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適、王昌齡絲路行旅詩悲壯風格多維鏡像探析

【摘要】盛唐時期，高適與王昌齡作為絲路行旅詩的代表人物，他們的作品不僅反映了邊疆的壯闊景象，更融入了深沉的家國情懷和個人情感。本文結合二人絲路之行的不同目的、對戰爭的不同立場以及不同的藝術表達，探究兩人絲路行旅詩悲壯風格形成的原因，意在揭示文學創作中同一風格類型的多維鏡像，以及帶給讀者的不同審美體驗。

【關鍵詞】高適；王昌齡；絲路行旅詩；悲壯；歸因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9-004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9.014

“悲”指的是悲傷、悲哀，表達了一種深沉的、令人感傷的情懷。“壯”指的是雄壯、豪邁，傳遞出一種激昂的、不屈的精神狀態。在中國古代詩歌的廣闊天地里，悲壯風格獨樹一幟，它將悲傷的柔情與壯麗的情懷巧妙融合，營造出一種既獨特又震撼的美學境界。高適與王昌齡在他們的絲路行旅詩中，不僅抒發了個人的豪情壯志，還真實記錄了戰爭的慘烈與無情，以及邊疆風光的雄奇壯美。他們的筆觸，將悲壯之情演繹得淋漓盡致，形成了一種鮮明而動人的詩歌風格。

隨著唐王朝國力的提升與經濟發展，古絲綢之路在盛唐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拓展，加之文人士子入仕路徑的多樣化，赴邊入幕成為許多胸懷高蹈者的理想之路。他們懷揣戍邊以求建功立業的夢想，離家遠行，行走在絲綢之路，感受絲路沿線苦寒酷熱的氣候變化，瀏覽大漠孤煙的獨特景觀，以詩抒情寫志，豐富了唐詩的內涵，增加了風格的多樣化。充滿豪情壯志和英雄主義的時代氛圍和壯麗奇特的異域景象是高適和王昌齡絲路行旅詩悲壯風格的基礎。但高、王二人由于閱歷、性格的差異，悲壯詩風又呈現出了不同的風貌。這樣的差異與二人行走絲路的境遇相異、詩人對戰爭的態度有別以及二人藝術造詣不同有關，由此予以比較，探究他們絲路行旅詩悲壯的風格不同內涵，并以此管窺唐代絲路行旅詩多元風格的樣貌。

一、入幕與游歷的絲路之行

高適（704—765），出身官宦世家，但早年父親離世，導致家境逐漸衰敗。高適早年游歷長安，希望通過科舉或舉薦進入仕途，未果，不得不躬耕壟畝。開元二十年（732），高適欲入信安王幕府，但也未能如愿。天寶十一年（752），經他人引薦，高適自長安前往河西欲投奔哥舒翰。他先到武威，卻發現哥舒翰已至臨洮（今甘肅岷縣）。高適于是轉至鄯州（今青海樂都縣），最終得以見到哥舒翰。哥舒翰對高適十分看重：“河西節度使見而異之，表為左驍衛兵曹，充翰府掌書記。”①至天寶十四年（755），高適回到長安，不久即拜左拾遺，跟隨哥舒翰駐守潼關。在他前往哥舒翰幕府擔任掌書記的旅途中，高適創作了諸如《登隴》《金城北樓》《入昌松東界山行》等行旅詩。這些作品多流露出他內心的苦悶與消沉，展現出一種沉郁雄渾、蒼涼悲壯的詩風。究其原因，與詩人前期四處漂泊、落拓失意的人生境遇有關。

王昌齡（692—757），字少伯，詩名極盛，被稱為“七絕圣手”。王昌齡的仕途不順，進士及第后數次被貶，安史之亂后又被閭丘曉殺害。他親歷絲路，“王昌齡漫游河東后，于開元十一年（723）秋冬返回長安，回到灞上。次年春……開始漫游河西、隴右邊塞。現確知開元十三年（725）年底或十四年初詩人已經返客扶風（今陜西鳳翔），則此次漫游在開元十二（724）、十三兩年間”②。在漫游期間，王昌齡作有《塞下曲四首》《從軍行七首》和《從軍行二首》。

高適與王昌齡雖都親歷絲路，但二者境遇有所不同。高適入哥舒翰幕府，從軍為官，得以施展自己的抱負，他從政治家的視角觀察邊塞軍旅生活，往往反映出深刻的現實問題，更多地體現出一種蒼涼悲慨中帶有理智的冷靜。如這首《同呂判官從哥舒大夫破洪濟城回登積石軍多福七級浮圖》：

