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火箭的人

雨早就停了，她把鑰匙插進鎖孔，木門上掛滿了水珠，像是剛從浴室出來，還沒有擦干的身體，白瓷磚和天花板濕漉漉的，能看到人的倒影。回南天，她忘記關緊門窗，無關緊要的錯誤。不過走樓梯時要格外小心，腳下打滑，免不了幻想滑倒后會摔斷腿，甚至碰碎頭。幻想是她生活的一部分。那段時間，她總是焦躁不安，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渴望左右，比如她不會做飯，卻特別想要一臺洗碗機；不相信婚姻，卻忍不住想象自己婚后出軌的樣子；拒絕十月懷胎辛苦養育，卻想有個年滿十八歲可以掙錢養家的孩子她意識到，她想跳過所有的責任，就像跳過路口的水坑，避開迎面開過來的汽車，就像一直以來父親做的那樣。

去茶園的路上，她仰著頭，看著灰白的天空，整理自己的思緒。馬路對面，珠寶店新開張，金色的拱形門，地上飄著彩色的紙屑，音樂聲放得很大。兩個女人站在店門前的人行道上吵架，她們都很勇猛，像兩個撐開的風箏，誓要沖過去把對方撕碎。遺憾的是，她們的衣服被后面的人拉著，不過就算沒人拉著，也很難打起來，打架需要一股莽勁，需要沖動，需要情緒趕情緒趕在那里。只是姿態不好看。她猶豫了一下，為什么要姿態好看？

茶園有很寬的院子，近百個艷紅色的塑料椅，四個一組圍住烏紅的長方形茶桌，上面放著帶過濾嘴的水龍頭和黑色燒水壺。在島上，她去過很多茶店喝老爸茶，大多是改良過的，開在熱鬧的街區，收拾得很干凈，常有成群結隊的游客去吃點心。不像這里，客人清一色只有男人，一年四季穿著拖鞋，翹著腳坐在椅子上，或聊天，或玩兒手機，或看電視。她昨晚告訴自己，今天必須坐在這里。不知道在跟誰較勁，她看起來怒氣沖沖。

兩側的卷簾門拉起來，穿堂風繞著發絲吹到對面，服務員穿著紅上衣，手腕很白，戴著兩個金手鐲，系的圍裙是彩色的，縫著細碎的小花，在茶單上快速記下數字，然后停下來問，就這些。她說，對。服務員說，那你找位置坐呀。聲音里帶著一絲抱怨，她察覺到了。她像是闖進了男澡堂，周圍的目光都很警惕。學生時代，她常來這里，都是喊父親回家。她冷著臉，背著書包，快步走在前面，母親帶弟弟去看病，家里開的快餐店擠滿了食客，人手不夠，忙得團團轉。她上學要遲到了，父親還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在鎮上，父親的名字響當當，人們會尊敬地叫他一聲大林哥。他們知道，只要翻開空空的褲兜，說一聲，大林哥，沒錢買菜了，父親就會掏出錢來。幾個年輕人商量做生意，父親一輩子沒干過農活兒，卻建議他們種南瓜，他說南瓜好養，不怕旱，也不怕水，更不怕臺風。隔年，南瓜遭了蟲災，父親笑著說，這誰能想到。不管怎樣，有事找大林哥總沒錯，他會是那第一個。那次是表弟家的牛丟了，他們找到了牛，也找到了偷牛的人，警察卻說證據不足，讓他們等一等。他們在茶園開了一天的會，最后決定把對方的摩托車砸爛。那年父親五十歲，因為惡意毀壞他人財物，被關進了看守所。她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剛畢業，只覺得匪夷所思。學校安排她去橡膠園實習，父親出來后特別開心，問以后是不是可以少給她打點兒生活費。得到肯定的答復后，父親立馬帶朋友去夜市吃燒烤，凌晨三點，他們開車去海邊露營，帶著新買的天文望遠鏡，看火箭發射。

當然，父親也不是什么都沒給她，他給她準備了嫁妝，整整一箱的銀圓和紀念郵票。父親去世那年，她開始變賣她的嫁妝。在閑魚，她的生意很好，她只需要把東西翻出來，整理、消毒、打包、郵寄、收錢。箱子空了，她才覺得開心。她不喜歡那些東西的意象，嫁妝，好像她的整個人生也會像那箱東西一樣，等待被某個接到訂單的快遞員搬上車，運往另一個地方。

