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對河湟地區的治理中,藏傳佛教發揮了重要作用,雖然“因俗而治”的羈縻政策貫穿了整個明代,但不同時期所采取的羈縻強度是有所不同的,呈現了前強后弱的特點。換言之,有明一代,明廷對河湟地區社會治理存在著由“羈縻”到“直轄”的轉變。當然這種微妙變化背后的原因是多維而復雜的,但本質上是明代河湟地區多元民族的流動交融所致。從明初的“衛所移民”到明正德年間遷牧于青海的“西海蒙古”,這些民族流動交融都直接影響了河湟地區的民族結構和地方秩序,從而又深刻地影響了河湟地區藏傳佛教寺院的分布和變遷。本文力圖從空間歷史的角度闡釋明代河湟民族流動和該區域內藏傳佛教寺院分布變遷中的歷史邏輯關系,從而系統構建起明代漢藏蒙古三族交流共融下,河湟地區藏傳佛教寺院的發展圖景。
撫寺安邊”:明初河湟藏傳佛教寺院分布特點
洪武初年,朱元璋在統一中原后便立即揮師西進河湟地區,面對西北地區的“殘元勢力”,為達“北拒蒙古,南捍諸番”(張廷玉等:《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的戰略目的,一方面,積極整合河湟番族部落力量,“弁椎結,譯侏儷,因即故州置軍衛焉”(蘇銑纂修:《西寧志》,青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從洪武四年(1371年)至洪武十二年(1379年)逐步構筑了“西番諸衛”的防御體系。另一方面,明廷注意到該地區民眾“俗猶崇釋”的信仰狀況,沿襲了“因俗而治”的政策,但明廷也有所創新,將早先制定的中原僧官制度引入河湟地區,在注重“撫寺安邊”的同時,也試圖將河湟寺院僧團勢力納入大一統秩序之中。就在明廷試圖重新構建河湟地方秩序時,恰好出現了一位在河湟周邊頗具影響力的噶瑪噶舉派僧人三羅喇嘛。《明史》載:“初,西寧番僧三剌(三羅)為書招降罕東諸部,又建佛剎于碾白南川,以居其眾,至是來朝貢馬,請敕護持,賜寺額。帝從所請,賜額曰瞿曇寺。立西寧僧綱司,以三刺為都綱。”三羅喇嘛以其在罕東各藏族部落中頗具聲望,一紙書信便讓這些部族安定下來,歸順明朝,所以明廷格外倚重三羅喇嘛,贊揚“喇嘛三羅,葳揚佛法,忠順朝廷”,其所在的瞿曇寺也被設為西寧僧綱司。自此,瞿曇寺在明廷的扶植下演變成了一座皇家鎮邊大寺。
《明史》明確說明瞿曇寺位于碾白南川,屬湟水河下游地段。關于三羅喇嘛為何要在此處建瞿曇寺,謝佐先生認為是受到遷入青海的河套蒙古族的擠壓而前往湟水河下游的農業區,但其實瞿曇寺建立之時,西海蒙古尚未進入青海,西寧兵備按察使石檟也論到明初“虜患尚未有之也”。其實瞿曇寺所在的湟水下游毗鄰秦隴,交通便利,漢藏交融程度較深,即明代所謂“熟番”所居,所以瞿曇寺才能被明廷更易護持,宣德年間所建的弘化寺亦可為證。事實上,明初瞿曇寺寺址的選擇體現了河湟地區地方力量(主要是藏族)和國家力量兩者間的博弈后,漢藏兩族逐漸共融的結果。這在明廷御賜瞿曇寺碑文中有著精辟的概括:
又念遠邇郡縣,靡不建置寺宇,以嚴崇奉。西寧接壤天竺,乃佛所從入中國者也。獨寥廖稀闊焉,豈稱崇獎之意?于是命官相土,審位面勢,簡材施工,肇作若蘭,高閎壯麗,賜名“瞿曇”。自是中國之人往使西域,及西域之人入朝中國者,至此而攄城福徼福,有歸依之地焉。(吳景山:《瞿曇寺中的五方碑刻資料》,《中國藏學》2011年第1期)
