巔倒與畸變的變幻敘事：熱奈特的敘事話語理論

熱拉爾·熱奈特的敘事話語理論是結構主義敘事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小說敘事的分析具有深遠影響。熱奈特在其著作《敘事話語》中，通過對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進行詳盡精微的分析，建立了一個系統(tǒng)的敘事理論框架。在敘事時間方面，熱奈特通過時序、時距、頻率三重維度，系統(tǒng)揭示了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的動態(tài)關系，其理論核心概念“時間畸變”突破線性敘事框架，為解碼現(xiàn)代小說中時空交錯的深層意蘊提供了關鍵方法論，深刻影響了后續(xù)敘事學研究范式，奠定了理解復雜敘事形式的基礎。

依據熱奈特理論的核心要義，揭示出主人公的身份危機編碼為敘事時間的畸變形態(tài)的過程，這種將離散經驗轉化為形式創(chuàng)新的寫作策略不僅為后殖民文學研究提供了敘事學分析的新路徑，使讀者感受其背后的美學藝術，更通過時間修辭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實現(xiàn)了對殖民歷史單維敘事的解構，進一步深化對非洲文學敘事特征的認知。

迫使讀者參與意義的重構，在倒敘中追溯根源，在預敘中揣測宿命，從而在斷裂與重連的動態(tài)過程中體驗時間縱深與命運的無常感。以某個心理時刻為樞紐的時間結構既保留了傳統(tǒng)史詩的敘事基因，又通過大量微觀層面的記憶碎片閃回、預感性暗示等時序變形創(chuàng)造出意識流動般的現(xiàn)代敘事節(jié)奏。

當我們將時間詩學視角轉向后殖民小說《贊美沉默》時，能夠發(fā)現(xiàn)與《追憶似水年華》相似的敘事時間正在新的文化語境中煥發(fā)生機，移民主人公的跨時空回憶如同普魯斯特筆下的瑪德萊娜蛋糕，在沉默與言說的裂隙間重構離散生命的時空經緯。重構絕非僅僅局限于個人記憶的梳理，更是一種被迫的、艱難的生存策略和身份協(xié)商。主人公通過矛盾、斷裂和痛苦的回憶來定位自已作為“離散者”在歷史、地理和文化坐標中的位置，得以向世界傳達身份認同掙扎的訴求。依據熱奈特“中間開始”的記憶坐標，《贊美沉默》通過非線性的敘事結構構建多聲部的記憶場域，這些聲音既來源于真實記憶與編造故事之間的碰撞，又來自不同文化背景人物對主人公過去的多元解讀以及對于未來的期待。作者通過書寫主人公的回憶和預言，將過去的故事和未來的結局穿插于現(xiàn)在的時間線中，使故事層次更加豐富立體化。用葉芝的不朽詩句來說，“人類所體驗的是過去之事，眼前之事，將來之事。”時空交織正是離散主體在斷裂中尋求連續(xù)、在異質中構建歸屬的深刻寫照。

“倒錯”的敘事時序

熱奈特指出，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存在本質差異，故事中的事件原本具有多維共時性，但敘事者必須將這種天然的時間網絡拆解重組為線性序列。這種強制性的“時間翻譯”使作家獲得重構時序的藝術自由，通過倒敘和預敘等手法促使敘事話語突破物理時間的束縛，在文本中構建獨特的記憶美學。其核心在于將時間性轉化為一種可塑的敘事結構，作家主動選擇“斷裂點”，利用時序倒錯打斷因果鏈條的顯性呈現(xiàn)，

