現代人精神困境的極致隱喻。
《僅一次春游》:靈感來自一個劇組場工。他老問我武漢是個什么樣的城市。我講了很多。好多年后,他兒子突然找來,說懷疑父親在武漢,因為“自從你跟他講過武漢,他就老跟我提武漢”。我陪他找了兩天,沒找到。這事讓我印象特別深。有時候你隨口講的一個平常地方,對別人可能就是桃花源。尤其這兩年,誰沒遇到困頓?誰不想找個避風港、桃花源?但往哪找?小說里,一個房地產商事業危機,指望老筆友救命,卻發現對方也在找失蹤的丈夫。幫忙找的過程中,他發現“那人消失的地方,全是我想去的地方”一防空洞、旱冰場、錄像廳他竟迷戀上那個“消失的人”,仿佛幽靈知己,中了他的魔咒。最后,女主人公想用炸彈“炸掉”這幽靈幫他解脫。
關于書名與關聯:詩是探針,測量當下
記者:書名借用李商隱的《夜雨寄北》,讀者拿到書都會想到這首詩。在您看來,這關聯在哪?

李修文:首先是一種隱喻。就像我寫《猛虎下山》,下崗工人的歷史并沒有結束,它還在影響今天。李商隱這首詩,它所承載的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往,那個文化符號,在今天的生命力也沒有退潮。它像一根探針,一個溫度計,一直在幫我們檢驗周邊的現實生活。
中國是詩教的民族。我們幾乎都是從背詩開始第一次文化認知。它對個人生命基因、人生道路的影響是巨大的。所以,即使活在日常里的肉身,也是被唐詩宋詞、被文化符號影響過的肉身。那么,我們如何進入日常生活?我們的日常生活,和那些被詩句影響過的文化生活之間,存在什么樣的沖突?我們如何在兩者間安頓自我?這本小說集,我一直想探討的就是這個。所以,用了“夜雨寄北\"這個千古絕句作為核心創意。
關于創作狀態與意義:在不確定中“壯游”
記者:寫這本集子時,是一種什么狀態?這幾篇小說是一開始就有整體構思嗎?
李修文:沒有。寫作很多時候很盲目,很渺茫。作家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和自己的絕望、無能作斗爭。看起來是部小說集,但寫每一篇時,我都充滿強烈的自我懷疑:第一,值不值得寫?第二,能寫成什么樣?我也在閱讀,也在做內心的建設。我心目中的好小說,讀完后應該讓人覺得文本只是把鑰匙,它幫你打開或點燃了對自身生存環境的認知——讀完后,世界應該因這篇小說而顯得更廣闊、更復雜了。這才是書寫的必要。
這幾篇都是我非寫不可的,是話到嘴邊、有強烈沖動的。但寫作過程充滿困難。能不能寫完?能寫成什么樣?當時都沒底。
記者:這本書的出版,是否可以看作您贏得了一場自我戰爭?
李修文:(笑)可以這么說吧,但有何勝利可言?寫作終身都要跟自己的虛弱斗爭。每一次寫作,都是作家用肉身去體驗具體問題的糾纏,是糾纏之后的結果。我更愿意把它看作生命活著的證據,而不是戰利品。

記者:您希望讀者從書中,特別是那些映照現實的故事里,獲得慰藉嗎?
李修文:看怎么理解“慰藉”。我特別喜歡“壯游”這兩個字。尤其對那些在日常生活里感到無力的人,他們的壯游在哪里?日子不盡如人意,壯游何處尋?有時候,可能就是直面自己的生活,完成一場個人的壯游。我們不需要踏破河山,有時候,更長久地凝視自己的生活,就是一場壯游。
所以,我不希望我的作品只是提供幻想和避風港。一個作家更應該告訴大家:我們可能終身都在“流亡”,沒有那個完美的避風港。認清這個現實,反而能建立人生的底氣,讓我們更有態度、更堅韌地面對每一天。認識到生存處境的復雜,并勇于在其中不斷凝視、周旋、嘗試和解,這就是我們每個人的壯游。
記者:最后,這本書從萌發到完成用了多久?
李修文:集子本身是近一年完成的。但故事的種子,埋了十幾年甚至更久。像《夜雨寄北》里人和猴子的關系,我想寫很久了,但直到去年在抖音直播間看到那個女孩和動物園,才被真正點燃。寫作就是這樣,表面看時間不長,但作家承受的是漫長的等待一一等待契機,等待被點燃,等待自己對日常生活的結論浮現出來。特別重要的是體驗。作家不是老師,不是把道理強加給人,而是把自己的生活體驗更豐富、更袒露地端給讀者看。最終打動讀者的,是你的體驗,而不是道理。
采訪結束,李修文欣然揮毫,為本刊題下墨寶:“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