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個人的體驗》是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代表作之一,描繪了主人公鳥在面對個人本能、家庭責任之間的沖突時,如何經歷一場深刻的心理轉變與身份認同的重建?;诟ヂ逡恋卤疚?、自我、超我三重人格結構理論,本文分析了鳥在這些內心沖突中的不斷掙扎及其精神世界的逐步變化,探討了他在這種個人自由與責任的博弈中的自我覺醒與人格成長。通過這種跨學科的視角,本文為進一步理解大江健三郎的文學創作提供了新的理論框架與研究路徑。
【關鍵詞】《個人的體驗》;大江健三郎;人格理論;自由;責任
【中圖分類號】I313"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9-002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9.007
一、引言
大江健三郎是日本戰后文學的旗手,憑借其獨特的創作風格與對社會問題、人性困境的深刻反思,在世界文壇占據重要地位。1964年發表的《個人的體驗》基于作者自身經歷,描繪了面對殘疾兒子的出生這一極端情境,從逃避到接納的心路歷程。在接受尾崎真理子的采訪中,大江闡釋了自己對“個人體驗”的理解,認為“歷史中會出現只有作為個人才能體驗到的完全孤立的體驗”,自己創作這部小說的動機便是“嘗試以一種完全特殊的形式將可能是普遍的體驗作為緊貼個人的內容再一次重新審視”。
基于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論對《個人的體驗》進行分析,能夠深入探討主人公鳥在面對殘疾兒子時,本我中自由欲望與超我中責任意識之間的內心博弈。這一分析為大江健三郎作品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解讀視角,進一步深化了對于人性復雜性的思考,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二、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
弗洛伊德是奧地利著名的精神病學家與心理學家,被譽為精神分析學派的奠基人。他提出的人格結構理論系統地揭示了人類心理活動的內在機制,成為理解人類行為與情感的核心框架。弗洛伊德將人格劃分為三個基本部分:本我、自我與超我。
本我(Id)是人格的最原始部分,完全處于潛意識中。本我遵循快樂原則,追求即時的滿足與享樂,不考慮現實條件或道德約束。它代表了最原始的生命動力,是個體心理的基礎。自我(Ego)則是人格中與現實接觸的部分,在后天的學習與社會經驗中逐漸形成。自我遵循現實原則,調節本我和外部環境之間的關系,既要滿足本我的需求,又要避免行為違反社會規范或產生痛苦。超我(Superego)則是個體內化的道德標準與社會規范,是自我從本我中分化出來的一部分。超我代表了道德理想,內含著父母和社會對個體的道德要求,它通過良心與道德判斷約束自我的行為,促使個體遵循道德原則并形成責任感。
這三部分之間的相互作用和動態平衡是人格形成與行為表現的關鍵。弗洛伊德認為,本我追求快樂與沖動的滿足,而超我則嚴格按照道德要求對這些欲望進行限制,自我則在兩者之間調節,尋找最佳的行為解決方案。若自我在這一過程中未能有效平衡本我和超我之間的沖突,可能導致人格失衡,形成心理障礙。
三、本我:向往自由與逃避現實的本能驅動
根據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本我代表著人格中最原始、最本能的部分,它遵循快樂原則,受無意識本能的沖動支配,尋求即時的滿足以緩解內心的緊張與焦慮。在《個人的體驗》一書中,主人公鳥的本我顯現得尤為鮮明,具體體現在他對非洲冒險帶來的自由的渴望,以及對殘疾兒子的逃避。
