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村筆記

離開怒江之前，我的怒江朋友建議我去瀾滄江流域再考察一蕃傈僳人，說瀾滄江流域才是傈僳人最早的聚居地。安德烈建議我先去麗江或者大理、昆明。麗江是納西等民族的傳統(tǒng)聚居地，大理是白族、彝族等民族的傳統(tǒng)聚居地，昆明則是漢彝等民族的聚居地。在獨龍江、怒江生活幾個月，我確實有點勞累了，讓身體休整一下再去瀾滄江流域也不遲。主要是吃飯的問題，畢竟我隨身帶的小電飯煲只能熬熬稀飯、煮煮雞蛋、泡泡方便面什么的，長期這樣，身體肯定吃不消的。

我選擇了昆明。一是在昆明方便，二是可順便見見幾位昆明的前輩，其中一位便是彭荊風先生。彭先生是軍旅作家，就住在滇池西，剛剛出版了新著。與彭先生是第一次見，與先生的女兒相識要早一些。我們在客廳里聊完之后，參觀了彭先生的書房與小院。先生的書房在二樓，除了滿書架的書，就是一個很大的寫字桌。一樓是會客廳，窗外有個開滿花的小院，感覺像山茶花或者大麗花。先生的身體前不久發(fā)生了一點小意外，剛從醫(yī)院出來，臉色看上去稍稍有些倦意。我們的聊天從會客廳移到小院，先生就坐在花前的椅子里。聽先生的女兒說，這之前，先生常去滇池游泳的，身體一點問題也沒有，這次純屬意外。考慮到先生的身體狀況，我早早告辭了。送我回去的是先生的司機，一個穿軍裝的小伙子，小伙子給我說了一路關(guān)于先生的生活與人品。看得出他和我一樣都是先生人格和先生作品的擁戴者。彭先生軍旅一生，著作等身，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散文《驛路梨花》，那是新中國散文寶庫中難得的經(jīng)典之作，我一直記著。

離開的時候，先生希望我好好看看昆明，昆明很長一段時間是滇西的門戶。他已經(jīng)知道我要去滇西的事。直到這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昆明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熱望。

熱望造就一切。比如一個人熱望“星期五晚上七點鐘從側(cè)面看到”彼得，那么他絕對會在“星期五晚上七點鐘從側(cè)面看到”彼得一一說這話的人是薩特。那么就從昆明的如安街開始熱望渴望吧。彭先生上世紀五十年代當兵的時候就住在如安街。如安街在菜海子之南，出云南解放紀念館，沿黃公東路一路南行，過五一路口有一條東西向小街，即如安街。這條街在當時可是一條熱鬧的街，有許多小店鋪，比如雜貨店、米線店、甜食店、餃面館和賣自制毛筆、墨水、顏料、鞋襪的小店。先生最常去的是一家粉絲店，一是價格便宜，六分錢一碗，二是樸實的店主人或胖胖的大師傅總會給他多加一些鱔魚、燜肉、粑肉、脆哨。

勸業(yè)場旁邊的牛肉面館，紅燒牛肉面兩角錢一碗。紅燒牛肉燉得入口即化，先生常常一碗牛肉下肚后會激動地拍著桌子，引吭高歌。福照街還有一家汽鍋雞店，是一座兩層的窄窄的木樓，門口的鍋灶上一鍋壘一鍋地擺著一大汽鍋雞，熱氣騰騰地散發(fā)著誘人的雞肉香味。先生說他當時只能聞聞香味，以他的工資吃不起汽鍋雞。當時汽鍋雞的價格是一萬元（后來的一元錢）一份，紅燒牛肉是兩干元（后來的兩角錢）一碗。相對實惠一點的是小鍋米線，先生常去品嘗。吃米線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吃完來線還可悠然小坐片刻，從破爛歪扭的木框窗戶上看街上的眾生相”。

我對老昆明并不十分熟悉，聽朋友說福照街就是早先的西院街，勸業(yè)場就是后來的五一路。如安街、福照街、五一路都屬于現(xiàn)在的五華區(qū)，五華區(qū)南是官渡區(qū)。官渡區(qū)算是昆明的“妙善區(qū)”，建于宋代的法定寺就在這里，寺前的藏式金剛塔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一座喇嘛塔，塔對面就是妙湛寺雙塔。