塞口連濁河，轅門對山寺。寧知鞍馬上，獨有登臨事。

七級凌太清，千崖列蒼翠。飄飄方寓目，想像見深意。

高興殊未平，涼風颯然至。拔城陣云合，轉旆胡星墜。

大將何英靈，官軍動天地。君懷生羽翼，本欲厚騏驥。

款段苦不前，青冥信難致。一歌陽春后，三嘆終自愧。

這首詩創作于天寶十二年秋（753），高適隨隴右節度使哥舒翰成功抵御吐蕃并收復洪濟城（今青海貴南沙溝）。在凱旋歸途中，他登臨積石軍（今青海貴德縣河陰鎮）的多福七級浮圖，觸景生情，創作了這首詩。在登上佛塔、俯瞰四周美景之后，他想到戰爭的殘酷和人生的無常，心中感覺到悲涼。這種悲涼并非因戰爭失敗或個人遭遇不幸，而是源于對戰爭帶來的破壞、對將士犧牲的哀悼以及對和平生活的渴望。在勝利的喜悅背后，詩人更深刻地感受到了戰爭的殘酷和生命的脆弱。這種勝利并非輕而易舉，而是經過了艱苦卓絕的戰斗，每一場勝利背后都凝聚著無數將士的鮮血與生命。因此，這種勝利本身就帶有一種悲壯的色彩。在詩人看來，無論是自己還是那些英勇的將士，都在追求著某種高遠的目標或理想，但現實卻往往充滿了艱難與阻礙。高適通過對戰爭的理性審視、對人生境遇的冷靜思考以及自我審視的謙遜態度，表現了其思想的清晰與深邃。

王昌齡則是受唐代漫游之風的影響，他的絲路行旅詩有更加充沛的生活實感。他的行旅詩“不戚戚于邊塞的苦寒，多表現克敵制勝的英雄主義。”③清人沈德潛指出：“少伯塞上詩，多能傳出義勇。”④不同于高詩的深沉，他的性格疏朗豁達，不拘小節，詩歌風格除悲壯外，還表現出豪邁之風。

“關城榆葉早疏黃，日暮云沙古戰場。表請回軍掩塵骨，莫教兵士哭龍荒。”盡管詩句中充滿了悲壯，但王昌齡并未沉溺于個人的哀傷，而是以一種豪邁的姿態面對戰爭的殘酷。詩人請求將軍允許士兵們回軍安葬戰友的遺骨，這不僅是對戰友深情的體現，更展現了一種超越個人情感的豪邁與擔當。這種豪邁之風在王昌齡的詩歌中常常表現為對英雄主義的頌揚，對邊疆將士英勇無畏精神的贊美，以及對國家大義和民族尊嚴的堅守。“明敕星馳封寶劍，辭君一夜取樓蘭。”“玉門山嶂幾千重，山北山南總是烽。”這些詩句中洋溢著贊美唐軍所向披靡之勢與將士們英豪之氣。不僅展現了邊塞生活的艱辛與殘酷，更表達了征戍者的愛國熱情、思鄉之情以及他們為保衛國家所付出的艱辛與犧牲。王昌齡在情感表達上也真摯而深刻。“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無論是戰士對妻子的思念之情，還是他們誓死保衛祖國的崇高精神都表現得淋漓盡致、感人至深，深刻揭示了戍邊將士的內心世界。

二、關注戰爭與關懷戰士的立場

高適的詩歌悲壯風格主要體現在對邊疆將士英勇無畏精神的贊美和對戰爭殘酷現實的深刻揭示上。高適的絲路行旅詩中，將士的形象常常被塑造得英勇無畏、堅韌不拔。所以高適的詩作往往具有宏大的敘事結構和豐富的情感層次，能夠深刻地反映出將士們在戰爭中的英勇。如《送渾將軍出塞》：

將軍族貴兵且強，漢家已是渾邪王。

子孫相承在朝野，至今部曲燕支下。

控弦盡用陰山兒，登陣常騎大宛馬。

銀鞍玉勒繡蝥弧，每逐嫖姚破骨都。

李廣從來先將士，衛青未肯學孫吳。

傳有沙場千萬騎，昨日邊庭羽書至。

城頭畫角三四聲，匣里寶刀晝夜鳴。

意氣能甘萬里去，辛勤判作一年行。

黃云白草無前后，朝建旌旄夕刁斗。

塞下應多俠少年，關西不見春楊柳。

從軍借問所從誰，擊劍酣歌當此時。

遠別無輕繞朝策，平戎早寄仲宣詩。

天寶十三年（754），高適送哥舒翰麾下將軍渾釋之出塞，創作了這首詩。這首詩起調高遠雄渾，開篇即強調了渾將軍的顯赫出身與雄壯兵力：其先祖乃漢代歸附中原的匈奴渾邪王，家族歷代深受皇室恩寵。他的部隊駐扎在燕支山區域。麾下的士兵皆為陰山一帶的精壯勇士。又以戰場的艱辛和西域的荒寒景象，突出將軍不畏艱難的英雄氣概。結尾處連用兩個典故，既鼓勵渾將軍，又贊美哥舒翰，具有歷史的縱深感，意味深長，賦予了詩歌一種雄渾奔放的特色。

