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大奎將二奎、三奎都喊到了,來給自己的新房子上梁
大奎在當地混得不錯,加上有自己的企業,凡事都拿得出手,家宴辦得熱熱火火的。宴席本來準備在城里擺的,但城里不給放炮,這犯了大奎的忌諱,于是就在老家那個山坡上拉開了場子。
中午擺了二十多桌,院子里,桌子連桌子,人腿抵著人腿,人聲鼎沸的,有的笑聲顯得很浪,突出得很,旁邊還有幾個鼓樂手在吹拉彈唱,嗷嗷的,非常賣力。
酒到二八盅,大奎請村支書帶著他,給大家敬酒。他是一桌接一桌地喝。一般來說,碰到這種場合,主家為了少喝,敬酒時都會作假,手里端著的雖然是大酒杯,里面卻是水,或者是加了很多水的酒,但是,大奎讓大表舅給自己的杯子里倒滿了酒,哪個勸都不行,見人就喝,喝完就緊據著嘴巴,然后把酒盅向下,向對方做個展示,以表明自己已經喝完。那酒杯真大,向下倒轉時,如同向下卡口大缸。一桌平均“卡”一次,二十多桌就卡二十多次,碰到會鬧的,還要多卡幾下,待二十幾桌都卡過了,大奎走起路來就有點不像自己了,常常是左腳忙著去踩右腳,或者去亂踩別人的鞋子,看到這種情形,院子里不時傳來一陣陣歡笑聲。
又鬧了兩個多小時,待客人拿著禮品,打著隔,醉醺醺地往家走,大奎把二奎和三奎兄弟倆帶到了自己的公司。
大奎的公司離大奎家不遠,就在山坡下,一個大院,七八棟房子,當中那棟最高的樓房是大奎辦公的地方。兄弟倆都是第一次來,很稀奇,左看右看,嘴里發出“嘖嘖”的聲音
二奎有點喝高了,他歪歪倒倒地充滿羨慕地說:“我……我哥,真漂亮…”二奎是個結巴,說話時,舌頭就跟繞在樹樁上似的,撕扯不清
大奎“哈哈”地笑著,他舉了舉手,喘了口酒氣,搖著頭說:“哈哈,小意思”他打了個隔,然后往身后的沙發上沉沉地一坐,跟二奎、三奎拉起了家常。無非是二奎離婚后怎么還不找一個,三奎的兩個兒子都在干什么?…一大堆。
當然,大奎也說了自己:兒子大農在廠里幫自己搞管理,至于閨女依依,他輕描淡寫地說:“書沒讀好,給花朝賣房子去了。”
話里卻藏著一副張揚之氣,因為在花朝小區,依依每年能賣十幾套房子,提成很高,錢罐子里滿滿的。這時,三奎轉換話題說:“俺哥,俺來時,去俺爸墳上看了,給他燒了紙。”三奎從小隨姑姑生活在北方,習慣把“我”叫成“俺”。
大奎點了點頭,吹了口酒氣,臉色沉下來,他說:“對了,我——跟你們說件事。”
聽大哥說有事,二奎、三奎都振作起來。
大奎忽然臉色嚴肅地說:“說說—我媽的事。”
二奎和三奎聽老大提到他們的母親,感到很奇怪,因為,從七八歲開始,除了二奎,大奎和三奎已經不跟母親在一起生活了,也離得很遠,母親在三十多一點就改嫁了,目前,生活一直很平穩,眼下她和繼父都老了。小妹周葉是繼父生的,也是個孝順的孩子,目前在昆山做生意,四年前,她在新帝小區買了一套房子,三室兩廳的,給父母住,這些年來,老夫妻倆因為有周葉照顧,也從來沒向他弟兄三個伸過手。
大奎原來是靠在沙發上的,現在,他坐正了身子說:“我爸過世時,我們都還小,一轉眼,五十多年過去了,現在,我媽也一天老過一天了。我媽過世后怎么辦?”
二奎和三奎聽大哥這么說,都想到出錢辦喪的問題,二奎說:“大哥,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三奎忙“嗯嗯”了兩聲。
這時,大奎說:“我媽百年后,我想把她和我爸葬在一起…”
二奎聽到這句話,心里一驚。在他印象中,母親改嫁已經幾十年了,跟繼父的關系一直很好,現在,你讓她死后撇開繼父,和自已的前夫葬在一起,母親會同意嗎…
他看向三弟,先前的酒意早就退了一半。三奎找了個茶杯,仰著細長的脖子,“呼啦呼啦”地喝著水。
這時,二奎不斷地搓著手,看著天花板說:“這個事,可能…可能要和我媽…我媽商議一下·…·
大奎嘆了口氣,笑了笑說:“商議?現在,這個事怎么跟她商議呢,我先跟你兄弟倆說說,到時候也有個思想準備。”
二奎不說話了,在想著這件事,兩只手互相搓起來。
三奎原先是坐在沙發上的,這會兒身子縮成了一團,手里端著茶杯,兩眼牽拉著,動也不動地看著墻角,像一只剛用餐后的黑貓。
2
山口縣不大,2000年開始,城市得到了擴建,因為是山區,一溜新城沿著魏河邊漸次展開,隨手一鋪,歪歪扭扭的就是十幾公里,看上去很壯觀。新城區很整潔,無論刮多大的風,地面見不到灰塵。樹木很多很雜,很清新,有高有低的。樹葉很爽亮,一片是一片的,風一吹,那樹像是在舉手招呼人。蕭小花和周當就住在這個城市。
這天晚上,二奎來到了新帝小區。
二奎是做水果生意的,往往是早上七點多出攤,晚上十點以后收攤,今天,他晚上八點多就來了。推開母親的門時,他迎面看到周當。周當手里端著一只不銹鋼茶杯,見到二奎,笑了笑,問了一聲吃喝,然后走進臥室,繼續研究自己的棋譜。
蕭小花在廚房收拾碗筷,看兒子來了,很驚喜,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迎了上來,然后拉了把椅子坐下來,問長問短的,吃了沒有,生意怎么樣?怎么現在就散了,等等。
二奎坐在竹椅上,他對母親的提問一一做了回答。蕭小花覺得二兒子來家里很少,現在這個時候來,或許是借錢周轉,或許有其他什么事,東拉西扯半天,最后她低聲地問:“最近生意做得怎么樣呀?”
二奎說:“好…好的。”
蕭小花看了二奎一眼,心想,不是錢的事,又是什么呢,因為,表情寫在二奎的臉上,分明是有事。她將一個蘋果遞了過去。二奎接過來,揣進衣袋。
過了會兒,二奎說:“我…我媽,我…我給你講…講件事。\"說著,臉上憋得通紅,顯得很慌亂。
二奎要跟母親講的,就是兩天前,大奎和他兄弟倆說的那件事。來之前,他心里撕扯得不行,他覺得大哥說的那些話,應該屬于酒后的話,再說,兩位老人都健在,活得正歡暢,說出來了,像是硬把活人往土里按。后來,他又反復想了想,心里很后怕,因為,大奎平時很少談母親和周當的事,那天既然說了,刨去酒意,也很嚇人,趕明,如果母親先走了,大奎把這個事提了出來,面對周當,自己會很尷尬,或者,周當不在了,母親在,提出這個事,母親一瞪眼,還不翻了天。為此,這個事在他腦子里反復轉了好幾回,一會兒認為是大哥說酒話,一會兒又覺得這個事輕視不得,必須講。現在,當著母親的面,他把大哥那天說的那些話,一五一十地都說了出來。
平時,二奎很少說話,因為口吃,說話很難,今天,二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這個事都說了出來,說完后,他臉上紅紅的,低著頭,不敢看母親。
這期間,蕭小花的臉色漸漸就變了,半天沒有吭聲。她看了看門外。
門外很安靜。今天,外面一絲風都沒有,樹木也不動,畫一般地站在那,如貼在空氣里。
“這是大奎說的?”這時,蕭小花問,然后站了起來。她走到剛才周當進去的那個臥室的門前,輕輕推了推門。門沒動,她便走回來坐下。二奎知道,母親去推門,是怕繼父聽到什么,這才感到自己剛才的聲音有點高了,他不安地向那房門看看,又撓了撓脖子。
這時,蕭小花問:“沒有跟別人說吧?”二奎搖了搖頭。蕭小花解下腰間的圍裙說:“不要再跟別人說了。我知道了。”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大哥也是貓尿喝多了。\"蕭小花說話的氣息非常平和。二奎抬頭看了看母親。他感到母親很淡定和從容。
那天晚上,小城下起了雨,滿當當地下,四處霧氣騰騰的。平時,周當喜歡坐公交車去廣場上找人打牌,今天也去不成了,不到九點,就倒頭睡下了。
蕭小花是九點五十睡的,睡不著,在床上,跟一條剛出水的魚樣,一個翻身接著一個翻身的。到了下半夜,她起床去喝水,喝完水后,愣愣地坐在客廳里,此時,二奎那結結巴巴的樣子,二奎說的那些話,攪得她心煩意亂,讓她的內心十分沉重。
當初,蕭小花母親介紹蕭小花嫁給前夫柳元文時,有許多說辭,說這個人很有文化,能說會道的,人也長得筆挺、標致,平時,胸前口袋里總卡支鋼筆,看上去亮閃閃的,在林場當記分員,也不知迷過多少人,許多女孩在他面前走不好路。“這個人是個能人,平時話不多,\"她母親說,“只要他一張嘴,全天下的話都少了一半。那話說得還有水平,高像高,低像低,有棱有角的。”但是,不管怎樣,按當時蕭小花的想法,她是決不愿意嫁給山里人的,因為,她們村抬眼就能看見小城里那根高聳的煙筒,她對城里人很羨慕,有一種朦朦朧朧的向往感,如果能嫁到城里去,真是讓她太自豪了。那時,蕭小花年輕、漂亮,長得水靈,書還讀到初中,很有資本,到哪都跟朵花一樣,鮮滋滋的,香噴噴的。后來,她扛不住母親的嚴厲和強勢,也只好從了。
起初,蕭小花和柳元文還好,等大奎生下來后,兩人就鬧上了,等有了二奎、三奎,兩人鬧得更兇了,因為柳元文喜歡趕局喝酒,每喝必醉,醉了就回來罵人,不像一個衣袋里掛鋼筆的人,為此,蕭小花沒少和他吵。有一天,兩個人吵著吵著,柳元文抬手就打,平時對人文質彬彬的柳元文,打起人來可不含糊,抓到什么就是什么,下手真狠,打在人身上都朝肉里去,真疼,此時,好像蕭小花不是他老婆一樣。那時,蕭小花也特別要面子,打死不吭一聲。后來,她受不了了,被打后,就帶著腫脹的臉,披散著頭發往山外跑。
蕭小花的母親特別要強,見女兒被打得找不到鼻子找不到臉的,又氣又恨,立刻吆喝上自己的幾個家門兄弟就奔山里來了。到了山里,也不問緣由,抓住柳元文,一頓猛揍,家里能摔的都摔,能砸的都砸,棍棒加上拳腳,弄得煙塵四起。
蕭小花嫁的這個地方叫狗獾子村,離她娘家有三十多里,加上有十多里地要在山里繞著走,父母親偶爾來給女兒撐面子還行,但是,次數多了,就不行了。由于家里的人手有限,每次到山里來找柳元文說理、打架,都找幾個親戚陪同,找多了人家也煩。不久,柳元文因恨移情,在外面有人了,對蕭小花下手就更狠了,打起蕭小花來,好像是兩個人兩雙手在打,啪啪響。考慮到大奎還未成人,二奎、三奎還小,蕭小花也只有忍了。于是,柳元文就越來越過分了,過去,回家雖然晚了點,總歸會回來,現在,幾天才回來一次。在農村,沒有什么大事需要連續幾個夜晚熬在一起的,蕭小花就懷疑了,她問柳元文為什么幾個晚上都不回來,柳元文就一句話,有事。然后,呼呼大睡。后來,蕭小花從云栓村小孩表叔那打聽到,柳元文在外面有了女人一一是個寡婦,沒孩子,長得妖氣喧天的。
晚上,蕭小花直接把這個女人的姓名點了出來,然后問柳元文是不是真的。柳元文正在床上躺著,此時,他坐起來,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然后問:“你呢?”