官渡區(qū)再往南是呈貢區(qū)，魁閣就在這里。你別說還很不好找。穿過幾條小巷，看見一位圍紅色頭巾的大姐在打掃衛(wèi)生，一問，天姐說還得穿過幾條小巷。走很遠回過頭，大姐的紅頭巾還在小巷深處火紅著。經(jīng)過一條小巷的時候還看見一位一只手叉在腰間、一只手接打電話的女子，戴奶油色硬邊圓帽，穿乳白色大衣、深色裙子。女子實在太時尚了，想問路，沒好意思張口。好在一溜白墻走完之后，一座中式小院出現(xiàn)了。正對天門著過去有一座三層翹檐中式木樓，黃綠琉璃瓦泛著淡淡的紅。此樓便是魁閣。魁閣就是清嘉慶時候初建的古城魁星閣，當年的云南大學、燕京大學社會學研究室曾在此處辦公。

1938年，云南大學創(chuàng)建社會學系。1939年云南大學、燕京大學聯(lián)合成立社會學研究室。費孝通以云大教授的名義主持研究室的工作，開展社會學調(diào)查。第一個報名參加社會學研究室的是張之毅，隨后史國衡、田汝康、谷苞、張宗穎、胡慶鈞等也加盟進來，再加上云大的許烺光教授、燕京大學的碩士研究生李有義，就形成一支精干的社會學研究隊伍。

魁閣的精華可不只有這幾位學人，還有兩位大先生，一位是吳文藻先生，一位是陶云逵先生。

吳先生算是中國人類學包括社會學的先輩，上世紀二十年代曾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系攻讀博士學位，回國后在清華大學從事過十余年的社會學教學研究工作。其《論文化表格》，更是從事文化學、社會學、民族志研究者的經(jīng)典。吳先生還專程赴倫敦參加過馬林諾夫斯基主持的“席敏納爾\"討論班，還把馬林諾夫斯基贈送的手稿《文化論》交費孝通等人譯出。吳文藻擔任燕大社會學系主任期間，實地調(diào)查蔚然成風：徐雍舜曾去北平附近的縣鄉(xiāng)村進行社會調(diào)查，林耀華曾去福州附近進行社會調(diào)查，費孝通曾去江村進行社會調(diào)查。那真是云大、燕大的黃金時代，也是中國社會學、社會調(diào)查的黃金時代。

至于陶云逵先生，則更是中國民族志研究、人種學研究的先驅(qū)。他對傈僳、么些、黑夷、擺夷的研究，都屬于開山性質(zhì)的。

吳文藻師從的是美國社會學家博厄斯，陶云逵師從的是德國人類學家歐根費雪爾，費孝通師從的是英國人類學家、社會學家馬林諾夫斯基。馬林諾夫斯基一生最大的貢獻在于建立起一門研究人的科學（費先生的這個評價很是中肯）。馬氏的主要方法就是實證主義的田野工作法，或者叫實證主義的田野“參與觀察”法。馬林諾夫斯基最了不起的著作就是《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還有《野蠻人的性生活》《珊瑚園藝與巫術(shù)》。

我第一次讀《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即為其敘事所激發(fā)。此書之序出自著名的人類學家弗雷澤之手。序中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他對人的理解是豐滿完整的”，還說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都有一種過分的傾向，即只對我們復(fù)雜而多方面的存在狀況的某一方面進行揀擇的思考，并以此作為觀察人的視角”。意思是搞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看問題的方法最容易片面。這方面的代表就是莫里哀。弗雷澤認為莫里哀作品中的所有人物“看起來都只是紙面上的，其中之一是一個守財奴，另一個是偽君子，再一個是花花公子等等；但是他們中沒有一個是人。所有都是經(jīng)過偽裝而看起來非常像人的布偶而已”。

馬林諾夫斯基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與人類科學都沒法避免這種片面。馬林諾夫斯基的人類學觀，深深影響了《云南三村》。“三村”確實有很深的馬林諾夫斯基烙印。三村包括費孝通的《祿村農(nóng)田》，張之毅的《易村手工業(yè)》《玉村農(nóng)業(yè)和商業(yè)》。真實的祿村是祿豐縣祿豐中學北邊一個叫“大北廠\"的村子，真實的易村是易門縣綠汁江畔一個叫“季珍莊\"的小村子，真實的玉村則是玉溪紅塔區(qū)一個叫“中衛(wèi)\"的社區(qū)。

費孝通第一次去祿村實地調(diào)查在1938年11月15日，12月23日結(jié)束。1939年8月3日，費孝通第二次去祿村實地調(diào)查，這次調(diào)查于10月15日結(jié)束。1940年1月《云南三村》正式完卷，刊發(fā)在吳文藻主編的《社會學叢刊》上。

看完《云南三村》，我決定去費先生去過的祿村。臨出發(fā)的時候，我的助手安德烈建議我還是先去昆明北的尋甸、祿勸，他的用意是讓我先對彝族有一個基本的了解，之后再去祿豐的祿村。既然他這樣建議，我也不好再堅持。到尋甸之后我發(fā)現(xiàn)還真是來對了。

