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研究聚焦于動結式“吃光”和“吃掉”,通過運用句法測試及BCC語料庫實證分析方法,探討兩者對受事數量的限制及其句法語義特征。研究發現,“吃光”與“吃掉” 在受事選擇上存在顯著差異:“吃光”通常不直接與具體數量結構連用,而“吃掉”可以直接搭配數量結構,用以表示一定量的食物被消耗。本研究揭示了補語功能范疇對數量限制的句法管控機制,為漢語動結式研究提供新的形式化解釋框架,同時對二語教學中的近義補語辨析及自然語言處理中的事件建模具有應用價值。
[關鍵詞] 吃光" 吃掉" 數量限制
[中圖分類號] I2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2-0078-04
現代漢語動補結構的語義制約及句法表現一直是語法學界的研究熱點。動補結構中補語對受事數量的選擇性限制,本質上是句法結構與事件語義接口互動的結果。以“吃光”與“吃掉”為例,二者雖同為動結式復合詞,但其句法投射的層級差異直接制約受事賓語的數量特征。在日常使用中,“吃光”和“吃掉”經常可以替換使用,但也存在不同的使用限制,尤其是它在對受事名詞結構的數量限制方面。“吃光”與“吃掉”雖具有相同的核心動詞“吃”,但其補語成分“光”與“掉”在[+完成]體貌特征下呈現出顯著的語義分化。這種分化直接制約著受事賓語的數量特征,進而影響句法組合的可能性與語用適切性。
既往對于動結式“V+掉”的研究,如周磊磊、劉焱、樸奎容、王丹榮等學者多聚焦于區分跟在不同動詞后的補語成分“掉”的不同意義及其句法語義特征,以及“掉”的虛化軌跡[1-3]。張博、趙春利指出“V+掉”可兼容“漸變式消失”,受事可被部分量修飾[4]。相對于“V+掉”的研究,單獨聚焦于“V+光”的研究就比較少,孫洪威曾關注到了補語“光”對名詞數量的限制,指出“光”的使用要求存在一個“場”,即食物曾經存在的處所或范圍,并且對數量有一定的限制作用。然而,以往研究在對比特定補語引發的數量限制上缺乏關注,本研究針對“吃光”和“吃掉”這兩個具體動詞短語進行對比研究,充分討論補語“光”和“掉”在數量結構上的差異。
本研究基于來自BCC語料庫和內省語料的實證分析,在形式句法學視角下,試圖解答以下問題:(1)“吃光”與“吃掉”在受事數量的選擇性限制上有何系統性差異?(2)這種差異如何通過補語成分的量化特征獲得解釋?研究成果將深化對動結式數量限制機制的理解,為對外漢語教學中的近義補語辨析提供理論依據,并對自然語言處理中的語義角色標注具有應用價值。
一、文獻綜述
現代漢語動補結構“V+光”與“V+掉”對受事數量的限制機制是語法研究的重要議題。學界圍繞補語“光”與“掉”的語義分化、動詞選擇以及句法制約等方面展開了深入探討,然而在針對不同補語對受事的數量限制這一具體問題上缺乏一定的關注。
孫洪威指出,“V+光”結構對受事數量的選擇限制與“場”(N2)的存在密切相關。補語“光”要求受事(N1)必須體現為“總量”或“剩余量”,且需通過“場”的語義制約實現量化閉合。當N1為“總量”時,需依賴統稱性修飾語(如“所有”“全部”)明確全量范圍(如“殺光所有人”);若為“剩余量”,則需通過“場”的語境界定其存在邊界(如“喝光瓶里最后一點酒”中“瓶里”限定剩余量的空間范圍)。單數形式的N1僅在可切分為更小個體時成立(如“抽光一盒煙”隱含分次量化“二十根”),而直接修飾賓語的數量定語(如“三個饅頭”)因無法滿足全量要求常不符合語法規范,需通過主語位置(如“三個饅頭都吃光”)或剩余量標記(如“剩下的三個饅頭”)實現量化閉合。“場”的核心作用在于為數量提供認知參照。若缺乏明確的“場”,句子會因無法錨定總量范圍而語義不自足;反之,在“喝光半缸酒”中,“缸”作為“場”,界定了“半瓶酒”的剩余量屬性。相較“V+完”“V+盡”等結構,“V+光”更依賴“場”與“物”的互動關系,通過空間或范圍限定強化全量消耗的語義特征,從而在數量限制上呈現獨特句法表現。
