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本溯源求長遠

20世紀80年代，中國科學哲學研究范式急劇轉換，學術水準迅速提升，其原因有七點：物極必反的規律、思想解放的大勢、隔代相傳的機遇、社會閱歷的豐富、心無旁騖的專一、孜孜不倦的鉆研和學科特有的殊性。學術事業是一項高尚的思想創造和文化活動，追本溯源才能繼往開來。當代青年學人，需要全身心投入，孜孜砭矻，死而后已。

從20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我先后發表了數篇文章，論述20世紀80年代中國科學哲學的研究概況和成果清單，表明當時學術水準迅速提升，涌現出一批可觀的學術論著[1]。尤其是科學哲學界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就完成了研究范式的急劇轉換。這種范式轉換可以簡要概括如下：從單一的釋經進路轉向專業學術學科，從革命大批判工具轉向真正學問研究，從以原則出發轉向實證理性立論，從觀點一律轉向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經過轉換的科學技術哲學及其相關學科和研究領域，成為與國際學術接軌的學術研究，在學術創新性上位居中國學術界前列，并形成一個眼界開闊、思想活躍、進路獨到、方法多元、根基穩固、實力雄厚、后勁十足的科學技術哲學共同體[2]。

17年前，我曾經這樣寫道：由于歷史和現實的語境，80年代的中國學人在知識和學養上既有先天性的缺陷，也有某些后天性的失調。在這種情況下，80年代中國科學哲學研究為什么能夠在較短時間內完成研究范式的轉換，并與國際通行的學術規范接軌，且達到相當的學術水準，取得不菲的業績呢？這的確是一個值得思考的有趣問題。對此，我提出一些不成熟的設想，比如物極必反的規律、思想解放的大勢、隔代親傳的機遇、學科交叉的殊性、人生閱歷的豐富、心無旁騖的專一、孜孜不倦的鉆研等等一一以后有機會再深入探討吧[3]。而今，在經過十余年鉆研而完成姊妹作《批判學派與民國時期的科學論》和《民國時期的中國科學思潮》之后，我有閑暇探討這個多年前提出的問題了。

我以為，從大的方面看，20世紀80年代中國科學哲學——或廣而言之科學論—研究范式急劇轉換和學術水準迅速提升的原因不外我早先臚列的七點。這當然是80年代中國科學哲學界或科學論界學人的創獲，尤其是1980年前后幾年入學、畢業后以學術為志業的中青年學者的創舉。現在我擬簡要地將所提及的原因條分縷析，臚陳如下。

一、物極必反的規律。物極必反是中國古代哲學一個著名的辯證法命題。其謂事物發展到極端，即會向相反的方面轉化，而且這種轉化具有必然性。在“文革”前17年，對作為一個整體的科學的研究（那時很少聽到“科學哲學”或“科學論”這個名詞，而以“自然辯證法”稱之）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成果。當時的自然辯證法“研究”無論從目標、進路、方法講，還是從結果看，難以稱為學術研究和學術成果。而且，其“研究”群體是一個封閉小圈子，與國外學術界毫無交流和借鑒。在“文革”十年，這種“研究”程式或定規達到登峰造極、無以復加的地步。批駁西方科學哲學為資產階級的反動學說，批判相對論等科學理論是唯心論和形而上學，批斗以愛因斯坦為代表的科學家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物已至極，必致其反。果不其然，“四人幫”轟然倒臺，“文革”戛然而止。多年的經驗教訓，使學人洞悉，先前的研究進路是死路一條，必須改轅易轍、另辟蹊徑才有光明的前程。

二、思想解放的大勢。在汲取“文革”的慘痛教訓后，迎來改革開放新時期。以階級斗爭為綱被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取代，政治掛帥被科教興國替換。尤其是思想啟蒙和思想解放的東風勁吹，迎來科學的復興和學術的繁榮。在20世紀80年代的“新時期啟蒙運動”中，西方的各種新思潮紛至沓來，本土的文化熱如火如荼。學人拋棄了僵化的教條，破除了陳舊的框框，校準了正確的方向，采用了新穎的方法，張揚了學術的個性，能夠比較自由地在學術的大荒原馳騁，在思想的百花園徜徉。在這樣的社會大環境和學術小氣候下，老一代學人活力煥發，新一代學人后來居上，研究范式焉能不急劇轉換，學術水準焉能不迅速提升？我的有關文章[4以及我的研究生的博士論文（待出版）[5]，都探討了80年代思想解放與學術進展的關系。