尋甸屬于回族彝族自治縣。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時，全縣共十七個鄉(xiāng)鎮(zhèn)，兩百多個自然村，有一百一十一個都是純粹的彝族村。比如柯渡鎮(zhèn)。柯渡既是著名的彝鄉(xiāng)，也是著名的紅鄉(xiāng)。上世紀三十年代紅軍長征曾經(jīng)過此鎮(zhèn)，紅軍總部機關(guān)就設(shè)在柯渡鎮(zhèn)的丹桂村。這里原來也是個彝族村落，彝語叫“朵丹”。

不遠處還有一座彝家兩層木樓，很有些年代了。第一層類似漢式的廂房，左側(cè)已為磚塊所封堵，中間是淺紅色木格門窗。門敞開著，門左側(cè)是一把米黃色木頭圈椅，圈椅旁邊是一把油漆斑駁的褐色木椅，木椅旁邊是一個白色的化肥袋子。門右側(cè)有兩把木椅：一把對著門的方向，顏色是深黃色；一把是四腳有點歪斜的木凳，是淺褐色，有灰白色的棉布坐墊。再過去就是門框，一側(cè)立著一根暗紅色的手杖……

我問當?shù)嘏笥眩藰鞘欠窬褪且图页Ｒ姷哪欠N木樓，當?shù)嘏笥颜f也算是納濮與戈濮常見的那種木樓。納濮、戈濮，指的是彝族么？當?shù)嘏笥颜f，彝分為納濮與戈濮，納濮指黑彝，戈濮指白彝。

具體怎么區(qū)分呢？當?shù)嘏笥颜f，外人還真不容易分得清。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從他們的服飾來判斷。穿紅白為主的服飾，一般都是白彝；上下黑的，一般都是黑彝。我在村里碰到兩位年齡相仿的女子，都穿紅白相間的寬袖上衣，戴紅色圓盤帽，下穿紅藍相間的擺裙，腰帶也都紅白相間。不同之處是鞋子：一個穿新式的低跟粉色敞口鞋，一個穿現(xiàn)在常見的那種黃色運動鞋。

應(yīng)該是白彝吧？我問當?shù)嘏笥选．數(shù)嘏笥颜f，是白彝。

有一次碰上一對青年，都穿黑色寬袖上衣，領(lǐng)口是白色的，一個上面點綴著桃紅色心形圖案，一個點綴著粉色花朵形圖案，擺裙都是白色的，頭帕或者纏頭都是深紅色的，都穿白色馬甲。區(qū)別是一個有繡邊的口袋，一個沒有口袋。我猜是黑彝，當?shù)嘏笥褏s說這個還是白彝。

白彝、黑彝服飾到底有沒有一種嚴格的區(qū)分標準呢？當?shù)嘏笥颜f，時代在變化，區(qū)分的難度肯定增加了。《府志》上說，黑羅羅戴黑氈笠，遇尊長則去其斗笠。白羅羅大抵與黑羅羅同，惟言語少異。用這幾條去判斷肯定過時了。

《府志》還提及一種干羅羅。干羅羅“束髻于頂，不巾不帽，以骨簪發(fā)，耳戴雙環(huán)，身披短氈，腰束革帶，用布裹腳，以細繩縛之。出常帶佩刀劍”。干羅羅是另外一種羅羅么？當?shù)嘏笥颜f，也是一種白彝，彝族部族間差異很大，各個彝區(qū)間差異性更大。比如祿勸，地域上距離尋甸很近，但祿勸彝族服飾與尋甸彝族服飾差別很大。

尋甸是彝族最早的繁衍生息地之一，祿勸也一樣。在尋甸我聽到的彝語不多，在祿勸我倒是聽說了不少，比如“阿汁”“阿糯”“阿灼”，開始我以為說的是某個人，結(jié)果完全錯了。彝語把喜鵲叫阿汁，把猴子叫阿糯，把兔子叫阿灼。有一些叫法，不熟悉彝語的人是絕對想不到的。比如“萬你”“侈明”“寒那”，彝語把野豬叫萬你，把山羊叫侈明，把蝙蝠叫寒那，把茶叫弄今，把屋子叫耳，把帽子叫五祖，把帕叫臘昔，把裙子叫眾末，把臉叫套南。初來乍到者是絕對想不到的。