這段材料首先明確表達了藏傳佛教在河湟地區的重要性,所以明廷不惜花費巨大的人力物力來營建瞿曇寺,打造成明朝的皇家寺院。其次,明廷將瞿曇寺作為西藏僧團進京朝貢的中轉站,視其為明王朝邊疆權力的代理。特別強調“官員、軍民人等,務要各起信心,尊崇其教,聽從本僧自在修行,并不許侮慢欺凌,其常住一應寺宇、田土、山場、園林、財產、孳畜之類,諸人不許侵占騷擾”。(吳景山:《瞿曇寺中的五方碑刻資料》)明廷通過對瞿曇寺的扶植,鞏固了其在河湟地區的統治,又將瞿曇寺作為聯結西藏地方勢力之紐帶,而瞿曇寺因此也實現了區域政教合一的統治。需要說明的是在瞿曇寺營建過程中,明廷曾派宮廷官員和工匠參與了瞿曇寺的修建,“永樂年間,節奉欽差孟太監、指揮田選等,奉圣旨,建立寶光、隆國二殿,立有碑記”[蒲天彪:《〈余瑣錄〉與瞿曇寺史料補遺》,《西藏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第5期],明廷有意將藏傳佛教寺院瞿曇寺建造成漢式建筑,看似“因俗而治”的羈縻政策,卻成了推動漢藏文化交融的重要作用力。瞿曇寺寺院建筑中的很多建造法式和藝術都臨摹自明初紫禁城,尤其是瞿曇寺隆國殿建筑可視為縮小版的紫禁城奉天殿,深刻推動了藏傳佛教的中國化。
綜上所述,明初剛柔并濟的舉措維持了河湟地區的穩定,河湟地區形成了以湟水流域下游瞿曇寺為核心的藏傳佛教寺院的分布格局,表面看似是由明廷撫寺安邊策略主導下所形成的,實質上是明初漢藏兩族深刻交流融合后達到一
個平衡的結果。
“衛所移民”和“俺答迎佛”對河湟藏傳佛教寺院分布格局的影響
洪武、永樂年間,由于明廷在河湟的有效力量不足,在撫寺安邊的策略下,形成了以湟水下游瞿曇寺為中心的佛寺分布格局,實際上,這種格局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明初河湟地區的一種地方秩序。但隨著“衛所移民”的推進和明正德年間西海蒙古遷牧青海,從地緣政治角度來講,這種漢族和蒙古族的民族遷移流動代表著河湟地方力量的變化,沖擊了地方原本的秩序,從而直接影響了明初河湟佛寺分布的格局。
(一)衛所移民和文化變遷
洪武年間,明廷在漢藏邊緣的河湟地區建立起了衛所制度,和內地不同的是,西番諸衛除了肩負鎮戍守邊的軍事職責外,還擔任地方行政的職責。因為河湟畢竟處于漢藏邊緣地區,要實現直接管轄的難度極大,有些官員甚至認為“化外之地,不可守,將城樓庫房屋盡行焚燒殆盡,拘虜南歸”(陳學霖:《史林漫識》,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0年)。對此,明廷為加強邊地防務的安全,大力實行“移民實邊”政策,以此達到“寓兵于農,有事則戰,無事則耕,暇時講武”(余繼登:《典故紀聞》,中華書局,2006年)的目的。隨著移民戍邊的逐步推進,大量以漢族為主的人口遷入河湟,以衛所官軍人數為例,“洪武年間,西寧縣在籍官軍7200戶,15854人;永樂年間,在籍官軍7200戶,12092人;嘉靖年間,在籍官軍3578戶,45613人;萬歷六年,在籍官軍2560戶,在籍百姓440戶,合計38892人”(楊應琚:《西寧府新志》,青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這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河湟的民族結構,從而推動了河湟地區的農業開發和文化變遷。