三、隔代親傳的機遇。我們知道，在民國時期的學術界，絕大多數學人是按照學術規律從事學術研究的，他們屬于“民國純學術派”。在20世紀80年代，那些在民國建立前后出生、在那個時期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還健在，年齡大都在60歲左右、70歲上下。80年代，他們煥發了青春，承擔了歷史賦予的時代重任。面對學術事業斷代、人才青黃不接的現實，他們篳路藍縷，重啟山林，全身心投入學術研究，并把“真經”直接傳授給其時渴求知識的學子一他們的年齡多在30歲出頭。80年代在校的大學生和研究生由此與五四時代的優良傳統接軌，與民國純學術派的實證和理性、懷疑和批判的學術精神接續，開辟了中國學術的新時代，創造了新的文化繁榮和學術輝煌。

四、社會閱歷的豐富。“文革”期間，大學停辦，招生終止。因此，“文革”后的大學生和研究生，尤其是前三五年招收的，普遍年齡偏大，30歲左右是常態，甚至還有超過40歲的。這些人在“文革”中經歷過狂熱、斗爭、彷徨、思考、磨煉，下過鄉，進過廠，去過部隊，一而再地接受工農兵的再教育，許多人都成為工農兵的一員了。他們的學業雖然被耽誤或被中斷，但是人生閱歷卻很豐富，了解中國社會的現狀和問題，思想比較成熟，處事老成持重。他們不像現今的學子，從這個校門進那個校門，僅有書本知識，沒有深廣的社會見識和深沉的人生體悟，思想虛浮，不接地氣。那些社會閱歷豐富的學子一旦進入書籍寶庫，游弋知識海洋，耕耘學術園地，自然會有非同尋常的感受，別開生面的思考，蒼勁老到的筆觸。因此，20世紀80年代的學子，在二三十年間都是中國的學界翹楚，肩扛中國學術的大梁，在中國學術史上起到了承上啟下、繼往開來的作用，履行了自己應盡的歷史責任，完成了歷史賦予的時代使命。

五、心無旁騖的專一。20世紀80年代的大學生和研究生在“文革”期間無學可上，無書可讀。十年“文革”，不僅無法學習新知識，而且連已經學過的那一點東西也忘得一干二凈。試想，這些學子一旦獲得重新求學的機會，那會是怎樣一個發奮讀書的場景！80年代大學校園和研究所的莘莘學子，人人手不釋卷，個個孜孜以求。那個如饑似渴、焚膏繼晷的場景，真可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因為他們誓言，要把失去的光陰奪回來。因為他們明白自己的歷史責任和社會擔當，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家國情懷和雄心壯志。那個時候，物質資源還比較貧乏，電視、通信也不發達，更談不上網絡了，社會誘惑很少，但是文化出版事業卻百花齊放、爭奇斗艷，文化熱熱度不減。莘莘學子能夠寧靜淡泊，沉潛求索，一心撲在書本上，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與良好的社會氛圍不無關系。

六、孜孜不倦的鉆研。20世紀80年代的學人，尤其是剛剛步入學術界的中青年學人，大都抱著為科學而科學、為學術而學術的目的，下功夫研究，用心血寫作，不是為了混文憑、換工作，更不是為了顯赫的地位、特出的高薪或者五花八門的“帽子”。那時沒有這些眼花繚亂的“冠冕”，更不可能有多大的物質利益等著你。在整個80年代，做學問的條件都比較差：為做好碩士或博士論文，經常得坐公交或騎車去文津街的北圖（現國家圖書館分館），收集、查閱文獻。復印的文獻一大堆，抄寫的卡片一大摁，記錄的筆記一大疊。在研讀大量資料的基礎上，苦思冥想地寫作，字斟句酌地修改，夜以繼日地工作。正因為他們下苦功夫鉆研，認認真真撰寫，所以論文質量普遍較高一只要把它們與后來的學位論文比較一下，高下優劣立見。這種優良的學風和鉆研的勁頭一直伴隨他們的整個學術生涯。他們能夠成為80年代的學術生力軍和世紀之交的學術中堅，絕不是偶然的，乃是水到渠成、不言而喻之事。

