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光的指針撥回到那些遙遠的日子。
在我家所在的家屬院不遠處,便是平房如隊伍般整齊排列著的兵團家屬院。劉勝利的家就在這里。在那個高度強調集體意識的特殊時期,類似這樣的家屬院隨處可見。
家屬院里的平房面積并不算大,格局簡單。一間屋子既是客廳,又是主臥室,另一間小臥室則兼作雜物間,廚房就安置在一進門便連著客廳和臥室的過道里。無論走進誰家,只需輕輕一推門,那橫七豎八擺放著的鍋碗飄盆便映入眼簾,雞零狗碎的生活一目了然。
劉勝利個頭與我一般高,有著一張白皙的面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大眼睛。即便他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用那雙眼睛看著你,你也能讀出許多內容。
我倆經常交錯著手臂,繞過對方的脖頸,搭著對方的肩膀,我們把這種親昵的動作叫“脖脖摟脖脖”。我們一起穿過彌漫著獨特香氣的莫合煙廠,那香氣是植物油與煙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濃郁而又獨特,一起走過一座橋到學校。這樣的關系我們一直保持到上初中。
橋橫跨在一條干溝上,這條溝是被洪水沖出的,就像大地上一道深深的傷口。溝里平時無水,成了附近居民傾倒垃圾污垢的地方,常年彌漫著刺鼻的氣味。也只有到了春天,消融的冰雪從南山的溝壑、從一望無邊的戈壁灘上積蓄匯聚,形成摧枯拉朽的洪水,帶著巨大的轟響穿過小城時,這座橋才能真正發揮幾天它作為橋的作用。洪水來得急,去得也快,來勢泗洶地沖出縣城不遠,就被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吞噬殆盡。
橋頭商店就挨著橋邊的路。一年到頭,只要陽光正好的時候,橋頭商店的櫥窗下便會有一溜曬太陽的閑漢或老人。他們大多數時間都是靜默地瞇縫著眼,咂巴著莫合煙,看街景或打盹。他們經年累月地杵在那里,像長在商店墻根下的一溜植物,又像是商店前擺放的物件。
劉勝利的父親滿頭白發,身形消瘦,細高的身子微微何僂著。和其他老兵團人一樣,他長年穿著一身被歲月洗刷得退了色的舊軍裝。無論刮風下雨,春夏秋冬,他都頭戴一頂已經泛白、只有褶皺里還有點軍綠色的解放帽。那帽子和舊軍裝是他的社會屬性,是他的另一張身份證。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在我印象中他幾乎沒和我說過話,有時見著我,就轉頭帶著河南或者山東口音朝屋里喊:“勝利,你同學來了。”
客廳墻上掛著一個相框,密密麻麻地貼著大大小小許多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劉勝利父親一身戎裝,威風凜凜。若不是劉勝利在一旁仔細指點,我無論如何也難以將照片中那個意氣風發的軍人和眼前身形瘦弱、腰背何僂的老人聯系在一起。
一張眾人挑著擔子、奮力推車的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我不禁好奇地問:“這是在哪里拍的?”劉勝利轉頭看向正在門口專注地用木板、木條制作小方桌的父親。他父親佝僂著身子,不緊不慢地說道:“在五家渠修猛進水庫的時候拍的。”說話間,雙手熟練地將已經掏好的榫卯嚴絲合縫地拼接在一起,所有的細節都隱藏在縫隙之下。
劉勝利與我同歲,可他的父親看上去明顯比我的父親蒼老許多。平日里,從劉勝利冬天總是比我早穿上棉褲、春天又比我晚脫下毛褲這些生活小事上,便能深切感受到老兩口對這個寶貝獨子的疼愛。
劉勝利的性子綿,每次與同學發生爭執時,最后往往都是他無奈地連聲說“服了\"\"告饒了”才結束。其實,我也沒有好到哪里去,好幾次和同學起了沖突,身上帶著青紫的印痕回到家。父親就告誡我:“強龍不壓地頭蛇,好漢不吃眼前虧。”聽了父親的話,我也不再做那些無謂的抵抗了。
