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一本發行量達百萬的純文學雜志主編,二〇〇〇年后,至少三次向我詢問大廠Y詩人的情況。這位原主編是我敬重的朋友,幾十年來都以老兄稱呼他。把我知道的情況如實相報后,老兄每次都一聲感嘆,可惜了!
Y是我最早的崇拜對象。我二十歲,從知青點招工進廠當工人。那年,大廠剛建成投產,職工不足兩干人。當時,的核心成員有五十來人。Y是核心成員里最有影響的人物。我認識Y時,還不知道大廠有這樣一個民間組織。
我初中開始接觸文學作品,也讀過一些小說、詩歌,只是未見過作家、詩人。Y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詩人。那時,Y的詩歌常在雜志、報紙上亮相。
我和Y同一個車間,但不在一個大班。我記得第一天上班,小班長介紹車間一些八卦時說,我們車間有一個大詩人,在市里很有名氣。在一個小鎮上生長的青年眼里,市里這個衙門就大到了想象的邊界,再大就不敢想象,也無法想象了。后來才知道,小班長也是小鎮上招工來的,比我早一年。
車間開會,小班長指著一個身高一米六左右的男人說,他就是Y。眼前的人面呈黑黃色,臉頰刀般瘦削,全身除了皮包骨頭,找不到脂肪痕跡。還記得,小班長第一次八卦Y時,還說他白天睡覺,晚上寫詩。Y所在的班叫卸油大班。上二十四小時班,休息四十八小時。只要站上不來油罐車,白天晚上都能睡覺。后來知道Y的工作性質后,這種晝夜顛倒也就不奇怪了。僅止于此,我以為還不算認識Y,只是外在的了解。其實,真正認識Y,是到他的住處。
我記不清是誰引我去他宿舍的。以我的性子,絕不會貿然闖進陌生人的住處。就Y在廠里的聲望,更不可能主動約我。或許是托了我們共同的朋友牽線,又或者是哪位熱心人舉薦,具體情形如今已無從考證。
推開Y宿舍的門時,我愣住了,甚至懷疑自己走進了書店。除了在新華書店,我從沒在其他地方見過堆積如山的書,也從未想過有人會在私人住所收藏這么多書。望著滿屋子的藏書,一個荒唐想法突然冒出來:Y請我來圖書館干嗎?
Y房間的高度比我現在住的商品房至少高出二十厘米。我的書柜從下到上有八層,估計Y當年的書柜少說有十層。一本挨一本,排隊似的;書脊朝外。豎著排滿后,書的頂部和隔板還有點空間,又在上面平著碼了兩本;書桌、凳子、床上都堆滿了,地上也一垛一垛,只剩下站腳的位置。這房子與其說是Y的居所,倒不如說是書籍的領地。
他那過目不忘的本領,對我來說不但當時是奇跡,就算今天,接觸和認識了各色人等,也鮮有這類記憶上的異人。交往多了,我常常獨自去他宿舍,領略他的絕世功夫。有天,我發現他的房間不但像圖書館,他的大腦也像一座行走的圖書館,不管點什么作品他都能脫口而出。
他的書桌上有一本《古文觀止》,我隨手翻到《岳陽樓記》,便說,就背這篇。我用手掌把內容遮住,只露一個標題。他沒任何思索,順口就來:“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他像相聲演員講繞口令一樣,一口氣不受任何阻礙就背完了。我讀高中時,老師要求必背的課文里就有《岳陽樓記》。我讀了三天都沒背下來,第四天老師驗收時,才結結巴巴勉強背完。我心想這太容易了,找篇難的試一試。我的眼睛朝他的書柜上了一遍,看到一本《楚辭》。我沒讀過這本書,也是第一次看到。隱約記得高中語文老師給我們上古文課時,朗讀過一段,當時就沒聽明白,像聽了一段天書。我腦子里《楚辭》是天書的概念也由此而來。我還記得《楚辭》就在他書柜里的第三層。我問背《楚辭》如何?他說,小菜。我隨手翻到《離騷》,存心要考考他,便說:能完整背出來嗎?誰知他立刻沉浸其中,像沉醉在溫柔鄉里般閉眼吟誦起來: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日伯庸。
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