蕭小花一愣,瞪著兩眼看著柳元文。
柳元文慢慢悠悠地彈去煙灰問:“還問嗎?”
蕭小花反應過來,她說:“,明明是做賊,倒審起我來了。好,你說是誰吧?”
柳元文說:“有兩年了吧?每次來,我都很客氣呀。”
聽柳元文話把說得酸溜溜的,小花“哼”了一聲。這一聲“哼\"既有藐視,也有厭惡。柳元文沒有理蕭小花,他站起來,把手里的煙火掐了,然后摁滅在碗里,穿上衣服就出去了。柳元文走路的聲音很重,一步是一步的,踩在什么桿子上似的,可聽到斷裂的聲音。
柳元文走后,屋里只剩下蕭小花和幾個孩子。想到自己還沒問出所以然,卻被丈夫問倒在這里,蕭小花內心十分難受,她不停地哭,哭得天都掉色了。
她知道,柳元文說的那個人是誰。
4
周當是十五里外的山口縣山口鎮人,平時,他喜歡挑個貨郎挑子趕山,然后在幾個村莊上賣貨,實際上也就是賣些香煙、洋火和糖果什么的,順便也向當地人換點東西。因為山里人沒有多少錢,有時候,煙還撕開賣,一根根地算錢。從山下的柴口,一直叫賣到山腰上的箭口,等叫賣到狗獾子村,也就是山頂時,就到中午了。
周當愛笑,聲音朗朗的,也喜歡講話,見到拿東西來換糖的小孩他的話最多。他愛施舍人,哪家真沒有錢,又急等著用,反正都是針頭線腦的,只管拿去用。附近幾個莊子上的人家,都喜歡喊他喝酒、嘮嗑,聽他吹山外的風景和新聞。他也不客氣,只要有人喊他,他都會停下來,把肩上的貨郎挑子往旁邊一扔,盤腿就坐了下來,然后端起酒杯,東扯一片天,西扯半片云的,一喝就是幾個小時,那時,大姑娘小媳婦都喜歡聽他說城里的事,加上他講得又俏皮,又有噱頭,都歪著頭聽,可喜歡了。
周當到了狗獾子村,偏喜歡到柳元文家,一是他家里的婆娘暖和人,笑時,咯咯的,滿屋子全是;一字一句的,拾起來都燙手。二是柳元文也夠朋友,每次到了中午,都是硬把周當往家里拖。柳元文的手指又長又有勁,一旦拉住了你,你怎么都跑不掉。周當抵不過柳元文的熱情,就坐下喝酒。往往從中午開喝,一直喝到太陽落到林子里,然后,周當才披著月色,挑著貨擔子,歪歪扭扭地往山下走。
一來二往的,周當成了柳元文家的常客,后來,周當聽說柳元文經常跟蕭小花吵架,還動手打架,就上去勸。他先勸過柳元文,再勸蕭小花,硬把兩把稀泥往一起揉,再后來,柳元文和蕭小花鬧離婚了,經常打得血頭血臉的,為避諱,周當漸漸就不上門了。
柳元文去世后半年多的時間,狗獾子村都沒見周當來賣貨,那天,蕭小花到鄰村打聽,鄰村的人都說周當來過,那個瘸子大爺說,前天上午還聽到撥浪鼓子響,對此,蕭小花很難受。有一天,蕭小花在周當回去的路上等候,那是一條通往柴口的路,幾個村子在這條路上匯合,然后向城里去。在這條路上,蕭小花從早上一直等到晚上六點多鐘,此時,四處的暮色漸漸濃郁起來,天上忽然下起了雨,蕭小花像雞一樣抱著自己的胳膊往樹下鉆。山里的風刺骨的痛,雨水一陣一陣橫掃著蕭小花,天已經黑了,可是蕭小花就是不走。
又等了一個多小時,蕭小花不斷地打哆嗦,她也知道,這個時候,周當絕不會來了,便挪動了腳步。正當蕭小花要離開時,突然,她聽到一陣腳板子踏泥的“吱扭”“吱扭”的聲音,她抬眼一看,正是周當。
周當見是蕭小花,也愣了,他放下擔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問:“你怎么在這里?”
蕭小花委屈地看著周當說:“等你。”
“我怎么沒聽到一個人在說。”
“你怎么能聽到……“哼,我現在聽到了,就你一個人在說。”
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辯,最后,蕭小花把帶來的幾張餅放在周當的筐里,站在那說:“我什么都不怕,你看著辦吧。\"說完,就走開了。
可是,半個月后,周當仍然沒來狗獾子村,蕭小花又在山谷子村的村口攔住了周當,她問:“我們倆的事你怎么想?”
周當感到很意外,他說:“什么事?”
蕭小花說:“你認為呢?”
周當想著蕭蕭小花的話。
周當看著被雨水包圍的蕭小花,一時說不出話來。
蕭小花紅了臉說:“你別裝,裝不行… 7
周當當然知道蕭小花在說什么,他看了看兩眼紅腫的蕭小花,嘆了口氣,堅定地說:“不行。”
蕭小花一怔,她站在那,愣愣地看著周當,然后低下了頭。
“不是……”周當說,“……我……
蕭小花的眼淚大粒大粒地往下掉。過了會兒,她說:“我知道了”說著,她快步向林中的一條道上走去。周當看著蕭小花的背影,想說什么,但是,沒有說出口,待蕭小花的身影消失了,他嘆了口氣。
5
此后,蕭小花和周當有過三次談話,第一次,在云栓村,蕭小花攔住了周當。她滿臉潮紅,盯著周當看,周當放下挑子,問:“你吃飯了?”蕭小花說:“別沒話找話。我問你,我們狗獾子村到底有什么?是有刀子還是有刺,你要繞開它走?”周當笑了笑說:“你們村沒刺,人嘴里有刺啊!”