燒水壺在茶桌上振動，假花順著墻邊的柱子，攀上屋頂，邊緣有蛛網。鋁制蒸籠打開的時候，熱氣蒸騰，里面的糕點都在騰云駕霧。她透過蒸籠側面的透明玻璃，恍惚看到父親年輕時的臉，那時這家店新開業，一切都是嶄新的，后來父親老了，這個茶店也跟著老了。她抬頭扭扭脖子，看向天花板，頭頂掛著一根繩子，電線掛在繩子上，纏繞著，帶著弧度，像秋千，每個起點和終點都綁著小風扇，藍白色的扇葉，覆著灰黑色的污漬。周圍一直很吵，不只是說話的聲音，不只是鍋爐燃燒的聲音，不只是運送貨物的聲音，不只是電視機里、手機屏幕內的聲音，好像有個舞廳在隔壁，音樂聲在勻速地敲擊墻壁。噪聲被飛刃切割成細小的碎片，在她耳膜里炸開。服務員端來奶茶，杯沿上有陳年的茶垢，她皺著眉喝了一小口，微微的甜。她無法理解，這就是父親熱愛的生活。

昨夜，她去看火箭發射，獨自一人。網上推薦了幾個不錯的觀測點，她選擇了人最多的沙灘。所有人都在等待，從傍晚開始，直到凌晨，陸續有人抵達。人們呼朋喚友，穿著睡衣，抱著冰西瓜和啤酒從家里出來，在夜晚的沙灘上奔跑，摔跤。路口，幾個年輕人在買新鮮的檳榔，攤主是個男人，十個手指都戴著白色的指套，他用石灰粉涂抹檳榔，然后裹上著葉包起來。他的嘴巴一直在動，牙齒縫是紅色的，舌頭也紅紅的。

她看到紅色的口水吐在沙灘上，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醫院。那時的父親表面看著還很健康。她在醫院走廊睡了一整月的水泥地板，經常被半夜的腳步聲和哭號聲驚醒，時間久了，聽到有人喝農藥洗胃，心里也沒有太多波瀾。偶爾病房有空位，她就睡在里面，半夜常被父親的鼾聲吵醒。病得那么嚴重，竟然還有那么好的睡眠，她羨慕得睡不著覺，半夜又跑回走廊。她還記得，父親在醫院跟人炫耀，說火箭發射就跟放炮仗似的，增地一下就飛上天了，二十秒，最多能看二十秒。只要提起火箭父親就會激動，好像在發射臺喊“三二一”的人是他。

凌晨四點鐘，她從帳篷里走出來。一整晚海浪的聲音，像起飛的引線，把她的夢往銀河系牽引。嘴巴里都是沙子，咬起來嘎吱嘎吱響，像吃了一夜的爆米花。天還沒有亮，海灘卻早早醒了，到處都很熱鬧。椰子樹下的房車營地，年輕的爸爸在給女兒梳頭發。旁邊幾個老人穿著白色的練功服，好像跳完廣場舞順道過來看火箭，或者看完火箭，再回去跳廣場舞。最好的觀景位置都擠滿了人，前面架著長槍短炮，還有人在為一個位置爭吵，背著登山包的男人喊，這是我的位置，我在這里等了六個小時，整整六個小時！

沒有人受得了長時間的等待。在醫院排隊做檢查時，父親也很焦躁，他想離開人群。她問，怎么了。父親沒說話，只是掙開她的束縛。她拽住他，跟著隊伍往前進了一格，再有一個人就排到我們了。父親用力地揮著手臂，力氣還是那么大，接著他走到墻角，解開褲帶，黃色的液體在地面上暈開，映出人影，像一幅博物館里收藏的抽象畫，讓人不安的味道開始擴散。她扭開視線，不知道該怎么辦。母親從旁邊找來掃帚和拖把，周圍沒人說話。她扶著他排回隊伍，后面的人主動往旁邊挪。父親臉上沒什么變化，還像只驕傲的公雞，腰背挺直，目視前方，仿佛在巡視自己的領地。

隔天，主任帶著七八個實習生來查房，她拎著飯盒從外面回來，看到一群白大褂把父親的病床圍成一個花圈，像參加吊唁。她的臉色可能變了，她害怕他就這樣死掉。主任趕緊解釋，這只是例行檢查。父親瘦了，肚子癟著，一張臉黑黑的，他說，我不想活到兩百歲，我就想過得有意思。所以剛從醫院出來，他就要抽煙，就要喝酒，還噻著要去看火箭。她卻著了魔似的，一定要控制他，態度嚴厲，一點兒都不能通融，像母親管著家里最不成器的孩子。她等了那么多年，終于找到理由管住父親，她放不下握在手中的權力。