在《贊美沉默》中，熱奈特的時間倒錯理論具有重要的美學功能。倒敘或稱為“閃回”，主要通過非線性時間序列的斷裂與重組實現(xiàn)多重敘事功能，既作為釋疑機制填補情節(jié)空白，又承擔背景闡釋與動機揭示的雙重使命。在《贊美沉默》的敘事時間中，倒敘促成小說敘事時間的兩次折疊。在小說開篇，心臟診療場景與家庭沖突的雙線敘事建立疾病隱喻與家庭矛盾的互文關系，主人公不可逆的心臟疾患與難以彌合的家庭裂隙形成象征性對照，由此觸發(fā)敘事時間的首次折疊。當敘事者回溯與愛瑪父母的初遇場景時，閃回段落揭示關鍵的背景信息，即跨種族戀愛注定遭遇系統(tǒng)性的社會排斥。愛瑪懷孕后，威洛比夫人通過預言式警告構建階級壓迫、社區(qū)偏見和種族歧視三重壓迫話語體系，愛瑪父親進一步對主人公直接實施種族主義暴力，使歷史性的結構壓迫獲得具象化呈現(xiàn)。愛瑪的生育抉擇構成敘事進程的重要轉折，嬰兒的誕生暫時緩解了顯性沖突，卻觸發(fā)了更深層的文化裂隙。嬰兒是他者身份的實體化表征，促使愛瑪對敘述者家族譜系進行倫理追問，從而觸發(fā)敘事時間的二次折疊，家族往事通過記憶重構進人敘事場域，形成殖民歷史與個體創(chuàng)傷的對話關系。

通過敘事時間的兩次折疊，小說形成了三層敘事時間。敘事時間在歷史縱深中展開，逐步解構主人公身份敘事的虛構性。作者通過三層時間折疊揭示真相，首先呈現(xiàn)虛構的家族敘事，繼而暴露其虛構本質，最終在重返桑給巴爾時展開終極倒敘。當敘事真正觸及祖父輩的殖民創(chuàng)傷、父親離家真相等核心記憶時，此前刻意拉長的時距被突然壓縮，形成強烈的認知反差。倒錯的時序不僅解構了跨文化關系中的表演性敘事，而且暴露了后殖民主體在身份建構中的兩難困境，既要迎合他者想象，又難以直面歷史創(chuàng)傷。讀者如同經歷敘事迷宮中的層層突圍，最終在時空拼圖的完整呈現(xiàn)中理解虛構背后的生存策略與精神救贖。小說倒錯的時序并未造成時序的混亂，而是通過時間重構增強敘事層次。碎片化記憶的拼合構建了獨特的認知路徑，讀者通過時空交錯的敘事結構，既觀察主人公身份的重構過程，又感知其精神世界的矛盾性。在故事的推進過程中，每一次“閃回”都指向身份建構的關鍵節(jié)點。當主人公為迎合愛瑪的想象不斷修飾家族敘事時，其編織的“理想化身份”恰如后殖民語境的雙面鏡，既折射弱勢族群對殖民凝視的策略性妥協(xié)，又暴露身份認同危機催生的自我異化。這種通過敘事重構實現(xiàn)身份救贖的嘗試，最終在真相的回溯中顯影為創(chuàng)傷記憶的復調書寫，深刻揭示了流散群體在文化嫁接過程中的精神困境。