“哪個喜歡多嘴,我就去拔他的牙。”
“如果都說呢,你拔不完的。”
那是一個陰天。天上,幾團厚厚的黑色的云頭沉沉地堆積在一起。稻場上,蕭小花一邊把場上的稻草打成捆,一邊緊張地不時地看著天。從早上忙到天黑,此時,四周的樹木由枝丫可辨,到混沌一片,已經看不清楚了,蕭小花喝了一口水,無奈地看著還剩下的幾十捆稻草,然后拿起衣服,提起水壺,往家走了。
回到家后,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大奎、二奎、三奎或躺在草里,或趴在鍋門后面睡了。蕭小花先把三個孩子一一抱上床,然后將剩下的一碗山芋端了出來。
吃完飯,蕭小花洗漱了一番開始睡覺。睡到半夜,忽然聽到有人在敲門。門是竹竿做的,又破又爛,人一撞就“嘩啦啦\"地響。這時,大奎悄悄地摸到了她的床上,然后往被窩里一鉆,小聲地說:“媽,我害怕。”
蕭小花聽了說:“不怕,是風。”
可是,那門的響動聲更大了,“嘩啦啦”的。蕭小花把大奎往床里面推了推,然后爬了起來。她摸了根棍子悄悄來到門前。到了門前,借著月光,她看清楚了,站在門口的是兩頭狼,那狼又高又大,毛發聳立著,閃著兩只綠色的眼睛,于是,她大聲吼叫起來:\"嘔—嘔—”
可是那狼并不走,并用頭撞擊著門。渾身顫抖的蕭小花只好大聲地不斷地喊著表弟王道勇的名字。不一會兒,王道勇和兩個小伙子打著火把,吼叫著跑來了。那兩頭狼見到幾個跳躍的火團,這才逃走……
這件事是狗獾子村的人跟周當說的,當時,周當正在給人稱鹽,聽到這話,秤碇一下子掉在地上。
這樣過了一個多禮拜,周當忽然感到自己特別想蕭小花,他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了。他覺得,蕭小花雖然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但是,一點也看不出來,那皮膚光溜溜的,眼睛大大的,頭發濃密。盡管生活在農村,又生了幾個孩子,可是,還是那么高挑,那么挺拔,一點也沒有塌下去的樣子。自己雖然是個城里的賣貨郎,但是,收入有限。四年前,一個姑娘跟他談過戀愛,姑娘倒沒有什么意見,但是,姑娘的父母不同意。這件事像一塊石頭砸在他的頭上,著實很傷他,所以,他至今也沒有考慮婚姻的事。如果現在自己和蕭小花談,尤其是和鄉下的蕭小花談,別人會不會說呢?可是,他又忘不掉蕭小花的眼睛,尤其是流著淚的大眼晴。忘不掉蕭小花的熱情,忘不掉
蕭小花目前的處境……
翻來覆去的又是一個深夜過去了,第二天,他挑著貨郎挑子向山里走。過了山谷子村,望著遠處的狗獾子村,他又停下了腳步,接著,他轉身向云栓村走去。走上了云栓的路后,不到一里地,他又停了下來,此時,他想到了蕭小花的那張淚臉,想到那天蕭小花臨走時的那種神情…他嘆了口氣,轉身又向狗獾子村走去。
很快,他就著見了狗獾子村,因為離村子兩里多遠,有一棵老槐樹,在整個林子里顯得特別突出。再往前走上半里路,他看見山坡下的一塊花生地里,一個女人正在田里拔草,那女人也不戴草帽,渾身像出了火苗,遠遠看去,有股熱浪在圍著她,不遠處,兩個男孩子在田埂上跑來跑去地捉蟲子。他的心一下跳了起來。很奇怪,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從來沒有這樣跳過。他一步一步向那兩個孩子走過去。他看清楚了,那女人正是蕭小花,那兩個孩子是三奎和二奎。
那邊,蕭小花抬頭看了看他,一愣,然后轉過臉去,繼續干自己的活。他把貨挑子放在三奎和二奎身旁,開始和他們聊天。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他向蕭小花走去,然后蹲下來,一聲不吭地拔草。蕭小花不理他,只顧低頭干自己的活。此時,周當也不講話,兩人隔著一條花生地埂,默默地干著活。
天漸漸黑了,西邊的景色顯得很單調,很干巴,漸漸地就被一種暗灰色抹平了,這時,周當說:“我們回去吧。\"當周當說到“我們\"時,蕭小花渾身一陣顫抖,她愣怔了一會,便站起來,紅著臉去喊孩子,又回頭走了幾步,把周當丟在田埂上的衣服撿了起來。把衣服撿起來時,她還抖了抖。
從山口縣城到狗獾子村大約有二十多里路,要是年輕時,也不算是路,說著講著就到了,可是現在的蕭小花畢竟是八十多歲的人了,盡管身體很好,但是僅靠步行有點吃力了,于是,她決定到南城發貨場坐車去狗獾子村,那里是小公交和出租車集中的地方。
對于這次“遠行”,蕭小花跟周當也說了,說自己先到鄉下四姨娘那看看,順便再到小孩表姑家看看,一天時間,去去就回。周當想了一下,埋怨說:“好大了?往九上跑了…\"那意思是,都是一個快到九十歲的人了,還到處跑。蕭小花說:“現在車子快,那點路,‘刺啦’一下就到了。”周當看了看蕭小花。蕭小花精神抖擻的,哪像八十多歲的人,加上下午有人找他去打麻將,蕭小花不在家,也難得有這份清閑,就不再說什么了。
七點多鐘,蕭小花乘車出發了。這次去見大奎,蕭小花是信心滿滿的,大奎從小就怕她,她一聲喝,大奎的貓膽狗膽會掉得滿地都是,今天這個事,只要她提出來,大奎哪還敢吭一聲。
大約是上午九點二十左右,蕭小花乘的那輛小公交在香兒加工廠旁邊停了下來。這個地方,蕭小花怎能不熟悉,過去,是一眼看不到邊的芝麻地,也種過豇豆和山芋,看上去綠色氤氳,浩浩蕩蕩的,現在都不見了,被一大片工廠替代了。
大奎剛開完一個中層干部會。今年,全市工業的生產形勢都不好,但是,大奎這邊還可以,原材料進出都順利得很,剛才在會上,大奎第一次向大家報了家底,說明外面的形勢沒有影響到自己家,讓大家放心地干,他的話讓會場上熱烘烘的,所以,大家一離開會場,大奎就回到了自己辦公室,然后躺在沙發上,哼起了小曲,就在這時,蕭小花進來了。
見是母親來了,大奎很意外,他連忙爬起來,將母親迎接到沙發上坐下,接著又倒水沏茶,又問長問短。蕭小花擦了下頭上的汗說:“跟你大爺說一下。\"說著,把周當的電話號碼報了出來。
周當和蕭小花結婚后,大奎一直喊周當為大爺,加上他九歲就隨大姑生活,現在也沒改過口。此時,大奎拿過手機,那手機是華為的,很先進,看上去像是一張大屏幕。他\"啪啪啪\"點了幾下,手機就接通了。在手機里,他告訴了周當,母親已到,一切平安,然后又說幾句客氣話,就把電話掛了。
今天,對于母親獨自來到這里,大奎感到蹊蹺,因為母親沒有來過自己廠,于是,他在心里上下找了一遍,也沒有找出什么。大奎對母親說:“媽,我太忙了,你那邊,我早就想過去看看,一直抽不出時間。”
蕭小花打量著兒子的辦公室,說:“你忙啊。”
大奎見母親說話時,一點表情沒有,心里一沉,他又問:“媽,你怎么一個人來了,周…周大爺呢?”
蕭小花說:“早晚也是一個人。”又說:“他不敢來,呵呵。”
大奎忽然感到母親話里有話,尷尬地笑了笑。
這時,蕭小花放下手中的茶杯說:“大奎,媽來找你,有件事要跟你說說呢。”
大奎忙對倒茶的姑娘說:“你先回吧。\"那姑娘向蕭小花點了一下頭,便走開了。姑娘走后,大奎忙站起來,說:“媽,我們回家吧。\"大奎這樣說是有顧忌的,他忽然想到自己家屋子上梁那天,自己和二奎三奎說的那些話,加上二奎嘴巴不嚴實,如果母親是因為那件事,然后再在這里發上脾氣那可不好,從小,他就見過母親發脾氣,很厲害,刮大風似的,呼呼的。如今,自己大小是個廠長,平時說一不二的,這會兒母親如果發了脾氣,再跟自己動了手,在工人們面前就不好看了。
蕭小花搖了搖手說:“就在這說吧。”
大奎很無奈,他只好同意了,此時,他的心里像是堵了一團鐵絲,攪得很。
這邊,蕭小花先把自己和周當的年齡都說了,然后說:“我和你大爺都歲數大了。這天也不早了,該拾掇拾掇身后的事了。你是老大,我不來找你找誰。”
大奎心里一緊,他用手摳了摳鼻子,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這時,蕭小花又說:“這次來,我想讓你們弟兄幾個到我們那里看看地。”說到這,她嘆了口氣,“我們死后也有個落腳的地方。”
大奎心里“咯噔”一下,他馬上笑著說:“媽,這說的什么話,你這個身體,不活上幾十年誰能答應。”
蕭小花笑了笑,說:“那是你的心思,我謝謝你,可是,年齡不饒人,你看有山有水的,趕明一場病下來,山水就不見了。”
大奎搖著手說:“想早了,想早了。現在不提這個事,我讓人先給你送到我家去,中午,家霞在家燉豬蹄子呢。\"家霞是大奎的妻子。
“不了。”蕭小花也不看兒子,只是搖著手說,“你大爺一個人在家不行。今天我來,就是問你一句話。”
大奎慢慢坐下來,臉色也慢慢地變了。
這也如同對話,蕭小花一下子就看出了大奎的心思,她心里激動起來,追上來問:“就是想跟你商議商議,我和你周大爺老了怎么辦?”
這個“老\"字自然是死的意思,大奎聽得懂,他坐在那,半天沒有吭聲,此時,父親的墳就在工廠的西半角,他能想到父親生前的樣子。小時候,父親每次外出回來,都給自已帶點吃的,花生、棗子、狗屎糖,有時還有西瓜什么的,直到現在,他還能感覺到父親的那雙大手,那么溫暖,那么有力,此時,他感到父親在看著自己。過了一會兒,他臉上紅紅的,忽然迎上母親的話頭說:“媽,有五十年了吧?”
“什么五十年。”
“我爸去世以后,周……周大爺找你結婚……
蕭小花感到兒子的話說得很生硬,很冷酷,馬上不高興了,她臉色通紅,嗓音很高地說:“媽個 × ,什么叫周大爺找我結婚?\"蕭小花嘴唇顫抖著,眼瞪得很大,幾乎聽不到她在喘息。
大奎說:“這樣,你是我親媽·… 7
“我不是…
“假如你到了那天,我自然披麻戴孝送你下地。”
“下地?我去哪里,你把我送到哪里?”
大奎的臉上扭曲了,他稍稍停頓了一下,說:‘這句話我也憋了幾十年了,今天媽你逼我,我只有說了。”
“好呀,你快說,\"蕭小花用手里的毛巾摔打著自己的膝蓋說,“說遲了,我就聽不到了,死了。”
“你……你不能和他葬在一起。\"大奎說,“這是我說的。”
蕭小花兩眼瞪得大大的,她看著這個禿頂的兒子,久久地看著。
此時,大奎激動地說:“那時候我們都小,什么都不懂,等我們長大了,從莊鄰嘴里知道了一些事。周當經常到莊子上來賣貨,常到我們家要水喝,討飯吃,然后就借口提…提要求”
“提什么要求?”
“我爸和你就經常吵架…
此時,蕭小花的臉變得通紅,她站起來,手指著外面說:“這是哪個?哪個說的?”
大奎搖了下頭。
“孽種!\"蕭小花手指著大奎,顫抖地罵了一 句,然后站起來就走。
大奎忙喊:“媽,你去哪?”
蕭小花已經推開大門來到了院子里,大奎見狀,快走幾步將蕭小花攔住,他說:“媽,我們到屋里說。”然后,連拉帶扯地將母親拉進了屋里,
到了屋里,蕭小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臉上通紅,大口喘著氣。大奎剛想說話,她就打斷說:“是的,你是小,什么都不懂,不過,這些傷人的話,你倒是藏得嚴實,藏了幾十年啊!”又說:“我告訴你大奎,要說不要臉,是你媽不要臉,是你媽追的別人。你聽到了沒有,是我追的人家,不是人家追我。”
7
那天,蕭小花帶著二奎和三奎在田里割草,沒想到,周當來了,此時,她極其意外,也十分感動。她不敢吭聲,直到把周當帶回去,吃了飯,她才明知故問地說:“你來干什么?”