名余日正則兮,字余日靈均。
我緊町著每一個字逐字核對,二千四百多字,竟一字不差,若不是親耳聆聽,我絕不會相信有這樣的奇人。
Y背完《離騷》后,又給我解釋:第一句說,我是高陽帝的后代,我偉天的先父叫伯庸。Y還說,第四句是講靈均是屈原的字。又說,屈原是中國詩歌的鼻祖,因不滿楚國的黑暗統治而投汨羅江。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屈原的名字。
他不但把《離騷》背得一字不差,還能解釋得頭頭是道,那一刻,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悄無聲息地攀升到了無人能及的高度。按現在的話說,他就是我的偶像。
那時化工企業還是粗放型管理,操作人員多,崗位也多;不像現在攝像頭從班組直通總部,現代化程度估計到了九成。那時,車間領導對我們崗位的最低標準,就是不離崗。人在崗位做點什么私活,只要不明目張膽,如同車間默認的一條灰色通道。我在崗位讀書或者默背卡片上的文字,會上不鼓勵,背地里還贊譽有加。化工操作工的特點:機器沒故障,人也如機器一樣,八小時不動窩。我五百多張讀書卡片一半以上都是這樣摘錄的。有時,我還把要背的詩歌和短文抄在卡片上。上班前,放一張到工作服的口袋里,在崗位上不時拿出來看看,邊看邊默記。八小時下來,卡片上的詩文背得爛熟。我現在記憶里的一些詩文,都是那時裝進去的。從住單身宿舍至今,搬了五次家,不知道那些卡片消失在哪一次搬家的過程中。
我有篇發表在《湖南文學》的散文,叫《認識一個電工》,文章中那個電工就是我的文學啟蒙老師。那個年代,老師的工人作家標簽在湖南作家里頗有知名度。就由老師掛帥。這個文學愛好小組今天雖然不復存在,但從這里走出了多名中國作協會員,要是處在今天,叫大廠作家協會也不會令人慚愧。
1980年代遍地都是文學青年。我記得當年某個全國著名作家,曾撰文呼吁青年人不要擁擠在文學的小道上。當我進人天廠文學愛好小組時,常能集聚在一起的就有二百來號人,或許還有不少散兵游勇,不少是多少?是一個無法精準的數字。在天廠這個文學大家庭里,Y的影響讓我長了見識,也學到了一些經驗和方法;老師的指點和幫助使我堅持在彎彎曲曲的小道行走至今。雖然中途有過十多年的停歇,但最后又走上了這條小道。
當今是一個只有少數文中翹楚能用文字喂飽腸胃的時代,而我仍冒清貧的風險為年輕時的夢而堅守,有朋友夸我執著,其實我也明白,凡塵俗世,一個詞的褒義和貶義也因時因地而含義混沌,1980年代餓著肚子談文學是一種精神,令人仰視,當今再餓著肚子談文學,執著里就夾雜了遷和酸的味道。
我已過了做夢的年齡,卻仍執著于一個看不到收成的夢想,自然給人們留下諸多納悶,其實我自己也無法用文字和言語說清個中原委,十多年前,取下頭上一頂世俗的帽子,靜下心潛到文字的深水區,我才發現仿佛擺脫了地球引力,逃離了塵世間喧嘩的一端,那喧囂的中心離我就有了孫大圣翻一個跟頭的距離,而我的世界隨之也廣袤無限。
三
之前我一直不明白,什么叫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認識Y后我才明白,也就是說我從Y的書海里看到了顏如玉。有天上午十點半,我無預警地推開他的房門。我們兩天前就約好了,以為他在房間等我。那個年代,沒有隱私一說,有隱私也是骯臟的,不可見人,我們平時都是見門就長驅直入。Y和龍姑娘躺在床上。門剛開一條縫,吱呀一響,眼前突然閃過一縷白光。我曾在長江見過白鯨,白白的水浪中,突然一道白光,神秘地在波浪中一躍,眨眼間,水面風平浪靜。我站在門口,驚魂未定。那縷白光,我雖沒看清,卻如一顆子彈射進胸口。子彈里不是火藥,是罪惡感、羞恥感。仿佛是我犯了風化罪,被Y和龍姑娘抓了現場。龍姑娘成了紅姑娘,從臉到脖子紅得像剝了皮的小鳥。Y冷靜,波瀾不驚,呵呵一笑,說,回避,回避。