明初“屯田遍天下,而西北偏地最多”,又在邊地衛所“三分守城,七分屯種”的定例上,河湟土地大規模被開墾,永樂時,單就西寧衛屯田面積已達20萬畝。這使得農業生產在地方經濟中的占比大大增加,一定程度上推動了農業文化在河湟地區的普及。隨著軍屯的深化,官軍家屬也參與到衛所墾殖當中,自身逐漸擁有了田地,形成家庭經濟,促進了外來軍戶的土著化。與此同時,中原王朝正統的文化和禮制也潛移默化地移植于河湟地區。宣德二年,“西寧衛奏,西寧雖是邊方,然官員軍民之家亦有俊秀子弟向慕讀書,緣未建學立師,無所受業,又凡慶賀表箋無人撰述書寫,請開設學校如內地”(《明宣宗實錄》卷二十四)。宣德三年,肇建西寧衛校,從而初步實現推行王化、移風易俗的目的。此外,代表王朝禮制秩序的各類祠廟社壇也逐漸豐富,比如洪武十九年建西寧城隍廟、洪武二十六年建金山祠、宣德元年建廣福觀等,以及農業祭祀的社稷壇、厲壇和風雨雷電山川壇等。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藏傳佛教文化為主的地域文化。
明代前期,在河湟衛所主導的移民活動之下,地域文化有了很大的變化,“西寧地方原系番夷雜處之地,洪武我朝太祖迅掃胡元,招集人民開荒展土,始建城郭,設立衛所,名為西寧。是以學校、茶馬司倉、驛遞,漸為備具。于是西番進貢,北敵潛蹤,雖系邊境之地,實同腹里之安。”(《皇明經世文編》)不難看出,隨著大量漢族移民定居河湟,河湟的民族構成和地域文化都發生了變遷,明廷對河湟的控制力逐漸增強。換言之,隨著明廷將河湟逐步納入大一統的秩序中,瞿曇寺等寺院“撫寺安邊”的作用逐漸減弱,這也側面反映了衛所移民對湟水下游以瞿曇寺為中心分布格局的沖淡。
(二)仰華寺會唔對河湟藏傳佛教寺院分布格局的沖擊
隨著明初衛所移民,河湟民族結構和經濟文化的變化,就在明廷逐漸推進河湟內屬化時,正德年間西海蒙古的遷牧青海使河湟的地方秩序再次失控。特別是“俺答迎佛”仰華寺的建立(萬歷三年),開啟了蒙古族民眾普遍信仰藏傳佛教的局面。雖然仰華寺僅存16年,但使得河湟佛寺中的蒙古部族因素加大,引起了河湟地區藏傳佛教寺院分布格局的變動。
河湟地勢西高東低,在狹小的區域內自西向東呈現了游牧到農耕的變化,如果說衛所移民下河湟農業發展在空間上呈現了自東 (中原)向西 (河湟)的變化,那么西海蒙古遷牧青海對河湟宗教文化的影響則呈現了自北 (蒙古高原)向南(河湟)的牽引力,在水平的推動力和豎直牽引力的合力下,民族流動徹底沖破了明初湟水下游瞿曇寺為中心的藏傳佛教寺院分布格局。西海蒙古進入青海前后分為兩次,雖然明正德四年(1509年),“蒙古部酋亦不刺、阿爾禿廝獲罪其主,擁眾西奔。瞰知青海富饒,襲而據之……自是甘肅、西寧始有海寇之患”(張廷玉等:《明史》)。客觀來講,此時蒙古部落和青藏之間的宗教聯系尚未建立,并未對河湟地區藏傳佛教的發展格局產生重要影響。事實上,“蒙古敬信黃教,實始于俺答汗”,特別是在“隆慶和議”俺答封貢之后,俺答汗和格魯派上層出于政治的相互需要,格魯派逐漸在蒙古傳播開來。在此背景下,從萬歷二年(1574年)開始,俺答汗曾三次遣使入藏邀請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前去傳教,為迎接索南嘉措,“丙兔乃以焚修番人,使通道松潘,以迎活佛。…既而寺成,賜額仰華”(《明史》)。其中反映了一個重要的空間信息,西海蒙古最初所設想的建寺地點主要在青海湖到嘉峪關內外這一線,總體是河湟以西廣大地區,并未打算東進河湟地區建立寺院。這就使得河湟形成了西端仰華寺、東端瞿曇寺的格局。且仰華寺的建立也有漢族工匠的參與,其中一些建筑的“屋脊等等裝飾,均采用漢式”,寺名也是由明廷所賜,這也體現了寺院是在多元文化影響下形成的。