劉勝利說他爸參加過抗美援朝,當年是跟著王震部隊一起進疆的,他爸的好多老戰友現在還在五家渠。我聽了半信半疑道:“你爸真打過仗啊?要是真的,那怎么生了你這么恐的兒子呢?\"他一聽,立刻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反擊道:“你厲害,你厲害,那誰搶你彈弓叉的時候,你怎么不上呢?\"被他懟得一時無話可說,我也學著他的樣子,把眼珠子翻到了他家那貼滿發黃報紙的天花板上。
見我將信將疑,劉勝利一臉神秘地說:“給你看個好東西。\"說完便走到雙人床邊的五斗櫥前,翻出一個小盒子,從里面取出一枚胸章,那是一枚抗美援朝紀念章!“這下你總該相信了吧!”說這話的時候,他用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光線昏暗的房間里,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在那個崇拜英雄的年代,對于軍人,尤其是那些參加過戰斗、在槍林彈雨中拼殺過的軍人,少年的我們心中滿是無比熾熱的崇拜。
此后,再見到劉勝利的父親,我看他的眼神里就不自覺地多了一些復雜的成分。那是一種敬仰、崇拜與好奇交織在一起的情感。
二
我父親是知識分子,所以家里沒有那象征著榮耀的軍功章。好在,父親從內地出差回來時,給我帶回一支英雄牌鋼筆。
現在看來,一支鋼筆并不稀奇。但鋼筆在那時不單是文具,還有裝飾作用,是文化修養的象征。大人們穿著中山裝、軍便裝,胸兜里別一支鋼筆是標配,
我家鄰居還因為鋼筆惹出過事。他去理發店理發,洗完頭,正往臉上涂泡沫、準備刮胡子時,隔著鏡子就瞧見穿著白大褂的理發師胸兜里別著三支鋼筆。瞧著理發師的三支鋼筆,他沒話找話說:“你別三支鋼筆,有文化呀!\"理發師一邊擺弄著他的頭,一邊自嘲道:“我有文化?我有文化就不會一天到晚地挖抓這些卵子(指洗頭)了\"結果那天好些人都看見穿著白大褂、別三支鋼筆的理發師在前面跑,圍著圍子、滿臉白沫子的鄰居在后面追。
我那支鋼筆不過是一支普通的鋼筆罷了。要說它不普通的地方,也就是有個漂亮的包裝盒,筆的外殼是金屬材質的,頂多算得上是一支禮品鋼筆。可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月,尤其是在我們這座邊遠小城,鋼筆可是我們這些孩子夢寐以求卻難以得到的緊俏貨。當劉勝利來我家時,我迫不及待地拿出這支鋼筆顯擺,心中滿是得意。
我滿心期待劉勝利看到鋼筆時的驚訝與羨慕,誰知他只淡淡看了一眼,輕描淡寫地說:“一支鋼筆有什么好稀奇的。”他的話讓我心里一陣失落,可又不甘心就這樣被比下去,靈機一動,脫口而出:“你知道嗎,這個筆尖是金子做的。\"話一出口,我自己都有些驚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道聽途說的關于金筆的事情,嫁接到了這支鋼筆上。
很顯然,這句虛構的話達到了目的。劉勝利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接過鋼筆,反復摩挲著,眼晴里滿是羨慕的神色。我心里涌起一股小小的得意,總算是扳回了一局。
暑假期間,劉勝利去了五家渠,說是去父親的戰友家玩。那時,五家渠對于我來說是個很遙遠的地方。我問五家渠在哪兒,他扭頭問他爸,他爸回答說:“在烏魯木齊邊上。”這個回答還是讓我一頭霧水,我對烏魯木齊也沒啥概念。
其實,我六歲時,父親帶我從烏魯木齊坐了六天六夜的綠皮火車回江蘇老家。我記得在南京第一次吃雪糕,雪糕在口中融化時那一瞬間的感受,甚至記得父親在南京百貨大樓里想給我買盒點心時與營業員的對話。
父親指著貨架上一排印著精美圖案的鐵質點心盒要買一盒點心。營業員說:“沒貨。”父親又指著旁邊的一盒,說:“那就買這個。”營業員說:“沒貨。\"父親再指,營業員不耐煩地說:“都是空盒子,這些都是樣品。”從商場空手出來,失落的我不解地問父親:“什么叫樣品?\"父親解釋說:“就是擺著做樣子讓人看的。\"這樣的細節我都記得,但卻對烏魯木齊沒有絲毫印象,仿佛從未去過。
劉勝利從五家渠回來后曬黑了許多。一連好多天都在給我講他在五家渠的見聞。我覺得他不是在五家渠玩了兩周,而是兩個月。