龍姑娘和我一個大班,她一班,我三班。龍姑娘不姓龍,姓行,她名字有一個“龍”字,所以就叫她龍姑娘。沒見她寫詩或小說什么的,但交接班時常見她包里帶著一本或兩本文學雜志。談到當時被追捧的某些小說、詩歌,她有一股現在追星族般的瘋狂勁。龍姑娘和Y談戀愛,雖然也有耳聞,但有些將信將疑一一從視覺角度看他們的差距無法調和。龍姑娘身高一米六六,粉嫩的圓臉,細腰長腿,愛穿米黃色風衣,走路時有仙女一樣的飄逸感。兩人在一起,一個像靚麗的富家小姐,一個像食不果腹的難民。
一個月后,Y和龍姑娘的戀愛便公之于眾。開初,這對戀人走在大庭廣眾中,大家的眼睛里有些滑稽和尷尬。當這對戀人走進眾人的心坎時,美女愛英雄的觀念,讓眼睛里的滑稽進化成了精神上的和諧。Y是知名詩人,還存了一腦袋的詩歌,毫無疑問,他是一個精神巨人。我從龍姑娘戀上Y這件事,見證了真實的顏如玉,仿佛也看到了某種希望。大廠的青年群體里,男多女少,一米六五以下的男子都被稱為三等殘廢。我和Y標高一致,在世俗的眼睛里可能連三等殘廢還不夠格,只是我比Y脂肪多,噸位比他重。有時,我的夢境里,幻想田螺姑娘一樣,也有顏如玉從書中向我走來。
有人說Y的戀愛只開花,不結果。小班長八卦Y的戀愛史,說一個女孩的名字就往下扳一個手指。他們說有很多很多,我以為十個手指還不夠,最后,小班長扳到八個指頭時,再也扳不下去了。Y七個前女朋友我見過三個,她們雖沒龍姑娘嫵媚,但也是一等一的美麗。龍姑娘是第八個。那時大廠的燈光球場剛放完阿爾巴尼亞的電影《第八個是銅像》,于是我們背地里稱龍姑娘為銅像。
Y戀愛不能掛果的原因不受他主觀意志左右,他只是一個被拋棄者。銅像也就是龍姑娘最后還是離他而去。龍姑娘已經在北去的列車臥鋪上睡了一個通晚,Y還在房間苦等。龍姑娘到了另一個城市,一走未歸,調動手續是她母親辦的。Y后來對我說,他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沒聽出龍姑娘的話中話。龍姑娘說,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絕不要放棄詩歌,你的才華肯定能成就一番事業,相信我,一定要堅持。
我走進Y的房間,感覺連墻縫里還散發出龍姑娘的氣息。衣架上仍然掛著龍姑娘的來黃色風衣。書桌上有一張龍姑娘的寫真照。照上的龍姑娘,一臉燦爛,有種被愛包圍的感覺。照片是龍姑娘走后,才去照相館放天的。照片鑲在一個金光閃閃的相框里。估計有三十厘米高、二十厘米寬,一張畫似的。
準備把龍姑娘的照片丟到床下,Y立即從我手中搶走。莫動,看到她,我就充滿激情,一個生動的、散發活力的龍姑娘又回到了我身邊。我說,醒醒吧,人家早飛了。你不懂,你沒戀愛過,你懂什么?你懂得愛嗎?不管她飛多遠,不管飛到什么地方,永遠飛不出我的心,永遠飛不出我的詩。她是我的詩。我要讓她永遠活在我的詩里。將來七十歲、八十歲,成了干柴棒子似的老太婆,在我的詩里,她仍是一朵沾滿晨露的鮮花,鮮嫩鮮嫩的肌膚,帶著彈性。我的龍姑娘,我永遠的龍姑娘。Y還說,我這首《致龍姑娘》,將成為世界上最有激情、最有詩意的長詩。
聽同事說,Y每失一次戀,就寫一首致某姑娘的詩。我受好奇心驅使,想賞讀《致某姑娘》的詩歌。說是賞讀,好奇心里少不了八卦式的窺視。Y總是笑笑說,私人物品,保密。其實,我是懷疑他寫沒寫七首。如果寫了,是對這些離他而去的姑娘的懷念,還是對背叛者的詛咒?也許我的理解是錯誤的,這不過是世俗的粗淺的思維,我畢竟不會寫詩,不能和詩人同頻共振,尤其是Y這類朦朧詩人。一對男女分手各奔東西不一定痛苦,但失戀必定痛苦。對Y來說,痛苦不是眼淚,或是一種激情,是詩,是一種豐富的想象力。
四
《致龍姑娘》的長詩最終流產了。是因為寫到一百行的時候,Y突然停薪留職離開了大廠。后來聽說他回到老家那個城市,拉起了一個小施工隊,做一些適合家庭的小工程。一年后,有消息傳來大廠,說他發了財,一年賺了三十萬,是個富翁了。那是1980年代末,萬元還是人們夢寐以求的數字。