不過也需要從中看出,仰華寺的建成主導力量是西海蒙古,在西海蒙古的軍事壓力下明廷只不過出于“以鼓其善心,而杜其關外之請”才因而允之的,和瞿曇寺建立以明廷為主導力量形成了對比。仰華寺建成后,成了西海蒙古長駐青海的據點,“及俺答迎佛,又建寺于青海,奏賜名仰華,留永邵卜別部把爾戶及丙兔、火落赤守之,俱牧海上”(《明史》)。自此之后,西海蒙古很多政治、軍事以及商貿活動都是以仰華寺為中心。對此鄭洛做了精辟的總結:“名曰迎佛修善,其實樹職收蕃。…則青海為群虜不逞之巢,而佛寺實一方啟疆之本。”(蘇銑纂修:《西寧志》)總之,仰華寺代表了西海蒙古在河湟周邊的崛起、對河湟秩序的重大沖擊,以此形成了河湟西端為仰華寺、東端為瞿曇寺的過渡格局。
三世達賴對河湟藏傳佛教寺院的規劃和蒙古的信仰實踐
在仰華寺會晤之后,俺答汗通過信仰達到了穩定內部秩序的目的,而對于索南嘉措來說,也借助俺答汗穩定了格魯派的發展。索南嘉措兩次到訪青海,其間周游河湟,實地規劃了格魯派寺院在河湟的地理分布,而后來這些寺院的逐漸出現也是由于西海蒙古在“俺答迎佛”之后的信仰實踐。但還需注意的是,西海蒙古力量所主導的仰華寺在建寺16年后便被明廷毀壞,瞿曇寺也在明后期格魯派興起后改宗格魯派,唯獨索南嘉措所規劃的湟水中上游為中心的佛寺格局穩定發展,可以說索南嘉措在明蒙藏間頻繁穿行,使各方力量在河湟中上游達到了一個均衡點,最終的分布格局代表了漢、藏、蒙古三族間的完美共融。
(一)三世達賴實地規劃河湟藏傳佛教寺院布局
萬歷六年(1578年)和萬歷十年(1582年),三世達賴索南嘉措分別兩次到訪青海地區。在此之前,青海地區已有格魯派寺院,索南嘉措來青海后,一方面鞏固已有寺院實力,同時又布局展方力。從系用茄舊兩伏到切肖悔的成效來看,第一次主要取得俺答汗的支持,第二次到訪青海后便開始了對河湟格魯派寺院的規劃布局。索南嘉措在仰華寺期間,在黃艾川(永謝卜牧地)為新建的彭措南杰林寺開光,又在鄂爾多斯牧地為新建的彭措潘代林寺開光。這兩所寺院現已無跡可尋,但根據蒲文成先生的推斷,彭措南杰林寺可能在今青海湖之南的興海縣境內,彭措潘代林寺在今青海海北州境內。雖具體地點已無法考證,但可以看出兩座寺院都離仰華寺不遠,在河湟西端,明顯是西海蒙古主導所形成的寺院。索南嘉措實地對河湟格魯派寺院規劃布局是在第二次青海之行。萬歷十年(1582年),俺答汗去世,索南嘉措受邀去蒙古土默特部參加葬儀。當索南嘉措行至仰華寺后,并未直接前往內蒙古,而是用兩年時間周游河湟,對河湟格魯派寺院的發展進行實地布局。萬歷十一年(1583年),索南嘉措來到塔爾寺,“向持律師法王、大修行者仁欽宗哲堅贊和五部落昂索為首之眾施主訓示,在此宗喀腹地建寺于暫久諸多益處及必須修建之道理…自此,興建僧舍”(色多·羅桑崔臣嘉措:《塔爾寺志》,青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塔爾寺規模越來越大,地位越來越高。之后,索南嘉措前往夏瓊寺、丹斗寺、弘化寺、炳靈寺及臨洮寺等,但文獻并無詳細記載。從結果來看,索南嘉措對河湟佛寺布局影響最大的便是開辟了湟北地區格魯派寺院,在返回宗喀后繼續北上進入華熱地區,土觀《佑寧寺志》載:“ (索南嘉措)前往蒙古途中,曾駐錫智嘉(佑寧寺附近)。彼時空中彩云密集,雷聲轟響,降下甘露。顯示種種殊勝之瑞兆…便預言:‘彼地將誕生一名弘揚噶當派佛法的高僧。’”(《佑寧寺志》,青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此后佑寧寺發展壯大,成為“湟水北岸諸寺之母”。索南嘉措繼續北上,又寄言建仙米寺,“全知者第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來到彼處…并作了需修建寺院的授記并為寺院命了名”(智觀巴·貢卻乎丹巴饒吉:《安多政教史》,青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這座寺院也是湟北著名寺院。