三
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閉塞的小城也發生了變化。曾經整齊排列的家屬院不再整齊,家家戶戶都開始在屋前按照自家的意愿,建起了高低不一、大小不等的小平房。這些自建的小平房,打破了往昔整齊劃一的秩序,但還沒有改變總體格局。
街上多了操普通話和外地口音的人,見怪不怪,小城的居民似乎也正在淡忘“口里人\"這個詞。班里的同學也不再拿著腔調、陰陽怪氣地學我們說普通話了。
那支從未被我帶出過門的鋼筆不見了。我第一個懷疑的人就是劉勝利。我急忙找到他,詢問鋼筆的下落。他一臉無辜。我有些著急,強調道:“那只鋼筆我只給你看過,別人從來都沒見過。\"劉勝利激動地指天發誓:“向毛主席保證!我真的沒拿。”
看著他激動的樣子,我心里也有些動搖,可那鋼筆確實不翼而飛了。我忍不住嘀咕道:“那就是鋼筆自己長腿走了。”聽我這么說,他原本白皙的臉漲紅了起來,眼神中滿是憤怒與委屈。我們互相盯著對方,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
最終,還是他憋不住了,用緩和卻又帶著一絲不滿的語氣說:“你的意思就是我偷了你的鋼筆唄!”我沒吱聲,沉默本身就是一種默認。劉勝利猛地轉過身,用力一摔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上學經過他家時,我第一次沒叫他。他差不多就在我經過他家的時候出了門。我們誰也沒搭理誰,一前一后,各走各的。我們默不作聲地經過莫合煙廠,走過橋頭商店。
大概過了一周,那天輪到我值日。當我走出教室時,原本嘈雜的校園已經安靜下來。寂靜的操場在夕陽的余暉下,如同秋收后空寂的麥田,顯得格外冷清。走過橋頭商店時,劉勝利突然出現在我身后。我佯裝不知地繼續走在前,他默不作聲地跟在后。
我們就這樣保持著一前一后的距離,到了莫合煙廠,快到他家時,他在后面輕聲喚我。我停下腳步,緩緩轉頭看向他。他猶豫地朝我走來,嘴巴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看著他這副模樣,我開口說道:“實話告訴你吧,那支筆根本不是金筆,它和橋頭商店里賣的普通鋼筆一樣。\"聽到我的話,他停下了腳步,喉結動了一下,像是把原本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我沒再停留,一轉頭走了,留下他定定地站在落滿黃葉的莫合煙廠門口。走遠后我回了下頭,瞥見他孤單的身影在落日余暉中顯得格外落寞。
從那以后,我和劉勝利之間的關系算是徹底臭了。在教室里,他變得越來越沉默,那雙明亮的眼晴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而我,對同學們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當有人再欺負他時,我也不再像從前那樣上前化解、幫忙,而是選擇了冷眼旁觀,他則緊緊閉著嘴巴,既不還手,也不說“服了”“告饒\"之類的話。
有時在校園里或者上學放學的路上遇見,我們也是一前一后,刻意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說實話,這樣的局面讓我心里很不舒服。過了一段時間,我心里平靜后就想,畢竟班級里講普通話的就我倆。他要是再主動和我說話,我就原諒他。
然而沒過多久,劉勝利轉學去了五家渠。當老師宣布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的心猛地一沉。望著劉勝利那空空的座位,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瞬間抽走了我心中的一部分。我心里生出一種空蕩蕩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荒蕪的雜草,肆意地將我纏繞,讓我突然覺得什么都沒意思了。
