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習作：窮盡“穴覺”為何仍落筆維艱

一

觀察能力是寫作能力的基礎，眾多寫作名家和語文教育家都充分肯定和高度重視其作用。魯迅在《致董永舒》中強調創作須以觀察為先。在《答北斗雜志社問》中，他提出：“留心各樣的事情，多看看，不看到一點就寫。\"莫泊桑拜師福樓拜學寫作的佳話廣為流傳：莫泊桑常收集他人故事作為素材，福樓拜建議他騎馬外出觀察一兩個小時，回來后詳細記錄所見所聞，以此訓練直接觀察生活的能力。身兼作家和語文教育家的葉圣陶早年在《論寫作教學》中引用羅庸先生的話，說\"國文教師似應采取圖畫一課的教法，教學生多寫生，多作小幅素描”。蘇霍姆林斯基認為，在寫作的起始階段不宜讓學生寫回憶性的紀實內容，而應該引導學生學會觀察，將周圍世界印入腦海。著名特級教師賈志敏深受蘇霍姆林斯基這一教學思想的啟發，開創性地進行觀察習作教學的探索性實踐，他將此類習作命名為“素描作文”，影響廣泛而深遠。教育部\"跨世紀名師工程\"向全國推出的首位名師于永正也曾嘗試過此類習作教學，留下讓不少教師紛紛仿而效之的《一面手帕》《雙人傘》等精彩案例。歷經幾代優秀語文教師的先行嘗試，業界累積了觀察習作指導的一些寶貴經驗，其中讓人印象最為深刻的，莫過于調動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和“心覺”等進行觀察一“心覺\"即想象、聯想等心理活動。在有識之士的推動下，小學語文統編教材從三年級開始系統編排了為數不少的觀察習作，讓該類習作從邊緣化的探索走進主流課堂。但實踐成效不彰，委實令人意外，主要體現在，教師賣力地引導學生運用“六覺\"觀察，但學生仍下筆不暢。這是為何？下面以兩次不同類型的觀察習作教學為例，探究問題產生的根源。

先看某期刊發表的四年級上冊游戲習作“擊鼓傳花”，其教學過程如下：

第一步：激趣導入，明確規則。教師征求學生意見后確定玩“擊鼓傳花”游戲，宣布游戲規則，采訪學生，了解其此時的心情。

第二步：開展游戲，訴說心情。游戲分三輪進行：（1）首輪教師當鼓手。游戲結束后，教師采訪幾名學生，了解花未傳到手里和傳到別人手里時的心情變化；請最后接到花的“幸運兒”上臺接受采訪，了解其心情；讓其猜測將受到的“懲罰”并談心情；給“幸運兒”頒發精美筆記本，了解其此時的想法；圍繞心情變化進行小結。（2）第二輪由獲獎“幸運兒”當鼓手。請鼓手談此時的心情；游戲結束，請本輪“幸運兒”上臺談心情，猜測本輪“幸運兒”會受到的“懲罰”，并發表感言。“幸運兒”模仿大猩猩走路，其他同學注意他的動作和表情；表演結束，教師采訪部分觀摩的學生，讓他們談自己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小結。（3）第三輪游戲，做法基本同上。

第三步：回顧游戲，學生動筆。回顧游戲的三個部分：游戲前一游戲中一游戲后。談論每個部分寫什么：游戲前，寫明游戲規則；游戲中，注意描寫自己獨特的心情變化，結合自己的所觀、所思、所想，抓住人物的動作、表情、語言等進行細節描寫；游戲后，可以寫自己的想法或感受。學生寫作。

第四步：講評。

在本例中，游戲的精心設計和學生積極情緒的高度投人都顯而易見，學生的視覺、聽覺和“心覺\"被充分調動，兼以積極情緒的加持，看似觀察有豐厚的收獲。再看三年級下冊狀物類觀察習作“我的植物朋友”的\"經典\"教法：