尋甸本來叫新丁，新丁就是彝語叫法。至于祿勸，本來叫祿券，也叫洪農(nóng)祿券。

尋甸的自然條件好一些，還是祿勸的自然條件好一些呢？當?shù)嘏笥颜f尋甸境內(nèi)多山，能說出名字來的高山有九十多座，最高峰海拔三干多米。境內(nèi)河流也不少，有大小二十多條。祿勸地形地貌更復(fù)雜一些，有山區(qū)，也有河谷，馬鬃山、轎子山海拔都在四千多米。河流有柯渡河，不算大。大一些的有掌鳩河，普渡河。普渡河因為一座橋名氣很大，是鐵索橋，位置在翠華鎮(zhèn)頭哨村。紅軍長征曾兩次經(jīng)過此橋，一次是1935年5月1日，一次是在1936年4月9日。紅軍在此處與滇軍發(fā)生過激烈戰(zhàn)斗，紅二六軍團四師政治部主任蕭令彬、師參謀及紅軍戰(zhàn)士七十余人在此犧牲。現(xiàn)在的鐵索橋看上去就幾十米長的樣子，有八條暗紅色的鐵鎖鏈，橋下有許多白色的石頭。

祿勸既是著名的紅縣，也是人類學家與民族學家的福地。1941年，民族學家馬學良受原中英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派遣，到云南祿勸、尋甸、武定等彝族縣學習彝文，研究彝文經(jīng)籍，其間發(fā)現(xiàn)一部以道家《太上感應(yīng)篇》章句為母題的彝文古籍，即著名的彝族經(jīng)典《勸善經(jīng)》。彝族傳承下來的典籍，據(jù)馬先生親記，有兩千余冊，比如《作祭經(jīng)》《作齋經(jīng)》《占卜經(jīng)》《百解經(jīng)》就各有幾十種之多。倫理類的經(jīng)典也不少，比如《宿堵實堵吉》《太上感應(yīng)錄》等，《勸善經(jīng)》算是其中之一種。

我還著到過馬先生當年在祿勸發(fā)現(xiàn)的一則彝文碑刻：近賢普曲道，君阿白阿卓，臣阿賴度普，師彼志彰，匠布麻度怍，奴阿麻洛作。這是馬先生對彝文碑刻的直譯。我雖然不懂彝文，但很喜歡看馬先生的翻譯。彝字不是很典型的象形文字，就形體來說還是很具美感的，只是很難意會罷了。

祿勸的彝族《祭祖神枝圖》非常有名。所謂祭祖神枝圖，就是祭祖時供畢摩看的道場布置圖，包括人的方位、數(shù)量、列陣的圖示，及神的方位、數(shù)量、列陣的圖示，神枝圖也叫樹枝圖。不同的樹枝數(shù)量與排列，代表不同的含義。比如一豎代表神座，“井\"字形代表四個神座，三個“品”字形圓圈代表燒紅的鵝卵石，兩個樹權(quán)代表白弩神座，兩個人形樹枝代表神座反插。

類似的樹枝圖我曾看到過幾幅。比如涼山的鬼板圖、神牌圖，其中的圖案都是由許許多多個樹枝構(gòu)成，只是這種圖看起來更象形化。比如其中一幅草圖，天體由十幅形狀各異的圖案組成，左上角一個象形圖應(yīng)該是鬼的圖形，頭臉呈倒三角形，眼晴很圓，兩臂交叉在胸前，兩腿叉開。第二幅有點像蜈蚣圖案，第三幅有點像樹枝與人的混合圖案。

第四幅也是一幅類似人半蹲的圖案，有一條橫線，橫線下面另有四圖，一張類似樹冠，一張類似人體骨架，還有一張樹枝圖，長度超過所有圖案，樹枝的枝權(quán)向一側(cè)排列著。畫面左側(cè)是一個矩形方框，框內(nèi)被分割成兩個區(qū)間，一個區(qū)間有兩個人形圖案，呈坐姿。一個區(qū)間只有一幅人形圖案，呈跪拜狀。畫面最下端是兩條波浪線組成的魚形圖案。

這些古老的典籍大都是手抄本，使用者與傳承者都是“畢摩”一馬學良先生也稱之為“唄耄”一一其職責有三：一是司祭，包括作祭、作百解；二是占卜；三是醫(yī)病。還有一個職能馬先生沒有說，就是傳承。畢摩是彝族文化、彝族經(jīng)典包括許多彝族儀軌習俗的重要傳承人。

祿勸有一個彝族畢摩叫張興，六歲開始隨父學習彝文，一生整理彝文典籍近百部。《勸善經(jīng)》最早的彝文刻本就是他與馬學良先生所譯。張興的家就在祿勸的茂山鄉(xiāng)那擁村，就地理位置來說，距離楚雄彝族自治州的武定很近很近了。

