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國和我爸爸

引子

去露營的日子。

‘你的爸爸真不像個爸爸。震宇站在梧桐樹下，一邊舔著冰棍一邊說。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無所謂，我卻像被打了一拳，臉一下就燒了起來。

本來我應該立刻辯解的，但我只是尷尬地拉了拉書包帶子，什么也沒說。

低下頭，螞蟻正沒頭沒腦地搬著一塊吃剩的蘋果核。

什么東西刺啦刺啦地往外冒，我突然覺得有點難受，就像喝了過期的牛奶。

十八線演員爸爸

星星，你…睡衣……我…”爸爸滿嘴泡沫地說著什么，根本沒注意到泡沫已經掉到了睡褲上。對于這一切，我見怪不怪。爸爸總是這樣，冒冒失失，一點兒大人的樣子都沒有。

“星星，我收拾好了！咱們出發吧！”爸爸聽起來興奮極了，但看到他的打扮，我卻一點兒也開心不起來。難看的格子襯衫，明顯小了一號的牛仔褲，沒修剪的胡子，野蠻生長的頭發，簡直就像剛從亞馬孫雨林里跑出來的野人。

爸爸可能是從我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撓著后腦勺說：“爸爸下一個角色要演流浪漢，提前適應一下，嘿嘿…

爸爸的呼嚕聲終于停了。我坐在客廳里，一邊吃三明治，一邊看著胡子拉碴的爸爸從臥室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

‘星星，抱歉，爸爸起晚了。 我馬上收拾好！

是的，今天是我和爸爸約好

是的，我爸爸是個演員，他演過橫死戰場的敵方小兵、給主角開車的司機、路邊的小販…每部電影出鏡五秒到五分鐘。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扯了扯嘴角，提著包就往外走。爸爸一邊把襯衫下擺掖進褲子，一邊跟在我后面。看起來，好像我更像大哥，爸爸像小弟。

一到露營地，爸爸就忙活起來。別看他對自己不拘小節，在露營方面可是一把好手。專用炊具、天幕、露營燈、露營專用桌椅…不一會兒，營地就變得井井有條。

很快，爸爸就做好了一大份烤肉。還是熟悉的味道，很美味，而我卻沒什么胃口。

“星星，最近，你是不是在學校里遇到什么事了？”爸爸裝作不在意地問。

他果然看出來了。當然，我并不想讓這次露營變成一次談心會。

沒什么。最近小考有點多。我隨便編了一個理由。

“這樣啊…….\" 爸爸若有所思，“不過，也別給自己太大壓力哦。

我沒回答，因為我在想的是另外的事兒。

升上四年級之后，我和震宇、喬思思成了好朋友。震宇的爸爸是醫生，喬思思的爸爸是程序員。而當他們問起我爸爸的職業時，我卻總是把話題岔開。演員嘛，如果有代表作還好，沒有代表作的演員，算什么演員呢？

我最近常常想，爸爸要是和別的爸爸一樣，每天穿著西服、打著領帶去上班就好了。

爸爸當然并不知道我在想這些，而是開始繪聲繪色地講最近發生在劇組的趣事。說到好玩的地方，他還站起來模仿。雖然有心事，但我還是很快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呼嚕蜜

夜深了，整個世界仿佛都有了睡意。

不知道是因為露營地太安靜，還是帳篷睡不習慣，一向睡眠很好的我，卻在半夜破天荒地醒了。我扭頭看向爸爸，他果然沒有任何不適應，夸張地張著嘴，胡子被呼嚕震得微微發顫。

我換了個姿勢，再次閉上眼晴。但沒過幾分鐘，我就聽到哪里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周圍那么靜，有什么東西似乎就在帳篷外。

可以進去了吧？”說話的人聲音又尖又細。

肯定可以了。現在的呼嚕已經熬到了最好的狀態?！被卮鸬?/p>

人聲音有點粗。

“呆子，我是問你星星睡著了沒，要是驚動了他，那可不得了。

猛然聽到自己的名字，我嚇了一大跳，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我想轉身叫醒爸爸，但隔著眼皮，我卻感覺到帳篷里漸漸亮了起來，溫度也逐漸升高。