此時,她的眼淚像雨水一樣向下潑灑
周當故意將貨郎挑子擺在蕭小花家的門口。他坐在那默默地抽煙,半天才抬起頭說:“收拾一下吧。跟我走吧。”
她放聲大哭起來,當周當走近她時,她一下子抱住了他,此刻,她心里的萬千委屈一下子都宣泄了出來。
此后,周當把他們的母子四人帶到了城里,面對這么一大群孩子,周當說:“我在磚瓦廠找了份工作,不去賣貨了。我們一起生活吧。”
蕭小花改嫁后,最不能適應的是大兒子大奎,在家中,不管周當怎么哄,怎么籠絡,大奎始終不能接受,整天哭,晚上睡覺,總要跑到母親那,和母親在一起睡。
那天,大奎大姑來到縣城,和蕭小花商議了一下,幾天后,帶走了大奎,此后,身居北方的大奎的三姑也來了,說自己膝下無子,把三奎也帶走了,蕭小花心里有數,這是救自己,她的心中五味雜陳,很是難受。
生活的壓力越來越大,蕭小花很快有了周當的孩子,這就是周葉。家里添了一口人,他們的日子開始艱難起來,鍋臺上油壺里的油嚇嚇地往下落,裝口袋的糧食也漸漸塌陷,那時,周當的脾氣也越來越大了。那天,二奎和幾個孩子到御臨河邊洗澡,結果一個孩子溺了水,被人撈上來后,幾番折騰還是沒救活。當時,周當正在磚廣切瓦,聽說后,以為是二奎掉進了河里,撒腿就跑回來了,到地方一看,不是二奎。二奎正抱著自己的褲子,伸著頭,站在那看熱鬧。他從旁邊的樹上扯下一根樹條,拽過二奎,一頓猛抽。二奎被周當抽得在地上直蹦,高聲討饒,周當這才放下樹條。
此后,二奎太調皮,不是把東家的碗拿了,就是把西家的電線割了。鄰居家和自己家只有一墻之隔,從自己家窗戶可以將鄰居家的院子里看得一清二楚,為了把鄰居家的一個彈珠盤偷來,二奎竟然砸爛自己家的玻璃,鉆了過去真是一天也不閑著,對此,凡是有人找上門,周當二話不說,逮到二奎就打,每當二奎要辯解,周當便打他一樹枝,命令他把話咽回去,幾次一打,二奎便結巴了,往往一個字,在嘴里轉了半天,臉憋得通紅,也說不出來。對此,周當心里很愧疚,有一天,他對蕭小花說:“我把他當成自己兒子了,真對不起…”
其實,關于周當的事,蕭小花不需要這么對大奎說,她真的沒想到,多年來,表面上對自己滿臉帶笑的大奎還藏著這么多心事,這使她出了一身冷汗,為此,她特別希望今天自己的講述能夠喚醒大奎對周當的重新認識,哪怕是一點好感也行。
“媽,”這時,大奎冷冷地說,“不說這些了,跟我回家吧。”
大奎第三次邀請自己的母親,說著去摸自己的手機。此時,蕭小花看著自己的兒子,心里的火在一點點升起,她沒想到當年那么乖,那么聰明的大奎能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她問:“這么說,在你心里,周當就是萬惡滔天的人嘍?那你媽呢?你媽跟這種人早晚在一起抹勺子,也一定不是好人嘍?\"大奎紅著臉說:“山里歸山里,山外歸山外,說這么多干什么?”蕭小花立刻站了起來,憤怒地說:“你說,哪個是山里,哪個是山外?你說。\"大奎腦袋一熱,說:“那個周當怎么騙你的,我不管,但是,他想死后還跟你在一起,不行。這個事我確實和二奎三奎說過,到時候,由不了他。”
“由不了他,其實就是由不了我是不是?”蕭小花非常氣憤,將桌子上的一只煙灰缸猛地摔在地下,然后大聲說:“媽年輕時賤,想男人想瘋了,就被人騙了,你看怎么辦?”
大奎覺得母親的話說得太難聽,他不耐煩地擺著手說:“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不說了。”
這邊,蕭小花四下找東西,忽然看見桌子旁有一根搗臺球的桿子,她拿了過來,大聲罵道:“畜生,不說了,你能不說,我打死你…”
大奎見那桿子直向著自己,“鳴\"的一聲落了下來,他撒腿就跑。蕭小花在后面叫罵:“個白眼狼,怪不得這些年很少去山口呢,藏這么大的心事。別跑,我打不死你。”又氣喘呼呼地罵道:“我就在你辦公室等,等你回來,龜孫,你不回來,我把你廠子燒掉…\"說著,她一屁股坐了下來。
不一會兒,幾個青年男女走了進來。看來是廠里的,因為有的還穿著工作服,他們進門后,便七嘴八舌地勸起了蕭小花,希望蕭小花不要傷了自己的身子,然后邀請蕭小花去前面轉轉。“不去,\"蕭小花知道,這些人都是大奎喊來的,她臉色蒼白地說,“我就在這等,這個炮子打的。”
幾個年輕人見勸不了蕭小花,又是倒水,又是讓座的,嘴里奶奶、奶奶地叫個不停。慢慢地,蕭小花也平靜了,她說:“伢們,你們都回去吧,我們娘兒倆因為一些小事爭了兩句,沒有什么的。都回吧,回吧。”
幾個年輕人聽蕭小花這么說,也覺得對,便陸續向外走了。
屋里漸漸安靜下來,只有掛在墻上的鬧鐘“克頓克頓”地響,辦公室忽然間變得那么大。此時,蕭小花感到了孤獨,也感到了可怕,她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她摸出自己帶的老人機,打起了大奎的手機。
手機接通了,那邊,大奎沒敢說話,只能聽到呼呼的喘息聲。蕭小花說:“大奎,我早就不是你媽了,因為你有本事了,以后我們再也別見了。”說完,把手機一摁,然后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灰,走出了廠長辦公室。
蕭小花來到公路上。她站在那里,心亂如麻,此時,她知道不遠處就是前夫柳元文的墳,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向那座墳走去。
十幾分鐘后,她來到了柳元文的墳前。幾十年沒有來過了,這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耳邊傳來風吹草地的聲音,顯得更加荒涼,蕭小花先是徘徊了一陣,然后輕輕地坐了下來。
和自己的想象相反,前夫的墓很大,很整潔,看來被人修過,墳頭都是新的,她嘆了口氣,說:“柳元文,我跟你說呀,人都是要死的,我也到點了。我倆確實沒有緣,如今,我活著跟著周當,死后也跟他去了,這個你要想得開,不要怪罪我。還有大奎,你讓他聽話,不能跟我犯翠,他小時候是聽你話的呀。另外,他怎么孝順你,我都能理解,你是他親老子嘛,不過,他不知道我和周當之間發生了什么。現在就是我跟你在一起,也是兩顆心,不吃一鍋飯,不點一盞燈,這又何必呢…”
說到這,不知為什么,她的眼淚滴了下來,她感到心里非常亂,忙站起來,向公路走去了。
到了公路上,她向遠方看著,這時,她看到一個黑點正向這邊移動,而且越來越大,很快,那黑點便有了形狀,原來是一部小公交車。
隨著一聲剎車聲,公交車停了下來。蕭小花擦去眼淚,問了問車子去的方向,然后上了車。車內很臟,氣味也很大,這時,司機向腳下習慣性地吐了幾口唾沫,然后大聲大氣地喝道:“給老人讓座!”一個姑娘連忙往里面挪了挪屁股,閃出半個位置來。蕭小花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順勢坐了下來。
半個小時后,車子到了云栓村,這時,小公交慢慢地停了下來,因為路邊站著一個人,這個人高高大大的,背略有點駝,一臉胡子,戴著一頂干凈的帽子一一正是周當。周當向車子走了過來,他先問了司機幾句話,然后上了車,接著車子“嗡”的一聲向前開去,隨即,司機向地下吐了口唾沫,又喊道:“給老人讓座。”座位之間空間太小,坐在蕭小花旁邊的姑娘忙站了起來,艱難地向外面擠,這時,周當微笑著向她擺了擺手,然后站在蕭小花旁邊。
過了幾分鐘,蕭小花問他:“你怎么來了?”周當先是沒回話,過了會才說:“我一直在這等的”接下來,老兩口再也不說話了,一直看著外面。
窗外,樹葉被風撕扯得呼啦啦響。
9
那天,蕭小花說以后再不找大奎了,這是真話,但是,對于蕭小花來說,讓自己百年后和她不愛的人埋在一起,尤其是把周當丟在一邊,這是她決不允許的事。
事情過去了七八天,她漸漸沉不住氣了,原來,她希望這段時間里,大奎會來找她,向她誠懇地道兼,但是,這七八天里她并沒有看到大奎。她想,大奎兩年前來過自己家,也許把自己家住哪棟都忘了,或者來了,因為找不到家,又不愿打手機或者電話,就走了。于是,她每天都搬個小板凳,坐在樓下那個小公園里等,等著等著她就死心了。那天,她實在受不了了,便到了南頭小街,把二奎攔住了。
二奎把放在桌子上的一只蘋果拿過來,然后四處找了找,忽然,他看見床邊有一只面盆,面盆里有水,他便在面盆里涮了一下蘋果,然后遞給了蕭小花。蕭小花接過蘋果,放在一邊,說:“你今天就不要出攤了,你給我到大炮沖家去。\"接著,她把要二奎去的目的說了一下。
二奎聽說要自己去說服老大,猶如芒刺在背,他很不安地說:“媽,你怎么又…又想起這個事,我那天真不該跟你說…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蕭小花對二奎說,“你說了我才知道,不說我怎么知道呢?”又說:“今天不要去賣水果了,你盡管去吧。\"說著她從挎包里掏出一只窩窩囊囊的皮夾子,從中慢慢抽出一張錢來,這張錢帶著暗紅色,是一百的。
“我去…去說什么?”二奎看著母親手里的錢,哭喪著臉問。
蕭小花說了三點:第一,當年,母親是為了能養活大奎幾個兄弟,才去追求人家的。周當本是城里人,根本就看不上自己,后來看著自己帶著幾個孩子可憐,才答應,是恩人。第二,母親老了,現在身體很不好,經常胃酸胃痛,眼晴也模糊了,不能再生氣了。第三,作為孩子,只要在母親面前認個錯,或者帶句暖心話過來,母親也就不鬧了。
二奎自小記性就好,把這三句話記得牢牢的,然后,接過母親給自己的錢就去了南城發貨場。
10
不到一個小時,出租車就把二奎拉到了大奎的工廠。
來到廠里,廠辦公室的一個姑娘認識二奎,她讓二奎坐下,并為他加了茶水,然后去撥手機,二奎見了,忙說:“不不要打了,我等他。”二奎心里有數,如果大奎發現是自己打電話給他,他不一定接——這是來之前母親交代的。
姑娘看了看二奎,笑了笑,便出去了。
半個小時后,二奎聽到了腳步聲,知道是大奎回來了。大奎自小就是這樣,拖著鞋子走路,“味啦嚇啦”的。二奎忙站了起來。
進來的果然是大奎,人瘦了,也黑了,板著臉,低著頭,胡茬子很長,褲子好像多少天沒洗了,顯得很臟,不像個廠長的樣子。他抬頭一看是二奎,心里全明白了,同時也得到了一種安慰。此時,二奎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而且由于緊張,把來時母親交代給自己的話都忘了。他嘴里發出幾個輕微的“啊啊”的詞,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來。大奎并不看二奎,他一邊用雜志撣著桌面上的灰,一邊板著臉問:“我媽怎么樣了?”