武定也是古老的彝縣。當?shù)嘏笥呀榻B說，定祿地區(qū)是云南畢摩文化的集中地區(qū)，一定要去了解一下。丁文江先生當年學成歸來就去了武定。

丁先生在《漫游散記》中記述過自己第一次到武定看到的情景：“…到武定的第二天，就遇著趕街子…但是我知道太遲了。等了我趕到，街子已經(jīng)要散。他們看見我穿著旅行的外國衣服，拿著照相機，立刻嚇得四處亂跑，不多時街子上就看不見他們的蹤跡。”當時先生歸國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先生曾在英格蘭劍橋大學、蘇格蘭格拉斯哥大學、德國弗萊堡大學學習，并獲理學學士與理學博士學位。1911年4月，先生從英國乘船歸國，5月初經(jīng)越南西貢進入云南，5月中下旬到了昆明，6月到達黔東鎮(zhèn)遠，7月到達湖南常德，7月底回到南京。

1913年6月，丁先生被民國政府工商部任命為地質(zhì)調(diào)查所所長兼地質(zhì)研究所所長。1914年初，丁先生再次來到云南，先去了昆明與個舊，并在昆明購買了牲口，雇用了仆夫。4月下旬離開昆明北行，經(jīng)行的地方有富民、祿勸、元謀及四川會理。再由會理渡金沙江入云南東川府。此行他的主要目的應(yīng)該是考察銅礦，一路去過的地方還有貴州的威寧和云南的宣威、曲靖、陸良等縣。這一年的4月30到達武定，在武定去過的地方包括母西村、石臘他、糯谷、阿灑拉等。5月12日到達環(huán)州，在這里，先生第一次接觸到猥猥文，自此開始了對猥猥文的研究。這應(yīng)該是丁先生最后一次來云南。此后先生的精力主要放在地質(zhì)調(diào)查上。

所謂的裸猥文應(yīng)該就是彝文。按楊成志先生的研究，彝族的稱謂有近百種之多，比如羅羅、盧鹿、羅羅、猥羅、裸猥等等。

楊成志先生是造詣很深的民族語言學家與民族志學家，丁文江先生則是研究廣泛的地質(zhì)學家。1923年，丁先生曾在《努力周報》上發(fā)表《玄學與科學的討論的余興》，文末開列書單，涉及知識論、哲學、玄學、生物學、動物學、心理學、細胞學等領(lǐng)域，他最推崇的是達爾文的《物種由來》，曾說“要知道達爾文的學說，最好是著他自己的書。我不知道在中國批評他學說的人，有幾個從頭至尾看過這部名著”。此書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物種起源》。其次還有威爾遜的《發(fā)生同遺傳中的細胞》，冒根的《試驗動物學》，孔克林的《遺傳與環(huán)境》，托姆森的《遺傳性》，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蘇點的《物質(zhì)與能力》，施羅森的《創(chuàng)造的化學》。對人類學他更是特別留意，對琦士的《人類的古代》，德克峨士的《體形學與人種學》《有史以前的人》，戈登外叟的《人種學引論》等都了然于心。

從這份書單可看出先生當年在多個領(lǐng)域的非凡造詣。遺憾的是1936年1月，先生病逝于長沙。出于對丁先生的崇敬，我很想去一趟武定。一是武定距離祿勸并不很遠，二是武定的《竹簽書》很早就引起過我的注意。我記得有一幅竹簽畫叫《日月福祿》：畫面左側(cè)是一個戴圓頂帽吸煙的男子，煙桿很長，手里牽著一匹正在嘶鳴的馬。右側(cè)是兩個小官吏，畫面正中一個很大的酒器。

當?shù)嘏笥颜f，論內(nèi)容之豐富，《竹簽書》是趕不上《百樂書》的。《百樂書》相當于彝族人的生活百科全書。

就我所知，峨山彝族自治縣、通海縣、新平縣都有自己的《百樂書》。我曾見過幾幅通海的《百樂書》。一幅是集市場景，畫面右上角是一座綠琉璃酒肆，酒肆前有三棵綠色的樹，樹下是酒器與酒壇，一個穿粉色袍子的人正在盛酒，酒正從一個黑色管子流向一個黑色的壇子。此人身后站著一位穿綠色袍子正捧碗喝酒的人。綠衣人前面是一個穿紅衣服的人，也捧著酒碗。酒肆旁是一個綠琉璃紅柱子的餐館，一側(cè)是露出半個身子的店小二，一側(cè)是一對男女在吃飯說笑。女子有類似唐人的黑色發(fā)髻，穿綠色上衣。男子戴紅頂圓帽，穿紅色上衣。餐館正中是一張桌子，上端有淺紅色布圍，桌面是黑色的，上面擺放著三只白色的碗，桌后是露出半截褐色靠背的木椅。餐館前有一群從右向左奔跑的馬、牛。馬有兩匹，一匹是深紅色的，一匹是淺紅色的；一匹昂首嘶鳴，一匹揚尾奮蹄。馬蹄旁是一頭淺灰色的豬崽，豬崽前面是兩只黑色的鴨子，正扭頭看身后的紅衣趕馬人。