放學的時候,我獨自經過橋頭商店。一陣旋風毫無預兆地刮起,卷起地上的塵土和紙屑。那旋風一頭挨著地,一頭伸上天,飄忽變幻。要是劉勝利在,我們看見旋風,一定會一起追,邊追逐旋風,邊朝旋風啐唾沫,學著本地同學朝旋風喊:“看見旋風要啐哪!旋風!旋風!你是鬼,我拿馬刀砍你的腿。”
四
我去五家渠是多年后了,五家渠還是那個五家渠,水域還是那片水域,但更多的人已經把猛進水庫改稱為青格達湖了。在五家渠博物館里,講解員介紹說,五家渠是兵團六師師部所在地。此地名是因最早來此拓荒種地的五戶人家而得名。新中國成立初期,兵團屯墾戍邊,五家渠才有了雛形。渠早已不見蹤跡,五戶人家遷移了,但留下這個名字承載一段歷史。
我在一面密密麻麻掛滿各種徽章的展示墻上見到了一枚與劉勝利他爸一模一樣的胸章。只是劉勝利已經再也來不了五家渠了。
再見劉勝利是幾年以后。街頭的錄像廳里,我和劉勝利意外相遇了。當我看到他的那一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幾乎比我高出整整一頭,身上穿著一件時尚的藏藍色毛布軍便裝,襯了墊肩的肩膀顯得更寬更挺拔,曾經白皙的臉上多了幾顆青春痘,這讓他看起來多了幾分成熟與叛逆。
此前,偶爾聽同學說,他和社會上的混混在一起,好勇斗狠。聽到這話,我嘴角短暫流露出一絲不屑,心想,一個動不動就說“服了”“服了”“告饒了\"的人,能狠到哪里去呢?可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劉勝利卻讓我感到有些陌生。他眼神中多了幾分冷峻。
我們四目相對,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心里有太多的疑問、感慨和復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仿佛有無數的話語想要訴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我慌亂地將目光轉移到電視畫面上,試圖逃避這令人尷尬又緊張的對視。劉勝利見著我也是一愣,隨后也將視線移到了電視上。
電視的畫面中,一群江湖好漢正歃血為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也就是過了幾分鐘,劉勝利突然走到我面前,身上帶著一股濃烈的酒氣。他開了口:“你還好吧,我們以前脖脖摟脖脖,關系那么好,怎么就為點雞毛蒜皮的事翻了臉。”說著話,他就把手伸了過來。我有些被動,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的普通話已經變成了新疆本地口音,但關鍵詞語還是擺脫不了普通話的印記。方言里的“那么好”發音應該是“內么好”,他雖然轉了音但“那\"沒換成“內”,所以聽來有些別扭。
就在他一伸手說出那句“我們以前關系那么好”的瞬間,所有隔閡和倔強都化為烏有。我握住了他的手。
這是我與劉勝利最后一次見面時的情形。回家的路上,與他一起看的電視情節已然模糊不清,我只記得結局,幾個曾經義薄云天的拜把子弟兄反目成仇,最終,忠誠還是戰勝了背叛。
“咱們有時間坐坐。\"這是他離開前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我的思緒完全被這句話占據,滿腦子都想著什么時候能約他聚聚,或者什么時候他會主動約我。我甚至開始想象我們再見面時的情景。
時隔幾日,噩耗傳來一一他出車禍死了,就在我們曾經脖脖摟脖脖一起上學時必經的橋頭商店前。醉酒的他從商店出來,腳步跟跑,一輛飛馳而過的汽車來不及剎車,將他撞飛了出去。那件藏藍色毛布軍便裝浸透了鮮血。聽到車禍的消息時,我驚愕得張大了嘴巴,半天都沒能合攏。“咱們有時間坐坐。”永遠無法兌現。
年輕時,我一直覺得衰老和死亡都是別人的事,與我無關。我想,人的一生,從生到死,是一個天經地義、順理成章的完整過程。然而,劉勝利生命的指針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停擺,這完全超出了一個少年對人生的認知。