小說發表于1964年,雖然日本已經結束了被占領的歷史,但在《日美安全保障條約》重新簽訂后,依然深受美國政治與軍事影響。在這一時期,像鳥這樣的人物無力改變現狀,深陷于社會的邊緣與孤立之中,對未來充滿無助感。在這樣壓抑的現實中,他們找不到支撐自我存在的力量,仿佛被困在泥沼中無法自拔。與此相反,20世紀60年代的非洲,正值民族解放運動的高潮,多個國家相繼宣布獨立,充滿革命與自由的激情。對于鳥這樣的邊緣人物而言,強烈渴望前往非洲冒險,本質上是其本我擺脫現實困境、追求自我發展的外顯。這種對非洲的狂熱情感,深植于他內心對現狀的強烈抗拒與逃避。
另一方面作為父親,鳥在面對突如其來的殘疾兒子時,本能地感到恐懼與厭惡,陷入深刻的恐慌。殘疾兒子的降生無情地扯開了鳥作為父親的無能與脆弱,鳥“和別人討論孩子的病癥時,內心涌上的是一種極為羞恥的感情”。鳥無疑也清晰意識到非洲冒險的幻想宣告破滅,此時,本我迅速啟動了自我保護機制,驅使鳥毫不猶豫地選擇逃避現實與責任。在這種情境下,鳥通過酒精麻醉自己,試圖遺忘孩子帶來的痛苦與責任。同時,他與舊情人火見子重燃舊情,放縱自己在短暫的肉體歡愉中逃避內心的負擔。兩人甚至共同謀劃通過私人醫生結束嬰兒的生命,再私奔非洲,這一系列行為都是本我欲望的直接體現,且充滿自我欺騙。在這一過程中,鳥完全被追求快樂、回避痛苦的本能所左右,無視社會的道德規范和作為父親應承擔的責任。他將自身的欲望放在首位,試圖通過極端手段追尋自由。
盡管鳥通過本我驅動的行為在短期內過上了自由的生活,但這些行為卻使他陷入了更深的內心沖突和道德困境。他逐漸遠離家庭與社會道德的規范,內心的自責與痛苦也在不斷加劇。鳥的這種沖突為深入探討他的人格發展與轉變提供了重要的切入點。
四、自我:自由與責任的博弈
自我是弗洛伊德人格結構理論中的關鍵部分,位于本我與超我之間,承擔著協調兩者矛盾的功能,并遵循現實原則,以維持人格的平衡與穩定。在《個人的體驗》中,主人公鳥的自我處于本我與超我的激烈沖突中,經歷了一個復雜且艱難的調節過程。
面對殘疾兒子這一沉重打擊時,本我迅速占據主導地位,促使鳥逃避責任。他選擇背叛家庭,打算秘密結束孩子的生命。在這一過程中,鳥的自我在本我強烈沖動的推動下暫時順應本能,試圖通過滿足本我需求來減輕內心的焦慮。正如弗洛伊德指出的,自我在早期階段常常受本我的驅使,尋求即時的滿足。然而,當鳥看到兒子那脆弱的生命跡象——“眼睛像貝殼拼接的一條縫似的緊緊閉著,鼻孔插著橡膠管兒,閃著珍珠般光澤的桃紅色小嘴”,他突然淚流滿面。這一刻,鳥內心的道德感被觸動,開始對自己的行為產生深深的自責。其次鳥在與火見子發生違背道德的肉體關系后,還夢見了審判官在審問他,批評他是扼殺孩子生命的劊子手。這些情節表明,盡管鳥的本我驅動著他追求欲望,但他的自我依然保留著一股善的驅動力,逐漸意識到完全屈從本我將帶來無法承受的后果。
小說家中的多個小角色也在某種程度上幫助鳥恢復自我。第一位是一個患有肝臟問題的嬰兒的父親,這個矮個子的中年男人,穿著不合身材的衣服,從手臂上粗糙的皮膚和強勁的肌肉上看,應該是從事體力勞動的底層社會人士。對于鳥而言,這位父親顯然比他更像個失敗者。雖然醫生已經告知過這位矮個子父親無法救治他的兒子,但是父親強烈表示不滿,堅決要求醫生繼續想辦法救治。這位父親對鳥說:“斗爭,和醫院方面斗爭呀!特別是要和醫生斗爭!我今天一直都在斗爭!”兩者都作為殘疾兒的父親,一個只想著斗爭,一個只想著逃避,逃避的鳥對戰斗的父親投去了贊賞的目光,那個“矮個子男人臉上閃現著獨特的哀傷與弱者的尊嚴”。
此外,觸動鳥的還有與自己一脈相承的殘疾兒頑強的生命力?!傍B”私心以為殘疾兒堅持不了幾天,每次收到醫院通知的時候,鳥都以為要面對殘疾兒的尸體。但是來到醫院后,看到殘疾兒的狀態一次次變好,甚至強壯到可以進行腦部手術。嬰兒頑強的生命力與作為父親的責任感,逐漸促使鳥從本我驅動的欲望中回歸現實,開始意識到自己作為父親的職責。鳥的本我逐漸過渡到自我,他開始重新審視作為父親的責任,逐步承認并遵守現實中的規則。
第三個角色是戴爾契夫,一位來自小型社會主義國家的駐日公使館館員。戴爾契夫在日本期間愛上了一名“身材矮小且性情古怪的日本女孩”,并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公使館與她共同生活。鳥受命勸說他放棄與女孩的關系回到公使館,但戴爾契夫堅決拒絕,并在得知鳥的兒子天生殘疾時,直言不諱地質問鳥:“為什么不動手術,干等著他死?”戴爾契夫為愛無所畏懼的姿態,成為鳥自我無能與自私的鮮明對比。戴爾契夫送給鳥的詞典中寫有“希望”二字,也成為推動他重新審視自我、走向轉變的一分子。鳥的自我終于開始意識到責任與道德的價值,逐漸破土而出。在這一系列角色與事件的交織中,鳥的自我逐漸走向成熟。雖然依然面臨內心深處的矛盾和沖突,但這些經歷為鳥的心理轉變鋪設了道路,也為他最終的覺醒提供了關鍵的動力。
