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我和兒子撐著一把遮陽傘,直奔伊金霍洛圣主后院。風不時掀起傘角,像是要看看到底是誰這么冒失,不聽勸阻地在雨中闖蕩。雨打濕了我們的肩膀和脊背,我能感覺到雨水鉆進鞋子的透涼。
后面有人在呼喚,同行的人示意我,“雨太大,后面沒有什么好看的,我們回去吧!”我沒有回頭,雨算什么?今天就是下刀子,也阻止不了我。
我要去看那匹白馬。
酥油圣燈
伊金霍洛(圣主的院落)的草地上,有一匹不加鞍韉、不被騎乘、不可責罵的純白駿馬,自由自在地享受著至高無上的待遇。據說,神馬是成吉思汗坐騎的轉世,也是成吉思汗的信使,可以代替圣主親吻、賜福信眾。
成吉思汗陵的神奇,除了這匹“轉世”的白馬,還有一盞八百年來,從未熄滅的酥油燈。
圣主成吉思汗雕像前的供桌上,這盞象征生命和靈魂的長明燈,把十三世紀蒙古族的火種更續至今,也把屬于成吉思汗的神話,燃燒成燈火,照亮每一位信仰者的朝覲路。
杏黃色的燈箱籠罩,酥油燈被隔出了塵世。僅隔著一層玻璃,卻又仿佛千里之遙。凝望著孤獨又寂寥的燈焰,無論你是否有宗教信仰,此刻,你的心中大約也如我一般,滿懷虔誠與敬畏!
撫摸成吉思汗陵宮內壁每一幅圖畫,仿佛是與圣主隔空而望,每一寸肌膚都能真真切切地感應到他每一個驚心動魄的剎那間的驚喜、悲哀與傷痛。立馬橫鞭的大智大勇,鐵血男兒,既有彎弓射大雕的粗獷豪邁,又有對孛兒帖的柔情萬千,將每一個細節都鐫刻成傳奇,這就是成吉思汗。
開疆擴土,馬鞭直指遙遠的天際,就征服半個世界。鐵馬冰河,橫跨歐亞兩大洲的蒙古帝國,七百多個民族、六億民眾臣服于你的麾下,不單單是兵戎相見,更多的是你的睿智,還有寫進你名字的和海一樣遼闊的胸襟。
在蒙古人的心中,成吉思汗是無處不在的神。他像一位殷勤的播種者,把庇佑播撒進遼闊的大草原,如草子,在春風里萌發,在隆冬季節里埋頭扎根。為了感謝他的庇佑,有牧民的地方,就有唱給他的贊歌:享用美食佳肴前,牧民們要說一句“托圣主的福”;端起主人敬獻的青稞酒,也要先用食指彈祭,敬天地、敬圣主;婦女們擠牛奶、編織毛氈時,也要先向蒼天和圣主獻祭祈福……
穿越幾個世紀,不曾熄滅的酥油燈,如今,在人們的心中,是草原上不滅之神的化身,燈花映照著千絲萬縷的金色光芒,牽引時間與空間的經軸,織就信仰與希望。
從黑夜到黎明,又從黎明到黑夜,不知道飲盡多少盞酥油,換過多少根燈芯。歷經多少孤獨、滄桑、苦難和戰火,多少人奮不顧身,無人知曉。在歲月寂靜的長河里,宗教的理性加持著馬背上民族一往無前的執著,長明燈長明至今。
守護圣主的達爾扈特人氈帳前豎著兩面天馬旗,右邊懸掛著成吉思汗徽旗,左邊則代表守衛成吉思汗的衛士。達爾扈特部落的男人們,生而為之,注定是成吉思汗忠誠的衛士。氈房里的男嬰第一聲啼哭時,弓箭就懸掛在氈帳,是對新生兒的祝福,也是在宣示一個衛士的誕生。守護圣主的達爾扈特人,追隨圣主輾轉大漠南北,用40代達爾扈特人的忠誠與不倦,手捧圣燈,延續不滅的神話。
“蒙古”本意是“永恒之火”。對火的敬畏,植根于蒙古族人靈魂最深處,他們視火為神靈的化身,也是人丁興旺、財富和幸福的象征,他們素以祭火儀式,訴說對火神的崇敬與感恩。古老的祭火儀式,一直延續至今。每年的農歷臘月二十四,牧民們用美味可口的牛羊肉,美酒和黃油,敬獻給司火之神,感恩于他的庇護,也祈求來年的風調雨順、人畜興旺。
