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與命運的隱喻：《紅樓夢》的弗洛伊德式解讀

【導讀】本文以弗洛伊德的精神理論為基礎，對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中的夢境現象加以分析，為理解《紅樓夢》提供新的視角。

作為精神分析學的奠基人，弗洛伊德的無意識理論、人格的三重結構（我、自我和超我）和夢的解析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在他看來，夢是潛意識的活動，夢境中人的心理防御機制較弱，欲望通過一系列場景和形象表現出來，最終實現“愿望的滿足”。

一、《紅樓夢》中的夢境概述

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夢境”作為一種特殊的創作意向，一直備受作家青睞。關于如何界定《紅樓夢》中夢境出現的次數，現在還沒有系統的說法，但大多數學者均認同文中共出現32次夢，前八十回中出現18次，后四十回中出現12次。在前八十回中，賈寶玉的夢境占比最高，從太虛幻境到夢見蔣玉菡等，共出現8處，其次是王熙鳳，出現兩次。

根據弗洛伊德的夢理論，夢可分為兩大類：現實生活的延續和軀體刺激進人夢境。在《紅樓夢》前八十回的夢境中，現實生活延續夢境有11例，例如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香菱夢中得詩以及湘云醉臥酣睡作酒令等，都是將現實生活中發生的某件事延續至其夢中。軀體刺激入夢有7例，是身體在興奮狀態下受到刺激后產生的夢境內容，包括賈寶玉鞭打蔣玉菡、王熙鳳遭奪匹錦等。除了上述夢境劃分，還有學者從文學的角度將其劃分為仙境之夢、情愛之夢、生死離別之夢和社會之夢等。也有學者將其與中國文化相結合，劃分為預兆夢、莊子夢、理性夢和襄王夢。

《紅樓夢》中的夢境解析

（一）情欲夢：夢里不知身是客

弗洛伊德認為：“夢總是與不久前出現在意識里的意念相聯系他與白天發生過的事件緊密聯系。”中國也有“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說法，意指日間的情感未平復，過于思念而出現在夢中。正如《紅樓夢》中香菱夢中得詩一節：“各自散后，香菱滿心中還是想詩…只聽香菱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寶釵聽了，又是可嘆，又是可笑…原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做不出，忽于夢中得了八句。”香菱對詩藝的癡迷，構成了一場夢境的源泉。再觀第三十六回，賈寶玉在夢境中無意識袒露了內心的真實想法：“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寶玉對世俗所言的“金玉良緣”提出質疑，轉而堅定表達了對“木石前盟”的執著，這是他在潛意識中對封建禮教的抗爭。

《紅樓夢》第八十二回中，林黛玉寄居賈府的生存困境一覽無遺。在“驚夢”一節中，林黛玉的潛意識情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從初入賈府時因外孫女身份而產生的迷茫、卑微與疏離感，到面對變故時對“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姐妹情誼的悲涼體悟，再到與寶玉之間既相互猜疑又難以割舍的癡情糾纏。這些復雜情感的層層交織與激烈沖突，不僅將黛玉的“情癡”特質推向更深刻的境界，更折射出她在賈府生存境遇的真實寫照。

（二）預兆夢：夢中有讖，命運如織

“夢是現實的隱喻，隱喻是夢的語言。”夢境是潛意識欲望的表達，是夢者生理需求、心里欲望、病理狀態、倫理道德和人格的投射，此類夢境往往與人物的內心世界和命運緊密交織。最為典型的是第十三回中秦可卿托夢給王熙鳳。秦可卿以臨終諫言的形式警示道：“嬸娘，你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若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孫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在夢境中，秦可卿預警王熙鳳要未雨綢繆，切勿盲目行事，要為賈家子孫后代留點基業，以防家族衰敗。彼時賈府正值鼎盛，秦可卿去世后，王熙鳳手握大權，卻未能參透“盛衰相生”的道理，為寧榮二府的傾頹埋下伏筆。

《紅樓夢》中的夢境描寫具有深刻的敘事功能和象征意義。第一回中，甄士隱夢見一僧一道談論“太虛幻境”與“通靈寶玉”，通過“好了歌”中“好”與“了”的辯證，在開篇就揭示了賈府興衰與女子命運的宿命軌跡。這種“人生無常”的讖語式表達，不僅解構了世俗價值的虛妄，更為全書鋪設了一條無法逃脫的命運隱線。

再觀第二十四回，紅玉在當值期間丟了手絹，晚上在怡紅院尋找未果，反惹了一肚子的悶氣，便回房間暗自盤算。沒個正著，“忽聽窗外低低叫到：‘紅玉，你的帕子我拾在這里呢。’紅玉聽了忙走出來，不是別人，正是賈蕓，紅玉不覺的粉面含羞”。至此，若作者未在下一章挑明，讀者大多都會誤以為這是真實的事情，但其實這是紅玉的夢境。“不見后文，不知是夢”是《紅樓夢》的獨特寫法。按弗洛伊德的理論，手帕象征著紅玉的情感寄托，這個夢境正是懷春少女在潛意識中達成愿望的方式。