此外，《贊美沉默》中的敘事時序倒錯還表現(xiàn)為預敘與倒敘的結合。熱奈特認為，預敘作為一種時間倒錯手法，在西方敘事傳統(tǒng)中較為罕見。以巴爾扎克、狄更斯為代表的“全知敘述者”致力于營造因果嚴密、懸念迭起的“仿真世界”，由于預敘可能暴露敘述者的上帝視角，破壞讀者對“即時性發(fā)現(xiàn)”的沉浸體驗，因而傳統(tǒng)敘事小說較少使用預敘。熱奈特同時指出，第一人稱敘事因其回顧性特質更易容納預敘，認為“第一人稱敘事在敘事結構中具備更為突出的預敘優(yōu)勢，因其具有公開的回顧性特征，使得敘述者能夠在敘事過程中影射構成他角色一部分的未來，尤其是現(xiàn)時的境況”[2。《贊美沉默》開篇即凸顯熱奈特提出的敘事張力，作者通過“預敘”暗示愛瑪與女兒離開主人公的結局。在小說開篇，主人公因心臟病深陷治療焦慮的困境中，這種焦慮進一步加劇他與愛瑪及孩子的情感緊張狀態(tài)。主人公根據過往經驗及觀察孩子自我中心主義傾向，預見她會用極其犀利的諷刺進行情感切割。隨著敘事不斷推進，兩人情感裂隙的深化獲得雙重印證，當主人公試圖向愛瑪傾訴自己遭遇醫(yī)療歧視的經歷時，愛瑪卻與出版商深夜約會，使主人公的傾訴成為單向獨白。互動模式的質變暗示兩人關系的惡化，為后續(xù)情感關系的斷裂埋下伏筆。最具顛覆性的思想誤讀發(fā)生在愛瑪獲悉主人公家鄉(xiāng)的新政府寬恕非法出境國民的消息時。主人公誤以為愛瑪對其能夠返鄉(xiāng)探望感到喜悅，隨后意識到愛瑪實際上所期盼的是他不再返回。主人公對愛瑪內心世界的誤判強化了兩人情感疏遠的深層次原因，也為最終的分離埋下伏筆。因此，兩人關系破裂的演進過程是作者借助預敘的預言性特質，引領讀者在敘事進程中持續(xù)感知到情感崩解的引力場，最終實現(xiàn)后殖民語境下愛情烏托邦的漸進式解構。

熱奈特主張在時序倒錯中將預敘與倒敘相結合，小說中哈希姆和阿巴斯身份的解密過程是預敘與倒敘巧妙結合的例證。小說開篇采用預敘手法在故事早期隱約透露關鍵線索，在主人公前往英國留學前夕，母親提及找到阿巴斯地址的消息時的微笑與哈希姆驟然黯淡的神情形成戲劇性反差，不僅激發(fā)讀者的解謎興趣，更在表層情節(jié)下理設關鍵敘事線索。當敘事推進至真相爆破點時，小說采用倒敘引擎回放記憶底片，始終以“舅舅”身份存在的哈希姆實為繼父，而家族傳說中“海上失蹤”的阿巴斯竟是主人公生父。真實身份的揭示是對先前所有預敘線索的顛覆性重組，迫使讀者重新審視母親微笑及哈希姆失態(tài)中蘊含的復雜情感。在雙重時間維度的牽引下，讀者經歷從碎片認知到全景理解的認知躍遷，母親當年的微笑是對身份真相的加密守護，哈希姆的失態(tài)則是替身父親的身份陣痛。這種刻意制造的時序倒錯，精準呼應文本內“一則敘事中必有延后”的宣言，通過預設的敘事延遲逐步揭開人物的真實面紗，既維系了敘事邏輯的自治性，又消解了情節(jié)斷層的突兀感。預敘與倒敘共同作用的敘事智慧不僅使離散者的身份迷局獲得美學轉化，而且使每個文本重訪者在文本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新的意義路徑，強化了敘事的深度與重讀價值。

“畸變”的敘事時距

在敘事時間研究的核心范疇中，時距辨析所遭遇的理論困境的復雜性與深刻性遠甚于時序或頻率。時序與頻率得益于敘事文本固有的線性序列特征，相對清晰地錨定故事世界中的“事件先后性”或“發(fā)生頻次”等可辨識維度。時距分析的核心悖論則根植于敘事時間本身不可通約的質性。閱讀行為所耗的物理時間具有顯著的個體化與情境化差異，從根本上消解了建立普適性“敘事速度”標準的可能性，印證了小說無法如電影憑借固定幀率或音樂依賴標準節(jié)拍般實現(xiàn)客觀度量。即便在看似未被敘述干預的“場景”式對話中，文字符號所達成的“時間等同”效果，本質上也是一種基于語言慣例的約定性幻覺。文本固然可以精確轉錄對話內容，卻必然遺失言說的物理性節(jié)奏，語流的疾徐、語調的抑揚、沉默的間隙與呼吸的停頓，這些構成真實時間厚度與質感的維度被徹底懸置。因此，傳統(tǒng)理論訴諸“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絕對等時”這一理想化假設以構建參照系，不僅因其忽略了上述根本性的度量缺失而淪為虛設，而且因其無法在文本符號系統(tǒng)內獲得可操作的驗證標準，最終深陷于認識論與實踐操作的雙重困境之中。