王昌齡的行旅詩多描寫軍旅苦辛，更多地關注將士內心世界。他的詩作往往流露出對將士們的同情，反映將士們戍守邊關時的孤獨、思鄉之情。“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坐海風秋。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從第一首開始就奠定了沉雄悲壯的基調。這首詩描寫了一位戍守邊疆的戰士在黃昏時分獨坐城樓，思念遠方的妻子。詩中通過烽火城、黃昏、海風、羌笛等意象，營造出蒼涼孤寂、空曠渺遠的氛圍，而戰士的思鄉之情則在這種氛圍中愈發濃烈。羌笛吹奏的《關山月》曲調，更是將這種悲哀之情推向高潮。“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則通過軍中宴樂的場景，反襯出守邊戰士難以排遣的悲愴沉悶心境。在《從軍行》組詩中，無論是將士們的內心獨白，還是對家鄉的深情凝望，都流露出將士們對家鄉的深切眷戀。慷慨與悲傷、歡快與凄涼并置，正是王昌齡詩歌的典型特征。

三、尚鋪排與重意境的藝術手法

高適的詩歌在藝術手法上善于運用鋪陳、對比等手法來增強詩歌的表現力。同時，高適的詩歌在結構上往往較為完整綿密，層次分明，使得讀者能夠清晰地感受到詩歌所表達的主題和情感。如這首《同呂員外酬田著作幕門軍西宿盤山秋夜作》：

磧路天早秋，邊城夜應永。遙傳戎旅作，已報關山冷。

上將頓盤阪，諸軍遍泉井。綢繆閫外書，慷慨幕中請。

能使勛業高，動令氛霧屏。遠途能自致，短步終難騁。

羽翮時一看，窮愁始三省。人生感然諾，何啻若形影。

白發知苦心，陽春見佳境。星河連塞絡，刁斗兼山靜。

憶君霜露時，使我空引領。

詩歌通過描繪不同空間位置的景物，如盤山的秋夜、邊塞的軍營等，通過空間層次的轉換，不僅豐富了詩歌的畫面感，也使得詩歌在結構上更加層次分明。開篇即點明了邊塞早秋的季節特征以及夜晚的漫長。磧路與邊城的描繪，讓人仿佛置身于那荒涼而遙遠的邊塞之地。從秋夜的開始到深夜的寂靜，再到黎明將至，詩歌通過這種時間層次的安排，使得詩歌在敘述上更加流暢自然，也增強了讀者的代入感從對邊塞景色的描繪到對友人的思念，再到對邊塞生活的感慨和對未來的展望，詩歌在情感上呈現出了由淺入深、由具體到抽象的層次變化。通過這首詩，我們能夠觀察到高適對詩歌篇章結構的完整性的追求，他運用白描技法真實描繪現實場景，語言簡潔有力，透露出雄渾的氣勢。

王昌齡的詩歌在藝術手法上則更注重意境的營造和情感的細膩表達。他善于運用簡潔而富有畫面感的語言來描繪自然景色和人物形象。在結構上往往較為精巧別致，善于通過巧妙的構思和布局來營造出一種獨特的藝術氛圍，使得讀者能夠深入其中感受到詩歌所表達的意境和情感。如《塞下曲四首》（其一）：

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道。

出塞入塞寒，處處黃蘆草。

以蟬鳴開篇，既點明了季節（夏季末至秋季初，即八月），又更添幾分孤寂之感。無論是出塞還是入塞，都面臨著嚴寒的考驗，體現了邊塞生活的艱苦和戰士們的堅韌不拔。末句以“黃蘆草”作為邊塞景色的代表，進一步強調了環境的荒涼和艱苦。黃蘆草在秋風中搖曳，既是一種自然景觀的描繪，也象征著戰士們在惡劣環境中不屈不撓的精神。整首詩措辭精煉，無冗余之詞，每一句都恰到好處地表達了詩人的情感。高適的詩風質樸雄渾，悲壯慷慨，善于通過夾敘夾議的手法，對戰爭和士兵生活進行深刻揭示和批判；而王昌齡的詩則以七絕見長，其詩將邊塞詩歌的概括能力發揮到了極致，既揭示了戰爭的殘酷，又展現了戰士們以身許國的英雄氣概。

高適與王昌齡的絲路行旅詩，均流露出悲壯的氣息，不僅彰顯了盛唐邊塞詩特有的雄渾壯闊與慷慨激昂，而且深刻映射了他們各自獨特的人生軌跡與情感體驗。然而，在人生際遇的多樣性、情感表達的深度與廣度，以及藝術技巧的施展上，兩位詩人展現出了鮮明的個性差異。他們筆下的戰爭場景與士兵的英勇無畏，不僅是對生命與死亡命題的深刻省思，更是對高尚道德情操與悲壯精神風貌的崇高頌揚。人們可以從他們的詩歌中汲取到一種積極向上的精神力量。這種力量，源自他們對國家、對民族的深厚情感，源自他們對戰爭、對人生的深刻思考，也源自他們堅韌不拔、勇往直前的英雄主義精神。

注釋：

①（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一百一十一），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3328頁。

②（唐）王昌齡著，胡問濤、羅琴校注：《王昌齡集編年校注》，巴蜀書社2000年版，第36頁。

③郭預衡主編：《中國古代文學史長編》（唐五代卷），北京師范學院出版社1993年版，第144頁。

④（清）沈德潛編，英巍整理：《唐詩別裁》，中國致公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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