《紅樓夢》中的夢境描寫遠不止于情節鋪陳，整部作品本身何嘗不是一場警世大夢？曹雪芹通過精妙的名字隱喻和空間象征，構建了一個充滿哲思的寓言世界。索引派研究揭示的“真事隱”“假語存”等文字游戲，暗示著小說虛實相生的敘事特質；而賈寶玉、林黛玉等名字中的“玉”字，更可解讀為“欲”的諧音，暗指人性欲望的糾葛。

在這場亦真亦幻的文學夢境中，“千紅一窟，萬艷同悲”的悲劇圖景徐徐展開。大觀園既是青春樂園，也是封建桎梏下女性命運的縮影。作者以夢喻世，不僅展現了封建社會的隱秘面貌，更通過虛實交織的敘事藝術，讓讀者得以窺見那些被主流話語遮蔽的生命真相與時代悲歌。

（三）沖突夢：心之所困，夢之所顯

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提出，夢是潛意識欲望的表達，夢中的沖突反映了自我、本我與超我之間的斗爭。本我代表最原始的欲望和沖動，遵循快樂原則，往往不受道德規范和現實約束；超我代表道德與社會規范，遵循理想原則；自我則試圖在本我與超我之間尋求平衡，遵循現實原則。《紅樓夢》中的沖突之夢，正是通過這三個階段的矛盾，展現了人物內心的掙扎與無奈。

在寓言故事中，夢境、鏡子和花園常被用作象征性意象，通常帶有某種預兆。以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為例，這一情節不僅以夢境揭示了故事的來龍去脈，還為后續埋下伏筆，暗示了人物的最終命運。午后，寶玉在秦氏房中小憩，其房間的陳設別具深意：唐寅所繪的楊貴妃醉態《海棠春睡圖》、宋學士秦太虛寫的含有“酒香”二字的對聯、野史中提到的與安祿山和楊貴妃有關的木瓜、壽陽公主的臥榻、同昌公主制作的珠簾、西施浣紗所用的紗帳，以及紅娘抱過的枕頭等。這些元素被巧妙地融入房間設計中，營造出一個宛如仙境的氛圍。而后，“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漸起睡意，層層入夢。

夢境中，警幻仙子帶寶玉遍游太虛幻境，讓他翻閱金陵十二釵的判詞，并飲下“千紅一窟（哭）”茶和“萬艷同杯（悲）”酒。“只見畫棟雕檐，珠簾繡幕，仙花馥郁，異草芬芳”“隱隱約約，似有歌聲，若干仙女，或執彩旌，或捧寶硯，或持如意，或攜拂塵”。對賈寶玉而言，這不正是他所追求的“一徑芳菲，往還任性馳騁”嗎？在此，寶玉得以逃離現實中的壓抑，從仙音繚繞到異香撲鼻，再到情欲享受，這些直接訴諸感官的體驗，正是賈寶玉內心最原始的沖動、最本質的自我。第六十六回中，柳湘蓮夢到尤三姐的魂魄向其泣訴“妾癡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此癡情”。尤三姐和柳湘蓮本是兩情相悅，但在禮教束縛下，最終以死明志，這既是她內心深處對超我壓抑的絕望反抗，也是她對柳湘蓮的真心流露。

從人格結構視角出發，我們可以更清晰地洞察賈寶玉、金陵十二釵等人物的內心世界與行為動機。通過夢境這一媒介，我們得以窺見他們本我的欲求、自我的調和與超我的壓抑這一完整的心理過程。

三、夢境對于《紅樓夢》意境的開拓

夢境貫穿《紅樓夢》全書，巧妙地預告了小說的整體走向。正如脂硯齋在第四十八回所評：“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是夢，秦氏家計長策是夢，今（香菱）做詩也是夢，一部《風月寶鑒》亦從夢中所有，故曰紅樓夢也。”

作者在《紅樓夢》開篇自述道：“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手倦拋書，伏幾盹睡。”這也奠定了全書虛實交織的敘事基調。作者通過甄士隱的夢境，將賈府興衰的命運預先銘刻于石碑之上。全書在現實與夢境之間不斷切換，構建出一個以夢境為媒介的真假難辨的敘事世界。這種創作手法不僅模糊了現實與虛幻的界限，更開創了一種獨特的文學表現空間和美學技巧。太虛幻境堪稱這一創作理念的完美體現。在這個精心設計的夢境空間中，“仙凡之隔”被打破，時間維度上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也實現了貫通。這一夢境既折射出賈寶玉深層的內心欲望，又深刻反映了社會制度和現實的人際關系。通過這種藝術處理，夢境成為連接現實與預言的橋梁。

中國的“夢文化”源遠流長，早在《莊子·齊物論》中就有關于夢的哲學探討。“莊周夢蝶”的典故尤為著名：“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莊子通過夢蝶與醒后的哲思，將現實與夢境的界限模糊化，升華出一個關于存在與認知的哲學命題。從《詩經》《楚辭》到《搜神記》，諸多典籍都出現了借助夢境抒發情感、表達思想的文章。由此可見，《紅樓夢》中的夢境描寫與古代文學傳統有密切的關聯。

《紅樓夢》中無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作者的精心安排。曹雪芹通過精心設計的夢境敘事，巧妙地預示了人物命運與家族興衰，為整部作品奠定了悲劇基調。在這些夢境描寫中，作者的主體意識得到鮮明體現，展現出他對人性心理的深刻洞察與高超的藝術表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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