浪很大，海上一片漆黑，只有遠處的火箭發射塔燈火通明。海里面，巨大的礁石擋住一部分視線，發射塔看起來小小的，跟普通建筑沒有區別，甚至更矮一點兒。距離比想象中遠，她想起父親放在家里的望遠鏡，應該能看得更清楚。站在最前面的人，總是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聲，人們以為火箭馬上要發射，結果只是誤會。又等了很久，天亮了，有人在看新聞直播，尖叫著倒數。他們先是看到發射塔底部有團火，一個圓形的火球升起來，帶著兩團很小的云，太小了，連蘑菇都算不上。火箭像是一顆太陽，升到半空中時，突然消失不見，然后聲音才傳過來。震耳欲聾的聲音，咔嗒咔嗒，并不是絲滑的汽車漂移，更像汽車高速通過多條減速帶發出的聲音，空氣和空氣在劇烈地撞擊，像是要生生沖撞出另一個空間。椰子樹開始搖晃，巨大的風憑空而來，周圍有人鼓掌，更多人發出突兀的笑聲，啊，十秒鐘就結束了，這一宿熬的…不知誰剝了一個帶點兒酸味的橘子，伴著火箭升空，她不合時宜地咽著口水。

她以為這會是漫長的一天，會很激動，沒想到很快就過去了。散場后，海邊的警戒線被拆掉了，幾對新人迎著朝陽，站在礁石邊拍婚紗照。沙灘上遺留著一個個凸起的小沙堆，像一個個堡壘，等晚上的浪打過來，白天發生的一切就消失不見。再坐二十分鐘高鐵回去，生活又回到起點。手機里反復播放的那個圓形火球，如果她不說，誰又能知道，這是火箭呢？

父親沒能去看火箭，也沒能長壽地活下去。就算什么都不做，他的時間也不多。她說不清楚自己當時的感情，是想留住他，還是借著那個機會懲罰他，各種復雜的情緒在她心中攪和。她只是拼盡全力抓住他，同時執行一種近乎苛刻的健康標準。后來她慢慢明白，接受一個人本來的樣子需要智慧，遺憾的是，那時的她并沒有這種智慧，她跟母親一樣，嫌棄父親的不求上進。畢竟，在一個努力爭取更好生活的家庭里，一個人的不求上進會讓其他人心生嫉妒。是的，她嫉妒父親的生活。他好像什么都不用做。

父親去醫院之前，他們還在飯桌上吵架。他們住在漁村的院子，母親在鎮上的飯館忙碌。每年冬天，大批游客落地，飯館最熱鬧的時候，父親都會跑到漁村親戚家放羊。黑山羊不用管，白天結隊去吃草，晚上會自己回來。那幾天，她心情煩躁，男友哭著抱怨，沒見過像你這么懶惰的人，每天都要吃魚吃肉，卻不愛干活兒。賭氣分手后，她跟著父親來到漁村，氣溫反常，接近四十攝氏度，外面在修路，大卡車和壓路機跑來跑去，到處烏煙瘴氣，住的地方停水六天，父親卻說，坐下來喝茶嘛，心靜自然涼。

停水第一天，她沖父親喊，幾點能來水。父親在照鏡子，他一向在意自己的形象。他說，九點。語氣很篤定。停水第二天，她慌慌張張地在馬路邊上洗澡，那里有個廢棄的魚塘，旁邊的水龍頭還能用。水龍頭后面的白墻上，釘著錯綜復雜的電線，唯一照明的東西是頭頂的星星。停水第三天，父親坐在茶園，跟朋友打電話，兩個小時，他們從火箭發射講到年輕人的就業難題，聊得情投意合。不管家里再忙，父親總能抽出時間跟朋友煲電話粥。停水第四天，父親悠悠地喝著茶，他說，你不要著急嘛，修水管的事兒我又不懂，老胡八點上班，我們只能等。水是第六天來的，瀝青路修好了，長時間停在門口的大卡車開走了，被壓扁的水管探出腦袋。父親很開心，興沖沖地去小賣部買了幾根冰棍，慶祝自己再次戰勝了生活。

母親早就不跟父親吵了，只是邊拿著計算器避里啪啦地算賬，邊跟她抱怨那個沒用的男人。父親也覺得委屈，他的人生被束縛了，無法像火箭那樣高飛。這些年，她拼命避開母親走過的人生，卻不由自主活成父親的樣子。不同的是，父親選擇了婚姻，而她拒絕那種命運。每當有人想把她拖拽進婚姻時，她都無比厭煩。她明白了父親在家庭中的感覺，為什么不能輕松一點兒呢，僅作為兩個平等的人去交往，而不用考慮那些瑣碎的責任與義務。她知道這樣很自私，也不負責任，就像她知道自己肯定會離婚，就算不是因為出軌，也會因為別的。而那時會怎么樣呢，她會再次無家可歸。從小到大對兩個孩子都一視同仁的父親，拿出拆遷款的大部分，給弟弟買了房子，給她準備了嫁妝，父親很開心，他的任務完成了，可以心無旁騖地追火箭。她沒有家，也沒想過靠自己的努力買個房子，大部分人都沒有那樣的能力。