綜上所述,索南嘉措通過鞏固和規劃新建了很多寺院,尤其是湟水上游的塔爾寺和中游的佑寧寺逐漸成了河湟佛寺布局的新中心。
(二)西海蒙古對格魯派的護持
仰華寺會唔后,蒙古和西藏間正式建立了宗教聯系,而河湟周邊又作為蒙藏間的必經之地,仰華寺自然成了重要的中轉站,“他部往來者,率取道甘肅,甘肅鎮臣以通款弗禁也。…河套都督卜失兔亦遣使邀扯力克,扯力克遺洛書,以赴仰華為名”(《明史》)。蒙古部落因禮佛、送佛、熬茶等需頻繁往來于蒙藏之間,實踐了對格魯派的信仰,一定程度上實現了索南嘉措之前所布局的建寺規劃,逐漸奠定了以湟水中上游為中心的佛寺分布格局。
索南嘉措在周游河湟規劃布局活動后,便北上蒙古,但于萬歷十六年(1588年)圓寂于蒙古喀喇沁。此后,蒙藏僧俗各界出于政治上考量,認定松木兒臺吉之子(黃臺吉之孫)云丹嘉措為轉世靈童,直至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順義王扯力克派“巴雅兀特之垂爾扎木蘇綽爾吉臺吉、巴噶庫里延之溫布臺吉,及可汗之孫博碩克圖鴻臺吉、敖巴彥楚格庫爾臺吉等,統領諸巴格什、塔布囊與官員為首的五部偵察兵,護送喜悅識一切達賴喇嘛前往”(珠榮嘎:《阿勒坦汗傳》,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0年)。這些身世顯赫的臺吉擔任了護送四世達賴入藏的任務,可見蒙古方面對此的高度重視。同年,云丹嘉措入藏途經河湟地區時,湟北一帶的上層人士以索南嘉措曾在此寄言建寺為由,請求建立一座寺院,得到了云丹嘉措的大力支持,在他抵藏后還專門派人來湟北地區主持建寺,佑寧寺由此建成。后又至塔爾寺時,見寺院和村莊混雜,僧俗難分,影響寺院發展,于是要求整頓僧侶戒律,建立一座法規嚴整的講經院,因之前塔爾寺有“青海湖各部和五部落頭人輪流做施主”的基礎,到了萬歷四十年(1612年)建成了一座漢式風格的大殿。從這次蒙古“送佛(云丹嘉措)”的信仰實踐來看,在途經河湟地區時確實實踐了索南嘉措曾經所規劃布局的一些寺院,由于云丹嘉措本就為蒙古人,但卻擁有格魯派領袖的身份,這就為塔爾寺和佑寧寺等寺院奠定了蒙古部落信仰的供奉基礎。
實際上,在索南嘉措于蒙古圓寂之后,蒙古本部對格魯派的信仰主要表現在護送索南嘉措舍利入藏、護送云丹嘉措入藏坐床以及云丹嘉措圓寂后護持格魯派發展等活動。從這些“送佛”和“護法”活動來看,對河湟地區寺院發展的影響是很深刻的,最明顯的一個特征便是,蒙古本部對河湟地區格魯派的支持模式發生了變化,對塔爾寺和佑寧寺的護持并非為仰華寺般的較為強勢的軍事支持,這才使得塔爾寺、佑寧寺不再遭受仰華寺那般被毀的命運,體現了河湟各方力量的均衡和逐漸共融。
漢藏蒙共融下河湟藏傳佛教寺院分布的重塑
由此我們不難發現,河湟佛寺分布格局在明初主要是以湟水下游瞿曇寺為中心,但隨著明中期河湟衛所移民儒道等國家正文化的植入,瞿曇寺撫寺安邊的職能被淡化。與此同時,隨著正德年間西海蒙古的遷牧青海,特別是俺答迎佛、仰華寺的建立,直接沖擊了已逐漸被淡化的湟水下游瞿曇寺為中心的佛寺格局,形成了河湟西端仰華寺一東端瞿曇寺的格局。不過仰華寺僅存十六載,在此期間,索南嘉措在仰華寺會唔俺答汗后又實地布局河湟格魯派寺院發展,之后這些寺院生根發芽,形成了以湟水中上游塔爾寺、佑寧寺為中心的分布格局。