輝騰錫勒
天之所以很低,是因為你站在高原的脊梁上。在輝騰錫勒,“原高”與“天低”應該是互文的。
高處留不住風,也留不住人的憂傷。迎著風,每走一步,仿佛都與風撞了個滿懷,衣袖、裙擺里盡是風,讓人有騰空而起的錯覺。高原上的山梁,占盡了“風頭”,一座座風力發電機,排列在風尖上,無論風從哪邊吹來,都能撩撥起巨大的葉片,一圈又一圈,悠閑緩慢,與工業時代的風馳電掣大相徑庭。在這個亞洲最大的風力發電場,目光極富穿透力,倘使遠方也有人在看我,那么在他的目光中,我定是也在天盡頭,身后的浮云與我形影不離。
藍天如此切近,山那邊就是天盡頭,似乎攢攢勁,一口氣就跑到了天邊。空曠的大草原,讓人身心釋然,有風做和聲,我這個五音不全的人,也忍不住想放聲高歌,雖然不知道是為誰而唱。
天藍成一片深邃的湖,湖面澄清,偶爾有幾只飛鳥掠過,劃破了天際的倉皇與寂寥。大片的留白,讓你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去想象。蒼穹低矮,天與地之間會無由地涌出一大片云朵,白云就在身后,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輕易摘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高處空氣稀薄,折射產生了錯覺,還是天空太過澄澈,感覺自己置身于3D動漫畫面中,白云鮮活而有生命力,皆若空游無所依,表面的凹凸清晰可見,它既像一大團棉花,又像大團的雪球。深藍的背景下,浮云白得透亮,色彩鮮明,形成很強的視覺沖擊力。
倘若你不了解“輝騰錫勒”的內涵,便不知道此刻站立著的是高高的山梁。輝騰錫勒草原竟然是連綿的山梁,我還以為腳下是一馬平川。沒有“一覽眾山小”的參照,根本無法設想身居山梁的險峻。此起彼伏的草甸,原來是山體呼吸的韻律。
遼遠的天邊,無由的驚起一簇烏云,透過強烈的日光,烏云下面的雨線絲絲縷縷格外清晰。風是推手,風急云涌,瞬間噴墨似的染黑了大半個天空。
前腳剛踏進蒙古包,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下來,砸著青草,砸著野花,也砸著空心的蒙古包,“嘭嘭嘭”的雨點壯如戰鼓。在蒙古包里靜聽草原上的雨聲,猶如千軍萬馬雜沓而至。蒙古包外,橫橫斜斜的亂雨交織成霧,我以為整個傍晚都會被雨困在氈帳里。
一天二十四態是常事,高原的紫外線強,中午的日頭火辣辣的;太陽剛升起來和快落下去的時候,卻有著春秋的溫潤和暖。最后一抹霞光被草地吞噬后,氣溫急轉直降,寒冷是黑夜里的一頭惡狼,趁著夜突襲,讓人猝不及防。高原的天空黑得很純粹,天上的繁星更加璀璨奪目,大約是高原距離天空太近,時常有手可摘星辰的沖動。
夜晚,我們缺席了篝火晚會,因為沒有冬衣御寒。誰會料到,盛夏的輝騰錫勒,有如此陰郁的一面,就連自來水也冷如鋼針,觸碰一下,渾身骨頭縫里是鉆心的痛。寒冷之極,是疼痛,是麻木。
