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研究倫理與司法裁判的歷史印記

醫學研究本身就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醫學研究需要創新，需要破除人類固有思想的禁錮。這時候，醫生是一個科學家。醫學研究有利于人類全體和人類的未來，有時候需要犧牲病人個體的權利，以謀求全人類的福祉。另一方面，醫生也是一個社會的人，要遵守人類社會的道德模式，要維護現有的社會秩序。在醫療研究中，醫生要尊重病人的意志自由，保護其個人隱私不受傷害，最大限度保障病人的利益。

醫學倫理是對醫事行為的一種道德評價，是揚善去惡原則下醫事行為的規范。醫學倫理通常包含三個面向的內容：病人與醫生的關系、醫療技術的治療與應用、醫師的職業關系與自我約束。醫學研究中的倫理，側重于醫學研究中的行為規范，屬于醫學倫理中的一部分。醫學研究倫理強調醫學研究中的自治性、非傷害性、有利性和公正性，要求醫學研究遵循知情同意、忠誠信賴、尊重隱私等基本原則。隨著科技的進步與人類自覺意識的增強，醫學研究倫理上的沖突會越來越緊張。在科學研究創新和保持人類傳統道德要求之間，醫學和法學都面臨新的挑戰。

醫學倫理與醫學研究倫理

希波克拉底的誓言是醫學倫理的源頭，其中所述：“我愿盡余之能力與判斷力所及救治病人，抱有這樣的信條：永不傷害他人，不做不當之事”，“為病家謀幸福，并檢點吾身，不做任何故意傷害和錯誤之事”，“無論男女，無論貴賤，不得虐待與濫用”，“無論執業之內還是執業之外，與人交流后的所見所聞，凡不應公開之事，我永不泄漏，視作神圣的秘密”，等等[1]，均涉及醫學倫理。

現代醫學倫理，通常追溯到1947年的紐倫堡準則，強調醫學研究中合規方案和病人的知情同意；追溯到1964年的赫爾辛基宣言，強調學術研究中的科學標準，允許在特定情形下放寬知情同意的限度。醫學倫理通常總結為倫理四原則：有利于患者原則、不傷害患者原則、尊重患者意思自治原則和公正原則[2]。世界醫學會設立了倫理準則，第一，醫生必須永遠保持職業判斷和最高的職業行為標準；第二，醫生的判斷不受個人利益或者不公歧視的影響；第三，醫生得牢記：尊重人類生命是他的天職；第四，當必須醫治時，醫生要與同行交流，謹慎診斷。在交流過程中，醫生要尊重患者的隱私，且獲取的患者信息僅限于必需。

醫學倫理涉及醫學研究和醫學實踐的各個方面，就醫學研究倫理，我們可以參見美國醫學會的倫理準則。1847年，美國醫學會成立，通過了美國醫生的倫理規范和價值準則。后經過多次修改，到2008年，醫學會倫理和司法事務理事會頒布了《美國醫學會醫學倫理行為準則》。其中，醫學研究倫理包括四個方面：第一，遺傳學和生殖醫療，其中涉及遺傳學檢測和咨詢、生殖決定的遺傳學檢測、第三方遺傳信息通道、司法遺傳學、輔助生殖技術、配子捐獻、治療學捐獻的受精、第三方生殖、人體胚胎的儲存與使用、生殖克隆和墮胎；第二，臨終的病人，其中包括高級護理計劃、高級指令、維持或者終止維持生命的治療、不愿蘇復的命令、無效醫療的干預、鎮靜和無意識結束生命的護理、醫師幫助自殺和安樂死；第三，器官獲取和移植，其中包括活體捐獻與器官移植、心臟死亡后的器官移植、心臟器官移植的財力激勵、死亡者捐獻的推定同意與強制選擇、臍帶血庫、無腦新生兒器官捐獻、器官移植指南、器官移植的直接捐獻和異質移植；第四，醫學研究和技術革新，其中包括醫師研究、知情同意、設計與標本、利益沖突、不當行為、傳播研究結果的原則、不合倫理實驗資料的解封、安慰劑的倫理使用、緊急醫療干預研究、國際研究、母體和胎兒研究、人體胚胎組織研究、基因治療和工程、DNA數據庫安全使用、干細胞研究和人體生物材料的商業利用[3]。

