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個孩子,2018年,他們一個6歲,一個3歲。關于他們的教育,我產生了一個非常大的困惑:上一代人教育我們的方式已經不合時宜,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都出現逆反,更別說下一代了。但輪到我自己跟孩子交流時,我似乎也找不到新的方式。
于是,作為一個從業多年的國際新聞記者,我決定按照我最擅長的方式,到一個更大的世界里找答案,看看這世界上有沒有更好的教育方式,它們是什么樣子。
教育如何讓人成為人
我們的第一站是芬蘭。芬蘭給我的震撼非常大,這里的中小學竟然沒有考試、沒有排名,也不鼓勵任何形式的競爭。甚至在課堂上,也沒有標準化的答案。在一堂森林課上,老師讓學生聞各種植物的味道,觀察各種樹木的樣子。我以為老師期待著這些孩子說出植物正確的名字。但不是,老師讓學生用自己的想象力給這些植物命名。比如,我聞到的這棵樹叫作“雨的味道”,因為那天剛下過雨。對于小學生來說,只要在課堂上發揮想象力就好。等他們到了中學,再開始學習正確、系統的知識。
而在地球的另一端,新加坡的孩子們正在刷題和考試。一個才5歲的小男孩,他的媽媽就讓他提前學習小學一年級的內容。他的補習老師告訴我,在新加坡,很多孩子從5歲到考大學之前都需要每天補課,沒有一天完整的休息時間。這些補習機構通常在大商場里,是一些沒有窗戶的小隔間。
印度也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國家。全球500強公司的CEO中,有30%為印度裔。在印度的課堂上,學生告訴我,一堂沒有學生挑戰老師的課,是不完整的。他們敢于在沒有想好一個完整答案的時候就舉手發言。他們做事情也是這樣,先開始,邊干邊學。
而在日本,孩子們從小學習如何以一個強壯的個體成就一個強大的集體。每個人被要求注意自己的儀表姿態,每個人被要求學會在一個集體中,照顧他人的情緒和需求,克制個人的情感。所以,在日本,當眾哭泣被認為是很丟臉的事情。
法國的哲學課則讓我大開眼界。在課堂上,不超過10歲、最小只有五六歲的孩子們討論著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愛。有一次,老師讓孩子們捏一個能讓自己感到幸福的東西。有個孩子捏了一些綠條條、藍條條,我問他捏的是什么,他說是下雨。下雨讓他感到不開心、不幸福,因為他不能出去玩。在大家討論幸福是什么的時候,這個孩子卻提出了幸福的反面是什么。我突然明白,他們在討論問題時,也在思考問題的反面。
在德國,小學生的必修課不是哲學,而是一些生活技能,比如德國所有的小學生都必須通過自行車駕照考試。作為一個來自“自行車王國”的成年人,我也參加了考試,結果累積了8個錯誤點,沒有通過。因為他們的交規太嚴格了,從戴頭盔、打手勢、轉彎幅度和速度,都有嚴格要求。
在英國,我去了所謂的貴族學校。我發現這里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把漂亮的制服、倫敦的口音、煩瑣的禮儀作為最重要的標志。相反,這里最重視的是如何服務社會。而那些關于貴族生活方式的虛榮想象,還停留在維多利亞時代。
旅程中,我的觀念也一次次被刷新。
我在成長過程中,不斷被教育應該避免犯錯和失敗,我們認為這兩個詞語是非常負面的。在課堂上,如果老師提問,學生們通常會把頭低下來,或者看向兩邊,避免和老師對視,因為我們覺得出錯、出丑、說錯是羞恥的。但是在以色列和德國,人們都告訴我,失敗和犯錯是教育中特別重要的一部分。在希伯來語境中,“失敗”不是結局,而是意味著你可以重新開始。
教育的多樣面貌、多元觀點,讓人眼花繚亂,正所謂“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僅僅是看到世界上有這么多不同的教育方式和理念,就讓我的視野開闊了,把我從狹隘的焦慮中拉了出來。
因為,教育的可能性,就是生活的可能性。雖然這些國家的教育方式各不相同,但在各自的語境下都能自圓其說,似乎沒什么問題。所以,不用害怕。
在芬蘭的一個教室里,我有一次忍不住淚崩。很多人問我,當時發生了什么?那堂課的內容,是讓學生和老年人互相畫對方的肖像,觀察時間在人臉上留下了什么痕跡,從而理解時間的概念。
老師鼓勵我加入課堂,我謙虛地說,我不太會畫畫,老師卻覺得我的說法很奇怪,她說:“這些畫不是拿來比較的,有人說過你的畫不好嗎?有人評價過嗎?”在上課的過程中,我也看到孩子們并不在意誰畫得好、誰畫得不好,他們沉浸在畫畫本身。他們覺得每個人畫得不一樣,只是因為每個人觀察到的、看到的東西不一樣。
我突然意識到,“比較”“競爭”這樣的觀念已經在我頭腦中根深蒂固了,當我覺得自己“畫得不好”,已經把自己置于一個他人的評價體系當中。
學習是為了什么呢?我們在教室里花了那么多時間,難道只是為了和別人比較考試成績嗎?還是為了讓我們的生活過得更好呢?