還有一幅畫也給我留下很深印象。畫面主體是個集市，與前面的一幅類似，但人物更具動感。畫面中心是一個坐在圓形石凳上揮刀切瓜的人，穿紅色衣服，戴黑色官帽，領(lǐng)口與袖口有紅色鑲邊。刀是黑色的，瓜是紅色的。瓜放置在一個小圓桌上，桌面是白色的，桌腿是紅色的，可以著到散落在桌面上的一溜紅色瓜屑。畫面上方是一個穿紅色衣服半蹲著的盛酒人，酒器旁邊是兩個木桶，木桶后面是一個穿紅色袍子、戴黑色斗笠、披褐色披風的白胡子老人。畫面下方是一個騎馬人、一個牽羊人、一個牧豬人。牧豬人穿紅色衣服，戴黑色帽子，手中是一把黃色的扇子。牽羊人穿紅色的袍子，戴紅色圓頂帽。騎馬人則穿綠色的袍子，一只手牽著馬的韁繩，一只手揮舞著小鞭子。馬腿前是兩只正在前行的公雞，雞冠很紅。

還有一幅集市畫也非常精彩。畫面下端是三頭灰色的豬崽，豬崽旁兩頭是正抬頭張望的山羊，顏色是灰色的。山羊前面是一匹深褐色的馬，馬前面是一頭白色的牛，牛前面是一只昂首闊步的雞。畫面正中是四位趕路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綠衣紅褲的牽羊人，羊正在昂首向前。牽羊人后面是一個穿紅色袍子戴黑色圓頂帽、手捧酒器的人。紅衣入后面是一個穿綠色袍子戴灰色頭巾、背著魚簍手握魚竿的釣魚人。釣魚人后面是一個穿紅色衣服的挑擔人，擔子兩頭兩個鼓鼓的灰色袋子。挑擔人身后是一個草亭式的小院，門廳下有一人正在落座吃飯，兩個穿綠色衣服的人侍立于桌旁。院子中央，一個穿紅色衣服的人、一個穿綠色衣服的人，正在桌前吃飯。

通海縣是彝縣，峨山也是彝縣。峨山彝人的生活似乎更輕盈一些。我看到一幅峨山《百樂書》：一座簡易的酒肆前，有三個人正曳著裙裾經(jīng)過酒肆，走在前面的人手中是一把荷葉扇子，灰色的裙裾向后擺動。中間一位為孩子哺乳的女子，白色的裙子也在擺動。走在后面的穿紅色衣服，深黃色腰帶在身后飄舞。酒肆的一側(cè)，一頭半個身子立起來的紫色山羊正伸著鼻子嗅擺放在酒肆門口的酒壇子。畫面下端是一匹奔跑而過的馬。

還有一幅也是酒肆與集市場面，此畫的精彩之處在于畫面中所有人物包括動物都是舞動的狀態(tài)。酒肆大門前是兩位舞者，右側(cè)的穿紅色衣服、黑色靴子。彝族《百樂書》中穿靴子的人物不多。左側(cè)的舞者穿淺褐色衣服與黑色靴子，酒肆門內(nèi)穿灰色袍子的人正斜著身子隨門外的舞者扭動身子。畫面下端是兩只揮舞著翅膀的鴨子和一只跳躍的小狗。

我問當?shù)嘏笥眩羰前淹ê！⒍肷健⑿缕降摹栋贅窌纷霰容^，哪里的《百樂書》更精彩一些？當?shù)嘏笥颜f，都很精彩，但論其價值，還要算新平的《百樂經(jīng)》。

新平也是彝縣，朋友找來幾幅新平《百樂書》畢摩畫讓我看，感覺新平畢摩畫的人物肢體造型、裙裾造型，更具胡人的風格與氣質(zhì)，已由筒裙發(fā)展到細腿褲了。發(fā)髻也是如此，帽子更像胡帽，而且出現(xiàn)了黑色的短腰靴，讓人想起粟特人所穿的黑短靴。大周安伽墓有一幅樂舞圖，畫中幾乎所有人物都穿這種黑色短靴。安伽做過大周同州薩保，墓在西安北郊未央?yún)^(qū)大明宮西北。

有一幅男人農(nóng)耕圖，男子形體明顯分為五部分：頭臉，胸部，鼓起來的腹部，變長的腿部，裸露著的腳踝。耕牛、彎曲的耕犁、手中的鞭子，都極具動感與曲線感，很有力量。即便是站在不遠處播撒種子的女子，形態(tài)上也動感十足，裙擺向一側(cè)傾斜著，手臂、腰部力量感十足。一只正在遠處安靜孵蛋的鴨子堪稱點睛之筆。