納粹醫生的人體實驗

醫學倫理的法制化要追溯到二戰后對納粹醫生的審判。二戰期間，納粹政府組織醫生在達豪、奧斯威辛、布痕瓦爾德和薩克森豪森集中營對猶太人和吉卜賽人等群體做了大量的人體實驗。二戰后，20名納粹醫生被提交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審判，被指控犯有戰爭罪和反人類罪。在法律史上，納粹醫生的審判是紐倫堡審判的一部分；在醫學史上，紐倫堡審判催生了《紐倫堡法典》。人體實驗得征求受試者的知情同意，這是醫學倫理的最基本要求，此項規定就來自《紐倫堡法典》[4]。

納粹醫生的人體實驗是在集中營里對無助的監禁者實施的。殘酷的實驗有這樣幾個特征：其一，違反受試者的意愿，強迫他們成為醫學危險實驗的對象；其二，幾乎所有的受試者都經過了不可思議的痛苦、截肢和折磨；其三，實驗的設計都故意導致受試者致命的結果。從內容上劃分，納粹醫生的實驗包含三大類，一是軍事醫學研究，二是隨意性的特別實驗，三是種族性的生理實驗[5]。

具體而言，納粹人體實驗包括：其一，冷凍、高空和海水實驗。將受試者置于冰水罐中，顫抖至死。此項實驗是探索德國空軍飛行員被敵方攻擊后在北海結冰的海水里能存活多久。高空實驗的目標是測試當飛行員放棄飛行器后，在有氧和無氧設備下各能忍受的低氣壓，以便找到營救他們的最佳方式。實驗醫生使用一個減壓艙來模擬高度，解剖氣息尚存的受試者的大腦，試圖證明大腦蛛網膜下部血管里的空氣泡導致高空疾病。海水實驗是測試喝海水的后果。原汁海水被當作唯一的液體飲料，飲用者在6到12天時間里會產生嚴重的身體不適，甚至死亡。

其二，與疾病相關的磺胺實驗、結核病實驗、毒物實驗和傷痕實驗。德國軍隊遭受重大傷亡和感染，外科手術不奏效，需要化學療法。科學家發現磺胺有顯著的療效。新藥誕生后，猶太人就成了新藥的實驗品。納粹醫生在健康的猶太人身上制造創傷，然后培養鏈球菌、氣性壞疽和破傷風細菌，將血管兩端扎緊以阻止血液循環，從而達到戰爭創傷的近似狀況。結核病實驗的目標在于發現是否存在結核病的自然免疫力，然后提取開發出抗結核病的疫苗血清。納粹醫生把結核分枝桿菌注射到受體的肺里，試圖找到結核病免疫力。布痕瓦爾德集中營在俄羅斯囚犯身上做過處決實驗。納粹醫生向受體注入苯酚汽油或者氰化物，看他們如何快速死亡。由于大多數士兵死于大出血，需要開發凝血劑，以便在士兵上戰場前發放給他們，納粹醫生就在達豪墳場里用活體和有意識的囚犯做實驗，測試新截肢后殘肢的血流量。

其三，人工受精實驗、絕育實驗和雙胞胎實驗。納粹設立奧斯威辛10區實驗室，至少有300位女囚被做過人工受精實驗。設立10區的真實目的是絕育，醫生被要求做反向的絕育實驗，找到阻塞輸卵管的方法，最后轉向研究有效的群體絕育。雙胞胎實驗基于納粹種族純潔的理論，醫生的目標是幫助雅利安人最大限度地掌控種族繁殖，最終日耳曼人遍布全世界。

二戰結束后，盟軍組織了一系列戰爭審判，其中對納粹醫生的審判委托給美國軍事法庭。1946年12月9日，美國軍事法庭開庭審理納粹醫生，陸軍準將泰勒擔任主審法官。經過140天的審理，包括85位證人出庭，1500份文件出示，美國法官于1947年8月20日宣布了判決結果。16名醫生罪名成立，7名被判處死刑，1948年6月2日執行[6]。