但是,關于“V+光”賓語能否可以直接帶數量定語,通過查找BCC語料庫,我們發現有許多“V+光”后賓語帶數量定語的情況,另外,對于孫洪威給出的例句“吃光了三個饅頭”,如果加上些后續成分“他吃光了三個饅頭,又吃了兩碗米飯。”是完全可以被接受的。并且“三個饅頭都吃光了”比“吃光了三個饅頭”更自然,是否是因為出現在主語位置上時添加了“都”,使語義更完整了。對于“V+光”的賓語是否對數量定語的修飾有所限制,如果有限制又是因為什么,還需要進一步討論。
對于“V掉”后受事名詞短語的數量特征,張博、趙春利指出,“V+掉”可兼容“漸變式消失”,受事可被部分量修飾(如“吃掉25%庫存”)。
綜上所述,盡管有一些學者關注到了補語“掉”和“光”對受事的名詞性結構的數量結構的限制,但關注較少且沒有進行深入的探討和對比分析。本研究將以“吃光”和“吃掉”兩個具體的詞為研究對象,補語前的動詞搭配相同,系統對比動詞后補語“光”和“掉”對受事名詞的數量限制。
二、“吃光”對受事的數量制約
首先,關于補語“光”的性質,孫洪威指出,漢語中數量不僅局限于數量詞的形式表達,還可以以“V+光”這樣的動補結構進行表達。歐陽梁認為,“光”的性質為全稱量化補語。
在討論“吃光”對受事的數量限制之前,我們要明確充當受事的名詞結構出現的位置,既可以是在主語位置,如例句(1),也可以在賓語位置,如例句(2)。做受事的名詞結構出現在主語位置時,“吃光”常常被“全”“都”等表示全量的副詞修飾來表示整體全部的意義。當出現在賓語位置時,“吃光”的賓語常常被“所有的”“全部的”等修飾來體現全量的含義。此外,補語“光”的受事可以接受確量的數量定語,即數量短語需攜帶明確的[+有界]特征,例如,在例句(3)中的“三盤”作為確量標記,通過特征核查與輕動詞V的量化特征[+Q]匹配,構成達成類事件,強調受事的完全消耗。然而,若受事被開放量的數量詞修飾,如“很多”“一些”等,則會造成句子的不合法,如例句(4)所示。
例句:
(1)桌上的飯菜全吃光了,連一粒米都沒剩下。
(2)他狼吞虎咽地吃光了整只烤雞,骨頭都沒剩一根。
(3)桌上的三盤飯菜全吃光了,連一粒米都沒剩下。
(4)吃光很多飯。
(5)把三碗飯吃光。
(6)把很多飯吃光。
(7)一些飯被吃光。
這表明在句法層面,補語“光”在句法中通過輕動詞V投射引入量化特征[+Q],強制要求受事賓語必須滿足封閉量級條件。例如,例句(3)中的“三盤”具有明確的邊界,能夠進過量化約束;而例句(4)中的“很多”缺乏明確邊界,無法通過量化約束,導致句子不符合語法規范。這種機制不僅體現在基礎句式,還延伸至“把”字句,如例句(5)、例句(6),和“被”字句,如例句(7),其合法性均依賴受事的封閉量特征。
“吃光”對數量的限制可通過句法操作進一步驗證。否定轄域測試顯示,合法句例句(8)中否定詞作用于事件的整體性,隱含“三碗飯未被全量消耗”的意義,而例句(9)因開放量無法錨定否定范圍導致語義崩潰。數量替換測試進一步表明,確量(如“三碗”“所有”)與開放量(如“許多”“一些”)的替換直接決定句子的合法性,凸顯“光”對[+有界]特征的強制性依賴。
(8)沒吃光三碗飯。
(9)沒吃光很多飯。
(10)沒吃光所有的菜。
綜上所述,“吃光”的句法投射機制表明,補語“光”通過輕動詞V的[+Q]特征,強制受事數量滿足封閉量級條件。合法句依賴確量標記而非法句的生成源于開放量的特征失配。這一機制為動結式研究提供形式化分析框架。
1.“吃掉”對受事的數量制約
首先,對于補語“掉”的性質,劉丹青(1994)將包括“掉”在內的一些詞重新劃分為“唯補詞”,由于“唯補詞”全都是由謂詞虛化而來的,他指出“幾乎所有‘唯補詞’都在某些義項上保留著謂詞用法,處在由實到虛的一個復雜進程的中段”[7];另外一些學者如周磊磊、劉焱、王丹榮也著重區分了補語“掉”由實到虛的不同語義。我們認為,“吃掉”后的補語“掉”是一個已經虛化的補語,不表示它本來的表示脫落的實際含義。