五
我家和父親的單位整體從小城搬到了烏魯木齊。在搬家整理東西的時候,我意外發現了那支曾經消失不見的鋼筆。它夾在墻壁和床之間的磚縫里。盡管鋼筆已經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也沒有了裝飾作用,我還是將它小心翼翼地收起。
之前我也懷疑過鋼筆是否掉在了這里,還反反復復、來來回回地找了好多遍,卻始終沒有找到。望著那支落滿灰塵的鋼筆,劉勝利孤獨地站在落滿黃葉的路邊的情形,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從小城搬到烏魯木齊,我的生活并不順利。這座城市并沒有像我期待的那樣敞開懷抱接納我。我感到烏魯木齊是冰冷的,鋼筋水泥般的冰冷。
穿著袖口貼著商標的冒牌西裝,兜里裝著一包用來撐門面的中華牌香煙穿梭在人流中。經常是張口閉口和別人談著幾十萬、上百萬的生意,而胃里只有三元一份用來果腹的涼皮。那包只能看不能抽的“中華\"對我來說是“樣品”。繁華的烏魯木齊對我來講也是個我身在其中卻不能融入的\"樣品”
2003年,我和女友回了趟老家,順便到蘇杭游玩。行至無錫時遇到了大雨,當時天色已晚,我們想找家賓館住下。正是旅游旺季,一連問了好幾家都被告知沒有房間。拖著行李箱在南方的滂沱大雨中找落腳地,突然發現不遠處的霓虹招牌寫著“九鳳賓館”,抱著最后一試的態度走進去詢問,回答還是意料中的沒有。當我轉身時,一名年紀大的女服務員問我:“你是新疆的?”我點點頭。“新疆哪里?\"我重新回到服務臺邊,摸出身份證給她看。“我說嘛,一聽你的口音就知道你是新疆的。”蘭銀官話打底的普通話暴露了我的社會屬性。
她講話帶著濃重的無錫口音,得知我在小城長大,她驚呼:“天底下還有這么巧的事,我二十歲才離開小城,加工廠你知道吧。\"這回輪到我驚奇了。她轉頭對旁邊的同事說:“天哪!他家離我家還不到一公里哎!\"她打了一通電話后,我們住進了一間已經預訂出去的客房。
大約過了一小時,房間電話響了,她說來大堂說說話。下樓時,我擔心彼此不熟悉,聊什么呢,會不會尷尬。
茶幾上擺著一杯新沏的綠茶、一盒印著精美圖案的鐵盒包裝蘇式糕點。寒暄了才得知,她父母是無錫人,兵團加工廠職工,她二十歲時因政策照顧回了無錫老家。她向我打聽著她印象中小城的一切,包括早就倒閉的莫合煙廠。莫合煙聞起來嗆得不得了,但炒煙的時候卻香得很。我問她是否認識劉勝利。她先是搖了搖頭,繼而又說,名字好像有點熟悉。我補充說,他家就在靠馬路的最邊上,有個姐姐,他十八歲時出車禍去世了。這時,她猛地站起身說,我記得他,眼晴大大的,他出事不久后他父親就去世了。
她讓我嘗嘗糕點,我擺手拒絕,血糖到了臨界,我戒了甜食。呷了口綠茶,是明前茶,淡淡的香氣中透著隱隱的苦甜。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窗外的植物葉子在燈光下綠油油泛著光。我們差不多聊到了半夜。
那晚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和劉勝利在橋頭商店前追旋風。旋風卷著塵土和紙屑忽東忽西,我們邊追邊一個勁地朝旋風啐唾沫,還喊:“看見旋風要啐哪!旋風!旋風!你是鬼,我拿馬刀砍你的腿\"追著追著,劉勝利就摔倒了。
六
多年后再回小城。以母校為參照物,順著當年上學的路,憑依稀印象尋找往昔的印跡。洪水沖出的深溝已變成四向車道的公路,橋頭商店的位置矗立著高層住宅,莫合煙廠的那條小路已不復存在。伴我成長的大院以及劉勝利家所在的家屬院早已破敗不堪。當地熟人說,后來團場合并,加工廠散了,好多人都搬去了幾十公里外的總場。幾易其主的家屬院或坍塌或被后來者重建成大大小小的屬于個人的院落,完全看不出幾十年前的格局。
新來的人不知道這里曾經發生過的事。只是小城的人依舊把我成長的大院叫地質隊,把劉勝利家所在的家屬院叫加工廠。
即將搬進新房,我在眾多要被丟棄的雜物中看到那支鋼筆。撿回來還是丟棄,我有些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