她皺著眉，拿起水壺，往茶杯里添水。隔壁桌的男人盤腿坐在椅子上，頭發稀疏，他穿著白上衣，正咧著嘴，用牙簽剔牙。牙簽放在很小的玻璃瓶里，瓶身一柞高，瓶口處像是繞著一圈碎鉆，玻璃切割的紋路，放在陽光下，會反射出彩色的光。穿黃馬甲的女孩兒從外面走進來，她背著一個黃色的布袋，烏黑的長發用紅皮筋扎起來。男人朝她揮手，她快步走過來，從包里掏出一張彩票遞過去，彩票窄窄的一條，很紅。男人遞過去兩塊錢，然后一手拿著煙，一手拿著筆在彩票上寫數字。男人起身倒茶的時候，她看到他把上衣塞進褲子里，褲帶勒在胃以上的位置。來喝茶的人很多，大都喜歡這種穿法，他們肚子越大，越喜歡把肚子凸出來，就像曾經的父親。煙被夾在不同的手指上，煙霧繞著手指跳舞，直到燃燒到盡頭，被丟進煙灰缸，和所有存在的事物一樣，死亡是它最終的歸宿。對她來說，死亡卻像一場表演。小時候，她和弟弟常玩兒一個游戲，弟弟扮演的老爺爺突然生病死了，她和表妹圍在他身邊哭。

父親離開后，她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時光，她變得害怕犯錯，一丁點兒的危險會在她的心中無限放大，更多的時候，她不是活在現實中，而是活在她幻想的危險中。她意識到父親給她的比想象中多。有很多年，她都改不掉丟三落四的毛病，因為她從來沒得到過真正的教訓。父親不是靠譜的人，卻能在接到她電話的第一時間，跟她說，人沒事就好，然后把錢轉給她。

她不想因為死亡而去夸大父親對家庭的作用，那是對母親和自己的背叛。可她明白，她肯定得到過什么，不只是生命，還有某種和生命一樣可貴的東西。她想了很多天，終于明白，是隨心所欲去生活的勇氣。過去，不管她做什么，是優秀還是糟糕，父親都能接受，態度隨和。無論發生什么，他從不苦大仇深，像個快樂的單身漢。這也是問題所在。而把糟心事說給母親聽是危險的，她的幫助里總伴隨著抱怨。太多事等著她去解決，她當然有資格抱怨。為了不聽那些抱怨，她學會自己解決問題。也是從那時起，她開始覺得孤獨，覺得自己身后空空。

四點鐘剛過，茶店里開始出現小學生，穿著藍白色的校服，系著紅領巾，手里拿著幾張卡片，跪在茶店外面的水泥地上，拍卡片玩兒。他們早早放學了，來這里等各自的父親。玩兒彩票的男人站起身，拿起放在柜臺下面的藍墨水，把鋼筆灌滿，然后坐下來，用餐巾紙把寫在彩票上的所有數字擦掉，接著卷起來，和手機一起，放進褲子口袋，他還是選了那組買了三年的數字。茶園里有幾棵樹，金色的塑料布包著樹干，上面搭的棚子劃開一個方塊形狀的孔，好讓樹干伸出去。屋頂上方是郁郁蔥蔥的樹枝，偶爾隨著海風輕輕晃動。

她從茶園里走出來，天是亮的，半開著窗戶的汽車旁，有一只落單的白色運動鞋。老奶奶坐在肯德基門口，捧著一杯蜜雪冰城喝。穿酒紅色橫條紋上衣的男人迎面走來，灰藍色的背包塞得滿滿當當，他手里拿著幾條黑色皮帶，邊走邊問路人，需要嗎？皮帶需要嗎？沒人需要。不會再有人需要了。

她在新聞上看到，火箭會繞著地球轉圈，只要五天，便能抵達月球，父親肯定會慶祝這件事。父親她突然停住腳步。她想起十歲那年，她弄丟了家里所有的鑰匙，父親沒有怪她，反而騎上摩托帶她去喝老爸茶。一路上風很大，云很漂亮，父親哼著歌，把摩托車開得飛快，她卻一只手抓著父親的衣服，另一只手抱著書包，嘟著嘴，怒氣沖沖。十八歲那年，快遞員把大學錄取通知書投遞到家，父親執意要請快遞員吃飯，她從外面回來，父親喝得半醉，手舞足蹈地喊她過去，他站起身，驕傲地拍著她的肩膀說，這就是我的女兒。而那時，她沒有看父親一眼，她正為可以離開家而開心，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從此以后，遠走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