二奎忙說:“她沒…沒有什么,很好。”他似乎還要說些什么,但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大奎聽到二奎這么說,心里忽然間安慰了許多,不由得舒了口氣。
那天,大奎擔心母親年齡大了,怕出事,一直開著自己的車跟在母親坐的那輛車后面,直到看見周當上車,他才掉轉車頭。
這時,二奎說:“我媽叫…叫我來,還是因為上次那件事,”見大奎好像不懂,接著說:“就是合墳的事,我媽還是想和我爸…周當埋在一起……”
大奎將手中的筆記本往桌上“啪\"地一摔,說:“二奎,這個事能不能不說?現在說這個事,無聊不無聊?”
大奎這么一說,二奎被堵住了,頭上也有了汗,坐在那,不斷地搓著手。大奎說:“你先到狗獾子去吧,中午我回去陪你吃飯。\"說著,他撥起了電話。接下來,大奎在電話里說的什么,二奎一句也沒有聽懂,他在認真想著母親來時給自己的交代。待大奎打完了電話,二奎伸了一下手,本想把母親交代給自己的話說出來,但是什么也沒有說出來。
這邊,大奎打完了電話,又撥開了手機,然后和手機里的那個人談起了生意。站在一旁的二奎感受到了一種無聊和寂寞,急得直搓手,過了一會,他擦了下頭上的汗,嘴里嘟嚏了一下,好像是跟大奎打招呼,又好像在說著什么,然后慢慢地走出門去。這時,剛走到門外的二奎聽到大奎在身后喊:“二奎,你去狗獾子吧,我讓人送你。”二奎回頭看了一眼。這時,大奎還在通話,因為大奎的手機還在耳朵旁。二奎說:“不…不不去了…\"因為說這幾個字,他的臉憋得通紅。
回到縣城已經是中午十一點多了,二奎本來想到母親那說說和大哥交流的事,但是,想到自己還沒賣完的桃子,便回到家中,然后拉著車子來到了中心街,出攤叫賣起來。
大約兩個小時后,二奎把桃子賣完了,忽然,他覺得餓了,于是他把兩個爛桃子在身上擦了擦,便吃了。
三點多鐘,他來到了母親的樓下,然后打了母親的電話。蕭小花接到二奎的電話后,為了怕周當有所察覺,她從九樓下來了,然后在樓下的一個小公園里和二奎會面了。
見到母親,二奎半天也沒說出話來。看著他的做派,蕭小花便明白了,她問:“中午怎么吃的?”二奎抹了一下嘴。他牙上還有桃子皮,嘴上說:“吃了,嗯,吃…吃了……”
母親說:“跟我上樓,中午還有剩飯,我熱點給你吃。”二奎擺了擺手,“鳴鳴嗯嗯”的,然后把自己見到大奎的經過給母親說了一遍。
母親把涼亭里的石椅撣了撣,然后坐下,她嘆了口氣說:“我知道。”又說:“會這樣的。”二奎便逃也似的說:“媽,我…我走了
蕭小花看了一眼疲憊的二奎,忙掏出錢來,抽出一張嶄新的五十元人民幣遞給二奎說:“隨便買點吃的吧。”
二奎把錢接過來,往衣袋里一塞,然后走開了。
二奎走后,蕭小花由于心里煩,她沒有坐電梯,而是爬樓來到了自己的家,然后坐在大廳的沙發上“呼味呼味”地喘著氣。這時,周當從臥室里伸出半個頭,看了看,問:“去哪了?\"蕭小花笑了笑說:“和人說話去了。”周當想了想,似乎想說什么,但是沒說,便縮回了頭,看自己的棋譜去了。
蕭小花站起來,然后走進另一間臥室,側身躺了下來。這時,周當端著一杯水走了進來,看了看她,把水往床頭柜上一放,轉身回到自己屋里去了。
屋里安靜下來,蕭小花躺了下去,此時,一種無助和恐懼慢慢地籠罩著她的全身,她無法再睡下去,轉身又坐了起來,然后靠著墻,兩眼無神地看著前方。
其實,對于生與死,蕭小花已經看透了。對于人死后到底有沒有靈魂,是否會彼此往來,她也感到都是空虛中的空虛。她嘆了口氣,覺得自己何必為死后的事情這么擔憂呢,死后不就是一把灰嘛,這把灰撒到哪里都無所謂了,至于周當,那時候自己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和他埋在一起不埋在一起,已經不能知曉了,又何必為這個事苦苦攪和呢隨它吧。她嘆了口氣,又躺下了。
大概有兩分鐘,外面的電話又響了,她正準備起來,聽到周當的腳步聲“啪嚇啪疇”地向電話那邊走過去。僅過了一會兒,周當的腳步聲向臥室這邊響了,不一會兒,臥室的門被推開,周當探出半張臉說:“三老板的。”
蕭小花知道是三奎的電話,她問:“什么事啊?”
“哪知道,他要和你說呢。”
蕭小花下了床,趿拉著鞋子來到客廳。蕭小花拿起電話,笑著問:“三,什么事?”
那邊,三奎把自己家的喜事告訴了母親。原來,三奎的二兒子近日要訂婚,在家辦,到時能來的親戚都會來。
蕭小花很高興,她笑著說:“好啊好啊,我和你爸給你們一千塊錢吧。”又說:“我們年齡都大了,最近我腿也痛得要命,就不過去吃席了。”
三奎忙說:“呵呵,就是跟你們說一聲,也讓你們知道。”
蕭小花很高興,娘兒倆又聊了幾句就把電話放下了。
蕭小花喊來了周當,把這個事跟周當說了。周當聽說隨了一千元錢的禮,很不高興,他說:“上次,小三子大兒子結婚,我們給了五百,這次說什么也得給兩千,給這么點,你做奶奶的也不像。\"蕭小花“呵呵\"笑著就答應了。
蕭小花來到臥室,正在床頭柜里摸錢,外面的電話又響了,她聽到周當在電話里跟三兒媳婦鹿蘭說話,便開門走了出去。見蕭小花走來,周當就把電話給了蕭小花。
蕭小花接過電話,高興地問這問那。大概是聽到蕭小花要拿出一千元的緣故,鹿蘭很高興,她說:“媽,這次你和俺爸都過來吧。有動車,兩個多小時就到徐州了,再坐一個多小時汽車就到俺們這了。”
蕭小花說:“啊,不去了,都八九十歲了,腳也不行了,還轉來轉去的,這個事我們高興一下就行了。”
鹿蘭說:“昨天,俺和三奎談了半天,準備把大哥也請來,又怕請不動,準備讓你老人家請的,后來,三奎說,這個事不需要您老動靜,趕明他自個請。\"就這樣,婆媳二人在電話里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了半天,當墻上的掛鐘報二十二點時,才放下了電話。
電話一放,蕭小花坐在椅子上想了半天,最后,她又拿起了電話。這個電話是打給三奎的,三奎接了電話問:“媽,什么事。\"蕭小花說:“我想來想去,還是去。\"三奎一愣,他看了眼在廚房忙著的老婆,嘴上說:“好好好。”這三個字,是一個字比一個字弱。蕭小花聽出來了,她在那邊說,自己也是多年沒見到孫子了,再不見,孫子都把自己給忘了,說完“哈哈”地笑了。又說,自己這次去,親自把兩千塊錢給孫子。聽說一千元變成了兩千元,鹿蘭高興得都不會笑了。眼見著到了二十三點,母子二人這才把電話掛了。
八號,蕭小花和周當坐上了去徐州的動車,下車后,三奎和孫子早就在車站等了,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小車拉著蕭小花夫妻倆到了榮靈,此時,鹿蘭和三奎的老岳父、老岳母都迎了上來,說了很多問寒問暖的話,然后把貴客迎到了家中。
三奎家還是過去那種三進三出的老房子,但是很新,蕭小花和周當住在兒子那間大房子里,旁邊就是一個魚塘,蛙聲叫得很好聽,“咕哇咕哇”地響,一下子把人帶到了童年。
吃過中飯,蕭小花感到腰酸背痛,早早就睡下了。第二天,待蕭小花睡醒,聽到前屋傳來“刺啦刺啦”的炒菜聲,還有熱鬧的人聲,她知道這里有吃早席,喝早酒的風俗,便起床了。周當有早起的習慣,出去轉去了。里屋,蕭小花剛起床,三奎進來了,他輕輕地帶上門,說:“媽,跟你說一件事。俺跟大哥聯系了,大哥去縣里開會去了,說什么是招商辦開的會,非去不可,要開好幾天呢,俺這邊他暫時就來不了了。\"蕭小花愣愣地看著三兒子,板著臉問:“大炮沖的知道我來嗎?”三奎忙說:“他還不知道,俺又沒給他說。”
“開完會他來不來?”
“哦,他說會……會來。”
三奎兒子的訂婚之事很快就辦完了,蕭小花和周當在三奎這住了下來,蕭小花說要住到十五六,大約十天左右。三奎說:“好好,好呀。”周當更是不急,或是看書,或是背著手出去找人打麻將,跟在自己家一樣。
其實,蕭小花是在等大奎。到了十五,蕭小花見大奎還沒有過來,就問三奎:“你大哥怎么講的?”
