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雕塑教育歷經百年發展,呈現清晰的階段性特征。20世紀初,以劉開渠、王臨乙為代表的留法學者引入西方學院派寫實體系,在杭州藝專、北平藝專建立以寫實技法為核心的人體解剖與泥塑課程,將西方的肖像塑造發和紀念碑雕塑創作方法系統化傳授,開創“寫實主義為體、民族傳統為用”的教學范式。在戰爭年代以“救亡與革命”為主題創作了《淞滬戰役陣亡將士紀念碑》《轟炸》等作品。20世紀50年代蘇聯體系全面影響中國雕塑教育。不僅派出錢紹武、曹春生等藝術家赴列賓美院學習,還特聘蘇聯雕塑家克林杜霍夫主持為期兩年的雕塑訓練班,確立“主題先行、政治正確”創作原則。天安門廣場上矗立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將西方寫實技法與中國傳統雕塑風格相融合,代表了中國紀念性主題雕塑的最高水平。此時期涌現的《收租院》《慶豐收》等作品,構建起服務國家政治敘事的雕塑教學體系。改革開放后,雕塑教學回歸學科邏輯,全國經濟制度改革和大規模城市建設助推了中國雕塑的發展,主題表達呈現多元化轉向。何鄂《黃河母親》、潘鶴《開荒牛》、田金鐸《走向世界》等作品突破單一政治題材,將雕塑語言拓展至社會生活與人文關懷領域。教學體系在繼承寫實傳統基礎上,探索個性化創作方法論,形成民族審美意蘊與現代造型語言的有機聯結。進入21世紀,國家組織的重大題材雕塑創作工程推動雕塑教育進入本土重構階段。中央美院《信仰》、清華美院《偉業》等建黨百年主題雕塑,整合雕塑、建筑、數字媒體等多學科力量,構建主題策劃、史料研究、技術協同與整體實施的系統化創作模式。這些作品延續了傳統紀念碑雕塑的宏大敘事傳統,通過表現中國共產黨為人民謀幸福、為民族謀復興的奮斗歷程,反映出中國雕塑教育在文化自覺基礎上形成的新型創作范式。百年發展歷程表明,雕塑教育始終與中國社會的歷史進程同頻共振,在國家敘事與現實呈現中發揮著獨特作用。
中國現代雕塑教育奠基人劉開渠曾認為:“雕塑創作首先需要有真實性和思想性,要有認識作用,要能教育人民,鼓舞人民,潛移默化,使人們情操高尚,愛美惡丑,理想遠大。”①近百年來,主題性雕塑的發展歷程與中國社會的歷史進程緊密相連,在國家敘事與社會現實呈現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在我國反帝、反封建、反殖民主義斗爭和社會主義革命、建設時期中產生了一系列重大事件,雕塑藝術家們以之為主題,作出了杰出創造,彰顯了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②這些主題性雕塑通過多樣的形式傳遞意識形態、歌頌英雄人物、深刻反映社會變革,具有鮮明的敘事性和社會功能性,對于塑造民族精神、凝聚民族力量、構建國家形象以及培根鑄魂育新人有著重要的作用。
一、新時代主題性雕塑教學的育人內涵與價值維度
(一)主題性雕塑教學的文化基因與精神內核
主題性雕塑具有物質實體性和公共屬性的獨特優勢,相較于其他藝術形式,承擔著更為顯著的時代使命與文化象征功能。通過雕塑家對民族文化與時代精神的具象化重塑,以雕塑形體的方式直觀呈現歷史事件、人物特征和社會現象。從學理層面審視,“主題性”概念包含雙重維度:一方面,指向主題性雕塑創作的方法論,強調在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辯證統一中構建敘事結構;另一方面,則涉及雕塑的價值論,要求作品成為意識形態傳播與集體情感凝聚的物質載體。這種雙重屬性根植于中國雕塑“文以載道”的傳統精神之中,早在商周的青銅禮器中便可見“鑄鼎象物”的政治隱喻,漢代畫像石中也可見以分層敘事的方式圖解儒家倫理,佛教造像則通過嚴格的儀式規范與慈悲利他的倫理觀傳遞普世價值。歷史表明,中華雕塑藝術始終在“器”與“道”的互動中實現其社會功能。