熱奈特對此提出關鍵性方法論轉向，他認為時距研究應放棄對“等時性”的徒勞追索，轉而關注敘事速度的節(jié)奏化差異。熱奈特將敘事速度定義為以年月日為單位的故事時距與以行、頁為單位的文本空間尺度的比率關系，并以此構建“等速敘事”這一理論零度，即文本長度與故事時長始終保持恒定比例的理想狀態(tài)，一年事件用一頁敘述，十年事件用十頁敘述。這種零度在現(xiàn)實中必然失效，因為敘事無法脫離速度變化而獨立存在。正如熱奈特斷言：“無論在美學構思的哪一級，存在不允許任何速度變化的敘事是難以想象的，這個平常的道理已具有某種重要性：敘事可以沒有時間倒錯，卻不能沒有非等時，或毋寧說沒有節(jié)奏效果。”4通過公式化對比故事時距與文本長度的關系，熱奈特將無限可能的敘事變速提煉為省略、場景、概要、停頓四類基本時距形態(tài)，其分類邏輯類似于音樂中“行板與快板”的節(jié)奏范式，既回應了敘事時間不可測量的理論困境，又為分析文本節(jié)奏提供了可操作的坐標體系。文本篇幅變化則映射作者對事件敘述的重視差異，進而構建作品的敘事張力與主題深度。

《贊美沉默》的故事時間雖未明確標定具體年份，但根據行文中的社會背景與政治變動，敘事時間的跨度便清晰可辨。從20世紀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主人公的母親17歲時的婚姻，直至21世紀初主人公年逾不惑，故事跨越了約42年的時距。值得思考的是，跨越近半個世紀的故事體量被高度濃縮于約180頁的有限敘事篇幅之中，顯著的篇幅時長比必然導致敘事節(jié)奏產生劇烈波動。小說在敘事時距的彈性策略上處理得精妙，場景的延展與概要的凝縮靈活切換。時距的調控絕非簡單的技術處理，而是深植于文本意義生成的核心機制。通過對關鍵瞬間的敘事減速與細節(jié)充盈，小說放大其情感沖擊力與象征意涵。反之，對相對平穩(wěn)或重復性時段的敘事加速與留白，則有效營造了時間的流逝感、歷史的疏離感及記憶的選擇性特質，深刻呼應了主人公作為流散者其斷裂、壓縮且常被沉默占據的生命體驗與歷史感知。因此，時距的彈性運用不僅是結構性的敘事技巧，而且也是主題性表達的有機載體，精準映射了主人公在時間流變中尋求自我定位的艱難歷程。

熱奈特將“概要”定義為傳統(tǒng)小說壓縮時間的核心敘事手段，通過數頁覆蓋數十年的非細節(jié)化敘述，使敘事時間遠小于故事時間，形成加速結構。他認為概要的本質功能是充當場景間的過渡性“結締組織”，通過場景和概要的交替確立基本敘事節(jié)奏，多數回顧段落屬于概要性的敘述方式。概要不僅服務于節(jié)奏調節(jié)，而且承擔著篩選信息、引導讀者關注焦點的深層功能，以此實現(xiàn)意義聚焦。因此在回溯阿美莉亞成長歷程時，作者采用概要策略將十年光景壓縮為三個關鍵節(jié)點，即“十個月大”的嬰兒期、“稍長幾歲”的童年階段及“十歲”的少女時期。這種時間蒸餾術不僅實踐了敘事經濟學的要義，而且通過高度選擇性的節(jié)點勾勒出人物性格的演變軌跡，最終暗示父女關系的漸進式疏離。當主人公決意向女兒剖白病情時，內心充斥著不安與困惑，但女兒的反應卻出乎其意料。她并未表現(xiàn)冷漠，反而溫柔地安慰父親，深刻反映了父親對女兒認知的偏差。小說精煉概括此情節(jié)，不僅凸顯時間推移對人物關系的潛在影響，而且以極具反差性的瞬間暗示父女間精神疏離的日益加劇，為后續(xù)女兒離家奠定基礎。