第一步：鼓勵學生選擇一種植物，課外自行觀察。

第二步：模仿以下范例制作觀察記錄卡。

第三步：讓學生動筆之前再次到實地觀察，看一看，摸一摸，聞一聞……

第四步：習作指導課上，讓學生把記錄卡上的內容加以整合和拓展，寫成一篇完整的習作。

第五步：交流分享。

第二例設計的最大意圖是，通過觀察記錄卡的范本，引導學生在模仿中學會運用視覺、嗅覺、觸覺和“心覺”觀察。

兩個案例都注意讓學生在具身活動中學習觀察，尤其是注意引導學生盡可能調動最多的感官投入觀察，按理說效果應令人滿意，但實踐證明，遠不如預期。第二學段學生尚處于觀察能力發展的初步階段，觀察的目的性、有序性和深入程度都極為有限，這不以教師意志為轉移。第一例觀察對象是動態的游戲，其過程轉瞬即逝，若無一些有效的再現手段，學生即使調動起多種感官，觀察所得也有限；第二例讓學生課外自行觀察植物，僅有教師提供的記錄卡范本示范，而無教師現場的細致指導，學生很難高質量地獨立完成觀察任務。此外，兩例還有一個深藏著的不易被發覺的問題，與上述原因一道導致學生落筆維艱。這深藏著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二

通過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等感官，隨時隨地對周圍的事物進行感知和認識，是日常觀察或一般觀察，它是人類認識周圍事物的基本方式。從心理學角度來看，這是基于感覺和知覺的認知活動，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寫作觀察是特殊的觀察，作者為了獲取寫作素材，運用多種感官對人、事、物、景等進行有目的、有計劃的感知和思考，不僅要調動聽覺、嗅覺、味覺、觸覺等多種感官全方位地感知對象，還要在觀察過程中注入更多的情感因素，往往還要在感知的基礎上進行深入的思考。寫作觀察是寫作活動的重要環節，為表達提供豐富的內容和生動的細節，是意識的行為，觀察習作尤其如此。“六覺”是所有觀察共同使用的工具，是所有觀察的共性，而寫作觀察又有區別于其他觀察的突出個性，主要體現在：

第一，寫作意圖決定觀察的態度和方向。寫作觀察不僅僅是寫前行為，因為它要緊緊圍繞寫作活動進行，是寫作行為的重要組成部分。一切寫作行為都必須接受寫作意圖的支配，因此寫作觀察比其他觀察具有更強的意志或情感的傾向性。如，觀察同一棵樹，日常觀察雖然也從形狀、顏色、香味等角度進行，但隨性而為，沒有特定的目標和任務，往往停留于對象的表面，只獲得它的表象或外在特征，難以深入探究到本質和內在規律。寫作觀察為滿足寫作的需要而進行，具有明確的自的性一一主要為了寫作積累素材，所以在觀察之前，作者往往會根據寫作意圖，確定觀察的目標和方向。同時寫作觀察不滿足于對事物表面現象的了解，往往還要深入到事物的本質、內在聯系或背后的意義。

同為寫作觀察，文體的不同也決定觀察的態度和方向。科學文本寫作采用科學觀察，堅守求真的態度，意在通過可重復驗證的客觀摹寫，建構具有確定性的認知圖譜。文學性較強的寫作采用藝術觀察，秉持求美的態度，主體注人更多情感，觀察結果具有鮮明的個人色彩。實用文寫作的情形更為復雜一些，因寫作意圖不同，有的側重運用科學觀察，有的側重運用藝術觀察，有的則二者并用。即使寫同一棵樹，因文體不同，觀察態度與方法有別，對樹的關注點便不一樣。

而同為文學性較強的寫作，觀察對象相同但作者心境不同，觀察結果也會存在差異。正如朱光潛在《我們對于一棵古松的三種態度一實用的、科學的、美感的》中所說：“從此可知這棵古松并不是一件固定的東西，它的形象隨觀者的性格和情趣而變化。各人所見到的古松的形象都是各人自己性格和情趣的返照。古松的形象一半是天生的，一半也是人為的。”

