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公元前600多年前的一天,時年35歲的喬答摩·悉達多在菩提伽耶(今屬印度比哈爾邦)的一棵大菩提樹下,終證無上正等正覺,得道成佛。之后的45年間,佛陀走遍恒河兩岸普度眾生,直至耄耋涅槃,不生不滅,跳脫生死輪回。佛陀在世時反對一切形式的偶像崇拜,佛不是神,而是開悟的人,眾生平等,人人都有慧根,但在佛陀圓寂后的百年左右,信徒們開始建造佛塔和菩提樹臺座等表現佛陀存在的具體象征以示敬仰,到公元1世紀,隨著大乘佛教的興起,佛造像藝術應運而生,從此佛教藝術進入新的視覺發展階段。
貴霜帝國時期(約公元1世紀至3世紀),在古印度地區誕生了吸收古希臘雕塑文化的犍陀羅和承襲自印度本土化形象的秣菟羅這兩種佛造像風格,這兩種風格在公元4世紀至5世紀的笈多王朝完成了融合與轉化,在古希臘雕塑藝術重視人體解剖學的寫實主義基礎上,融入古印度藝術對“和諧”與“平衡”的審美要求,造像面部柔和且富有理智神韻,通常帶著一種沉靜與冥想氣質,自然流露出超凡脫俗的神秘美感,象征佛教教義中的智慧與慈悲,意味著古印度佛造像藝術巔峰的完成。
自貴霜帝國時期起,佛造像藝術隨著佛教向周邊地區傳播擴散,比如以絲綢之路為通道傳入我國后,到魏晉南北朝開啟第一次漢傳佛造像藝術高峰,是中國視覺藝術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而其中另一朵從笈多風格主枝干衍生開出的花則長在喜馬拉雅南麓山地的尼泊爾,即為近年來越來越受到重視的尼瓦爾風格。
尼泊爾之于佛教具特殊意義,現位于尼泊爾與印度交界處的西南魯潘德希縣境內的藍毗尼是傳說中釋迦牟尼的出生地,現存藍毗尼摩耶夫人寺等公元前3世紀寺廟遺址,是每年無數佛教徒的朝圣之地。在公元7世紀,即尼泊爾的李查維王朝統治時期,普遍虔誠信奉佛教、生活在加德滿都河谷的尼瓦爾人已經熟練掌握了銅像鑄造技術,并且逐漸開始探索尼泊爾在地化的佛造像風格,彼時尼瓦爾的工匠們頻繁往來于喜馬拉雅山麓之間,開始為來自西藏等地的施主制作華美莊嚴的佛像,這一傳統一直持續到現在。到公元12世紀至18世紀的馬拉王朝時期,尼瓦爾風格走到了喜馬拉雅佛造像藝術的巔峰,結合了藏傳佛教和尼泊爾本土藝術特色:佛造像姿勢優雅靈動,眼型細長而慵懶,擁有比古印度雕像更寬更具象征性的獨特面容,廣泛采用復雜細致的裝飾性紋飾和金屬鑲嵌工藝,同時佛像的姿勢和神態也逐漸多樣化,既有傳統的冥想佛像,也有展現更多教義的菩薩和神祇形象。工藝以失蠟法為核心,結合鎏金、嵌寶、拋光、鐫刻、宗教儀軌等多道程序,分工明確,制作鏈條高度專業化,每道工序均由世代相傳的工匠家族完成。
尼瓦爾風格造像最精美的傳世作品之一是現收藏在英國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的一尊14世紀鎏金銅質蓮花手觀音菩薩像。像高93厘米,寬34厘米,重150千克,鑲嵌有天然綠松石、石榴石、彩色玻璃等,菩薩的右手下垂,結成與愿印,左手本應托住蓮花莖,遺憾的是蓮花莖現已缺失,一頂五角寶冠環繞著高聳的發髻,寶冠頂上是一尊阿彌陀佛像。蓮花手是藏傳佛教中觀音菩薩的常見身形之一。這尊造像軀體結構比例精準,呈三曲式S形,富有人性化與神圣感,面容飽滿,杏眼微睜,略帶微笑,表現出靜謐慈悲與內蘊智慧的特質。造像上身裝點有精細繁復的瓔珞、耳飾、臂釧、手鐲和胸飾等,下身著貼身托蒂(纏繞在腰部的長布,屬于南亞男性傳統服飾),垂帶以富有動感的波浪狀卷曲垂落,末端宛如飄動的水草,貼體處理依循身體結構,輕盈得恍若有吐納之態。
關于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所藏的這尊傳世佛像,3年前引發了一場論爭。2022年6月,紐約市立大學專攻被掠文物的黑市交易、藝術品偽造、博物館盜竊等領域的藝術犯罪學學者艾琳·湯普森女士在美國社交媒體上發文指出,博物館官方展牌上的說明資料存在嚴重誤導,“1904年,由榮赫鵬一行人在西藏考察時收集而來”,這里“收集”用了collected,而在博物館官網信息頁上,寫著的是根據1922年的博物館購買記錄存檔,這尊佛像是“1904年由已故準將羅林在西藏日喀則地區獲得”,這里“獲得”用了acquired,兩個動詞在英語語境里都是中性詞,隨后艾琳引用多處文字影像歷史資料,揭開了20世紀初那段發生在西藏的血腥歷史。