熱奈特理論框架中的停頓作為關鍵敘事形態(tài)，其本質在于構建故事時間的零度狀態(tài)。“只有當敘述停留在關于某個對象的描述而故事時間本身沒有發(fā)展時才構成停頓。”在傳統(tǒng)敘事小說中，停頓經常體現(xiàn)為脫離情節(jié)推進的獨立描寫。熱奈特指出，將描寫融入人物的動態(tài)感知使描寫時間與故事時間同步流動，消解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停頓，使靜態(tài)描寫轉化為時間內的敘事行動。小說中對主人公初到英國時居住空間的描寫采用顯微敘事手法，“雖然我的房間既沒有存放衣服的地方，也沒有抽屜或衣柜，里面卻有個淋浴間…房間的電表上方，還安有一個排氣扇”，使讀者的注意力集中在房間的布局和設施，呈現(xiàn)敘事在繼續(xù)，而故事時間卻未前進的狀態(tài)。同時，物理空間的逼仄轉化為精神困境的幾何模型，淋浴間象征文化凈化的幻覺，“沒有抽屜或衣柜”體現(xiàn)主人公簡陋的生活條件和孤獨的心理狀態(tài)，進而將居所的局促升華為文化的錯位，使敘述者拋開故事的進展，聚焦于當下微小而具體的情景，引導讀者體悟主人公在異國他鄉(xiāng)面臨的生存困境。

熱奈特將敘事省略分為明確省略、暗含省略與純假設省略三類，前兩類在《贊美沉默》中具有充分的體現(xiàn)。明確省略通過時間標記直接聲明敘事斷裂，小說在描寫愛瑪畢業(yè)后和主人公同居、博士畢業(yè)后懷孕等情節(jié)中，明確省略了愛瑪從畢業(yè)到同居期間及博士學習期間的諸多細節(jié)，轉而敘述主人公與愛瑪父母共處時的窘迫。“沒有省略就沒有藝術。藝術的質量不僅在于它挑選了什么，而且也在于它沒有挑選什么。”7在處理愛瑪出軌事件時，小說則采用暗含省略。暗含省略依賴文本空白暗示未言明的時間空缺，當主人公回到英國得知愛瑪的背叛時，文本僅以“我問她是否外面有了別人，她說是的”8簡潔地向讀者傳達訊息，而并未對事件進行直接描述，完全打破事件的連貫性，僅將讀者的注意力聚焦于主人公從找到護照時的輕松、期待到他發(fā)覺愛瑪背叛后的痛苦、絕望的轉變。省略的敘事藝術不僅加快情節(jié)發(fā)展，而且使讀者在極短時間內經歷情節(jié)的巨大轉變及情感的強烈沖擊，進一步強化主人公的悲劇性體驗，突顯主人公在困境中自我認同的崩塌造成的無力感。

在保持敘事時距節(jié)奏化的同時，作者并未完全摒棄等時性特性。他認為，“每一個場景都蘊含著獨特的開端價值，標志著主人公進入一個新的地點或環(huán)境”。小說中的候機室場景具有典型的等時性特征，“我處于一種樂于分析的狀態(tài)，候機室里的一切都讓我饒有興趣。里面似乎有很多印度和非洲旅客，但這可能只是目的地巧合而已：大部分夜間航班似乎都要飛往黑暗的地方”[10]。具有等時性特征的時間機制對主題呈現(xiàn)具有雙重效應。一方面，等時性制造“時間牢籠”的禁錮感。主人公在候機室的有限時長內，其心理活動被迫與物理時間同步流動，折射離散主體在遷徙宿命中的無力感。另一方面，時間同步性消解了回憶與現(xiàn)實的界限。當“黑暗地方”的所指從地理坐標桑給巴爾滑向心理時間殖民歷史時，等時性場景成為連接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時間樞紐。