主題性雕塑教學的必要性,在于其回應了藝術教育本質屬性的時代命題。鄒鋒指出,“主題性雕塑創作教學本身就是一種教育策略,它是課程思政的重要路徑”③。這種特性源于雕塑藝術的三重本質:物質實體性使其成為公共記憶的空間錨點,創作過程的手工性構成身體認知的價值內化途徑,公共展示的強制性則形成意識形態傳播的場域優勢。在主題性雕塑教學實踐中,教師引導學生從“主題先行”的誤區轉向“主題內生”的創作觀一不是被動接受命題,而是在田野調查中激活歷史感知。促使學生理解“主題性”既是歷史給定的客觀存在,也需要借助雕塑創作來重新詮釋和表達。這種教學路徑可以使學生意識到,主題性雕塑創作的核心價值不止在于題材的政治正確性,更應根據不同的創作主題進行雕塑形式和語言的的創新,將集體記憶轉化為具有當代審美特質的雕塑實體。
可見,主題性雕塑教學的應注重延續雕塑介入現實社會的精神傳統。當學生進行創作時,他們有機會為英雄立碑、為人民塑像,能激發出內心深處正向的情感力量。通過這種方式,有效地建立起藝術教育與思政教育之間的橋梁,學生在雕塑創作實踐的過程中深化對社會責任和個人價值的理解,對于形成正確的創作觀與價值觀有著積極且深遠的影響。
(二)公共藝術場域中的價值觀傳遞機制
主題性雕塑的公共性本質決定了其價值觀傳遞并非單向灌輸,而是在空間、作品與觀者的多維互動中實現的認知重構。雕塑作為實體性藝術形態,其在場性特征使其天然具備三重傳播效能:物質實體本身成為喚起歷史記憶的空間載體,形式語言為意識形態提供了可視化的表達方式,場域關系激活集體情感的能量共振。這種傳播機制的有效性,源于雕塑藝術突破平面媒介的局限,通過體量、材質與空間的綜合作用,形成對公眾認知的立體化滲透。
中國近代雕塑教育體系始于對西式教學模式的引進,發展至當卜,中國雕塑的本土化和民族化成為中國高等院校雕塑教育重點研究的課題。雕塑教育在探索民族化的過程中,實際上經歷著不斷發現傳統、選擇傳統并重塑傳統的過程。在教學實踐中,印證了劉楠提出的主題性雕塑教學的多維屬性決定了教學效果的延時性,“重大主題創作激發的是社會成員心靈深處的情感力量,作用相對深沉、持久。”④這表明,通過主題性雕塑的教學實踐,價值觀的傳播不再停留于符號層面的表現,而是進一步升華為融合身體經驗與歷史認知的復合體驗。價值觀傳遞的深層邏輯體現在教學對“視覺認知方式”的引導之中。教學體系通過訓練學生把握這種“具身傳播”規律,使主題性雕塑既保持藝術場域的自律性,又完成意識形態的柔性表達,在審美體驗中實現價值觀的潛移默化。
(三)藝術技法訓練與思政教育的協同效應
主題性雕塑教學的核心突破在于重構了“技”與“道”的辯證關系,使雕塑造型成為價值傳導的媒介而非單純的形式載體。這種協同效應的實現,基于對雕塑本體語言的三重認知:材質的物性隱喻構成精神象征的基礎,造型的語言表達傳遞特定的價值觀念,制作的身體實踐形成價值內化途徑。例如:運用金屬焊接方式表現鋼鐵工人形象時,金屬材料的屬性本身就能成為隱喻工人鋼鐵意志的符號,焊槍的灼痕更能塑造出艱苦奮斗、百煉成鋼的鐵人形象;在塑造革命戰士或當代軍人形象時,采用莊重挺拔的站姿、堅定的眼神以及剛毅有力的面部輪廓等造型語言,來傳達忠誠和無畏的核心價值;在手工塑造雕塑作品的過程中,通過反復打磨、焊接、拼接等方式與材料互動,能深化對所表現對象的理解與情感投射。這種“身體參與”的過程,將抽象的藝術話語轉化為可感知、可理解、可共鳴的情感體驗,從而實現從外在認知到內在認同的價值內化。
協同效應的另一方面體現在主題性雕塑教學對集體創作機制的創新探索與實踐之中。重大題材雕塑教學不再局限于單純的技法傳授,而是引導學生組建跨專業、多學科協作的創作團隊,鼓勵學生在集體創作中發揮各自的專業優勢,共同參與文獻研究、主題構思到形式推敲等創作全過程。這種團隊協同模式打破了傳統雕塑教學以個體技藝訓練為主的局限,使學生在互動交流中拓展視野、提升專業能力。