三奎在一家廠礦當門衛,此時剛從外面執勤回來,他一邊脫著衣服,一邊說:“你問他干什么,他整天忙得跟‘哇鳴'樣,哪還能來。”
“哇鳴\"就是農村小孩的一種玩具,在樹條上插個泥丸,然后“哇鳴”一聲甩出去,此時,三奎用這個來形容大哥的繁忙。
“哦。\"蕭小花很失望。
又過了兩天,蕭小花待不下去了,晚上,她和周當商議,想去小喬集,到表弟王道勇家看看。周當前幾天還感到很清閑,但是,幾天一過,也有點累了,好像鼻子有點抽抽了,再說到王道勇家還很遠,七繞八繞的要走上很多的路,他說:“算了吧,下次再去。還有,我們都這么大年齡了,我又好起夜,到人家里去不好。”
蕭小花想了想說:“去吧,我想找一下表弟,跟他聊聊。\"忽然又感到了什么,說,“我們這個年齡,還能跑幾趟。\"周當想了想,又在蕭小花臉上刻意地看了看,便點了點頭。接著,無論三奎和鹿蘭怎么挽留,蕭小花堅持要回去了,并說到小喬集去,看看三奎的大表舅。三奎也不好阻擋,就這樣,一大家子送蕭小花和周當走了。
送走了蕭小花和周當,回到家,三奎坐在那里半天也沒有話,顯得很疲憊,鹿蘭走了過來,安慰說:“唉,你也盡到孝心了,你那么留他們,他們還能感覺不到你的孝心?再說,在俺們這里住了一段時間,我們也盡心盡力地孝順,沒有不周到的地方……”
三奎顯得很煩,鹿蘭也看出來了,便走開了。
其實,三奎知道,當初,母親為什么先是說不來,最后又來了,目的就是要見大哥,如果大哥來了,兩人見面必然是一場“惡斗”。自己家有喜事,卻有人在這里鬧,自己不好說,鹿蘭怎么看?鹿蘭娘家人又怎么看,所以,他打消了請大哥的想法,也沒有把兒子訂婚的事給大哥說…
過去,小喬集很小,長寬不夠尿一泡的,如今的小喬集也不是以前的樣子了,街道寬闊,樓房林立,特別是集鎮西頭,一下子蹄出來那么多高樓,乍看還以為來到了一個大城市。對此,蕭小花很驚奇,不斷地感嘆,接著,在集市西頭的爛花街,她找到了表弟王道勇。
王道勇也七十多了,看上去很精神,只有六十多歲的樣子,戴著頂很舊的單帽,臉刮得真干凈,一笑眼晴就瞇著。姐弟相見非常不易,王道勇更沒有想到這個時候,自己的親表姐來看自己,高興得不得了。
王道勇是二十年前來到小喬集的,先是來給兒子帶孩子,待孩子都大了,就想回狗獾子村,兒子媳婦知道后,都嗷嗷叫,硬是不讓走,加上老伴也去世了,無奈就在兒子家過上了。兒媳也孝順,把樓上那間最大的房給了他,床上鋪的蓋的都是新的,王道勇過得很開心。
蕭小花把周當安排休息以后,便到樓下,然后和王道勇拉起了家常。蕭小花聊著聊著就聊到了自己的兒子,然后向樓上看了看。此時,周當正在樓上休息,可能是累了,已經打起了鼾,于是,蕭小花下意識地挪了下板凳,便說到了合墳的事。
蕭小花在敘述的時候,王道勇坐在那,頭低著,手里夾著煙,聽得很認真。聽完后,他把香煙的煙灰往地下點了點,然后往樓上看了看。這時,王道勇感慨地說:“這孩子,這熊孩子。\"他反復嘀咕著,顯然針對大奎,接著,他又大包大攬地說:“姐,這個事不用愁,大奎不過是講講罷了,小孩子對父親有感情也是正常的,到時候還真能這樣做?啊?他不敢,打死也不敢。”
蕭小花覺得表弟沒有完全相信自己,又說:“他表舅,你沒看到他那個樣子,恨不得我馬上去死,給他老子陪葬。”說著,她心里一陣難受,眼淚便下來了,從身上掏出一張紙,在臉上抹著。王道勇笑著說:“我姐,大奎再大,也是個孩子,你怎么也跟孩子樣。不會的,這個事,我要說話的,狗日的,他要敢瞎說,我脫掉鞋子就打。”
蕭小花覺得王道勇還是沒有完全相信自己,她擦去眼淚說:“表弟,就算他說氣話也不會這樣的。你還不知道,這件事已經有一個多月了,這一個多月里,他從來沒有來看過我,哪怕是讓人帶句話來,我也知足了,沒有。我都是奔九的人了,說不定哪天掉在鞋殼子里就淹死了,他還跟我斗氣,該死的。\"在她聲淚俱下的“控訴”下,王道勇的臉色漸漸地就難看了,最后也跟著蕭小花一起罵起了大奎。
“是這樣,這個東西,”王道勇說,“我去。我去問問他去。”
總算說服了王道勇,蕭小花這才擦去了眼淚。
只過了一個晚上,周當感到渾身不舒服,蕭小花也不敢再逗留了,忙讓表弟把他倆送到汽車站。王道勇叫來一輛出租車,塞了五百塊錢給司機,讓司機拉著他們回家了。
王道勇真是個說什么就是什么的忠厚人,蕭小花夫妻倆離開小喬集不到兩天,他就跟兒子說了一聲,然后到車站買了張去狗獾子村的車票
當天下午,王道勇來到了狗獾子村,并在村北頭的一個廠區里找到了大奎。大奎正在辦公室研究一份《民營企業報》,一邊看,一邊在本子上記著什么,抬頭看見王道勇,既高興又驚奇,連忙起身相迎,并把王道勇讓坐到沙發上。
他們已經有二十五年沒見面了,這次見到大奎,王道勇一方面為大奎有這么大的廠而高興,一方面也心存感慨一一大奎怎么老成這樣,頭上像是被誰削了一刀,四圈有毛,當中亮哇哇的;臉上皺紋疊著皺紋,一圈擦著一圈;原來個子很高的,現在也有些駝了;過去很大的眼睛,不知怎么回事,現在突然變小了,眼泡子還有些腫脹。
“舅,你怎么來了,也沒告訴一聲,我好接你呀。”大奎高興地說。在大奎心里,王道勇就是自己的舅,從來沒喊過表舅。
王道勇擺了擺手說:“哈哈,來就來了,哪有這么多講究。”
舅甥倆先聊了一會兒,正聊得熱辣辣的,王道勇忽然變換話題說:“大奎,我這次來,跟你說件事。”
大奎把一杯茶水往王道勇面前推了推,說:“舅,什么事,你說。”
王道勇就把蕭小花找自己的事說了一遍,最后他說:“大奎,你媽跟我說這件事的時候,淚一把,鼻涕一把的,我來問問,你是怎么想的,將來,你還真刨開你爸的墳,把你媽硬塞進去嗎?那樣的話,你們心里是安了,你媽怕是不安吧?再說句不好聽的,不就是把一把灰放在一起嘛,到底是讓死人明白,還是讓活人明白呢?說到底了,不就是讓你弟兄三個心安嗎,這個事…”
大奎眼睛動了動,忽然眼淚流下來了,這時,他嘆了口說:“舅,這個事不談了。”又問:“您老來,可有其他事?您盡管說,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不打折。”
王道勇擺了擺手說:“舅不缺吃不缺穿的,來找你,就這個事,別的沒有。”又降低聲音說:“不管怎么樣,凡事不能只從自己一頭考慮,你媽那邊也要想想?”
大奎抬起頭來,此時,眼淚已經塞滿了他的雙眼,他擦去眼淚說:“舅,你從小對我最好,我一直記著,我媽讓你來,也找對了,你的話,我肯定要聽,不過,現在說這個事,確實太早了。在這件事上,我媽太不講理,太讓人無法接受了。”
“你說。\"王道勇說,他看著大奎疲憊的樣子,心也軟了。
“關于這件事,我不過是說說而已,她聽風就是雨,先是自己來跟我大吵大鬧,然后三番五次派人來說服我,我一再說自己是講講而已,不是太認真…”
王道勇打斷大奎的話,笑著說:“好,好好好,這件事不是太認真就好。不能認真,你這么大人了,我想不會做那種事”
“不,\"大奎說,“這件事如果放在當初,我還真認真不起來,現在不行了,我認真了。”
王道勇一愣,他看了大奎一眼,說:“乖,你想怎么樣?”
“趕明,我媽不能和周當埋在一起。”
王道勇臉色變了,他接上一支煙,猛吸了一口,吐出一大團霧氣來。
大奎說:“我爸的墳就在前面,我每天都能看到,他老人家好像每天都站在那,在等著什么,我看著心難受。現在,我媽不顧他了,我們不能不顧,不能讓他孤單一個人…”
說到這,大奎的聲音有點哽咽。
王道勇低頭想著什么,拿香煙的手一動不動。這時,大奎說:“舅,這個事不說了。”
王道勇還想說什么,可是大奎堅持說吃飯后再說。
中午,王道勇在大奎家喝了酒,喝了不少,整個人喝得歪歪扭扭的,可是,關于蕭小花和柳元文合墳的事,大奎只字不提了,王道勇也感到,這個時候再提這個事算自己無聊了,就緘口不言了。到了下午,無論大奎怎么挽留,王道勇都要回了。
走到門口,大奎扶著王道勇說:“舅,這個事你就別問了,我們娘倆的事,也是家里的事,這個…哈哈…回去休息吧。\"說著,把什么東西往王道勇的口袋里一塞。王道勇掏出來一看,是一大卷錢,“哎,不要,不要。”他堅持說,兩人打架一般,最后,大奎誠摯地說:“舅,你從小就疼我,我這么長時間沒去看你了,算是我一點孝心好不好?”王道勇為難起來,大奎乘機將錢裝進了王道勇的挎包。走到門口,王道勇一伸手,又將那卷錢塞在了門口的花盆里。
從王道勇那回來后,周當就病倒了,渾身打冷戰,蒙上被子還發抖,如同一座地震的山樣,主要是連續多日的勞累壓垮了他的身體。蕭小花喊來二奎,將周當拉到了醫院,又是打針,又是吊水,此時,蕭小花也不行了,但是,她覺得這個時候不能都倒下,再說,王道勇那邊還沒有回話呢,就強忍著,直到周當好些了,才算罷了。
時間過去了一個禮拜,王道勇還沒有來電話,蕭小花十分焦急,嘴唇發烏,雙眼迷離,整個人如同穿了火褲火褂,一時不能安寧。這天下午,二奎來了,他說:“我媽,表舅打打電話了。”說著掏出手機按了幾下,把手機給了蕭小花。
二奎的手機太差,屏幕臟兮兮的,都摔花了,蕭小花撥了好幾次,才打通王道勇的電話,接著她問那邊的情況怎么樣,王道勇說:“呵呵,我小姐,不要再為這個事愁了。”
聽王道勇這么說,蕭小花心頭一喜,忽然覺得,在這件事上,自己太敏感了,太過了,都是自己的不對。
這時王道勇說:“我見到了大奎,你猜怎么樣,乖,大奎死活不談這個事。我想一一他可能沒有把這個事看得這么重。你也不要看那么重吧。”
蕭小花心里一空,她問:“你跟他怎么說?”