隨后，我聽到了帳篷拉鏈被拉開的聲音。

我不敢轉身，心怦怦亂跳，呼吸也急促起來。

“你看，我就說嘛，星星肯定

也熟睡著呢。

“好了好了，別說廢話了?？扉_始吧。

又是一陣窸窸窣窣，他們仿佛拿出了什么東西。

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我悄悄轉過身，將緊閉的眼睛偷偷打開一條縫。眼前的一幕，讓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兩個藍色的精靈閃著光，一個在爸爸的頭旁邊，一個在爸爸的腳旁邊。一個胖一點，像個蘋果，另一個瘦一點，像個梨。他們的手里拿著一個透明的大口袋，而那個大口袋，就那樣飄浮在爸爸的正上方。

我又將眼睛睜大了一點兒，這下，我差點被驚掉下巴。伴隨著爸爸打呼的節奏，一個個粉色的音符從爸爸的鼻子里飛出，慢慢地飛到了那個透明的口袋里。音符好像并沒有什么重量，一落入袋子中，就變成了一團粉色的氣體。整個帳篷漸漸飄出一股奇香，像香草冰激凌，又像野外剛沾上露水的玫瑰。

“好了好了，咱們也別太貪心，今天就收集到這兒吧?！崩孀泳`說。

他們一邊說著什么，一邊拉開帳篷的拉鏈。

不好，他們要逃走！先跟出去再說！

我偷偷摸摸地起身，拉開了帳篷的拉鏈。幸好，他們的個頭兒小，步子也不大。夜色很沉，那袋粉色的呼嚕音符閃著光，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卻像燈塔一樣遠遠地指引著我，讓我不至于跟丟。

草越來越深，從腳踝到小腿，又漸漸蔓延到了大腿。前方，那兩個精靈已經漸漸隱沒在草里，呼嚕音符的光也變暗了。

我有些慌張，不禁把步子邁得大了些。

“??！”不知哪里出現的繩子，將我一下絆倒在草叢里。暈乎了幾秒鐘之后，我終于爬了起來，沒想到，蘋果精靈和梨子精靈居然一左一右站在我旁邊。他們手上拿著繩子，一臉驚詫。

“星星？”梨子精靈意識到了什么，朝后退了好幾步，“你…你…你，你怎么會跟來？

“我倒是想問你們呢，你們究竟是誰？你們想干什么？”雖然內心無比害怕，我還是大起膽子質問。

這這這，這可怎么辦呀！蘋果精靈顯然受到了驚嚇，跑過去躲到梨子精靈身后。

梨子精靈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但他顯然膽子更大，很快就鎮定下來：“星星，這件事說來話長，為了你的人身安全，建議你還是不知道為好。

“哼，”我強裝鎮定，“我……我可不怕你們，你們是小偷！我要把你們送到警察局去。

蘋果精靈的腿開始微微發顫， 臉也開始變綠，看起來十分緊張： ‘這……這可怎么辦才好…'

梨子精靈皺起了眉頭，把手放到下巴下面。思考了好一會兒后，他才開口：“我們的交付時間馬上就要到了…不如這樣吧，你先讓我們把呼嚕蜜帶回去交差，作為交換，我們帶你去無憂國，讓你知道真相，怎么樣？但是，你得永遠保守秘密，不能讓人類知道我們的存在。天快亮時，你就得回來。

“無憂國？那就是你們的國家嗎？

蘋果精靈和梨子精靈一同點了點頭。

突然間，我腦子里閃過一萬個念頭。我從來就對冒險什么的沒什么興趣，但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他們的提議那么誘人。這一切太奇怪了，我一定得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自覺地，我點了點頭。

呼嚕變奏中心

草越來越深，也越來越密實，很快就比我整個人還高了。梨子精靈和蘋果精靈不斷左右撥動著草，放低身子，居然像游泳一樣，在草里游起來。我也學著他們的動作，果然輕松多了！

就這樣游了好久好久，草終于漸漸變矮，我們的腳重新回到了地上。

“到了。”蘋果精靈的聲音中帶著一絲驕傲。

我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來到了一個十分宏偉的藍色大門前。

門自動打開，我們就這么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這里也是深夜，所有的房子都大門緊閉。

我沉默地跟著他們，像第一次看見太陽的人一樣觀察著周圍。這里的建筑都長得像積木一樣，無比精致，嚴絲合縫地卡在該在的位置，一點兒空間都不浪費。所有建筑都發出瑩瑩微光，是天的藍色，所以，盡管是夜里，卻仍能看清道路。頭頂上，是縱橫交錯的運輸線，一個個包裹從建筑上方快速移動，似乎完全不需要人工操作。這個國家的一切都很完備啊，我暗自想道。

