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藝術家凱綏·珂勒惠支(KaetheKollwitz,1867一1945年)以版畫和雕塑聞名,其作品融合象征主義與表現主義,堅守現實主義精神。凱綏·珂勒惠支的作品在20世紀傳人中國后,對中國版畫的創作方向產生了重要影響,時至今日仍是中國版畫發展的重要參照。
一、珂勒惠支創作的時代背景和風格來源
凱綏·珂勒惠支的版畫藝術創作深受19世紀末至20世紀上半葉德國社會動蕩與無產階級運動的影響。
凱綏·珂勒惠支的成長和創作與時代動蕩緊密相連。珂勒惠支目睹了人民的疾苦,開始關注社會問題,并將這一主題融入藝術創作中。1914年,珂勒惠支的作品轉向反戰題材,如《哀悼死者的母親》《犧牲》等作品,不僅表達了對戰爭的強烈控訴,還流露出對生命脆弱性的深刻悲憫。
凱綏·珂勒惠支的藝術風格深受表現主義、象征主義及現實主義的影響,她在創作的過程中吸收了表現主義對精神世界的探索方式,這一影響可從珂勒惠支在1919年回復友人的信件中得到證實:在一定程度上講,很久以來每一種優秀的藝術可以說都是表現主義的,也就是表現的藝術。在她的作品中不難看出表現主義象征性和情感外化的表現手法,如《農民戰爭》組畫中扭曲的面部表現手法與“死亡”系列版畫中具有象征性的人物造型,均可見表現主義藝術家對原始力量的追求。
二、珂勒惠支版畫中線條的美學形態特征
(一)線條的力度與情感表達
凱綏·珂勒惠支的版畫作品以強烈的社會關懷和深刻的情感張力著稱,線條作為其核心表現語言,在力度與情感表達上呈現出獨特的審美特征。珂勒惠支的版畫線條常以粗獷、頓挫的刀痕形式呈現,通過特有的“減法”工藝形成強烈的視覺沖擊力。例如,在《農民戰爭》組畫中,人物輪廓的線條被藝術家雕刻的如斧鑿般硬朗,既模擬了民眾掙扎的肉體力量,又借此隱喻了社會壓迫的殘酷性。這種力度并非單純的技法選擇,而是與主題的悲劇性緊密相連。
凱綏·珂勒惠支善于通過扭曲、斷續或重復的線條傳遞情緒,如《犧牲》中,母親的衣褶與肢體動作以渦旋狀線條呈現,富有張力的線條塑造出融悲愴與反抗意志于一身的母親形象。在“死亡”系列版畫中,珂勒惠支運用細密交叉的排線模擬死亡、焦慮的室息感,線條的節奏變化成為情感的直接載體,使觀者從形式中感知到憤怒、悲痛或堅韌。在《自畫像·死的召喚》(見圖1)中,死神之手從暗處伸向老婦肩頭,其手指細節被省略,實則是剝離其人性的成分;與之相對的是老婦的手掌,厚實的線條是其生命力的體現,左手舉至肩高的動態線條與右手在暗處緊握的虛握姿態相交叉,形成“欲言又止”的戲劇性張力。老婦身體的部分采用漸變灰調處理,從人物肩部的炭黑色塊逐漸過渡到左下角的留白,形成“黑暗一一光明”的視覺通道。死神之手從畫面右側三分之一處切入,與老婦人挺直的脊柱形成幾何對抗,空間分割暗喻著生命與死亡的永恒博弈。

在“死亡”系列版畫中的另一幅作品《饑餓》中,畫面以黑白木刻般的粗獷線條為主導,線條邊緣粗糙、毛糙,帶有明顯的刀刻或硬筆皴擦痕跡。這種沉重粗蠣的線條選擇,本身就暗示了“饑餓”主題的沉重與原始,具有強烈的觸覺沖擊力。畫面上方人物的肋骨骨骼、關節處,線條以尖銳的方式向胸腔側面延伸,強化了“饑餓”的壓迫性。下方蜷縮的孩童則以短促、彎曲的線條勾勒,身體蝽縮,肚子呈半圓形,線條方向與上方肋骨形成垂直對沖。這種線條的“傾斜壓迫”與“蜷縮收縮”構成動態張力,暗喻孩童的弱小。
(二)黑白對比中的線條結構
凱綏·珂勒惠支善于運用高對比的黑白關系,使畫面呈現出戲劇性的光影效果。例如,在《起義》(見圖2)中,蒼白的背景與深黑的人物形成鮮明對比,強化了畫面的情緒化表達和藝術家理念的傳遞,線條的硬朗切割強化了壓迫與抗爭的沖突。珂勒惠支摒棄傳統的漸變過渡手法,采用突變式明暗處理方式,如人物深陷黑色陰影中,右側面部卻以高光凸顯悲憤神情,這種“亮色突圍”手法使人物從黑暗中掙脫,傳遞出壓抑中的爆發力。畫面中硬朗的輪廓線與黑白塊面相互交織,人們傾斜的隊列形成動態斜線,與垂直的旗桿構成幾何沖突。粗擴的刀刻線條在黑白基底上形成浮雕質感,既強化了人物雕塑般的體積感,又通過線條的頓挫傳遞出集體情感的節奏。在《起義》中,珂勒惠支通過蝕刻、飛塵等技法實現微妙的灰調層次,暗部密集的刀痕堆積出壓抑的黑色深淵,天空部分的亮部留白與遠處的淺灰區域則暗示希望之光。珂勒惠支通過線條的密集或留白來構建畫面的空間層次,密集的交叉排線形成沉重的陰影,人物面部或手部的留白則成為視覺錨點,使觀者的注意力集中在情感最為強烈的部分。這種疏密對比不僅增強了畫面的立體感,還賦予作品一種呼吸般的節奏,使靜態的畫面充滿內在的動勢。

