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暮所想 （組詩）

懸空寺虛構日記

上到山頂，遠處聲音依舊若隱若現

有人在山腰打水，微信支付“嗖”地劃破時空，

大山的謬誤從陰面進入到陽面。

飛鳥持續在林中制造脫俗聲響

落日漸次覆蓋山巒，再次孕育大地上的每一個物種。

明覺和尚從山門出來，見吾等

眼神慌亂，倒像他才是過客。

一塊夕光掉在他的發梢，將其分割成了金色碎片

他身后的寺廟，也被黃昏擊中，分裂，之后懸浮。

我所帶來的俗世之氣，終被他嗅到

我們互相打量，互相失去妄想。

寺內，誦經人正齊聲合奏

一股洪流滾滾而過。我莫名難過，差點哭了出來

燈火微黃，風一起，高原上的空洞便開始悲泣

一群人形成的宇宙外殼，還在無限生長。

我扯了扯自己的月白新衣，人好多，我卻

我們

看不見他們

二維碼不斷響起，不斷有人匯入

那些灰色云霧和香火，開始從大地騰空而起。

我朝里面揮了揮手，無人應答

春天還未到來，苦喬木光著的身子明明毫無遮攔

可黃昏耳聾眼瞎，看不見我醒目地站在樹下

我好聽的名字，低處的故鄉，在云端，一文不值。

要么孤獨，要么孤獨

他唱著山歌來看我

翻山越嶺，和月亮一起浮上高崗

峽谷將地表劃出嚴重傷痕，沒有一刻停歇

我問：你來了？

他坐在巖石上，月影勾勒出他挺拔的脊背

梔子花還未開盡，黑夜將我們覆蓋在身體之下

黑夜依舊柔軟，無形，觸須萬千

本來就晦朔不明，本來，就越不過所有的墻。

而萬物正在復制我們的生活，而我們卻順水推舟，不斷向前

那些被放大的一念，已無數次成為水，或水的影子

此刻，我這個成年女妖，并不是一個獨立的旁觀者

這一次，我無須再次成為一個孤獨的個體。

果真，我們又開始談論桌子

夜已深了，晚風無法吹來平靜的湖泊

但有鳥兒在樹上，發出細細呼吸

睡眠讓世界徹底失去存在的意義。

我們繼續談論桌子，以及與它緣分頗深的一棵老樹

這慢慢長夜，如一本正在打開的舊書

每一刻，都可能出現深海和孤島，飄萍與葦草。

當那些無效的靠攏、圍聚又一次出現

我看了看墻上的鐘表：“它什么時候能停止？”

你依舊說著桌子的遠親：深山，迷霧，梯田，小草

像一只曳尾涂中的老龜，深陷求而不得的自由

總是捂緊自己的耳朵。

我們創建虛無的方式

有時，神在天上散播苦痛，

有時，神在世間散播苦痛

有時，人死于老朽。有時死于自我意識的界定

就像我在過去的某一刻形成自己

卻在此刻認識自己。我便有別于此前的每一個自己地底發光，

它可能會變成時間，或葡萄。

而我們背對著背時，像多年以來的兩盞油燈。好比一匹馬，一旦知道自己是馬，

就會從草地上奮起，疾馳而去。

我們都想用迅疾的方式來完成自己

可迅疾在時空中相當于灰飛煙滅

我們已慢不下來，便創造了神。

神的界定也是人的界定，只從自我出發猶如男人界定女人，她只是他的部分，而非整體。

女人界定男人，他只是其他物。

我界定自己，我就是我感覺的囚徒

而神界定人類時，曾嘆道

“天空之下，月亮不再是詩。

他們已從古老的車馬上下來，他們已無路可逃。”

失敗者

旦暮所想

偶然發現，我被規定成了你的左手，左胸。

反正是靠心臟的位置。有些像玫瑰或是瓊漿流過。“那些沒被看到的，是否更為自在？”你看我一眼，

繼續扭動方向盤。黎明前，我如此愚鈍，

挪不動所有靈性的詞語

雨水如琴鍵，敲擊著車窗和大地。這一路上，

無數種族的和聲被歌唱，被演奏

漫山遍野，穿云突霧般。

我知道，過了這座山頭，我們就會變成另一個自己，

所有與時間的相遇中，我們都是天生的失敗者。

河流就在我的腳下，“飄走的，是誰的身體？”