“快點，等會兒就要變質了。‘蘋果精靈說。我這才注意到，兩個精靈口中的呼嚕蜜似乎顏色變深了，已經從輕盈的粉紅色變成

了暗紅色。

兩個精靈加快了腳步，我也迅速跟上。

終于，他們在一幢圓柱體形狀的建筑前停住了。

這里是呼嚕變奏中心。梨子精靈已經開始適應新身份，當起了我的導游。我很想問什么是呼嚕變奏中心，但他們并沒給我提問的時間，而是自顧自地進了門。

一進入呼嚕變奏中心，我腦子里就冒出了四個字一機械王國。里面居然有一棵巨大的齒輪樹！上千個齒輪一個扣著一個，正在強力運轉。

一個精靈從暗處走來。

‘你們終于來了?！彼哪樕懿缓茫Z氣中似乎有些責備。

‘實在抱歉?！碧O果精靈畢恭畢敬地把呼嚕蜜交給了他。這時我才注意到，這個精靈的制服上，居然繡著一個人的肖像，而那個人，越看越像我爸爸。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錯覺但很快，我就發現了更讓我吃驚的事一一齒輪開始轉動，呼嚕蜜經過傳送，開始發往一個個車間。我的視線逐漸往上，終于，在我仰頭的時候，看到了一幅巨大的肖像——不是別人，是爸爸的臉！

爸爸大笑的臉，居然出現在了穹頂上！不是別的什么大明星，就是我爸爸，我非常確定！我不禁捂住了嘴。

這是·…這是…” 我太過震驚，居然不知道從哪里問起。

梨子精靈似乎預料到了我的反應。“是的，你爸爸是我們選出的呼嚕王。”他淡定地說。

一瞬間，我只是看著梨子精靈的嘴一張一合，但大腦已經完全空白。

“跟我來。”梨子精靈看我實在太震驚，似乎做好了為我細細解釋一番的打算。

他帶我來到了一樓的一個房間：“這里是檔案室，你可以先看看。

我點點頭，走了進去。這里，一本本檔案在檔案柜上排列著。我謹慎地抽出一本，只見封面上寫著：特里的人生手冊。

翻開第一頁，一個藍色小精靈的臉出現在眼前，他的臉肉嘟嘟的，眼睛圓圓的，十分可愛，但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我又看向右邊，旁邊的頁面上寫著：特里一出生就患上了快樂喪失癥，此檔案將記錄特里的呼嚕療程。

我又翻了一頁。特里的眼神，似乎略微有了變化。旁邊寫著：今天，特里第一次吃到了特制的呼嚕蜜，第一次睡了個整覺。

下一頁：今天，特里第一次和幼兒園的小朋友玩起了鴨子玩具。

下一頁：今天，特里第一次被爸爸的笑話逗笑。

下一頁：今天，特里第一次主動提出去公園玩。

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頁，這一頁上，是特里大大的笑臉，上面寫著：特里的呼嚕療程順利結束。

我心里微微一震，隨即想到了什么。

我將這個檔案放進檔案柜，又迅速抽出了另一本厚厚的檔案。這次，是一個精靈老奶奶的治療記錄。第一頁上，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輪椅上，眼中是說不出的落寞，而到了最后一頁，她開始和朋友們親昵地攀談，完全像是換了一個人。

我如同渴了很久的人見到水一樣，貪婪地閱讀著一本本檔案中的內容。這些檔案里，有陷入職業倦怠的中年精靈，有因為學習壓力抑郁的少年精靈，有因為感情受傷而感到迷茫的青年精靈…每一個精靈，都在呼嚕療程結束后收獲了微笑。

啪！一滴水滴落在檔案上。我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哭了。喉頭無比酸澀，五臟六腑都楸了起來，像被黑洞吸到了哪里似的。

身后傳來了梨子精靈的聲音：“無憂國的國民們非常聰明，但我們有一個非常大的缺陷，那就是非常容易感染快樂喪失癥，許多年來，我們都被這個問題深深困擾著。直到五年前，一支醫療小隊發現，人類的呼嚕在對付這個病癥方面具有奇效。當然，不是所有呼嚕都有效，有些還有副作用，只有最純凈、最快樂、愿意為夢想無條件付出一切的靈魂熬出的呼嚕，才能真正治愈我們。所以，我們決定選出一個呼嚕王，由每一位無憂國國民輪番收集呼嚕蜜。而你的爸爸，就是我們從兩千個候選人中選出的呼嚕王。