從1980年代中期到1990年代,有一個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政策。Y停薪留職是想做先富起來那一部分人?還是因為龍姑娘離他而去,以逃避的方式回到家鄉?天廠的文友們大都傾向失戀說,對顏如玉的灰心失望。Y所在卸油班同事又有不同說法:是因家庭原因。Y是家中老大,三個弟弟都在待業。他回家是帶領弟弟們創業。
不管什么原因,對Y從文學小道轉向撈金大道,大廠文友們都是一片惋惜聲。
再見到Y時,是十年以后。
五
他停薪留職回老家不到半年,我從車間調到了大廠宣傳部。再后來,我又離開了大廠到公司報社。待我回到大廠時,Y的兒子有了八歲。
這十多年,我和Y不曾見面,有關他的信息也不太全面,但還是能窺個基本輪廓。我原以為Y不當老板回到天廠,已經賺到盆滿缸滿,沒想到,是竹籃打水。剛開始老天照顧情緒,讓他感到遍地是金,伸手可得,最后又把他的財富收了回去。就像他那八次戀愛,都是有緣無分。有一種說法,他五年賺了百多萬,因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一一打牌輸掉了。另一個說法是投資不慎導致血本無歸。真相到底是什么?我沒興趣去追問,也沒必要。停薪留職五年,就算沒賺到錢,但他還是有個最大收獲一一離廠時一個人,回來拖家帶口成三人。
Y的妻子比他壯實,兩人身高不相上下。他妻子女人男相,穿衣風格接近1980年代施工隊為農民工煮飯做菜的天嫂。聽說還臂力過人,不費力氣就能把Y抱離地面。還有一個特點:嗓門極高,生氣罵人前后樓棟仿佛都被迫參與,不管愿意與否都得當聽眾。所以,他們家里大事小事都帶了公眾色彩。
書是寫作者的腦袋。看一個寫作者是否有思想深度,對世界、對事物的認知能力,一是著作品,二是看書柜。不記得這話是誰說的,反正是個名人,絕不是我杜撰。雖然是名人說的,但我覺得還不準確,單看書柜說明不了問題,還要看書柜里有些什么書。可以說,寫作者和書的關系,是魚和水的關系,當然這書必須能補充寫作者的精神營養。不是所有的水都能和魚構成友好關系,污水會給魚造成生命危險;書也一樣,缺少精神內涵的書籍,對寫作者來說就像魚游在污水里。或許是年輕時受Y的影響,書在我的生存中,成了不可替代的必需品。我在一篇小文里說過我的搬家史,東南西北四處遷移,每次都會丟失一些東西,唯獨沒丟過書。我已不是小鎮青年,哪怕就是面對萬冊甚至十萬冊以上的私人藏書,也會是尋常心態了。再也不會以為藏書只是書店和圖書館的專利。
有件事情我至今沒明白,也問過當年和我一個車間的同事,他們也說不知道。那就是Y那一房間書,到底多少冊,現在回想不出一個準確數字,憑印象應該有干把冊。也就是說我沒弄明白那些書去哪里了。Y帶著老婆孩子回大廠后,在家屬區分了一套兩室一廳。以前他住的那間房子是建廠初期的平房,他搬進樓房七八年后才拆除。據去過Y家的同事說,現在除了兒子房間墻上貼了幾張獎狀,在他家找不出一個漢字了。其實不外乎兩種情況,一是當廢品賣了,二是被他那個大嗓門老婆一把火燒了。Y當年那些《致某姑娘》的詩歌都被他老婆一根火柴焚毀,連灰都被一陣風不知卷到哪個爪哇國了。我又想,他那天嗓門老婆可以把他的詩歌全部燒掉,但不會把一房子書燒掉。據我所知,岳陽圖書市場收舊書,根據書的成色,一元二元不等,也是一筆不大不小的進項。
六
Y臉色仍舊枯黃黑瘦,頰骨更加尖窄,兩個眼睛仿佛藏在額骨下面,看不到珠子,只見渾濁的黃中帶灰的眼膜。沒想到十年后,兩人在生活區路邊偶遇,雙方都像一支用完的牙膏,講完第一句,拼命擠才會有第二句。這種場景下,哪怕是一點小小的尷尬,也被無限地放大到讓人不知所措。我不是不想說話,也不是無話可說,是兩人言語不能相向而行,或者是他的話像一堵墻,擋在前面無法往下走。
以前Y言辭犀利,從不放棄掌控話語權的欲望,今天卻變成了半個啞巴似的,寡言少語。那時,我還不相信Y變了。或許是路邊突然相遇,沒有心理準備,不知從何說起。我也并非木訥寡言,不也一反常態嗎?