有沒有更古老一些的畢摩畫呢？當?shù)嘏笥颜f，遠古特征明顯的并不是《百樂書》，而是彝人的歷算書、歷算畫。

我曾見到過幾幅彝族歷算畫，畫面風格極類似滾壤榨巖畫、帕典姆巖畫，動物造型古拙質(zhì)樸，人物造型上，肢體都呈倒三角形，作舞蹈狀。畫面主體是各種符號式的動物造型。要說畫面繁復(fù)應(yīng)屬涼山的畢摩畫，涼山畢摩畫更稚氣，更類似幾何造型，類似近些年出現(xiàn)的裝置藝術(shù)。有一幅《打麻風鬼圖》，正中是一個由無數(shù)黑色斑點與幾條交叉粗線組成的人體圖案，只有臉部還保留著人臉的基本特征；一幅《防獺圖》，人體更成為一個孤零零的幾何體，與風干的植物標本沒什么兩樣；一幅《騎馬圖》，人的肢體很大很長，由一個倒三角、一個正三角拼裝而成，而馬則如昆蟲一般小。

當?shù)嘏笥颜f，要了解畢摩最好去一趟武定，要對彝族《百樂書》有更多了解，最好去一趟峨山或者新平、元江。我最后去了元江。一是這個方向我一直沒有去過，二是元江在人類學家、民族志學家眼中，“種人”更為豐富。楊成志先生提及的近百種羅羅，在這里都可找到淵源。比如僰人，比如爨人。

僰人算是西南比較古老的一個“種人”了。《呂氏春秋》說：“氏、羌、呼唐、離水之西，僰人、野人、篇笮之川，舟人、送龍、突人之鄉(xiāng)。”要真正分清他們的種類并不容易。舊州志說：僰性樸素，勤耕鑿，語言服色及婚喪祭禮多與漢人同，男不衣帛，女不飾金。

民國《元江志稿》有僰人圖。圖中僰人婦女上衣類似后來的大滿襟，紐孔在左側(cè)。衣褲稍短，類似后來的七分褲。赤腳，頭上有纏頭巾。背有方口竹簍。僰人男子，上衣為開襟短袖衫，下為過膝短褲裙，裸脛，穿圓口布鞋，戴瓜皮圓帽。《志稿》還列舉了幾個種類，即儂人、山蘇、糯比、卡惰、和尼、黑鋪、撲喇、沙人。男女衣飾有接近漢族的，也有不同于漢族的。沙人女裝接近清代的漢族婦女著裝。差別大的是撲喇，男人身上披獸皮，頭上有羽飾。按楊成志先生的分法，這些大都屬于彝族。如果不去元江肯定沒法看到這么多東西。

多年后我還想，當時的選擇是對的，至少是缺憾最少的一種選擇。

除了搞清僰人與爨人之外，我還有幾個意外收獲。一個意外收獲是在元江找到了幾幅元陽彝族的《百樂書》，即元陽簽畫。元陽簽畫有濃濃的家常味和人情世故。有一幅就是一個人趕著一群牛羊馬雞，經(jīng)過一戶人家的門前，門柱是紅色的，門內(nèi)一對夫婦與他們的孩子正看牛羊馬雞歡快地經(jīng)過自家的門前。不遠處是一株垂柳，綠蔭正濃。

還有一幅簽畫表達的是人神獸共在的場面，畫面右側(cè)是一座紅柱綠琉璃瓦屋，門內(nèi)站著三人，一個黑帽綠衣，一個盤發(fā)紅衣，一個方巾黑衣。兩側(cè)兩人的肢體都向中間的紅衣女子微側(cè)著。瓦屋前是一頭白色的牛，一頭灰色的羊，一只紅色的公雞，一只灰黃色的母雞，一個牧牛人站在它們中間。公雞的左側(cè)是一頭斑斕猛虎，猛虎的頭朝向一側(cè)的大門，門內(nèi)是一位黃色裙子黑色發(fā)髻的女子，女子應(yīng)該在捕蝶嬉戲。

牛羊與古老的神祇既是《百樂書》的一部分，也一直是彝人生活的一部分，見證了彝人的生，也見證了彝人的死。生生死死每天都在發(fā)生，而神祇一直守護著他們。

我還看到過一些國內(nèi)學者收集出版的大不列巔圖書館、亞洲圖書館館藏彝人畫，色彩都特別艷麗飽和：赭黃色的紙卷上，有天紅、淺綠、淺灰、黑色、淺黃的人物、動物，還出現(xiàn)了純粹的白色，如白色的馬。亞圖所藏，人物則更為眾多，也更具故事性。從服飾看，應(yīng)該都有幾百年了。