“都說了。反正,這這個事現在談,早了。呵呵….·
蕭小花愣在那里。
王道勇轉而又說了一些大奎工廠的事,對大奎的進步和變化表示了自己的贊嘆,接著,他又談到大奎的身體,“乖,工廠是很大,不過也勞不少神。大奎老了,哎呀,真老了…”
韭菜蘿卜地敘了一大堆,可是蕭小花漸漸就聽不下去了。王道勇聽那邊反應不大,又說了幾句,就把電話掛了。
放下電話,蕭小花長嘆了一口氣,心里沉到了萬丈深淵,她絕沒想到,大奎就這樣把表舅說服了,此時,她感到自己手腳冰涼,渾身緊縮,便默默地走出了家門。
樓下有一棵大樹,大樹下面有個環形座位,蕭小花在那坐了下來。此時,她的頭上全是汗水,過了一會兒,她決定把這個事情跟周當徹底談一次,她認為周當一定會理解她的,這些年來,周當是她崇拜的偶像,能說會道,他一定會用一些細致而溫情的話說服大奎,也許,經過周當的談話,大奎真的就放棄了自己的想法。
是啊!蕭小花擊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她埋怨自己怎么沒有早早想到這個,為什么要獨自吃那么多苦呢?想到這,她笑了,感到自己年齡真大了,一些事都做得缺少斟酌,缺少更細的思考,老想著自己還是二十多歲的樣子。但是,這種興奮只維持了幾分鐘,便如一團鮮紅的火焰,慢慢地就熄滅了。
她想,直到現在,周當還不知道這件事,如今,他聽到這個消息肯定會很震驚,繼而是很氣憤。按照他的性格,絕對是不愿意找大奎談的,絕對不會向大奎低頭的。這些年,他太了解周當了,到時候,周當跟大奎爭吵起來,甚至打起來,那就更不好看了。于是,她又想到了自己:自己再去一次狗獾子村,哪怕給大奎磕頭也可以……她又搖了搖頭,她覺得自己把自己打碎,把自己撕得稀爛,又有什么意義呢?
蕭小花開始自卑,感到自己非常可憐,非常無助,因為拉出王道勇,是她最后一招,也是她最后一件兵器,沒想到這件兵器剛接觸到目標就折斷了。她第一次發現自己手背上有那么多皺紋,她的腰那么駝,大腿那么無力,自己真老了。
14
曾經,蕭小花和周當談論過生死,那時,他們才七十多歲,周當正在撩著水洗腳,蕭小花說:“她爸,我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如從前了,就像我們老家屋后的那棵大泡桐,一點一點往下趴哩。”周當用毛巾擦著腳說:“人是靠感覺活著的,你說身體趴了就趴了,你說身體像夯神就像夯神。我們都是七十多歲人了,還能蹦能跳的,你偏說身體不好了,誰也拿你沒辦法。”蕭小花正在吃山芋,她剝掉山芋皮,咳了兩聲說:“唉,今年,我就覺得不如去年了。\"然后,她笑著說:“哪一天,我突然咽氣了,這個家就交給你了。”
周當臉上帶著笑,看了看她,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現在,碰到這種事,蕭小花的心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一定要好起來,一定要活過周當,一定要把周當的后事辦好、辦妥才行。
那天晚上,也是吃飯后,周當默默地坐在那里,蕭小花說:“她爸呀,我跟你說件事呢。”
周當沖她笑了笑,說:“最近,你的事不少啊。”
“真的。\"蕭小花說,“我真有事情要跟你說。”
周當看蕭小花如此認真,便轉過臉來。蕭小花說:“轉眼你我都是奔九的人了,感謝上面還沒想起我們,等哪天想起我們了,一切都晚了。”
“呵呵,還上面。你說。”周當知道對方要說什么,他不喜歡聽。
蕭小花想了一下說:“我想在花墩公墓買一塊墓地…”此時,她看到了周當的不滿,接著說:“這個你也不要忌諱。現在,看上去,你我身體都這么好,跟老虎一樣,不過往后面說,不能等呀。墓地買好后,我們先立個碑,把你我的名字都刻上去……
她的話還沒說完,周當臉一變,搖著手說:“我忌諱這個東西,現在說早了,以后,你也別干吃蘿卜瞎潮(操)心了。”
轉眼到了這年的秋天,說來也怪,平日里,周當走起路來真有力,能聽到腳步響,“咔察咔喀”的,說話也跟榔頭砸釘樣,十分有力,不知怎的,自從上次去過三奎家,他的身體突然就垮塌了,三天兩頭感冒,一感冒就有十多天的煎熬。八號,周當好好的,又感冒了,怎么也不見好,眼淚鼻涕一大把,這讓蕭小花感到很詫異,到了二十五號,周當病得不能下床了,臉色也灰白得難看,蕭小花感到害怕了。
那天,她坐在周當的床前,和周當聊了半天,周當說:“真抱歉啊。當初,我對他弟兄三個,不是太好,尤其是老二那時,我還年輕,每天也很煩…”
蕭小花的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掉,她輕輕捂了捂周當的嘴巴,要他不要再說了。
這時,周當吃力地呼吸了一下,說:“我心里有個算盤,現在算清了,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就要先走了。\"蕭小花一下握住周當的手,大顆的淚水滴落了下來。周當說:“我對自己有了安排,你放心。這一生,感謝你的照顧。”
蕭小花低低地嚶嚶地哭出聲來。
“蕭小花。”這時,周當說,“你把周葉喊來吧。”
蕭小花忙點頭,然后拿出手機,走了出去。
周葉是十一號下午到的。
周葉不像她父親人高馬大的,她中等個頭,此時明顯瘦了,本來就不愛戴首飾,不抹口紅,手腕顯得更瘦,兩只眼晴大大的。到家后,她看到父親躺在床上,非常難受,她帶著笑說:“爸,我給你和我媽帶的越南水果,我削給你吃點吧。”周當說:“我有話跟你說。”見周當看著自己,蕭小花便走到了外面。
大概有一個多小時,周葉才從屋里出來,眼晴紅紅的,表情十分難看,蕭小花心疼,忙上去問候,周葉也不說話,蕭小花急了,說:“跟搞什么大機密的樣,你老子跟你說什么了,怎么就不能講。”
周葉嘆了口氣,振作一下,忽然說:“我爸襯衫穿這些天了,怎么能不換呢?還有,我爸床上的被單還有被子,都多少天沒換了?”一聽這話,蕭小花內心的委屈和怒火都上來了,她問:“你媽是三十還是二十,我根本就弄不動他,還有,這些天,我東奔西跑的,哪有時間。”
隨后,娘兒倆一個比一個聲高,就爭辯起來,最后,蕭小花大罵道:“奶奶個 ?× ,你能換怎么不回來換,你倒是回來呀!”
周葉立刻說:“我生意不要了?”
“你老子重要還是生意重要?我們老了,都不要了?一個比一個花招多……”
周葉被氣到了,立刻進行反擊。
最后,蕭小花說:“是不是嫌我們住了你的房子?好,等你爸病好了,我們就搬走。”
這句話太傷周葉的心了,她無語。這時,屋里傳來“啪啪\"的聲音,她們聽出是周當在拍打床沿,于是,都不吭聲了。
上次和母親爭吵后,周葉記著母親責怪自己的那句話,就沒走,在家照顧父親。
那是一個陰雨天,四處灰蒙蒙的,霧氣也大,街上的車輛大多開起了燈,就在這種天氣里,周當在縣第二人民醫院病逝了,這離周當說的一個月,還差十天。
此時,蕭小花和周葉哭成了一團。過了一會,蕭小花把二奎喊來了,叫他通知一下三奎,二奎想了想問:“我媽,大…大哥那邊不說一聲嗎?”
蕭小花思考了一下,搖了搖手,然后嚴肅地說:“不說了。”又強調:“誰也不允許說,個擋炮子的。”
二奎點了點頭,然后出去了。走到外面,又聽母親在屋里叫他,他站住了,他聽母親說:“不要跟大炮沖的說呀。”二奎點了點頭,知道母親這次認真了。
這時,周葉走過來,她把母親喊到了一邊。
那天,周當把周葉留了下來,周當拿出一張紙,告訴她,這是他的遺囑。周葉一愣,她接過遺囑看了看,發現父親并不想和母親葬在一起,并要求周葉保密,她感到很納悶,她問:“為什么?”父親說:“不要再問了,我死后,你照著這個辦就可以了。”接下來,周葉做了很多猜測和假想,都被父親否定了。她感到這里有謎,但是又想不出是什么原因,所以出來后,母親問自己和父親談了什么,她不想說,心里又有氣,才從父親的床單和衣服談起,對母親發起火來。
周葉說:“媽,我問你一件事。”
見周葉非常嚴肅,蕭小花說:“什么事?你慢慢說。”
周葉的眼淚簌簌地往下落,她說:“我不在家的這些日子,你跟我爸吵架了?”
蕭小花看著周葉,然后說:“周葉,你怎么這樣問我,沒有吵過呀。”
周葉又哭了起來,蕭小花連連追問:“到底怎么回事?你說呀。”
哭了一陣,周葉從挎包里拿出一張紙來,“這是我爸給我的。”她說,
“什么?”蕭小花急急地問。
“遺囑。”周葉說。
蕭小花愣愣地看著周葉,心里都漸漸清楚了,明白了那天從周當屋里出來后,周葉為什么和自己吵架了。這時,周葉帶著很重的鼻音說:“遺囑上說,等他百年后,骨灰不去公墓,也不跟你葬在一塊,讓我帶走….”