盛夏的輝騰錫勒草原,僅經歷一個黃昏和夜晚,我就穿越春夏秋冬,并領略“寒冷的山梁”的赫赫威名。
草原牧歌
原野里野花爛漫,有名的,不知名的,像繡在草地上的點綴。翠雀藍得誘人,可惜有毒,不敢觸碰。紫色的窄葉藍盆花讓我眼前一亮,可惜花名配不上它高貴的顏值。我用手機軟件掃描每一種野花,白色的火絨花,委陵菜金黃的小花……草原是天然的大花園,難怪在草原露營的人說,清晨鉆出帳篷,撲面而來的是野花帶著露珠的芬芳。
野花,駿馬,與草甸高低錯落成立體的畫面。
馬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悠閑地啃食著青草,它們對游人不甚親密,總是若即若離。馬是屬于草原的,廣袤的草原不僅賜予它肥美的草料,還賦予它飛奔的激情。自由與速度,是馬和草原的共性。
一群馬突然出現在對面的山坡上,一下子把地平線沖開一道豁口,地平線被疾馳的駿馬拉成滿弓弦,奔馬若箭,瞬息沖到眼前。一位騎著摩托車的牧民緊隨其后,我很好奇,他是要將馬群趕到青草更肥美的地方,還是刻意讓馬跑動起來,不至于讓慵懶迷失了初心?馬蹄踐踏激起的塵埃,亦步亦趨尾隨著馬群,由遠而近,又由近及遠,最后消失在草場的盡頭。
草原上的雨來得快,去得急,隨性于蒙古漢子,爽朗豪放,不拖泥帶水。氣勢磅礴的大雨,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風散了,云也收了,天空依然云清氣爽,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夕陽如金,晚霞映照下,每一朵花、每一根草都染上了碎碎的金。看不到風,卻能見到金黃色的花朵在搖動著花容,小草時起時伏,我知道,有風來過。
兒子想靠近一匹黑色的小馬駒,小馬怯生,調頭跑向它的媽媽。馬兒真的有靈性,一匹額頭有令牌狀白毛的栗色成年馬,看到我兒子如此落寞,竟主動湊上前來,像是在安慰風中的少年。
馬是牧民的家人,也是孩子成長的同伴。父親把孩子抱上馬背,倔強的馬駒從驚恐到反抗,最后馴服,少年從跨上馬背、奔馳到遠方的那一刻開始,完成的是馬的聚變,也是一個草原之子的聚變。
回望草甸,馬群依舊埋頭吃草,仿佛它們從未被打擾過。
詩意草原
倘若你來到草原,熱情好客的牧民會敬上一銀盞下馬酒,再敬獻一條天藍色的哈達,用他們濃重的鄉音,唱一曲勸君更盡一杯酒。雖聽不懂蒙語歌詞,卻能讀懂主人的盛情。有時候,長情的告白,不必是語言,載歌載舞最為簡單、直白。
手挽手,邀請你進穹廬。馬奶子,酥油茶,奶豆腐,手抓肉,烤全羊……贊歌悅耳,長調清越,好似沖天的云雀,輕盈跌宕,直沖云霄。馬頭琴悠揚,小馬仰頭長嘶,萬馬奔騰,馬踏聲聲,是草原上最雄壯的音符。呼麥聲低沉粗獷,草原上蒙古族漢子,吞吐音律,或低吟,或激昂,喉音跳過多個聲部,把盛情吟唱成一首無字的歌。
在音譯的名稱里,讀不出蒙古草原的浪漫。對照蒙語,才發現,呼和浩特原來是有顏色的——青色。一座青色的城池,就有半城寺院,有名的,沒名的,分布在青城內外。當地人有“七大召,八小召,七十二個綿綿召”的說法,“召”在蒙語里指的是喇嘛教寺廟。“召城”呼和浩特的信仰世界多姿多彩,注定她詩意的浪漫與縱橫千里的自由!