五、超我:責任意識的道德約束
超我是弗洛伊德人格理論中的道德和價值維度,扮演著關鍵的角色。弗洛伊德指出,“超我是一切道德限制的代表,是追求完美的沖動或人類生活較高尚行動的主體”,它從自我中分化出來,嚴格遵循至善原則,涵蓋了社會規范、道德準則和自我理想等多個方面。
在《個人的體驗》中,鳥的超我逐步形成并發揮作用。特別是在菊比古酒吧內,鳥對火見子說:“我決定把孩子送回大學醫院手術,我再也不想這樣亂竄亂逃了?!痹谶@一時刻,鳥看清了自己過去的自我欺騙,意識到原本以為通向自由的道路實際上是條死胡同,他無法逃避責任、實現非洲冒險的理想,而這意味著他的超我成功抑制了本我。小說的結局充滿了希望,醫院為嬰兒成功實施手術,鳥充滿激情地對岳父說:“為了孩子將來的生活,我必須努力工作?!兵B在道德約束與責任意識的引導下,從追求短期自由的沖動轉向承擔長遠責任的決心。鳥與殘疾兒的共生不僅是對超我覺醒的象征,也是鳥個人人格成長的體現。教授岳父也對鳥表示出了自己的尊重與欣賞,“這次你正面接受了這個不幸的現實。最后戰勝了它”?!澳阕兞耍愫湍隳怯悬c孩子氣的外號‘鳥’已經不相稱了”。鳥真的將嬰兒搶救回來以后,終于得到妻子的信任,岳父母的肯定,鳥變得越來越成熟,這是精神成長與超我主導的最好證明。
故事最后也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鳥還想翻開被遣送回國的戴爾契夫在扉頁上寫了“希望”字樣贈送給自己的那本巴爾干半島小國的辭典,首先查一查“忍耐”這個詞。小說開篇就描寫了鳥眼中的非洲地圖的情景,顯示人口分布的微縮圖就像“剛剛開始腐爛的人頭”,交通微縮圖就像是“一個剝掉皮膚、露出了全部毛細血管的受傷的頭顱”。這些描寫都給人一種血腥、殘暴的印象,折射出鳥是一個內心暴動不安的人,他不滿現實生活,他要往非洲振翅高飛就是為了“不忍耐”。最終鳥幡然醒悟,選擇接納現實,他自愿將“殘疾兒”的枷鎖戴在了自己身上,困于這個“與殘疾兒共生”的牢籠中,探索生活的意義。從“不忍耐”到“忍耐”,鳥完成了對自己過去錯誤的反思和修正,回歸家庭。這樣的結局并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大圓滿”,在忍耐中度過的生活注定萬分艱辛,而這恰恰是另一個小說的開始。正如羅曼·羅蘭所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本質后,依然能夠熱愛生活?!兵B的轉變象征著一種深刻的內心覺醒。他從一個內心動蕩的小人物最終蛻變為一個英雄,通過正視自己的責任與痛苦,完成了自我救贖并邁向了人格的成熟。在這一過程中,他的超我占據主導,成為其行動的驅動力,推動他走向責任、道德和精神的升華。
六、結語
基于弗洛伊德人格理論對主人公鳥的心理分析后可得,鳥的經歷呈現出本我對自由的渴望與逃避責任的沖動,自我在這種本能欲望與責任之間的艱難平衡,以及超我最終對責任意識的覺醒和道德約束。鳥的本我驅動著他追求自由與個性發展,但卻導致他對家庭責任的逃避,特別是對殘疾兒子的負擔產生恐懼與回避。隨著劇情發展,鳥的自我逐漸意識到本能欲望的后果,開始反思和承擔起父親的責任。這一過程中,自我在本我與超我之間反復調節,最終實現了自我成長與轉變。超我則在小說的結尾起到了決定性作用。當鳥認識到逃避與放縱無法帶來真正的自由時,超我的道德約束促使他選擇回歸家庭,承擔責任。這一選擇象征著鳥從沖動與逃避中走向成熟,并完成了個人人格的超越。
鳥從對逃避現實到最終承擔責任、實現自我超越的過程,展現了人格成長的復雜性與矛盾性,同時也彰顯了責任與道德在個體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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