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知音·海外版》2025年7月上半月版),我們讀到的是楊南生與張嚴平的婚姻生活。
相伴相守的27年,他用愛啟蒙和引領著她,也包容她性格上的缺陷。而他高尚的人格魅力,也深深影響著她心靈的成長。
這段年齡差距懸殊的婚姻,在幸福背后有哪些痛苦?
接下來,讓我們開始今天的共讀吧。
住房問題,最后歲月的傷痛
關于楊南生的最后歲月,我曾想竭力忘卻。因為,那段歲月中的痛苦稍有觸及,便叫人肝腸寸斷。
很多年后我才發現,它是無法忘卻的。正是這種回想起來如刺扎心的疼痛,讓我活了下來。
我們的家,在航天大院建造的三層磚樓頂層一套90平方米的單元里,這是楊南生一生住過的最大的房子,他很滿足。
但有一個情況讓人頭疼,就是每逢下大雨,屋里就四處漏雨,而且一年比一年厲害。每到雨天,我們只好用臉盆四處接水。另外沒有電梯,隨著他年紀漸老,出行愈感困難。
楊南生一輩子幾乎不曾為自己的事向組織提過要求,他對組織派遣的任務永遠無條件服從,勇往直前,不問歸途。
他唯一一次向組織開口,是在1980年,妻子莘耘尊查出肺癌晚期,已無法醫治。他把她從醫院接回家——他們住了幾十年、只有50平方米的窩。
為滿足隨他半生不停遷徙的妻子的最后愿望,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組織開口,希望能借一套大一點的房子,日后歸還。即便是這樣低微的要求,最后也落空了。
一年后的冬天,當時的七機部部長鄭天翔,去陜西固體研究院檢查工作,看到為固體火箭事業貢獻卓著的人,生活在清貧寒酸的破房子里,當場落淚了。
鄭天翔向陜西省委開口要房子后,省委專門給楊南生安排了一套房子。但他沒要,他覺得一個人用不著了。
在楊南生最后的歲月,因為被截斷的組織關系調令,住房再次成為他的傷痛。
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對工作和生活的態度。每天去航天部科技委上班,常去閱覽室查閱資料,翻閱外文期刊,研究世界固體火箭發展的前沿動向。
他把思考寫成筆記,做成卡片,然后與有關專家交流。他還擔任《固體火箭》期刊的編委會主任,從選題到觀點,其中的摘要、英文,乃至一個公式、一個標點符號,他都要認真閱讀。
研究院每進行新試驗,他都非常關心,遇到難題會沒日沒夜地查資料,有時打電話與人討論到半夜一兩點。
為填補塑性力學在教育領域的空白,為國家培養人才,楊南生還擔任西北工業大學的兼職教授,不取報酬。從他門下,累計走出十多位碩士、七位博士、二位博士后。
在楊南生的價值觀中,奉獻是永恒不變的核心。這種奉獻,沒有條件,不求回報。他曾說過,他愿意他的一切都可以為國家所用,為他人所用。
“平平,這個世界我只有你了”
楊南生85歲之前,走樓梯我從來追不上他的腳步。
可是我慢慢發現,他上下樓的步履一天比一天沉重,開始經常感冒,記憶力也逐漸衰退。在他87歲的某個冬夜,衰老給了他致命的一刀——
那天半夜,楊南生喚醒我,說自己肚子疼得厲害,可能需要去醫院。我架著他,慢慢走出門,以前他不用二分鐘就能走下去的三層老樓,此刻像在跨越萬丈鴻溝。
那時沒有滴滴打車,我扶著他頂著刺骨寒風,好不容易挪到醫院的急診值班室。卻被告知,沒有醫療卡他們不收。由于楊南生工作關系不能進京,他之前看病拿藥都是現金自費。
我大哭著,掏出從家里帶來的全部現金,并以家屬和記者的名義擔保,費用不夠,一定補齊,急癥室這才接收了。
檢查下來是急性胃潰瘍,當夜住院,插上胃管。腹痛加上被插上胃管的不適讓他倍感痛苦,我不停地安慰,心痛無措。第二天,他高燒39度。
第一次面對如此嚴酷的現實,讓我感到孤獨而無助。當時,航天部已改制為央企,楊南生成了沒人管理的人。
因為病情不減,重做檢查卻發現入院時被誤診,楊南生得的不是胃潰瘍,而是兇險的腹部主動脈瘤,得立刻轉院。
我和楊南生及從外地趕來的女兒一起找熟人托關系,才住進另一家醫院,緊急做手術,總算救了一命。
劫后余生的楊南生,真的老了。
上下樓梯成了他的巨大困難,每次去大院門診,我都要艱難地把他攙扶下樓,再用輪椅推過去。
突降暴雨的夏夜,房屋各處的漏水點同時滴水,最大的漏水點潰破后水瀉如柱。望著圍在我身邊急得團團轉、衰老病弱的楊南生,我心如刀絞。
因為沒有工作關系,楊南生在北京幾乎成了一個被遺忘的人。我幾次向有關部門反映楊南生的醫療住房等困難,都被負責人擋回。
除了遠在陜西的研究院領導每年登門看望一次,他與航天部似乎已經沒有任何關系。
有一次,他帶著淡淡的憂傷說道:“平平,這個世界上我只有你了。”
我緊緊抱住他,淚流滿面地說道:“南南,我愛你!你就是我的全世界!”