二、技道融通教學體系的構建路徑
主題性雕塑教學的方法論革新,本質上是協調雕塑敘事與藝術表達在時間與空間維度上的關系。傳統主題性雕塑教學方法往往將歷史題材局限于寫實再現的技藝訓練,當代雕塑教學則要求在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之間建立敘事結構,其核心在于強調構建以史為基、科技為翼的綜合型教學體系。這種體系的構建可從三個維度展開:
其一,歷史敘事的審美重構。歷史題材雕塑創作需建立科學的認知框架,注重文獻考據的嚴謹性和事件案例的典型性。通過系統梳理多種史料,還原歷史事件的時間脈絡與具體場景,從中提煉具有代表性的歷史瞬間和人物特征。中國美術館館長吳為山先生認為:“史實—物證陳列是基礎;作為凝固歷史、鑄造國魂的雕塑則是直入人心的。”③他在創作《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組雕》的過程中,深入研究原始檔案,走訪南京大屠歷史見證者,注重在多維度調研的基礎上,強調雕塑的純精神意義和藝術直接的感召力,將悲慘的歷史轉化為具有強烈震撼力與警示意義的雕塑作品。
其二,材料語言的藝術轉譯。材料作為雕塑語言的載體,承載著特定時代的技術特征與人文精神。在當代語境下,材料語言的表達已不再局限于傳統物理屬性的呈現,而是成為連接技術、文化與價值的重要媒介。如鋼鐵的高韌性與反射特性,可以構建出極具張力的線條和豐富的空間層次,被普遍使用于現代城市的公共空間中。青島五四廣場的雕塑《五月的風》運用鋼鐵材料,以螺旋上升的風的造型和火紅的色彩,象征中國人民在五四運動中展現出的不屈不撓和奮發向前的精神。
其三,數字技術的媒介重構。隨著科技的發展,數字技術已經重塑了雕塑藝術的認知范式。虛擬建模、三維掃描與3D打印等技術手段豐富了雕塑語言的表現力,從認知層面重構了藝術家對空間、形態與材料關系的理解。如甘肅瓜州戈壁灘上的大型雕塑《大地之子》,是目前國內運用數字技術創作完成最具代表的主題性雕塑作品。雕塑家董書兵運用虛擬建模技術突破傳統泥塑在物理空間中的限制,實現復雜結構和多維視角的自由構建,先通過3D掃描技術對雕塑小稿進行精準的形體捕捉,再利用3D打印技術實現從數據到實物快速轉化,最終通過數字編碼的方式組裝完成。
中國主題性雕塑教育體系的本土化進程,經歷了從體系移植到文化自覺的嬗變。早期留法藝術家將西方寫實體系引入中國,開創了以形載道的教學范式,通過融合中西雕塑造型語言,創造出兼具歷史厚重感與民族審美意蘊的雕塑語言。當下數字工具的使用不再局限于技術輔助層面,而應成為學生理解歷史敘事、表達文化立場的重要手段。如運用數字雕塑參數化的特點優化造型比例,虛擬現實技術創造沉浸式展示空間。教學實踐表明,數字技術的媒介重構,使主題性雕塑教學由傳統的手工技藝訓練,轉向融合人文思考與科技素養的綜合型人才培養模式,為雕塑教育注入了新的活力與發展動能。
三、主題性雕塑教學的實踐創新與價值輸出
在新時代多元文化語境中,主題性雕塑教學應該以培根鑄魂育新人和立德樹人擔使命為教學理念,堅持關注當下、深入生活,聚焦雕塑的敘事傳統與現實主義精神,推動主題性雕塑教學體系的建構。正如雕塑家李象群所言“文化是國家和民族的靈魂,藝術高校更要做好培根鑄魂的工作,要發揮好藝術高校在地區區域中的重要作用和使命擔當”。通過主題性雕塑教學培養學生多元造型觀念下的創造性思維。其教學路徑不僅關注基礎的塑造技法,要求在人物的塑造中突破形態摹寫,更強調根據創作主題的區別,運用多樣的雕塑形式和語言進行表現和解讀。注重激發學生心靈深處的正向的情感力量,以創作回溯傳統、記錄當下,加強教學的實踐創新和價值的引領。