第二，觀察結果的載體制約對觀察對象的拆解和重塑。一般觀察的結果往往以印象、記憶等形式存在于人腦中，即使呈現出來，方式也較為隨意而多樣，大多未經整理和組織，往往簡單和零碎。將觀察結果寫成文章則以文字為載體，文字的排列方式不僅深刻影響觀察路徑的選擇，也影響對觀察對象的拆分和重塑。

寫作的過程要求作者在動筆前就完成縝密的構思，包括語篇結構的整體設計、層次遞進的推進策略以及段落之間的銜接邏輯。若將寫作比作造房，詞語便是磚瓦，句子便是承載意義的廊柱，寫作像疊瓦砌墻逐步成形。文字需要通過詞語和句子間的榫卯咬合，才能建構出完整的圖景，完全不同于繪畫的潑墨成景、攝影的定格全局。簡言之，寫作是一種通過有序排列詞語和句子來實現寫作意圖的系統工程。這一過程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運思過程，文章最終用線性的文字呈現，從這個角度看，寫作運思就是思考如何進行線性文字的有序排列。

作為寫作活動組成部分的寫作觀察，自然會將排列線性文字的運思帶入其中，這不僅制約著對觀察所得的篩選、加工和提煉，甚至在觀察的同時就開始預設文章結構的起止、銜接的節點等。寫作觀察的對象或為人，或為事，或為物，或為景，多為立體形式的一個整體，而借助文字呈現在文章中則變成線性的形式。成熟的作者在觀察階段就會依據文字排列的特點，思考如何將形態各異的立體的對象進行合理的拆解，這樣才便于運用文字將對象進行重塑，變成文章。

小學生的寫作被稱為習作，是因其具有練筆的性質，而中年級又僅僅處于起步階段。這時的學生，寫作經驗嚴重不足，更缺運思能力，教師的到位指導必不可少。指導觀察時就應引領學生合理地拆解觀察對象，這也就是指導學生運思。

三

觀察習作是更多運用于起步階段的習作練習方式，通過細致觀察特定對象，包括人物、靜物、動物、場景，獲得豐富信息和感受，并運用語言文字表達成文。它是寫作技能訓練的基礎性方法，如同繪畫課中的素描和寫生，也是培養學生感知力、思考力和表達力的重要途徑。觀察習作的成功與否決定于觀察的成效高低，其中的觀察是最典型的寫作觀察，更應將寫作運思灌注其中。寫作觀察在獲得對象的初步整體印象后，必須進一步將其拆分為各個部分，從多個側面進行深入細致的觀察。寫作意圖不同，對象特點不同，觀察方向不同，便會做出不同的拆分。

具有“六要素\"是記敘文突出的文體特征。除了時間、地點和人物外，寫一件事的文章必須具有清晰和完整的事件起因、經過和結果“三要素”，要有一條清晰的事件發展過程的時間線，這與文章以線性文字展開頗為契合。為了寫一件現場發生的事件而進行觀察，首先要關注事件的發展過程，即時間線的運行，進而調動“六覺\"去捕捉線上各個時間點有價值的信息或細節。如果把時間線稱為縱線，“六覺”捕捉的信息或細節就是橫線。換句話說，觀察事件必須將立體的、整體的觀察對象拆解為縱、橫兩條線，觀察所得實際上就是縱、橫兩條線形成的坐標系。如果把那些有價值的信息或細節比作珠子，寫作的過程便是以線串珠的過程。

記一次“擊鼓傳花”的游戲，觀察對象是現場活動，寫成的文章屬于寫一件事的記敘文。觀察時，首先要通過感覺器官獲得縱線。前文的第一例，強調用看、聽、想捕捉游戲中的重要信息，但學生對整個游戲過程僅僅獲得“游戲前一游戲中—游戲后\"這條粗疏的縱線。其實“游戲中\"的三輪游戲各有起止，各有縱線，但在指導過程中教師沒有引導學生關注，雖讓學生運用看、聽、想的方法即用感官去獲取有價值的信息或細節，但那大都是零碎和雜亂的素材，下筆時會遭遇障礙，因為沒有一條清晰的線就無法形成完整的珠串，落筆維艱便不足為怪了。兼顧縱、橫兩線的觀察，則可以用下表引導：