塔斯基吉梅毒人體實驗

1932年至1972年間，美國公共衛生部主導了一項人體實驗，觀察和研究梅毒的自然史。實驗對象集中于美國黑人，主要是生活在亞拉巴馬州塔斯基吉的黑人。研究中心設立在塔斯基吉大學，這是一所黑人大學。塔斯基吉梅毒研究被稱為“美國歷史上最有爭議的臭名昭著的生物醫學研究”，或者“未治療的梅毒的男性黑人人體實驗”。

研究者招募了600名窮困和無知的黑人，許諾給予他們醫療幫助，提供飲食和喪葬保險。600人中間，399位在實驗前就感染了梅毒，201位并未染上梅毒。研究者告知的實驗期間是6個月，但實際上延續了40年。因為是觀察梅毒的自然發展史，醫生并不給他們真正的治療。即使到了后期，醫學已經確認青霉素和砷是治療梅毒的有效方法時，人體實驗的醫生既不告知相關的信息，也不給他們青霉素治療。后期政府資助資金撤離后，研究人員繼續觀察和研究他們的實驗對象。按照美國疾病控制中心的報告，被試者被告知他們患上了“壞血”，這是南方黑人社區的主要致死疾病，通常梅毒、貧血和過勞都會出現這樣的癥狀[7]。

美國衛生部性病研究小組成立于1932年，原初的目標是跟蹤黑人梅毒患者6到9個月，然后給他們治療。1934年，第一份報告出臺，談及不治療梅毒帶來的健康效果。1936年，主報告出籠，報告批評說，一旦病人接受治療，結果就不會明晰。當地醫生要求參與幫助研究，決定跟蹤病人直到死亡。1940年，研究團隊積極阻擾病人接受治療。1945年，醫學界已經確信青霉素是治療梅毒的好方式。1947年，美國衛生和健康部建立“快速治療中心”來治療梅毒，但是，研究項目中的患者并未接受治療。自1947年到1962年，127位黑人醫學院的學生在實驗區來來往往參與實驗。1968年，布克星頓醫生及其他醫療界人士對研究的倫理提出疑問。1969年，美國疾控中心再次確認有必要繼續實驗，得到地方醫療團體的支持。

1972年7月，新聞報道公開了塔斯基吉事件，輿論嘩然。美國衛生和科學事務部助理秘書組建一個特設咨詢小組來調查該研究。小組成員來自醫療、法律、宗教、勞工、教育、健康行政和公共事務各部門。調查小組了解的情況是，受試者已經同意自愿接受檢查和治療。但是，沒有證據表明研究者曾經告訴過他們研究的真實目的。受試者被誤導了，并沒有得到所有的事實和信息以征得他們的同意。咨詢小組的結論是，塔斯基吉研究在倫理上存在缺失。相較于實驗對受試者受到的危害，研究所獲得的知識微不足道。1972年10月，小組建議立即停止實驗。一個月后，衛生和科學事務部助理秘書宣布終結

塔斯基吉研究。

1973年，美國議會舉行聽證會。1973年夏天，實驗參與者和他們的家屬提起了一場集團訴訟。1974年，一份法庭外的1000萬美元和解協議達成。美國政府許諾，對尚存的參與者提供終身醫療和死亡后的喪葬服務。建立塔斯基吉健康利益計劃辦，該項目辦執行該計劃。1975年，受試者的妻子、遺孀和后代加入此計劃。到1995年，該計劃不斷擴展，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負責該計劃的實施。

1997年5月16日，克林頓總統在白宮代表國家向實驗受害者及其家屬道兼。1999年，塔斯基吉大學國家研究和健康生物倫理中心為總統道兼而舉辦第一次紀念大會。2004年，美國疾病控制中心出資1000萬美元與塔斯基吉大學生物倫理中心合作研究。最后一個受試者死于2004年1月16日。最后一個遺孀死于2009年1月。到2015年，尚有受試者的后代12人接受著醫療和健康利益。

塔斯基吉研究事件后，美國于1974年通過《國家研究法案》，設立“保護人體生物醫療和行為研究國家委員會”。法案規定，研究者需要征得志愿者的告知同意，接受制度性的審查委員會審查。此后，規則和政策不斷被審查和修改。1995年10月，克林頓總統建立國家生物倫理咨詢委員會，主要的工作就是審查現行的規則、政策和程序，以保證最大限度保護研究志愿者的權利。2001年，成立總統生物倫理委員會。2009年，成立生物倫理問題研究的總統委員會[8]。