究竟有沒有最好的教育
每一次這樣的看見、聽見,對我和觀眾而言,都是思維邊界的突破。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教育方式?究竟有沒有最好的教育?
走過那么多國家,我越來越意識到,教育其實是一個國家對公民的定義,是一種文化對人的理解。并沒有所謂最好的教育,所有的教育都是適合自己的土壤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不能借鑒他人的智慧和經驗,來改良自己的教育土壤。教育的改變,同樣從具體的細節開始。
我與幾位中國鄉村的校長和教師做了一次播客。
其中有位老師叫作陳秋菊,在四川山區里教了十幾年書。她發現,現在農村的孩子居然也不認識農作物。于是,在一個天氣很好的日子,她把二年級的孩子們帶到田野里。當時正是豌豆花盛開的季節,孩子們在大自然中學習語文,重新建立起人與自然的連接。
何歡老師,是湖北一個鄉村中學的校長。他剛剛接手這所學校時,學校的氛圍非常低落,教職員工離職,學生沒有心思上學。何歡曾在英國考察,他發現英國學校的學生可以自己組織俱樂部,發展各種興趣愛好。他意識到,只有讓學生喜歡上學校,才能讓他們喜歡上學習。
雖然沒有英國貴族學校那樣的資源,但是這所鄉村中學可以發揮自己的特色。學校組織了足球、籃球等體育活動,讓老師們自己上網學習跳舞、美術等技能。他們舉辦體育運動會,雖然沒有高爾夫、馬球這些運動,但有推鐵環、抖空竹這些傳統項目,500多個學生發了300多張獎狀。何老師說,我就是要讓每個孩子都站在聚光燈下,成為主角。
3年過去,這所學校的氛圍完全改變了,不少孩子考上了重點高中,甚至有人考上了清華。這當然是世俗一點的“成功標準”。何老師說:“我最初做這些事,并不知道會帶來怎樣的改變,但我非常確定,讓孩子們通過興趣找到人生的方向,遠比上大學更重要。”
當然,我知道現實是骨感的。和中國一、二線城市的家長們聊天,我會感受到撲面而來的、關于教育的焦慮。走過這么多國家,我很感慨,中國的家長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家長都更愿意為孩子的教育奉獻。不僅奉獻時間和金錢,為了下一代的教育能夠跟國際接軌,有些父母不惜放棄自己的事業和社會關系,移民陪讀。
有一位媽媽告訴我,她在國內是銀行行長。辭職陪讀后,當她在泰國入境卡上填寫“家庭婦女”時,心里非常難過。來到泰國后,雖然孩子暫時擺脫了考試壓力,家庭有了更低的生活成本,但也會遇到之前沒想到的問題。比如,他們在泰國無法找到工作,家庭收入銳減。有些家庭甚至沒有考慮過兩地分居對家庭意味著什么,因為父母中的一方需要留在國內繼續賺錢。
對孩子們來說,他們不可能再回到國內的教育體系中參加高考,至于未來能否順利進入英語國家的學校尚未可知。那位媽媽告訴我:“大家都在說教育到底是曠野還是軌道,我現在明白了,即便出國了,也還是軌道,只是換了一根軌道。”
其實,當我看到世界這么大,有這么多千差萬別的教育方式時,就發現不同的教育方式其實只是為了適應不同的國家和人群,正如孩子們也是各不相同、多種多樣的。
我們有時會期待每個孩子都成為棟梁,但他們就像植物一樣,各有不同。有的很快就能開花結果;有的怎么施肥、澆水都不開花,因為它是一棵參天大樹;有的可能看起來并不漂亮,但生命力特別頑強、特別茂盛。
所以我想說,改良土壤的確是改變教育的重要一步,但僅有土壤的改良還不夠,沒有內心的改變、認知的改變,改變終歸還是無法完成的。
我最初出發是為了什么?就是為了在教育的細節中看到他者的存在、他者的智慧,聽聽、看看其他“園丁”怎么做,再思考如何改良我們自己的土壤。
6年過去了,我的孩子們長大了很多。我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孩子們有自己的特點和軌道,他們不會完全按照家長的期待或要求成長。我每天以為自己在影響孩子們,其實我每天都在和自己的內心斗爭。我看到了世界上那么多不同的教育方式,看到了他者的存在和智慧,但真正需要改變的不是孩子,而是成年人的認知和內心。
摘自“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