在元江，我還看到了久負盛名的它克巖畫。

我曾看到過瀾滄江流域的巖畫，比如貢 不卓巖畫、壤典姆巖畫、滾壤榨巖畫、帕典姆 巖畫、南盤江流域巖畫。

第一眼看到貢不卓巖畫時，很是喜歡，畫面以狩獵內(nèi)容為主，有大小人物達二十七個之多，畫法很是具象。有手持弓箭者，有手持木棍者，有手持其他武器者，其中有兩人的造型很是特別：一個是被一種卷毛所包裹，一個是身體上有斜紋陰影。身披獸皮的人，肢體呈倒三角形，還有的明顯是在奔跑，肢體呈倒三角形，畫法符合力學原理。

帕典姆巖畫內(nèi)容更復(fù)雜一些。有一幅應(yīng)該是一個祭祀場面，巨獸前面是一群機械舞蹈的人，其中一個肢體大小超常的，應(yīng)該是畢摩。有一幅帕典姆巖畫極具史詩特質(zhì)，畫面中人物眾多，有歡慶收獲的場景，其中多個人物手臂伸開，且明顯負有類似禾稼的收獲物。畫面下端更像個狂歡場，人物肢體動作各異。

滾壤榨巖畫內(nèi)容更豐富，感覺里面的人物更像一種雜技人物造型。比如有兩手叉腰者，一只手前伸、另一只手下垂者，類似運動員正在展示肌肉力量者還有的手臂上有一個很大的飛碟樣的轉(zhuǎn)盤，或手中有很長的繩索，像在玩陀螺。

南盤江石林巖畫則更符號化，比如圓圈、石頭、太陽和各種行走的人，基本沒有什么故事與情節(jié)。紅河元江的假莫拉巖畫，與南盤江石林巖畫有不少類似之處，符號味道濃。有人體，有太陽，甚至有河流。彼此間沒有關(guān)聯(lián)性，也沒有故事性。紅河流域的崖臘山巖畫，也只有孤零零的符號，既不具備完整性，也不具備故事性。

它克巖畫也屬于紅河流域巖畫，人物眾多，且出現(xiàn)了一些其他云南巖畫沒有的元素。比如有個三重菱形人體，許多研究者猜測是女性生育器官。我覺得倒也未必，很可能是一個畢摩形象。它克巖畫中出現(xiàn)了很多蛙形人、蜘蛛人、蜥蜴人的造型，研究者認為是蛙人，我覺得與其說它們是蛙人，不如說它們是蟻人。無論是蜘蛛、蜥蜴還是蛙、蟻，都是人類對自身真實處境包括自身肢體的最初始的想象和記憶。也許在早期的時候，人并不認為自己與蛙、蟻、蜘蛛、蜥蜴有什么不同。至少肢體上如此。從理念上說，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

拉伯雷《巨人傳》中有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年山楂豐收，山楂長得奇大，三個山楂就可以裝滿一“卜瓦索”，且好看味美。所有吃了這種果子的男男女女身體都發(fā)生了驚人變化一一有的肚子大得像一只兩千斤的大桶，有的背上像背著一座大山。人類一直在夢想變天，而它克巖畫讓我重新看到了人類眼中人的初始模樣。比如，背部向前或者向后的甲蟲；背有三重菱形紋，手臂特別長，長到了地面；腳短短的，頭部很小很小，還長有兩個略微彎曲的觸角。它們確實像蟻、像蛙、像甲蟲，黑壓壓一片，即便借助放大工具也很難分清它們。有一張旁作圖，里面的人物太像蟻了，完全處于一種無序的狀態(tài)，人類最早應(yīng)該就是這樣子的吧。

此行還有一個重要收獲，就是看到一種花，細細的莖，紅紅的蕊，暫時還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可我遠遠看到了它們。我曾在費孝通先生所住過的街區(qū)看到過這種花，它們就在一面白色的墻上，仿佛許多小小的火焰，紅紅的一片。冥冥之中它們與我有了某種關(guān)聯(lián)。

我曾在魁閣和那朵花之間奔走了好些天，也曾在尋甸、祿勸、祿豐、易縣、玉溪間奔走了好些天，我一直想找回一個完整的人類的童年，包括一個完整的祿村，一個完整的魁閣，完整的云天、燕天，和完整的費先生、陶先生、丁先生、馬先生，而這一切最后指向“自身”。

“…‘自身'這一現(xiàn)象需得一種源始而本真的生存論界說；這種界說與對非本真的常人自身的準備性展示相對應(yīng)。與此相連的工作是把那些一般指向‘自身'的諸可能的存在論問題確定下來…”（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

按海氏的說法，所有的“自身”最終都要指向時間。我想它們已經(jīng)部分接近我這些日子的所思、所想、所有困惑與奔走。我只希望我能長久地擁有它們，就如同火焰般的花朵長久地擁有我。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