前文第二例是對植物的觀察。無論是文藝性還是科學性的寫作觀察，一般都要首先從解剖學角度將植物分解為物理的各部分，進而根據寫作需要動用視覺、觸覺、味覺等，分別捕捉植物各部分的形狀、色彩、味道等細節。這是從名家名作中就能輕易獲得的常識。如茅盾的《白楊禮贊》首先將白楊樹拆解為干、枝、葉等，郭沫若的《石榴》首先將石榴拆解為干、葉、花、果，小學語文課文王魯彥的《我愛故鄉的楊梅》首先將楊梅拆解為枝干、葉子和果子。近日詢問AI：描寫植物的狀物散文，一般是將植物拆成哪些部分來寫？“豆包\"的答案是：根、莖、葉、花、果實。相比而言，DeepSeek的思考更有深度，它的答案是：第一，解剖學層面的物理拆解，分為地下部分、莖干與枝條、葉片與脈絡、花果與生殖結構；第二，感官美學角度的拆解，分為視覺維度（色彩與形態、光影效果）模態感知（觸覺、嗅覺、聽覺）。這與我們從名家名作中獲得的對寫作觀察的認知完全一致。上述建立在大量數據之上的答案，避免了主觀臆斷，具有無可辯駁的可靠性。當然，也有少數關于植物的狀物散文，基于物的特點和寫作意圖，文中只呈現植物的局部，如宗璞的《丁香結》只寫花形、花色、花香，未見花莖、花枝、花葉，與其說這是作者觀察時只對丁香做出形、色、味的拆分，不如說作者只在文章中顯現出與寫作意圖有關的部分。或許有的作者觀察時只關注植物的局部，并只從感官角度將其拆分，這樣的狀物文章即使有數量也不多，大數據已經給出可靠的證據。

狀物文章的特點是通過對具體事物的細致描摹，展現其形態、特征與內在意蘊，實現物與情的高度融合，但真實寫作意圖則在于抒情與言志，而不在于狀物本身，狀物只是手段而已：或借助對物的描寫，將自己內心的情感寄托于物，表達喜怒哀樂；或借助物的某些特點來象征人的某種精神品質或志向，表達對人生、社會的思考和追求。作者在展示物的形態、特征時，會根據物的特點和寫作意圖進行取舍，側重于展示與抒情或言志契合的部分，所以，此類散文有的確實只寫花或果的形、色、味，以實現情志與物的交融。小學生受限于年齡特征，缺乏對社會和人生的感悟和思考，撰寫此類習作側重于訓練描摹物態技能，過多地加人言志元素并不符合小學生身心發展的階段性特征，而抒情則大多限于表達喜愛，這就需要更全面地從物理上觀察對象的各部分，再加以動用多種感官全方位獲得對它的感知，使物態得到多側面的展示，也有利于訓練學生描摹物態的能力。

再說，“我的植物朋友\"是三年級下冊第一單元的習作，訓練之時距離春節不久，我國多數地區的植物尚未著花，尤其在廣大的北方。跳過對觀察對象進行物理角度的拆解，直接運用感官獲取它局部的“樣子、顏色和氣味”，這種做法并不適合多數植物。

總之，那份關于“桃花”的觀察記錄卡，不足以作為觀察和記錄多數植物的范例，尤其不適用于本次觀察習作“我的植物朋友\"的教學，聚焦植物的局部，即使通過不同感官獲取它的信息或許也極為有限，遠遠不足以下筆成文，這是深藏著的學生落筆維艱的原因。因此，關于植物的狀物習作，引導學生分別從物理和感官兩個角度拆分觀察對象，才是教學的正確打開方式。

（作者單位：鄭恭，福建廈門市翔安區第二實驗小學/施茂枝，原集美大學教授，退休后任職于廈門東海職業技術學院）

責任編輯 郭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