我好像在自言自語，面對湯湯逝水，有些慌亂。

天方微亮，又如火熄滅，我們在同一平面上，尋找自己

我指著遠方大朵大朵的云，仿佛那是壓在我身上的無形之物。

而你一直的沉默，是把軟刀子，不停往我傷口上戳。

我被放大的痛，一瞬間膨脹，一瞬間熄滅。

很快，我們回到原點，即進入漫漫長夜。

喀斯特地形的漏洞，在黃昏更為巨大。

夜里，看星星的人都變成了星子。石頭在

有思

我身上的漣漪，并不是一次成型的

有人給予很多，有人很少

我在小城西邊出生，在東邊獲得觀測的權力。

密林深處，我遇見螞蟻，成群結隊

多年后，才知道，我也身在其中。

那時我們還很年輕，

愛一個人，總希望他盡快死去

再用同一個名字來與我匯合。看啦，大霧起時

我們聽到號令，從任意一個角落起身，奔涌

仿佛能從時間手里，獲得生殺予奪的秘笈

仿佛我們的守望，與二月一樣殘忍

從潮濕根部開始，將丁香端到一個垂垂老者面前。

樹

河流是大地的葉子

云朵是天空的葉子

世間都是樹，人也是樹

松柏與楓香此起彼伏，誰也無法說服誰

它們最后都將回到月亮上去，要經歷萬磴梯坎

經歷無數次分別與揮手

最后又終止在成片的樹林里面

我總周期性推翻想去的路，我的思慮天上地下

亦是周期性發生震動

我發現地軸在偏移，寺廟也是，它們均來自不同的引力

人類認知已超出已知條件，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我之外的物性，均不可把握“你要去哪里啊，樹？”

我只好把所有的愛，都給了見過的樹。

在仲秋的夜里

夜很黑，黑到我們都看不清自己

你一路沉默，我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去月亮上嗎？”

我婉轉的表達像是深淵。那些黑色部分

扭曲，漸進，化實為虛。“去投奔月亮嗎？”

我斷斷續續在一個命題上與你糾纏

自以為天真，明晰。脫離了小我與印跡。

窗外燈影憧憧，城市還在掙扎，

表現它的垂死之美。車在行進，也許是條船吧？

引擎哼哼唧唧，有些不合時宜。

歲月依舊在流逝，在往我們身體里添加更為沉重的東西

我曾以為了解的“是”和“存在”，成了一團亂麻

起霧了，被拋棄的陰影和蟬鳴，

呼嘯著再一次回到我們體內。此刻，車進入大海

每一個漂流在海上的人，都像一只厭世的空瓶，

一枚生銹的硬幣，一粒臆想的鹽。

公元2023年仲秋，兩個半百之人在大海上隨波逐流

他們慢慢相信，自己已老到無法自行修復

那些古老的知識與法則，

業已喪失了應有的合理期限。

間，不辨牛馬。

她冷得快要哭出聲來：這個小小的人兒

這個有極大寓意的符號，并不能阻止天氣的變化

亦并不被允許，掉下一滴真正的淚水。

一幕劇

她每退一步，他們就前進一步（甚至更多）

燈光快要刺瞎她的雙眼

太陽也是。它們的強硬與劇烈，

統治著她的飛蚊癥（玻璃體混濁）。那些曾經喚起的

對身體的忠貞之心，如今聊勝于無

戲中人與戲外人都面面相覷。他們有明顯的趨光性

是光明世界的妥協者。隔著精美的面具，脂粉

她心生狐疑，以為是在夢中，便又后退了一步。

她多么孱弱，對光的反應越來越愚鈍，

木訥，緩慢。有時，像條將死之魚

張著大嘴，想與這頹廢的人世相濡以沫

此后，她學著坐在傍晚的河岸，

夕陽西下，溫暖而蒼涼

跟每一個幸福的瞎子講笑話。她濕透的雙乳，子宮

多次被拋卻的肉身，小心謹慎，誠惶誠恐

秋水如此猛烈，洋洋如天上而來。百川之

遲早

我看到自己在人群中穿梭。長發，布裙有微光。我叫了一聲：“我！”

我就消散了。那一個我呀，

任督二脈已行過小周天

有天眼，有對自然靈敏的感應。

也常常指驢為馬，把風叫作青萍

有時我從山上下來，有時離開人間

一直離群索居，與世隔絕的我，沒什么過錯的我

總是被人群視作異類。他們問：

“你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我該如何解釋，我是一株灌木，

一直遵循四時的旨意，在日復一日的水流聲中

平靜。包容。隨意地攤開雙手

有人從我身上拿走光明，有人拿走黑暗有時需要自我消解，大多時候，

都是淡淡地站著。空著。面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