蕭小花愣愣地看著女兒,突然哭起來。
周葉說:“我問我爸了,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只字不提。我就想問問,我爸死前,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聽女兒問自己,蕭小花擦去眼淚,并搖了搖頭。
周葉哪能相信,又問:“因為什么?是不是因為二哥。”
“你二哥?我們怎么會因為他吵架。”
“你早就說過,我二哥一個人賣水果,什么時候才能到頭·.”
“什么意思?你是說,我為了把家里的錢給你二哥才跟你爸吵架的嘍?”
周葉不吭聲了,然后不斷地搖著頭說:“人已經去了,我什么都不說了。”
蕭小花擦去眼淚,此時,她心里有萬千委屈,她多想把自己這些天來找大奎的經過跟周葉一五一十地說說,不過,她轉而想到,畢竟他們不是一個父親所生,怎么也不能讓周葉知道是大奎不想讓她和周當埋在一起,讓她兄妹倆為了這個事再產生矛盾,既然周當沒說,而且是死了都沒說,自己就忍忍吧。于是,她伸手將周葉手里的那張紙奪了過來,然后三下五除二地就給撕了,見狀,周葉再次哭了。
周葉說:“這是我爸的心意呀,我怎么好違抗。”
“你不好違抗,我來違抗。\"蕭小花說著,把二奎喊了進來。
二奎剛跟三奎通過話。三奎先問了問大哥可去,當二奎說母親沒有讓自己通知大哥時,他說自己腿前幾天就崴著了,加上路途遠,自己也很難過去了,并在手機上給母親打了兩千塊錢。
聽了二奎的敘述,蕭小花沒有吭聲,她只是將周當的后事對二奎做了交代。
關于骨灰存放問題,本來是準備放在二十多公里外的云旌公墓里,當時,周葉準備給她父親在云旌的A區買一個大大的公墓,可是,蕭小花卻不愿意,蕭小花認為周當應該和他父母的墳在一起,因為蕭小花堅持這個意見,大家只好同意了。
三天后,在東蓬山,周當的墓地修好了,周當的骨灰放了進去,墓地上豎了一塊大碑,先有周當的名字,繼而是蕭小花的名字。按照規矩,兩個名字應該是兩種不同的顏色,可是蕭小花對二奎和周葉說:“不要再煩神了,就一種顏色吧。”
周當的骨灰是十月二十三日入葬的,那天,陽光明媚,四處可見花草。蕭小花把周當的骨灰放進墓地后,讓二奎、周葉都磕了頭,做完了這些,她說:“你們先回去吧,我在這坐一會兒。”
大家理解蕭小花,同時覺得墳地離家近,只有幾里路,都默默地走了。這時,周葉走到母親身旁,她面無表情地說:“家里來電話了,說生意都擠在門前,我回昆山了,你也抓緊回去吧。”
蕭小花知道女兒還在生氣,但她無法說出來,心里似乎被干枯了幾個季節,到處都是溝,此時,她的臉更黑了,口腔十分干燥,嘴里也潰瘍了,呼吸很疼痛,她不得不輕輕地吮吸著,每次吮吸都有血沫。她有一種被徹底打倒的感覺。
那天,蕭小花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很長很長…
16
早上七點多鐘,太陽剛露出半張臉,從狗獾子村下來兩輛小車,等車子開近了,我們能看到,第一輛車上坐著大奎夫妻倆,開車的是他們的女兒依依一扎著獨辮子,那辮子又粗又黑又亮,鮮活得很。跟在后面的那輛車,雖然是小車,卻是客貨兩用的,開車的是大奎的兒子大農。大奎跟他父親長相差不多,單眼皮,也有點拔頂。旁邊坐著大農的妻子佳玲,文弱得很,上車不久便斜靠著車上睡著了。貨物車上帶著幾把鐵鍬,從標簽上看,那鐵鍬是剛買的,看上去亮光光的,冷森森的。
一個月前,也就是二十六號下午一點多鐘,周當忽然來到狗獾子村,當時,大奎正在車間看工人裝機器,聽說有人找,他來到了辦公室,見是周當,便一愣,因為周當從來就沒有來過自己廠,此時,大奎想,這個時候,周當往山里跑干什么?想來想去,他覺得周當來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去世后和母親并墳的事。他的心里有點尷尬,也充滿了責怨,他感覺這件事二奎不會跟周當說,三奎也不會,除非母親。
他冷著臉倒了一杯水,然后遞給周當,問:“這大熱的天,大爺怎么來了?”接著又問:“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周當笑了笑說:“呵呵,路就在舌頭上。”又說:“我本來是到山谷子去的,經過這里,來看看你。”
大奎也笑了笑,心里并沒有認為這是真話。
接下來,周當和大奎又談了談清涼油的生產。聽大奎說,廠里上了新機器,開始制作液體清涼油了,周當高興地夸獎:“乖,能人啊。”
大奎說:“現在廠里有二百七十名工人,每天生產三百多箱,薄荷主要銷往南邊幾個省。銷路還好,聽說云栓、箭口幾家都不行,我們還可以。”
周當直點頭,嘴里嗯嗯的。眼看著周當臉上和腦門上的汗水都沒有了,大奎想,估計要說實話了。果然,周當笑著說:“大奎,你媽最近心情不好。你媽的脾氣我太了解了。你們娘兒倆有什么談不攏的,慢慢談。其實,你媽還是很疼你的。記得你九歲那年,你大姑來接你,當天晚上,你媽抱著你睡了一晚上,也哭了一晚上,這個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了。現在,你媽年齡也大了,還能活幾年?都是可以算出來的,也不要跟她斗氣了。最近,如果有時間,還是回去看看,我知道你手下有這么大個廠,不容易,但是,抽點時間還是可以的。”
大奎點了點頭。他還在等著,他覺得周當的話還沒說完。
周當笑著說:“另外,我還給你講件事。好像是今年的八月十九,二奎到我們家來,娘兒倆在一起聊天。我聽二奎說,你們弟兄三個都合計好了,等你媽過世后,想讓你媽和你親爸合墳。呵呵,當時我就在里屋,他們以為我沒聽見,這個心情我理解。”
大奎很尷尬,他知道,周當開始說真話了。
他咬了咬牙,苦笑著說:“沒有吧。”
周當說:“這個,你們都不要擔心,我們都會安排好的。再說,現在談這個事,也太早了,是不是?”
“是的。嗯…\"大奎支吾著。
接著,周當又問了大奎的兒子和孫子情況,最后,他趁大奎轉身去拿水瓶,從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悄悄放在旁邊的柜子上。這時,他站了起來,說:“我到你這來,也沒有跟你媽說,就我爺倆知道就算了,其他,我也沒有什么事。我走了,車子還在前面等我呢。\"說著就站了起來,“踢踢嗒嗒”地向外走了。
大奎看到,原來五大三粗的周當,如今脖子上青筋裸露,扭曲得如同樹根;過去一個那么高大的男人現在幾乎縮到衣服里,手上還出現了白色的斑點,看上去很老邁。此時,他想扯一下周當,表示自己的挽留之意,但感覺到自己的手腳那么重,怎么也抬不起來。
送走了周當,大奎回到辦公室,這時,他忽然發現沙發旁的案子上放著一只信封,他知道這是周當丟下的,可能是給孩子們留下的錢,于是,他忙打開。
這是一份遺書,還有周當的手印:
“告我妻蕭小花及子女周葉等人,本人死后,火化,不去公墓,骨灰撒到家鄉的柳泉河”
信沒看完,周當的臉就紅了,然后整個人蔫在那里。
十月十三日,周當去世都一個多月了,大奎從二奎那聽到了周當去世的消息,大奎的臉立刻紅了,那天,他默默地站在那里,半天也沒有說話。最后,他決定把手里的幾件事情處理完,到周當的墳上看看。
在去周當墳上之前,他去看了看父親的墓。站在父親的墓前,他想了很多:
即使讓父親和母親合墳又有什么意義呢?他們都知道嗎?知道這個事情的只有自己,滿足的也只有自己;那么把母親和繼父埋在一起,母親和繼父不也是不知道嗎?不不不,關鍵是他們活的時候就有這個強烈的愿望,他們感到這樣做是一種慰藉,是一種最大的排場,原來,他們深深地相愛著,埋在一起是他們的夢想。如今,滿足死去多年的父親其實就是滿足自己,自己這樣做豈不是太自私,太虛榮了?是的,真的是太自私了,太殘酷了。滿足母親,尊重母親難道不是一個兒子最大的職責嗎?不是一種最大的孝義嗎…
在父親的墳前,大奎站了很久,最后,他跪下去,給自己的父親深深地磕了幾個頭。
17
到了山口縣地界,路好走了,從國道下來,又向前開了七八分鐘,他們來到了東蓬山,因為,公路在這里顯得別別扭扭的,大奎只好讓車子停下來,然后拿起車上的東西,帶著全家,向周當的墳上走去。
周當的墳墓埋在山坡上,旁邊有七八座墳,都是彼此相連著,從墓碑上看都是周字開頭,不用說,這就是周家的祖墳了。
他們來到了周當的墓前,大奎給周當的墳上添了十幾鍬土,然后帶著老婆孩子一一磕了頭。兒子大農在磕頭時看到了周當墓碑上的字,他說:“爸,我奶的名字怎么在上面?”大奎早就看到了,此時他點了點頭,然后從挎包里掏出一張紙來。這張紙就是周當那天給他的遺書,接下來,他打著了手里的火機,然后點燃了那份遺書。
這時候,不遠處的一條田埂上傳來一陣陣噪鵑的聲音。噪鵑的聲音很大,也很好聽。大農向鳥鳴的方向看了看,便跨過條溝坎,向那邊走過去。
那里,生長著許多棵野樹,樹上大朵小朵的開滿了粉紅色的花。大農一枝一枝地摘了下來。依依也看見了,忙跑過去一起摘。不一會兒就摘了兩大抱。很快,他們把花抱了過來,然后輕輕地鋪放在了周當的墳上。
這時,大奎站了起來,他看了看那封剛燒完的遺書,又看了看那些鮮紅的花,說:“走吧。”
于是兩輛車向山口縣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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