正如“亞氏所贊揚的是有所選擇、有所舍棄”，古典詩學原則在熱奈特的敘事時距理論中得到了巧妙的現(xiàn)代闡釋與操作化實現(xiàn)。亞氏強調情節(jié)的整一性與必然律，要求詩人從紛繁的事件中提煉出具有內在因果聯(lián)系、能產生特定情感效果的核心行動。熱奈特的時距四形態(tài)正是小說家實現(xiàn)這種“選擇與舍棄”的關鍵敘事策略。概要是對亞氏“有所舍棄”的極致體現(xiàn)，作者對非核心時間段進行高度壓縮，聚焦于推動情節(jié)或揭示人物命運的關鍵節(jié)點，確保了敘事節(jié)奏服務于整體結構的整一性。停頓則可視作對特定空間或心理狀態(tài)的深度“選擇”，雖暫停情節(jié)推進，卻通過詳盡的描繪或心理剖析，強化氛圍、深化主題并且揭示人物的內在必然性，符合亞氏對揭示“普遍性真理”的追求。省略是更徹底的舍棄藝術，特別是暗含省略制造意義的空白，迫使讀者依據上下文進行必然性的推斷，激發(fā)情感沖擊，這正是亞氏悲劇效果的核心來源。場景則通過模擬等時性，精細“選擇”并呈現(xiàn)那些具有重大轉折意義或強烈情感張力的關鍵時刻，使讀者身臨其境，感受人物在命運節(jié)點上的必然掙扎與抉擇，完美契合亞氏對情節(jié)“發(fā)現(xiàn)”與“突轉”的重視。小說《贊美沉默》通過策略性運用這四種敘事運動模態(tài)，有機構建了復雜的時間框架。在有限的篇幅內，多重時間維度的交織既微觀具現(xiàn)主人公家族與后殖民社會的復雜互文，又宏觀映射移民群體的集體生存圖景，為小說注入多層次的情感蘊藉，使身份認同的流動性、歷史創(chuàng)傷的延宕性及文化遷徙的悖論性獲得深度美學表征。

三、“變幻”的敘述頻率

“上面所探討的關于時間的兩個特定方面：順序與節(jié)奏，常常為第三個特定方面所扭曲，這一特定方面在文學理論發(fā)展中，還很少引起注意。熱奈特將其稱為頻率。”[2]敘事頻率的變換是揭示文本主題的重要方式。敘事不僅可以呈現(xiàn)事件本身，而且可以通過重復或循環(huán)的敘述模式強化其意義。小說通過單一敘述、特殊單一敘述、重復敘述和反復敘述等形式展現(xiàn)主人公內心的掙扎與情感波動。單一敘述在文本中首次揭示特定事件的獨特性。當主人公回憶與妻女在湖區(qū)的度假經歷時，往昔的溫馨場景被單獨敘述，與當前家庭破裂處境形成強烈對比。回憶中寧靜的細節(jié)與現(xiàn)實中“無處可去”的困境并置，凸顯人物內心的遺憾與苦楚。同樣具有敘事轉折意義的是母子對話場景的敘述，在某個夜晚，敘述者打破多年沉默，首次向母親追問父親出走之謎，既標志著母子疏離關系的緩和，也暗示敘述者開始直面家庭歷史與身份創(chuàng)傷。通過單次事件的聚焦敘述，小說不僅強化了關鍵場景的情感張力，而且清晰地呈現(xiàn)主人公心理轉變的節(jié)點。在敘事理論中，單一敘述作為基礎且必要的形式，通常用于呈現(xiàn)故事中的關鍵轉折點或獨特事件，其功能在于為讀者提供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鍵線索，同時通過與其他事件的對比，深化文本的主題表達。