冷戰時期的杯輻射人體實驗

二戰后期，德國和美國開始研究制造原子彈。美國人率先開啟曼哈頓計劃，開發原子彈。二戰結束后，美蘇之間的冷戰，包括了原子彈的軍備競賽。原子彈爆炸所發生的輻射對人體有什么樣的傷害，原子彈基地工作人員可以吸收多少量的輻射，都是需要解決的難題。美國和蘇聯都進行過輻射人體實驗，獲得數據資料，但是，兩國實施人體實驗的方式不同。

美國輻射人體實驗，是曼哈頓計劃的一部分。钚合成于1940年，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化學家于1941年分離成功。1943年橡樹嶺國家實驗室計量生產，1945年華盛頓州開始工業化生產。钚是原子彈的核心材料。政府機關、大學研究機構、醫生和科學家都參與其中。實驗的對象，則主要是窮人、邊緣人群和病人。

人體實驗的主導醫生是漢密爾頓，他發表了大量論文，將分離出來的放射性同位素用于活體組織研究，認為放射性同位素對治療甲狀腺疾病特別有效果。1944年，漢密爾頓參與了曼哈頓計劃。在測試輻射影響的實驗中，老鼠實驗不大令人滿意，曼哈頓計劃決定在人體上做實驗。漢密爾頓帶領一個加州大學舊金山醫院的團隊，跟蹤調查了三個受試者。漢密爾頓對人體同位素殘留的研究，是美國原子能委員會的主要數據來源，委員會由此確定人體接受放射性物質的最低劑量。

統計資料表明，從1945年到1947年，曼哈頓計劃的醫生向18名受試者注射了钚元素，年齡從4歲到69歲，通常都被診斷為晚期病人。注射钚后，存活的時間長短不一，最短活6天，最長活了幾十年。8人在注射钚2年后死亡，死因都是事前患有的晚期疾病或者心臟病。沒有人死于钚本身。最早接受人體實驗的人是卡德，1945年在田納西的橡樹嶺接受了4.7微克的钚，斯蒂文森則在加州大學接受實驗，他是接受壞最大計量（64希沃特）、活得最長（20年）的受試者。二戰結束后，放射性對人體影響的實驗仍然延續了30多年。

斯蒂文森是一個房屋油漆匠，被加州大學舊金山醫院誤診為晚期癌癥，因為“被判定必死”，他被選中當钚實驗對象。钚從輻射研究室被運送到舊金山醫院，又被醫院的放射師注入斯蒂文森身體。以治療胃癌的名義，斯蒂文森被注射了混合型的钚同位素，其中包含0.2微克的钚-238和0.75微克的钚-239。之后，對斯蒂文森癌癥手術樣本，連同他的尿液和糞便，進行放射性測試。初步診斷，斯蒂文森并沒有患上癌癥。

當斯蒂文森回家康復后，曼哈頓決定繼續支付他的尿液和糞便檢測費用，以利于研究他的“癌癥”手術和康復效果。斯蒂文森把樣本放在儲物間，實習生或者護士每周取一次。當斯蒂文森有健康問題時，他返回加州醫院接受免費的腸胃治療，當值醫生是20世紀40年代人體實驗的放射師。注射钚10年后，放射師說他的腰脊柱嚴重惡化，钚如同鐳和其他重金屬一樣堆積在他的骨頭里。醫院里的人和治療他的人從來沒有告訴斯蒂文森他并未患有癌癥，也沒有人告訴他在接受人體實驗。斯蒂文森于1966年死于心肺衰竭，享年79歲。1975年，火化骨灰被送到阿貢國家實驗室放射生物學中心。

美國記者維爾薩挖掘了此事件，于1993年在《阿爾布開克論壇報》發表3篇“钚實驗”系列文章予以揭露。次年，她獲得普利策獎，后于1999年出版《钚檔案：美國冷戰時期的秘密醫學實驗》[9]。維爾薩發表文章后不久，美國能源部長公開表示，政府要賠償受害者。1994年，克林頓總統當政期間解封了曼哈頓計劃的人體實驗資料，成立“人體輻射實驗咨詢委員會”。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波爾曼生物倫理學院的露絲教授擔任主席，該委員會于1995年發布爭議性的報告，稱此事件是一個錯誤，但是沒有遣責任何人。