“吃掉”作為現代漢語動結式的另一典型代表,其功能范疇與數量允準機制與“吃光”形成顯著對比。補語“掉”在句法結構中依附于VP殼內層,標記動作的終結性,即事件在時間維度上具有明確的終止點,但無需強制受事達到全量消耗。但不對受事數量施加嚴格的封閉量級約束。這種特性使其能夠兼容開放量或部分量,呈現出更高的句法靈活性與語義包容性。例如下列例句(1)僅表示“吃”的動作完成,而“三碗飯”可以表示的是部分或全部消耗,如“吃掉三碗,還剩一碗”。
(1)吃掉三碗飯。
“掉”通過事件謂詞引入終結性特征,但未攜帶量化約束[+Q]。因此,受事數量短語只需滿足[±有界]特征即可合法化。如例句(2),例句(3):
(2)吃掉很多剩菜(開放量)。
(3)吃掉三碗飯(確量)。
與“光”不同,“掉”的終結性不依賴受事的量化閉合,而是通過動作本身的終止實現事件完整性。這一機制解釋了為何“吃掉”可兼容漸進性修飾語,如例句(4),而“吃光”因瞬時全量要求排斥此類表達。
(4)逐漸吃掉庫存。
“吃掉”對受事數量的寬松限制可通過句法操作驗證:首先,可以驗證是否允許受事部分有意義上的數量殘留,如例句(5)明確允許受事部分留存、例句(6)中“光”強制全量消耗,矛盾。其次,不合法句例句(7)和(8)是由于“光”要求全量錨定,否定失效而導致的不合法,對比之下“掉”就可以兼容不同形式數量表達,例句(9)和(10)也是相同。
(5)吃掉三碗飯,還剩兩碗。
(6)吃光三碗飯,還剩兩碗。
(7)沒吃掉很多飯。
(8)沒吃光很多飯。
(9)吃掉三碗飯→吃掉一半飯。
(10)吃光三碗飯→吃光一半飯。
上述測試表明,“吃掉”通過弱化量化約束,允準受事在動作完成后部分存在,其句法機制本質上是終結性標記與開放量特征的互動結果。
“吃掉”的功能范疇以終結性標記為核心,其VP殼內層依附性決定了對受事數量的寬松允準。相較于“吃光”的封閉量級強制,“吃掉”通過兼容[±有界]特征,允許受事部分留存,并在句法測試中展現出顯著靈活性。
2.對比“吃光”和“吃掉”對受事的數量制約和句法語義特征
漢語動補結構“吃光”與“吃掉”雖共享核心動詞“吃”,但補語“光”與“掉”在句法投射、語義類型及數量制約上呈現顯著對立。這種對立不僅揭示了漢語動結式內部的功能分化,更映射了人類語言對“量”的認知加工機制。本章從形式句法、語義限制及認知動因三方面系統對比二者的差異,并探討其語言學與應用價值。
“吃光”的句法結構中,補語“光”占據輕動詞V位置,攜帶量化特征[+Q],要求受事必須為封閉量級。這種投射機制通過特征核查強制受事數量短語滿足[+有界]屬性。例如,“吃光三碗飯”中,“三碗”作為確量標記,與V的[+Q]特征匹配,構成達成類事件,強調受事的全量消耗。若受事為開放量(如“很多飯”),因無法錨定封閉邊界,“吃光很多飯”句法崩潰。其合法性進一步通過“把”字句(“把三碗飯吃光”)和“被”字句(“三碗飯被吃光”)驗證,兩者均依賴受事的全量指稱。
相較之下,“吃掉”的補語“掉”依附于VP殼內層,僅標記動作的終結性,不引入量化約束。其句法結構表現為VP-shell投射,允許受事數量兼容[±有界]特征。例如,“吃掉很多剩菜”中,“很多”作為開放量合法存在,僅需滿足動作終止的語義條件,而無需全量消耗。這種靈活性體現在殘余允準(如“吃掉三碗,還剩一碗”)及漸進性修飾語的兼容(如“逐漸吃掉庫存”),與“吃光”的瞬時全量要求形成鮮明對比。
語義上,“吃光”構成達成類事件,要求受事狀態發生不可逆的完全改變。其事件結構具有瞬時性與整體性,時間軸上表現為單一終結點。例如下列例句(11),隱含資源的徹底枯竭,受事“湟魚”必須指稱全量“所有湟魚”,若替換為部分量,則因邏輯矛盾非法。
例句:
(11)青海湖湟魚被吃光。
(12)漁民吃光部分湟魚。
“吃掉”則歸屬完成類事件,僅標記動作過程的終止,允許受事部分留存。其事件結構兼容過程性與部分量,例如“吃掉三碗飯”可能隱含總量大于三碗,還余下幾碗,語義焦點在于動作完成而非結果的全量性。這種特性使其在描述可持續行為時不可或缺,如“漁民吃掉部分魚群”符合生態平衡策略,而“漁民吃光部分魚群”因“光”與“部分”語義沖突非法。二者的情態傾向亦存在差異:“吃光”常隱含消極后果,例(13)暗示財務困境,而“吃掉”多為中性或弱消極表述,如例句(14)反映競爭壓力。