歷史題材的雕塑創作承載著重構文化記憶與民族精神傳承的雙重使命。教學中引導學生關注傳統、學習傳統,以中國的藝術形式“塑”說中國故事,既需以史實為根基,更需超越圖解式的簡單再現,在雕塑語言的探索中加深對歷史的理解。在當前消費文化語境下,歷史題材雕塑創作面臨世俗化轉向:市場導向的雕塑創作弱化宏大敘事,轉向個體欲望表達與感性宣泄,折射出社會轉型期的價值嬗變。這種轉向既受西方藝術思潮的影響,也與本土文化自覺的不足相關。
歷史題材雕塑創作的體系的構建,需平衡以下四組辯證關系:核心價值傳播與大眾審美需求的統一,傳統基因傳承與現代性轉化的統一,本土文化身份與國際視野的統一,國家敘事與個體關懷的統一。在當前的歷史題材雕塑創作中,部分作品過于追求外在形式,導致形式與內容脫節,使得作品缺乏情感深度,暴露出創作者歷史認知的淺層化傾向;而優秀作品則通過藝術想象將歷史時空轉化為精神場域,使觀眾能夠進入歷史現場,實現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辯證統一。歷史題材雕塑創作的核心命題,在于突破圖解歷史和線性敘事的局限。真正的歷史重構不是史實的機械復刻,而是雕塑家以文化主體意識對歷史情境的再體驗,通過雕塑形式與語言的意境營造,在雕塑中完成精神對話。
在培根鑄魂的教育理念指引下,主題性雕塑教學注重實地調研的方式深化主題認知。組織學生考察革命歷史,通過查閱資料、參觀博物館,深入歷史現場進行實地測繪。這種在地性實踐打破了傳統課堂的局限性和封閉性。經過主題性雕塑教學系統的實踐訓練,學生在人物動態捕捉、場景空間營造、雕塑的形體表達等方面展現出更強的敘事能力。還能讓學生在潛移默化中銘記革命歷史,傳承紅色基因。
當下,全球百年變局加速演進,國家文化影響力競爭也日益激烈,國際視野下的主題性雕塑本土化教學實踐,逐漸把西式的雕塑教學體系內化于中國式審美和民族精神之中,將中國傳統造型語言與現代科技手段相結合,創作具有東方美學特質的藝術作品。有助于宣介中國主張、傳播中華文化、展示中國形象,加快發展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
四、結語
中國主題性雕塑教學歷經百年探索,逐步構建起融合時代特征與民族精神的教育體系。當前,主題性雕塑教學的發展面臨雙重機遇:國家文化戰略的持續推進為其提供廣闊舞臺,重大題材雕塑創作工程推動教學向跨學科、跨媒介的綜合性方向發展;與此同時,消費文化的沖擊與全球化語境的挑戰,要求主題性雕塑教學體系必須堅守文化主體性,在守正創新中平衡傳統文化的當代性轉化。為此,需著力構建歷史深度、現實關懷與未來向度相統一的教學框架,深化考察調研與在地實踐,強化數字技術對創作方式和思維的重構,推動主題性雕塑向文化敘事載體的轉型。面向未來,主題性雕塑教學應成為民族精神和傳統文化煥發新生的力量。通過激活傳統雕塑的敘事智慧,融合現代科技手段,構建具有東方美學特質的造型體系,使雕塑藝術成為記錄民族復興的載體,塑造民族精神、凝聚民族力量、構建國家形象,在國際傳播中彰顯文化軟實力。
注釋:
① 林文霞.劉開渠雕塑文摘——論雕塑創作[J].新美術,1983(1):4-13+89-90.
② 邵曉峰.百年中國雕塑的主題創作[J].美術,2018(6):99-103.③ 鄒鋒,朱尚熹.鄒鋒:主題性雕塑創作的研究[J].雕塑,2024(2):31-35+30
④ 劉楠.國家文化治理視角下的重大主題創作研究[J].文藝理論與批評,2022(4):188-192.
⑤ 吳為山.魂兮歸來——創作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大型群雕記[J].文藝研究,2008(4):119-123.
⑥ 李象群.用藝術精品為時代培根鑄魂[N].中國旅游報,2019.04.01(7):1-3.
注:本文系2022年安徽省教育廳新時代育人質量工程(研究生教育)課程思政示范課程項目,項目名稱:美學,編號:2022szsfkc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