海拉細胞系的倫理爭議與和解

1951年2月1日，海瑞塔·拉克斯發現自己內衣里沾有血液。她剛生完第五個孩子，尚未從疼痛中恢復過來。她感覺自己子宮里有一個“結”。醫生建議她去看專科醫生。海瑞塔是一名黑人女子，她的家離最近的診所也有30公里的路程。在霍普金斯大學醫院，婦科醫生發現她的宮頸有一處損傷，大約25美分硬幣大小、光滑、閃光、深紫色。婦科主任認定這處損傷是擴散性宮頸癌的前兆。海瑞塔的“結”，是可怕的轉移性腺癌。8個月后，海瑞塔死亡。

研究人員將癌細胞放進實驗室，并未告知海瑞塔和她的家屬，也未征得他們的同意。不久，研究人員建立了海拉細胞系，這是第一批能在實驗室生長的人體細胞。海瑞塔的癌細胞分裂迅猛，不同于一般的人體細胞存活時間不超過兩日，海瑞塔的細胞分裂頻繁、累積明顯，研究人員稱之為不朽細胞。由此，海拉細胞系成為生物實驗室人體細胞最為理想的實驗材料。后來的小兒麻痹癥疫苗的開發、人類端粒酶的發現，以及無數其他科學的新發現，海拉細胞都貢獻卓著。醫學檢索“海拉”文獻，呈現的文件就達75000份。當人類進行太空探索時，海拉細胞也遨游太空，科學家們試圖發現失重情況下細胞發生的變化。自海拉細胞用于科學研究，一系列科學里程碑得以確立：克隆、基因組圖和體外受精。

早在1971年，《產科和婦科》期刊就將海瑞塔·拉克斯的細胞稱之為海拉，它是海瑞塔名和姓首字母的連接拼寫。隨后，“海拉”一詞在《自然》《科學》和主流出版物流傳開來。1973年，拉克斯家族成員知道了海拉細胞。隨后，有研究人員搜集拉克斯家族的血液，從中繪制出海拉基因圖。

1974年，海瑞塔的女兒德博拉想要個說法，她讓領銜的醫療遺傳學家告之海拉細胞的真相。1996年，拉克斯家族出席了海拉癌癥控制論壇的第一屆年會，得到了高度的尊重。該論壇由當年分離海拉細胞的科學家的學生們組織。在隨后的30年里，拉克斯家族都沒得到一個滿意的答復。德博拉死于2009年，她的兒子亦即海瑞塔的孫子大衛繼續他們的事業，“我們想更好地理解海瑞塔的信息意味著什么，更好地理解我們自己的信息意味著什么”。海瑞塔的孫女婕麗也說，“我認為這是私人的信息”，“我看到它，感覺就是我祖母的醫療記錄，但是，它就擺放在那里供全世界的人翻閱”。2010年，記者麗貝卡·斯克魯特發表著作《海瑞塔·拉克斯不朽的生命》，揭示了海拉細胞系背后的故事：霍普金斯大學醫院科研人員未經拉克斯的同意，用她的癌細胞培養出海拉細胞系[10]。

2013年，美國公共衛生協會主任柯林斯正視拉克斯家族的要求，希望給予彌補。經過4個月的時間，他會見了拉克斯家族成員，回答他們的問題，討論如何在科學使用海拉細胞和保護拉克斯家族隱私之間找到合理的辦法。柯林斯說，不強迫家族解禁海拉基因數據，也可以讓政府支持的研究成果不予發表，但是即使如此，海拉數據也不會被永遠封存，因為研究者已經計算出海拉數據的400種基因，且都已公開發表，全世界上千家實驗室里的科學家都能輕易和廉價地獲得細胞序列。

拉克斯家族有人提出要求經濟補償。柯林斯說，最高法院有判例稱未更改的基因不能申請專利，這樣其他人就不能輕易從海拉中謀取金錢。2013年8月7日，柯林斯宣布與拉克斯家族達成協議書，同意有條件地限制使用海拉基因數據。協議允許公開美國政府基金支持的海拉基因序列，確認了細胞組織的所有權和同意權，以及信息研究的權利。拉克斯家族成員成立一個委員會，只有得到委員會同意，才能使用海拉細胞的信息。