(13)吃光積蓄。
(14)吃掉市場份額。
從認知層面來說,“吃光”與“吃掉”的差異可以用沈家煊提出的“有界一無界”理論中的突顯原則來解釋。“吃光”強制受事為有界實體,通過個體化策略將受事視為可計量的獨立單元,突顯“整體消耗”的視覺意象。例如,例(15)中,“瓶”作為“場”界定了剩余量的存在范圍,強化了全量閉合的認知完形。這種認知機制要求受事必須通過顯性標記(如“所有”“最后”)或語境隱含的“場”實現量化錨定,否則句子因語義不自足而非法。
(15)喝光瓶里最后一點水。
“吃掉”則采用非個體化策略,允許受事為模糊集合(如“很多飯”“部分魚”),突顯動作終止的節點而非受事狀態。其認知焦點在于動作的完成性,例如“逐漸吃掉庫存”中,“逐漸”暗示過程的持續性,與“吃掉”的終結性兼容,但與“吃光”的瞬時全量要求沖突。
從類型學視角看,“吃光”與英語eat up、日語“食べ盡くす”同屬強量化語言類型,強制全量閉合;而“吃掉”更接近英語eat off或德語aufessen,但漢語的終結性較弱,表現為弱量化特征。這種對立為跨語言對比提供了關鍵案例,例如英語eat up some rice合法,但漢語“吃光一些飯”非法,凸顯漢語量化補語的嚴格約束。
在外漢語教學中,需通過句法測試強化學習者對封閉量與開放量的區分。例如,對比“吃光很多飯”與“吃掉很多飯”,解釋“光”的量化強制性與“掉”的終結性標記差異。針對母語為英語的學生,需強調eat up與“吃光”的語義錯位,避免直譯導致的語用失誤(如將eat up some food誤譯為“吃光一些食物”)。
“吃光”與“吃掉”的對比分析表明,補語功能范疇通過句法投射與認知突顯的互動,深度制約受事數量的合法性。前者以封閉量級強制為核心,后者以終結性標記為特征,二者共同構成漢語動結式對數量范疇的雙重管控機制。這一發現不僅深化了漢語語法理論,也為跨學科應用提供了語言學依據。未來研究可拓展至方言變體(如粵語“食光”與“食曬”的差異)、歷時演變(如補語虛化路徑)及認知實驗(如受事量化感知的心理現實性),以全面揭示數量制約的認知與形式接口。
三、結語
本文通過對現代漢語動補結構“吃光”與“吃掉”的系統性對比研究,揭示了兩者在句法投射、數量制約及認知動因上的根本性差異。補語“光”通過輕動詞V的[+Q]特征強制受事呈現封閉量級,要求全量消耗的不可逆性,其句法合法性依賴于確量標記(如“三碗”)或語境隱含的“場”(如“瓶里最后一點水”)。而補語“掉”依附于VP殼內層,僅標記動作的終結性,兼容開放量或部分量,允許受事在動作完成后部分留存。未來研究可從三方面拓展:其一,考察方言變體(如粵語“食曬”與“食光”)對數量制約的差異化表現,揭示漢語內部的類型多樣性;其二,通過歷時語料追蹤“光”與“掉”的虛化路徑,探析其量化功能的歷史形成機制;其三,結合認知實驗(如眼動追蹤或腦電技術),驗證“有界—無界”突顯原則的心理現實性,深化對數量范疇認知加工機制的理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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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張博,趙春利.消失義動補結構“V掉”的語義組配與情態類型[J].華文教學與研究,2024(3).
(特約編輯 紀" 飛)
作者簡介:劉暢,曲阜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為形式句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