在熱奈特的敘事理論框架中，當敘事次數與事件實際發(fā)生次數形成對應關系時，該敘述被界定為特殊單一敘述。特殊單一敘述強調對事件的完整呈現(xiàn)和記錄，通過多次敘述來展現(xiàn)事件的不同方面和細節(jié)，使讀者能夠全面了解事件的全貌。在文本中，“沉默”“迷失”與“記憶混亂”等核心母題通過不同時間和場景的重復敘述，共同構成主人公悲劇命運的預示系統(tǒng)。首先，“沉默”作為主導性母題呈現(xiàn)動態(tài)演變。從初期敘事者對父母行為模式的默許性觀察，逐漸轉變?yōu)榻Y局對20年沉默經歷的激烈反抗。這種歷時性轉變不僅折射人物從被動接受到主動抗爭的心理軌跡，更暴露出沉默本質的異化過程，其內涵從具有能動性的抵抗策略異化為阻隔人際溝通的固化屏障，由此深刻揭示了現(xiàn)代社會中關系紐帶的斷裂危機。“沉默”這一母題在敘事中的特殊單一敘述運用，使得讀者能夠清晰地觀察到主人公心理變化的軌跡，同時也凸顯了沉默在不同情境下的多重含義，從而豐富了文本的敘事層次和主題深度。其次，“迷失”與“記憶混亂”作為流散體驗的具象化呈現(xiàn)具有雙重敘事指涉功能，表層指向對故土及故土文化的疏離，深層則映射身份認同體系的崩塌。當敘事者持續(xù)遭遇歷史記憶的消逝與家庭紐帶的解體時，雙重維度的迷失導致其自我認知陷人持續(xù)錯位。記憶混亂不僅是離散經歷的衍生后果，更是主體重構歷史時的認知創(chuàng)傷。當“長期離家”迫使敘事者不斷修正記憶版本時，記憶的不可靠性最終演變?yōu)榻鈽嬌矸莘€(wěn)定性的根本威脅，使無名主人公形象因記憶斷層而成為當代流散群體的癥候性樣本。

同一事件在文本中被多次敘述構成典型的“重復敘述”。熱奈特認為，重復敘事是對某一事件的復現(xiàn)陳述，不與任何其他事件的復現(xiàn)相對應。主人公與愛瑪未婚狀態(tài)的核心情節(jié)通過兩次差異性復述形成敘事張力。首次敘述將事件嵌人激烈爭執(zhí)場景，以高密度的情緒沖突構建主人公對外部歸責的篤定立場；二次敘述置于返英航班的記憶閃回，通過遲滯的自我審視暴露其內在退縮本質。重復機制通過事件重述時的立場偏移，將“未婚狀態(tài)”轉化為動態(tài)演變的意義載體，從建立社會性問責框架到瓦解該框架的穩(wěn)定性，使婚姻議題在重復敘述中裂解為主人公身份焦慮的物質表征。在敘事文本中，重復敘述作為一種關鍵策略，通過差異化情境的復現(xiàn)顯著強化了特定事件的核心地位及其對人物命運與情節(jié)走向的深刻影響。對事件進行重復敘述不僅引導讀者聚焦于其本身的多重內涵，而且動態(tài)呈現(xiàn)了其內涵隨敘述語境變化而生成的流變過程，從而有效深化了文本的核心主題表達。《贊美沉默》中主人公與愛瑪之間復雜未婚關系的重復書寫，不僅具象化呈現(xiàn)了這一關系的演變，而且深刻揭示了主人公內在的身份認同焦慮與情感結構嬗變。重復敘述的運用，由此超越了單一層面的信息傳遞，建構起豐富的敘事層次，為讀者提供了多元化的闡釋路徑，使主題得以在層層遞進的敘述中不斷深化與拓展。