蘋果精靈在一旁接著說：“到今天為止，呼嚕王的呼嚕蜜已經治好了三千六百個人。我奶奶和我自己就是呼嚕蜜治好的，實在太感謝了。”他的聲音有些哽咽，梨子精靈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背。我實在沒想到，看起來這么快樂的蘋果精靈，居然也得過快樂喪失癥。

蘋果精靈緩了好一會兒，才又抬起了頭。

我再帶你去個地方?！?蘋果精靈露出了一個狡黠的表情。

呼嚕王影院

這里是呼嚕王影院。

我看著眼前的巨大屏幕，不禁張大了嘴巴。現在播放的，居然是由爸爸的演出片段剪輯而成的一整部影片。

飾演死在戰場上的小兵的爸爸，臉上全是血污。他一動不動，一只蒼蠅停在睫毛上，睫毛居然晃都沒有晃一下。我想起來，為了這個角色，爸爸有段時間天天都用燃燒的香鍛煉眼睛的定力。

飾演司機的爸爸，眼神冷峻，嫻熟地將車一秒停進停車位。我想起，一年前的夏天，爸爸幾乎每天都頂著大太陽在樓下反復練習停車。

飾演路邊小販的爸爸，熟練地做起煎餅果子。為了這個角色，他特意增重二十斤，還每天都到煎餅果子攤位觀察，吃了不下一百個煎餅果子，以至于后來一看到煎餅果子就想吐。

為了電影里的五分鐘，爸爸付出了無數個五分鐘的努力。他總是大大咧咧、冒冒失失，看起來那么不靠譜，卻讓我忽略了他所有的靠譜。

我看著電影院里看得津津有味的影迷們，看著他們因為爸爸的表演大笑、流淚，我的情緒也隨之不斷起伏，不斷大笑、流淚。心臟一會兒充盈，一會兒空落，卻始終如同過電一樣微微顫動著。

這是爸爸的專屬電影啊，為什么我會覺得，爸爸沒有代表作呢？

走出影院，我才發現，天快亮了。不到三個小時的冒險，居然已經到了尾聲。

梨子精靈像位長者一樣拍了拍我的肩，似乎還想囑咐我什么，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我知道，現在得獨自踏上回家的路了。

街道上雖然依舊泛著藍色熒光，但明顯淺了很多。我抬起頭，運輸線依舊忙碌工作著。我這才發現，運輸線的一個個包裹上，都寫著“呼嚕蜜”三個字。

我依依不舍地走出了那扇巨大的藍色大門。

我游過高高的草地，走過矮矮的草地。一個個畫面在我腦子里回蕩，震顫著，翻滾著。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那種痛感清晰而又尖利。

我感覺腿就像灌了鉛，步子從來沒有這么沉過?；厝サ穆烽L得驚人，但我好像腦子里印了一張地圖，居然自動知道該往哪里走。

好久好久之后，我終于聞到了一股安然而又熟悉的氣息。遠遠地，我看到了露營地的燈光。

我拉開帳篷的拉鏈，爸爸還在快樂地打著呼嚕，一點兒也沒有被吵醒。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整顆心豁然開朗。

梧桐樹下

依舊是那棵梧桐樹。震宇和 我依舊站在樹下舔冰棍。

突然，震宇被什么吸引了視線。脖子向前傾，眼晴瞇起來。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大衣的“流浪漢”迎面走來。

“哎，你看…那個人………那個人…好像你爸呀。不會吧…”他的語氣充滿了不解和疑惑。

我內心一緊，但不是緊張，而是終于可以輕松說出那句話的快意。

“是的，那是我的爸爸。他是個演員…一個超棒的演員！我說。

尾聲

一個月后，一個神秘的包裹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寄件地址沒寫，寄件人這一欄也是空白。

拆開一看，居然是一個光盤。

上面有一行藍色的字：獻給呼嚕王的特別大禮，建議全家人一起觀看。

頭頂似乎有藍色的光閃過。我抬起頭，卻只看到一片朗朗晴空。

發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