色彩是重要的藝術語言,巧妙地運用色彩,能使美術作品增加光彩,給人的印象更深刻、更強烈。草原的色彩里蘊藏著哲學、詩意與神秘,牧民們對色彩有極強的敏銳度,總是善于把色彩融進地域的名稱。他們毫不吝嗇地把最美的形容詞和最精準的色彩賦予他們滋養生息的地方,色彩里滿是蒙古族人對家園最赤誠的熱愛和不盡的眷念。從科爾沁到額濟納旗,你眼里的風物都具有最絢麗的色彩:五彩的阿拉爾善,色彩斑斕如同海市蜃樓的二連浩特,還有烏蘭察布紅色的崖口……
一堆亂石,旌旗飛揚,或許,它的初衷是路標或者是地界,畢竟在浩渺的草原上不借助標志性的物體,很難判斷距離與方向。敖包通常坐落在山頂或者丘陵上,制高點更為醒目。敖包大小、高度不一,但它的缺口必定朝著南方——敖包是草原上原生態的指南針。
第一次見到這孤獨冷清的亂石堆,還以為是一座荒墳。不知道它竟然肩負著神圣的使命,敖包雖然只是“壘土為山,以石志之”,卻神圣不可侵犯,牧民的心中“視之為神”。經過儀式圣化,敖包是神的載體,祭敖包,就是祭神靈。
敖包上彩色的旌旗,在風里恣意招展,像無數快意的手。遵照當地風俗,圍繞敖包走了三圈,又揀了八塊石頭添加在敖包上,還有人把哈達系在旌旗旁,以示敬畏。在這風卷殘云的蠻荒之地,大風口里的敖包千百年來屹立不倒,應該不是神力。
陰山下
放眼遠望,陰山橫亙,仿佛是天與地之間的鏈接。黃昏輝煌的祥云,給陰山鑲了一道金邊。
“陰山千里橫東西,秋聲浩浩鳴秋溪。”東起河北省的樺山,西止于內蒙古巴彥淖爾中部的狼山,跨越一千多公里的陰山,橫亙在內蒙古中部。骨感的山體,冷峻逶迤,匍匐在草原邊陲猶如一條巨龍。它是一道分界線,一邊陡峭,一邊平緩;一邊牧馬放羊,一邊耕耘播種。它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擋得住鐵馬氈車,卻擋不住戰火紛飛。連綿的山,是人們心里難渡的關塞,多少人望陰山,黯然銷魂,無言卻徘徊。
在呼和浩特博物館,意外發現一幅航拍陰山的照片,蒼莽的山體,次生山脈外延,遠看,竟如人的脊梁。在中國地圖上,陰山的作用也如同它的外形,是脊梁。歷史上,它是天然的長城,是一道生命線,誰人獨獵陰山下,誰人公然來牧馬,是一場攻與守的較量。
黃昏的敕勒川,落日低垂,萬道霞光披拂,光與影碎了一地。一幅晚歸圖里,有倦鳥,也有游子。晚風習習,草原上長草逶迤,矮草堅挺,紫色的野花在晚風里寂寞開放,無人叨擾。在空曠的地方,容易詩情澎湃,迎著風我想縱情呼喚,與烏鵲共鳴,與牛羊呼應。但最終我還是壓低嗓音,獨自臨風低吟“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紅褐色的穹頂背靠陰山,在夕陽的余暉里,穹頂下端坐的圣主周身散發著金色的光芒。成吉思汗雕像遍布內蒙古各地,圣主雕像或身騎戰馬,或彎弓射大雕,神武威猛。敕勒川圣主廣場的成吉思汗,端坐在天圓地方的紫銅穹頂下,右手微展,仿佛示意朝覲者免禮,又像是在安撫他腳下的子民。這位66歲孤傲的長者,此刻,深藏威儀,慈祥地俯瞰著愛他敬他的后世子民。
陰山腳下,敕勒川旁,一片浩渺的被稱作“哈素海”的湖泊。奔流激蕩的黃河,在陰山山麓學會了屈服,蜿蜒曲折的河道,沉淀著時間的灘涂,留下更小的牛軛湖。塞外西湖哈素海,是一半天賜、一半人工的牛軛湖,或許黃河繞得圈太大,時間久了,倦了,也想偷個懶走捷徑,于是減少了彎度。黃河抄近道走了,原先的河道只是很小很小的“海子”。直到20世紀60年代,引黃河之水,卻也因為黃河泛濫,才衍生出如今的哈素海。不過,草原上“海”的面積,最多也只是平原的湖泊,“海子”的名稱里,包含了牧民們對水的敬畏和贊美。北京的前三海、后三海的命名,聽說就是元代蒙古人的杰作。
黃河,歷經九曲十八彎,從蘭州蜿蜒北上,輾轉于烏海,一直流到巴彥淖爾,河道呈巨大的“幾”字形。水應往低處流,不知道一路奔流到海的黃河為什么突然執意北上?最終,是陰山截斷了黃河繼續北上的道路,還是黃河北上至此,就是為了與陰山一相逢,再并行數里?這是愛情挽歌里雙向奔赴的海誓山盟,還是山水文化的逆向博弈,只有陰山和黃河知道。
責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