值得注意的是,珂勒惠支的線條結構往往超越寫實,趨向抽象化與符號化,這一特征在《母親們》中表現得極為明顯,人物的輪廓被簡化為幾何化的塊面,線條的硬邊處理強化了母性保護的堅韌。這種黑白對比下的線條結構不僅塑造了形象,還成為苦難的視覺隱喻,使作品具有超越時代的普遍性。
黑白的對比并非單純的形式追求,而是通過線條的結構性安排,使畫面成為情感與思想的載體。珂勒惠支的版畫以最簡潔的黑白語言,傳遞深刻的社會批判和人文關懷,使線條的視覺力量達到極致。
(三)線條的抽象性與寫實性相結合
凱綏·珂勒惠支的版畫藝術在線條運用上呈現出獨特的雙重性:一方面保持對客觀形態的精準刻畫,另一方面通過高度提煉的抽象表現強化情感張力。這種辯證統一的線條語言,使其作品既具有現實主義的批判力量,又充滿表現主義的象征意味。
珂勒惠支通過抽象性線條的絕對密度制造視覺壓迫,如在作品《耕夫》中,其用濃重的同方向重復雕刻的黑色長線增加壓迫感。珂勒惠支在這一作品中采用了標志性的刀法,農夫的身體被簡化為幾條粗獷的曲線與折線,脊背的弧線如弓弦般緊繃,頭部僅以寥寥數筆勾勒出低垂的輪廓,面部細節被徹底消解。這種“去具象化”的處理并非對對象的忽視,而是通過線條的提煉,將“耕作”這一勞動行為轉化為更具有象征意味的符號。
珂勒惠支接受過嚴格的素描訓練,其線條始終建立在扎實的解剖學基礎上,可以說,其線條具有極強的寫實性。其“自畫像”系列版畫中的人物面部結構的線條精準而簡練,寥寥數筆即能準確表現骨骼肌肉的起伏,人物面部輪廓線與背景留白的處理極具深意,如人物深陷的眼窩用密集V型線條精準刻畫,眼眶邊緣的線條逐漸稀疏,形成視覺壓迫。
在表現群體場景時,珂勒惠支常將人體輪廓簡化為具有幾何特征的線條組合,在表現單獨個體時,其作品中的線條常呈現“未完成性”特征:重要結構用實線明確勾勒,次要部分則以松虛的線條暗示。例如,在《死神與女人》中,母親與死神相貼的面部和身前的孩子被著重刻畫,死神的身軀完全被女人的身形遮擋,一半隱匿于黑暗中。這種虛實對比既保持了造型的完整性,又賦予畫面呼吸感,形成“筆斷意連”的中國畫式美學效果,是寫實性和抽象性的完美融合。
三、珂勒惠支版畫對現代版畫的啟示
珂勒惠支的版畫在主題表達、藝術手法和人文關懷等方面為現代版畫提供了重要啟示,她的作品聚焦社會現實,在技法與精神層面推動現代版畫突破傳統審美框架,形成以刀代筆、以版為紙的直接表達方式。在藝術表現方面,珂勒惠支版畫中對線條的運用方式為現代版畫提供了借鑒,現代版畫家可以通過技法創新增強作品的感染力。另外,珂勒惠支版畫中人文主義的光輝提醒著現代版畫家在追求創新時不應忽視對人性、社會的關注,讓藝術真正成為反映時代和關懷他人的載體。
總之,珂勒惠支的版畫藝術深刻影響了后世的藝術創作,以20世紀中國畫壇為例,眾多藝術家在創作構思中汲取了珂勒惠支版畫中立足于現實的精神,又在藝術實踐方面借鑒其版畫中黑白分明的線條鑿刻技法,創作出了一批具有時代特色的版畫作品,進而形成中國早期現實主義版畫的獨特美學風格,如李樺的《抓丁》,就在材料和線條處理上借鑒了珂勒惠支的《俘虜》,既參考了珂勒惠支版畫中的連環敘事,又借用相似的藝術手段賦予了畫面石刻般的永恒質感。
筆者認為,珂勒惠支純粹強大的版畫語言、凝練的象征性表達、厚重的情感力量及對藝術本體的虔誠態度,都號召著當代藝術家關注形式力量、探索人性、追求精神高度,以真摯態度進行創作,在數字技術泛濫的時代堅守視覺藝術應反映真實的本源力量。
(北方民族大學設計藝術學院)
作者簡介:楊帆(1999—),女,山西晉城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油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