“單一敘述形式當然是基礎，而且也許是必需的，至少在傳統(tǒng)敘事中如此。熱奈特的第二與第三種類型是邊緣情況，它們出現(xiàn)得相對較少，只為特定效果使用。但在極端情況下，它也是可以被運用到極限的。”[13]熱奈特提出的反復敘述指通過特定語法手段構建事件的規(guī)律性重復而非線性持續(xù)，其核心機制在于通過非即時性敘述強調感知的偶然性，進而反向強化事件本身的必然規(guī)律。小說通過高頻使用“每天”“總是”等時間副詞，構成對特定階段常規(guī)事件的強化，實現(xiàn)對重復事件的歷時性概括。主人公通過“我總是告訴她所有事情”的自我陳述建構其慣常行為模式及其與對愛瑪的深層信任關系。實際敘事中存在的關鍵信息被部分遮蔽，特別是涉及家鄉(xiāng)與母親書信等核心內容，暴露出主體面對故土情感與身份歸屬時的心理沖突與逃避傾向。同樣，“每天下午阿克巴都會帶我轉悠”{4及“每天晚上，我們都會坐在屋里，輪流講述各自的生活”[15]等反復敘述單元不僅具象化主人公返鄉(xiāng)后的日常生存軌跡，更通過空間實踐與話語交互的雙重維度，折射人物所處的物質環(huán)境的困頓現(xiàn)實以及全球化沖擊下的生存困境。反復敘述通過固定的敘事模式，將事件的重復性呈現(xiàn)出來，使讀者能夠感受到事件的規(guī)律性與必然性。此種敘述方式在文本中不僅建構了人物的行為模式和心理狀態(tài)，同時也揭示了人物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和文化背景，從而為讀者提供更全面的文本解讀視角。由此可見，敘事頻率的變換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具有重要的敘事學價值。通過符號化的事件進行意義增殖，高效強化了事件的情感張力和象征意義，為讀者深度理解文本所承載的復雜主題與思想內核提供了堅實的敘事基礎。

疇的精密辨析與理論化，熱奈特揭示了敘事時間并非故事時間的被動鏡像，而是主動塑形意義的關鍵話語策略，為分析文本如何建構時間體驗與歷史感知提供了強有力的分析工具。作為后殖民書寫的敘事實驗，《贊美沉默》通過對熱奈特敘事時間理論的三重轉化，實現(xiàn)了文本形式與思想表達的共振，深刻體現(xiàn)了后殖民文本對歐洲中心主義敘事范式的批判性挪用與創(chuàng)造性重構。非線性時序通過多重時間層次構建，逐步揭示主人公身份認同與文化歸屬的深層斷裂與持續(xù)協(xié)商；時距調控以疏密節(jié)奏強化記憶的侵襲性與現(xiàn)實的疏離感之間的張力，深化離散經驗中時間感知的異化主題表達；頻率變換則借特定場景、意象或情感模式的反復呈現(xiàn)制造情感張力的疊加效應，精準折射身份異化的精神困境。因此，小說將敘事美學與后殖民經驗深度融合，賦予文本多重闡釋維度。《贊美沉默》的實踐雄辯地證明，熱奈特的敘事話語理論框架，經由后殖民視角的激活與轉化，不僅能有效解析非西方、離散主體的復雜時間性體驗，而且其本身也因參與對邊緣經驗的賦形而獲得了理論生命的延展與更新，彰顯了敘事形式分析與后殖民批判對話的豐沛潛能。

四、結語

熱奈特集法國結構主義敘事理論之大成，建立了較為全面系統(tǒng)的敘事理論，為當代敘事理論奠定基礎。其理論體系的核心在于將敘事視為一種具有獨立運作規(guī)則的符號話語實踐，尤其聚焦于故事與話語之間的結構性差異。通過對時序、時距、頻率三大核心范

作者簡介：邱暢，遼寧大學國際教育學院教授；劉曉，遼寧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生。

（實習編輯 韓雨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