結語

醫學研究本身就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醫學研究需要創新，需要破除人類固有思想的禁錮。這時候，醫生是一個科學家。醫學研究有利于人類全體和人類的未來，有時候需要犧牲病人個體的權利，以謀求全人類的福祉。另一方面，醫生也是一個社會的人，要遵守人類社會的道德模式，要維護現有的社會秩序。在醫療研究中，醫生要尊重病人的意志自由，保護其個人隱私不受傷害，最大限度保障病人的利益。

醫學研究倫理，就是在這樣的科學進步與道德維持之間波動。科學既可以提升人類的道德水平，也可能違背人類的良知。從法學的角度看，醫學研究倫理的歷史不到百年，但是發展迅猛。立法機關創立醫學研究倫理的標準，司法機關處理醫學研究倫理沖突引發的糾紛；國際法提供全球醫學研究倫理的一般標準，國內法則嚴格確立醫學研究倫理的規則和程序。從司法審判的角度看，違反醫學研究倫理，既可以是醫生個人的行為，也可以是私立醫療機構的行為，這個時候，醫學研究倫理糾紛通過普通司法訴訟處理。如果國家介入醫學研究活動中，比如國家的項目設立、國家基金支持、國家的監督管理等，那么國家要承擔研究活動導致的損害，司法審判通過行政訴訟處理。當醫學研究倫理跨國發生時，司法審判將會啟動國際法程序。

注釋：

[1]國內論著引用希波克拉底誓言，多采用1940年中華醫學會編譯部出版的李濤《醫學史綱》的翻譯版本，現有的完整引用可見杜麗燕：《希波克拉底精神與西方人文醫學理念》，《自然辯證法通訊》，2006年第6期，第14頁。

[2]Raanan Gillion，\"After 20 Years，Some ReflectionsandFarewell\"，JournalofMedical Ethics，V27No.2（2001）.Raanan Gillon，\"When fourPrinciples are too Many：a Commentary\"， Journal ofMedicalEthics，V38，No.4（2012）.Paul Heath，M.Banm and Raanan Gillon，\"Medical Ethics\"，BritishMedicalJournal，V3o9，No. 6962（1994）.CharityScott，\"WhyLawPervades

Medicine：anEssayonEthicsinHealth Care\"，14N. D.J.L.Ethicsamp;Pub.Pol'y245（2000）.

[3]https：//www.ama-assn.org/delivering-care/ code-medical-ethics-research-innovation， 2018/4/16.

[4]Nazi medical experiments，https：//encyclopedia. ushmm.org/content/en/article/nazi-medicalexperiments？series=18，2022/07/08.

[5]ShusterE.，\"Murderous medicine：Nazi doctors， humanexperimentation，andTyphus\"，JClin Invest，2005Dec1;115（12）.3305;Vivien Spitz， Doctorsfromhell：ThehorrificaccountofNazi experimentsonhumans，SentientPublications： Boulder， Colorado，2005.

[6]\"TheDoctors' Trial 1946\"，HistoryLearning com，2ol9，https：//historylearning.com/world-wartwo/doctors-trai-1946，2022/07/08.

[7]MarcellaAlsan，MarianneWanamaker，Rachel

R.Hardeman，\"The TuskegeeStudyofUntreated Syphilis：ACaseStudyinPeripheralTrauma withImplicationsforHealthProfessionals\"，JGen InternMed，2020Jan;35（1）：322-325. [8]O'Brien， Ceara，\"Ethical Issuesin Human Stem Cell Research：Executive Summary\" （1999）， by the US National Bioethics Advisory Commission， EmbryoProject Encyclopedia （2014-04-01）. [9]EileenWelsome，ThePlutoniumFiles：America's SecretMedical ExperimentsintheColdWar，New York，Dial Press，1999（orDelta 2010）. [10]RebeccaSkloot，TheImmortalLifeof HenriettaLacks，CrownPublishers，2010.

（作者為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本文系2024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傳染病防治法中的損害賠償責任體系研究”[24BFX058]的階段性成果）責任編輯：馬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