塔爾寺和佑寧寺在明后期發展迅速,陸續衍生出了眾多屬寺。塔爾寺在后來產生了23座屬寺,基本是在塔爾寺周圍,處湟水流域上游。佑寧寺在后來的發展中最多出現了49座屬寺,被稱為“湟水北岸諸寺之母”,這些寺院群基本處于湟水中游。明末河湟逐漸形成的以塔爾寺和佑寧寺為中心的藏傳佛教寺院格局一直持續至今,塔爾寺逐漸成為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而佑寧寺的章嘉呼圖克圖在清代位列八大駐京呼圖克圖之首,更體現了佑寧寺在地區秩序中的重要位置,在清代也視為河湟的中心寺院。而瞿曇寺住持在清順治八年(1651年)曾上書《貢節奉敕誥代輩相傳親供底冊》,請求清廷延續其明代的政治地位,但未得到朝廷答復,可見瞿曇寺之河湟中心寺院的地位已不復存在。
有明一代,河湟地區藏傳佛教寺院分布中心之所以在河湟東端和西端之間擺動,這后面有著復雜的原因,事實上,明代河湟地區藏傳佛教寺院分布格局的變化并非簡單的線性因果關系所能描述,其中涉及明王朝國家力量介入、代表地方力量的藏族,以及后來西海蒙古第三方力量的突然進入。
首先,從河湟地理位置來看。因為河湟地處通途,是青藏高原連接中原內地的必經之路,被稱為“漢藏金橋”,體現了東西方向的連接作用。而河湟之北有扁都口孔道及其松山可連接河西一蒙古和青藏高原,這是南北方向的連接作用,但該方向的連接作用往往被忽略。實際上,河湟的南北連接作用在歷史上發揮過重大作用。正是由于河湟地理位置的特殊才造成了河湟文化的多元性,民族的多樣性,這也是明代河湟佛寺分布中心在東西兩端變動的基礎。
其次,從民族流動角度來看。明中期在河湟衛所移民下,漢族為主的移民自東向西進入河湟,改變了民族結構,儒道文化逐漸普及,這也使得明廷對河湟的管理由羈縻逐漸向直轄轉變,沖淡了湟水下游瞿曇寺撫寺安邊的職能。但從正德年間開始,西海蒙古進入河湟周邊,尤其萬歷初年仰華寺的建立,代表了西海蒙古的強勢入駐,明廷漸覺“虜黨日增,則虜謀叵測,漸生不軌之心”
(蘇銑纂修:《西寧志》),所以明廷后來主動出擊摧毀了仰華寺。從瞿曇寺地位淡化和仰華寺被毀說明,河湟地區的藏傳佛教寺院的發展并非某一方力量所能主導,當某一方力量過于主導地區寺院發展時,區域力量就會自主調節,進而達到一個平衡狀態。
最后,從漢、藏、蒙古的融合角度來看。三世達賴索南嘉措對河湟佛寺的規劃,在一定意義上代表了漢、藏、蒙古三民族的共融,在仰華寺會晤之后,索南嘉措曾抵甘州同甘肅巡撫侯東萊會唔,后致書明宰輔張居正修好明廷,且同意奉勸俺答汗早歸土默特,明廷后來專派官員進行獎賞和敕封,邀請索南嘉措進京。可見索南嘉措在促進漢、藏、蒙古的團結和融合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這也就能解釋其所規劃的佛寺分布格局為何最終穩固。另外,湟水中上游為中心的佛寺分布格局表面看似是格魯派的實力逐漸增強所致,其實是索南嘉措在規劃時選擇了關鍵區域,因為湟水中上游是東西走向國家力量(儒道文化)進入和南下西海蒙古力量(游牧文化)的重合區,在短暫的沖突碰撞之后便迅速達到了共融的狀態,這才為湟水中上游為中心的佛寺分布格局提供了人文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