后來,我之所以發現他變了,是源于他對我文章的贊美。那個時期我的文學創作完全停頓,讀書、購書倒還一如既往。雖然也寫一點報紙副刊體的小文章和新聞評論,工作而已,我從未當文學作品。Y說我的那些文字很美,語言很豐富。還說,沒想到十來年就有了大家氣象。這話,Y在停薪留職時是說不出來的,也不是他那時的風格。
我的短篇小說《水波》是Y停薪留職前發表的。是我第一次在省級刊物發表作品。是我走出管道、罐塔,走進機關的敲門磚。他看后沒留情面,給了我一頓狠批。說,挖掘人性深度不夠,標題雖然上了封面,編輯部做重點推薦,但不能說這就是好小說。還說,這幾年紅極一時的小說有幾篇不是垃圾?Y還點了幾篇小說名字,都是我崇拜的,也是那個年代茶余飯后、街談巷議的中心話題。
要是其他人這樣表揚,我可以理解為客氣。一般人客氣是常態,為人之道。雖說Y也是客氣話,卻不是常態,或者是一個新的態勢。以前能獲得他贊美的全世界都只要五根手指就能數過來。不管我發表在什么刊物上的拙作,在他那里全是批評。講實話,他的批評當時我內心里多有不服,仔細思考又覺得并非沒道理。在后來的創作實踐中,一直在主動消除這些缺陷。因此,乍一聽到他的表揚反而覺得不同尋常。
有天,Y到我辦公室,還帶來幾首詩歌請我斧正。我說,斧正不敢,拜讀。他說,你這些年突飛猛進,令人佩服。
Y的詩歌,我毫不隱瞞說,三個字:看不懂。不是我一個人看不懂。當年的成員也有九成看不懂。記得當年有評論說:Y的朦朧詩內涵深刻,思想性強;有新古典主義和神話主義色彩;藝術上還有前瞻性。我不否認少數人對他詩歌的評價。對文學藝術品質優劣的評價從來不是由眾聲吆喝決定,相反多數時候話語權在少數人手中。當年,我不但看不懂Y的詩,就連全國五天朦朧詩代表人物的詩歌也只團圇吞棗。可惜,我沒有保存Y的詩歌,無法用今天的眼光對他的作品重新賞讀。
我明白,斧正是一句客氣話,一個由頭。
真正的目的,是想到大廠報社做副刊編輯。他托我幫忙。記得我當時的反應是積極的。我們畢竟曾是一個車間的同事;他雖對我多有批評,但我從未反感過那種批評,而是當成一種促進,引導我思考、反省的力量。他的形象在我記憶中正面居多。況且報社也在全廠物色副刊編輯。
事情沒辦成。
大廠報社是機關科室的架構,對人事只能提出建議,沒有最終決定權。Y的事情在哪個層級卡殼,什么原因,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記不清也想不明白了。
Y送來的詩歌,大廠報紙副刊發還是沒發,我的記憶也處在模糊狀態。或許發了或許沒發。仔細回想,沒發的可能性超過五成。這是我讀到的Y最后一首詩歌,但并不意味著是他寫的最后一首。標題和詩句現在也找不到一丁點記憶,對詩的粗淺看法,腦殼里倒還有些殘存印跡。Y以前的朦朧詩總有讓人看不懂捉摸不透的東西,而這組詩歌印象中是分行的大白話,一種生活表象罷了。
到大廠報紙副刊當編輯的愿望落空后,對Y來說或大或小都是一次精神打擊。有可能還認為我不愿意給他幫忙。我也無法解釋,講實話,解釋也沒用。后來,大廠人員分流,或者說減員,我離開天廠,到了市里一家媒體。那天Y到我辦公室,是最后一次見面,從此就沒了聯系。有人說他回到故鄉,一個比岳陽大的城市;也有人說,他隨大嗓門老婆住在岳父家的鄉村。近期又聽說,Y去世了。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