七、學科特有的殊性。前述六個原因有其共性，對學術界的各個學科或研究領域來說都是如此。就科學哲學或科學論而言，學科交叉和研究歷史短暫是兩個主要的殊因。我們知道，科學哲學是科學與哲學的交叉學科；科學論更是跨學科或跨領域的：除了與眾所周知的哲學、歷史學、社會學交叉之外，還與語言學、心理學、人類學、考古學、文化學、價值學、美學、倫理學、政治學、經濟學、生態學、宗教學、認知科學、人工智能科學、復雜性科學等犬牙交錯，具有千絲萬縷的聯系[6。這個學科或領域的研究者須有自然科學的基礎，同時有比較廣博的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的知識，才有可能升堂入室、窺其突奧。因此，這個學科不是學人趨之若騖的熱門，研究者比較稀缺。另外，中國的科學哲學或科學論研究起步于民國時期，歷史不長。由于當時只有科學家或科學和哲學愛好者參與，沒有專門從事研究的專門家，因此學術成果不多，水平也有限，使得這個學科或研究領域的起點不高，開拓不廣，發掘不深，不像國學研究已有兩千年的研究歷史和世代積累，比較難以超越前人。在20世紀80年代，中國學人及時汲取了國外的研究成果，結合中國自身的歷史和現實問題，迅速轉換了研究范式，在諸多未開墾的處女地探頤索隱，在不太長時間便推出一大批新穎的研究成果，使學術水準得以大幅提升。

古人有言：“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源不深而望流之遠，根不固而求木之長，知其不可。”[]我覺得，若將此比喻用于學術研究，固本浚源當然重要，但是追本溯源同樣不可或缺。只有如此知本明源，才能鑒昔而知今，繼往而開來。于是，學術佳木枝繁葉茂，學術活水源遠流長，就是題中應有之義了。作者撰寫本文，也是出于這種考慮。在結束本文時，我想以一個經歷80年代學術洗禮的過來人的身份，向青年學子和學人說幾句話。學術事業是一項高尚的思想創造和文化活動，它需要學人全身心地投入，孜孜矻矻，死而后已，心猿意馬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是絕對成不了氣候的。學術研究不是名利場，它需要研究者抱定鐵杵磨針之志，潛心求索，默默耕耘；欲爭名奪利者最好改弦更張，另謀出路：或做明星揚名，或做商人逐利，想名利雙收就去做網紅。學術的生命在于不斷創新，拒絕平庸，它需要自由的思維和豐富的想象，創造人類最美麗的精神花朵，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做AI都能夠完成的東西是毫無意義的，更不必說鸚鵡學舌、人云亦云了。因此，在這里我呼吁青年學子和學人，當你選擇或決定以學術為個人終生追求的志業時，在當下就不能陷入“N唯主義”泥沼無法自拔，就不能被形形色色的“冠冕”或“帽子”誘惑得無法自持，而應該專心致志地從事于自己所鐘情的學術，持之以恒地研究幾十年，這樣才有可能做出無愧于時代的思想成果和學術貢獻。

注釋：

[1]李醒民：《一九七八年以來的大陸科學哲學》，臺北：《中國論壇》，月刊號第23期，1992年9月，第12-20頁。

[2]李醒民：《從自然辯證法到科學技術哲學的范式轉換》，《民主與科學》，2009年第6期，第22-24頁（摘要發表在《中國社會科學報》，2009年10月13日，第5版）。

[3]李醒民：《八十年代中國科學哲學的學術水準一從lt;自然辯證法通訊gt;個案看》，《自然辯證法通訊》，第30卷（2008）第2期，第102-103頁。

[4]李醒民：《五四新文化運動與八十年代的思想啟蒙和思想解放》，《民主與科學》，2009年第3期，第6-7頁。

[5]李醒民：《別開生面第一篇—lt;八十年代中國的科學哲學與思想解放gt;序》，《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38卷（2016）第1期，第68-76頁。

[6]李醒民：《科學與人文比翼齊飛學術共思想圓融一色——lt;自然辯證法通訊gt;改版辭》，《自然辯證法通訊》，第24卷（2002）第1期，第1頁；李醒民：《自然辯證法的新視野和新境界—lt;自然辯證法通訊gt;出版150期寄語》，《光明日報》，2004年2月10日第B2版，全文載《自然辯證法通訊》，第26卷（2004）第2期，第1-3頁；李醒民：《自然辯證法研究應該拓寬視野和提升境界》，《社會科學論壇》，2010年第19期，第80-84頁。

[7]魏征：《諫太宗十思疏》。

（作者為中國科學院《自然辯證法通訊》雜志社原主編、教授）

兼職編輯：常思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