1903年,榮赫鵬,即弗朗西斯·揚哈斯本爵士,以邊界通商問題為借口,率領裝備精良的英軍3000人入侵西藏。到次年3月,在曲美辛古,英軍遭遇指揮官拉丁色、朗賽林率領的藏軍的頑強抵抗,雙方對峙僵持不下,英軍提出可以與藏軍代表談判,藏軍方面為顯示誠意,同意英軍提出的雙方暫時放下武器的要求,而實際上此時英軍已在暗中利用地形優勢,架設重型武器,將藏軍團團包圍。談判開始僅15分鐘,英軍軍官突然開槍將拉丁色和朗賽林兩位指揮官射殺,隨即英軍向已繳械的藏軍猛烈開火,至少有600名藏軍士兵倒在了機槍大炮的密集攻勢之下,他們的鮮血染紅了曲美辛古的泉水,史稱“曲美辛古大屠殺”。1904年9月,清西藏地方政府被迫與英方簽訂了不平等的《拉薩條約》,內容包括向英方賠款、撤出邊防設施、增開更多商埠、由英國監管商務事宜等,清朝政府代表未在條約上簽字。條約簽訂后,榮赫鵬率英軍于9月23日撤離拉薩,當時英國國內輿論對于英軍的殘酷暴行都多有譴責,至今《大英百科全書》在對榮赫鵬的介紹里依然對他持不屑一顧的態度。當然,這一切并未阻止在1904年12月,榮赫鵬因其在西藏的“突出貢獻”受封印度帝國騎士團騎士。
英國傳記作家查爾斯·艾倫在2004年出版的《雪中決戰:榮赫鵬行動的真實故事》一書中指出,為了報復藏軍的頑強抵抗,英軍沿途北上的過程中,大肆燒殺搶掠村鎮和寺院。1904年,威廉·貝農少校寫給妻子的信件中描述了一件發生在江孜縣白居寺的搶劫事件:當時英軍士兵綁架毆打了一名喇嘛,并威脅如果不交代珍寶藏在哪里就要把他槍斃,喇嘛被迫指出了藏匿地點,士兵向將軍匯報情況,將軍告訴士兵可以留下自己喜歡的,其余的上交L.奧斯汀·沃德爾,沃德爾是大英博物館的藏品搜集人。時至今日,用“榮赫鵬”為關鍵詞在世界級拍賣行的官網上搜索,比如佳士得,能發現不少拍品來自1904年榮赫鵬部隊入侵西藏時所得,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所藏的這尊造像只是成千上萬件被英軍掠奪的贓物的冰山一角。
艾琳的推文迅速引發關注,網友紛紛留言表示博物館應該將佛像物歸原主,博物館官方回復表示正在采取切實可行的措施,研究如何解決館藏存在的術語問題,網友隨即質問博物館難道僅僅只是術語使用不當的問題嗎。2023年,博物館修改了佛像展牌的介紹信息,比如將“遠征”換成了“對西藏的軍事侵略”,但這樣文字上的修改夠了嗎?展牌信息應該如何解釋暴力血腥的歷史,同時又不否認博物館自身的潛在責任?
殖民時期殘留下的非法所得文物議題的確是一個復雜的國際熱點。不免讓人想到最著名的案例——希臘與英國之間那場關于大英博物館所藏的帕特農神廟被盜雕塑曠日持久的“口水仗”,時至今日,哪怕英國國內民眾都在高呼應該盡快歸還,正視英國野蠻殘暴的殖民歷史,國際輿論基本也持同樣立場,英國政府和大英博物館的立場依然是“合法所得,拒不歸還”。
現行國際公約,比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1970年《關于禁止和防止非法進出口文化財產和非法轉讓其所有權的方法的公約》,確為追討流失文物提供了一定的法理基礎,但實際執行又面臨諸多問題,例如時效性及適用范圍等,而在流失文物年代久遠的客觀條件制約下,原屬國往往缺乏翔實證據證明所有權或出處,流入國又多實行“善意持有”原則,即文物一旦被合法拍賣或藏于博物館,即享法律保護,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的這尊造像就屬于這類,所以“物歸原主”只是眾多網友樸素而真誠的愿望,不過即便如此,多年來國際社會并未放棄對此議題的探討,或許有一天,流失文物終會找到漫漫回家路。
(責編:李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