萬般無奈之下,我開始訴求把楊南生的組織關系轉入北京,以便解決生活上的諸多困難。
在一個又一個深夜,我寫下一封又一封信。日子一天天過去,所有寄出的信都石沉大海。
“楊先生是國家的功臣,理應得到尊重和關照”
晚年的楊南生,讓我看到人生另一層緯度。那是一種美好的東西被衰老、疾病和生活的窘迫撕碎而產生的創傷。
那段寒冷悲傷的時期,也有溫暖和感動。那些無言而真摯的關愛,讓我感受到世間本質的溫暖。
常來看望楊南生的人會帶來一束鮮花、幾塊巧克力、一碗熱乎乎的餛飩。大院里的一位醫生知道了楊南生的事,主動擔起為他看病拿藥的雜事,三天兩頭往家里跑。
從此,“楊南生”的名字在門診口口相傳,護士長和護士們經常上門送藥、打針、關心備至。
我的很多同事,也為幫助解決楊南生的困境而努力著。
一位深受大家敬重的老同志,在聽說楊南生的事后,幫忙想辦法調換或借用一套不用爬樓的房子,還經常打電話教我如何照護楊南生的飲食起居。她說:“楊先生是國家的功臣,理應得到尊重和關照。”
航天大院里有兩位老同志,對楊南生十分了解,由衷地敬重他。當他倆看到晚年的楊南生處境如此艱難時,以“航天兩名老共產黨員”的名義向上級寫信反映情況。
中組部接到信后,派人前往航天集團調查。航天集團領導連日召開會議,會議結束的第二天,楊南生被阻斷整整27年的關系調動即刻辦理完畢!
會議對楊南生的住房、醫療等生活諸事做了安排。集團領導還做出指示,由固體研究院為楊南生撰寫出版傳記。這本是擁有“兩院院士”頭銜的人才享有的殊榮,楊南生成了例外。
望著此時病重垂危的楊南生,我悲喜交加——這一切對他還有意義嗎?
當他被擔架從狹窄多彎的三層樓道上抬下來,再次住進醫院后,陜西研究院的領導、遠在外地的女兒、他已87歲的弟弟、一位又一位老航天人從四面八方趕來,只為最后看他一眼……
我跑回家,翻出兩張印有貝多芬、莫扎特頭像的CD,捧到他面前。他凝視著,微微點頭,笑容燦爛。
一直記得某個秋日午后,他帶我聽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為我講述貝多芬音樂里的故事和生命信仰。
楊南生將自己最寶貴的東西——他平生搜集的所有音樂磁帶和CD,以及記錄這些磁帶和CD目錄的本子留給了我。他希望我能靠這些音樂,好好地生活。
他囑咐我,難過的時候就聽聽貝多芬、莫扎特,因為他倆都是在苦難里歌唱歡樂的人。人活在這個世上,要有這種精神。
結 語:
今天,我們讀到的是楊南生清貧窘迫的晚年生活。
這段時期的經歷,讓張嚴平看到人生另一層緯度,那是一種美好的東西被衰老、疾病和生活的窘迫撕碎而產生的創傷。寒冷悲傷的背后,也有溫暖和感動。住房和醫療等生活困難好不容易獲得安排,楊南生已病重垂危。
楊南生的離去,給他摯愛的妻子帶來怎樣的影響,讓她對生死產生何種感悟?
讓我們期待下期的共讀吧,敬請關注《知音·海外版》2025年8月上半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