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6月,說唱歌曲《莫愁鄉》登上各大音樂平臺榜首,相關話題熱度破千萬。該歌曲創作者“亞細亞曠世奇才”以其寫實的歌詞,真摯的情感被網友稱為“平民敘事”rapper。他坦言曾遭校園暴力致長期自卑,沒有健壯的體魄,沒有俊美的長相,“如果沒有說唱,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無獨有偶,另一位新人rapper——攬佬,風頭正勁。“別墅里面唱K,水池里面銀龍魚”,還有那反反復復的“來財、來”,攬佬以一己之力貢獻了今年上半年最洗腦的華語歌詞。你可能不知道這些歌都是他寫的,但刷短視頻時一定聽過這些詞。
攬佬的兩首代表作《大展宏圖》《八方來財》,更帶領華語音樂出海,外國網友一邊跟唱,一邊扭動舞姿。全球最大的流媒體音樂播放平臺之一Spotify不久前更新榜單,攬佬以月聽眾數突破302.2萬的成績超越周杰倫,成為華語歌手月聽眾數第一名。“Understanding 0% Vibing 100% ”(完全不懂,氛圍拉滿),在《大展鴻圖》MV的油管評論區,最高贊的回復如是說。
沒有了diss,也不見了“大金鏈子”,網友們發現,中文說唱似乎正在玩一些很新的東西。
攬佬走紅,確實令人意外。他來自一個說唱文化不那么火熱的地方——廣東惠州。曾幾何時,粵語歌曲,以及粵語地區的流行文化風靡全國,但是以粵語為根基進行創作的說唱歌手,這些年在圈內沒有掀起太大波瀾。
攬佬逆流而上,不靠粵語,而是惠州口音的普通話,配上粵劇經典《帝女花》的采樣,創作了現象級的說唱歌曲。和之前走紅的中文說唱歌曲一樣,攬佬也把家鄉方言融進了歌詞,甚至是自己的藝名。

“攬佬”,起源于客家話,類似粵語“撈仔”,有暗戳戳的自嘲意味。作為藝名,順口,好記,還帶點江湖氣,和rapper玩世不恭的態度相稱。攬佬在《八方來財》里面唱,“我們這的憋佬仔,脖子上喜歡掛玉牌”。“憋”,通常是客家話里的不雅用字,有排斥外地人意味。不過攬佬本人在年初寫過一篇長文,嚴肅解釋了“憋佬仔”這個詞——意為兄弟之間的親昵稱呼。
有客家人表示,“憋”現在還用來指那些“沒品味”“特別土”的東西。這也是很多人不能理解攬佬的原因,覺得他的歌“土”。“土”不“土”,見仁見智。攬佬的歌,確實有東西。從說唱專業性來看,他的歌基本屬于“孟菲斯說唱”(Memphis Rap)。這種流派起源于20世紀80年代的美國南部,特色是廉價鼓機和低保真(lo-fi)音色,喜歡用同一段riff在人耳邊摩擦,制造出迷幻的vibe。
攬佬讓人重新關注到廣東地區的說唱文化。在此之前,川渝、長沙和新疆,是人們提到中文說唱,最容易想到的地區。經過說唱歌手的設計,方言已經成為了一種身份認同的“武器”,也成為中文說唱的特色。
2013年,綜藝節目《中國好歌曲》出現了一位讓劉歡瞠目結舌的年輕人。這位24歲的嘻哈青年,就是唱著《老子明天不上班》的謝帝,不僅是在央視第一位敢自稱“老子”的歌手,更是代表川渝說唱站到了節目決賽圈。
有人分析過,四川話與說唱在音韻節奏上有天然契合感,它的韻母多樣性、升調特性、疊詞豐富性,天然適配了說唱的停頓與重拍,讓詞句的韻律感格外突出。在謝帝走紅前,CDC(說唱會館,也稱成都集團)已經成立。
今年7月,一場名為“成都嘻哈”的展覽在成都A4美術館開辦。展覽為“成都方言”專設一章,用多媒介的手段,展示了方言對“成都說唱”的深刻影響。近年來,馬思唯、王以太、鄧典果、李佳隆等人都是四川最有代表性的說唱歌手。

方言上的接近,使得重慶同樣產出了優秀的說唱歌手,比如最近因為參加湖南衛視《歌手》而頻頻登上熱搜的GAI(周延)。
王以太在2021年和來自新疆喀什的艾熱合作了專輯——《幸存者的負罪感》。專輯當中的《別怕變老》等歌曲成功出圈,讓更多人看到了說唱歌手的可能性。王以太背后是成名已久的CDC,艾熱則代表的是新疆說唱。
在艾熱大放光彩的2018年《中國新說唱》節目里,還有一位和他一樣來自新疆的rapper——那吾克熱。艾熱、那吾克熱、那奇沃夫,再到今年被視為《新說唱2025》奪冠熱門的SHarK(米爾艾力),他們的成功證明新疆的音樂環境確實為說唱創作提供了充分養料。艾熱此前接受《新民周刊》采訪表示,“在新疆,玩音樂,從事音樂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不是對傳統的挑戰,而是人類長期以來與自然對話的重要方式”。
川渝和新疆之外,盛宇、劉聰、功夫胖早在2007年就成立了C-BLOCK。C是Chang Sha(長沙)的縮寫。他們用長沙方言,引起了本地樂迷的共鳴。
當然,提到中文說唱,不能忽視中國臺灣那些非常old school的“饒舌歌手”。無論是Mchotdog熱狗,還是頑童MJ116,雖不再年輕,依舊活躍在各種音樂節的現場。
這些當下最受歡迎的說唱新歌,帶有明顯的“旋律化”特征。說唱和其他音樂形式之間的壁壘逐漸消失,變得更加自由、無規格、無章法。
從整體數量上看,中文說唱的男性歌手更多,女rapper們的影響力正在日益擴大。最近的熱播劇《掃毒風暴》中,男主秦昊的第二任妻子由歌手劉柏辛出演。劉柏辛在劇中扮演一位啞女,而現實中她是當下中文說唱圈很有辨識度的一位女rapper。
攬佬在歌詞里唱“勞力士”和“AMG”。如果說這些傳統“名表豪車”意象對于大眾樂迷還有些懸浮,那么“亞細亞曠世奇才”就是真正把詞唱到了土地里,甚至是塵埃當中。
“他講不清楚鼻涕一把淚一把,急到他一見到人就瞎去比畫”。這是亞細亞曠世奇才在《焦作》中寫下的歌詞。這位年輕rapper,真名叫趙子彧,來自吉林長春。《莫愁鄉》走紅不久后,《焦作》也成功出圈。
在成為亞細亞曠世奇才之前,小趙高中輟學,16歲踏入社會,做過服務員,發過傳單。后來他獨自來到北京旁邊的廊坊,在一家發廊做學徒雜工。
亞細亞曠世奇才并未到過河南,卻寫出了《焦作》這首歌。在他看來,歌名可以換成任何城市。在廊坊,為了學理發,他早上拿著工具,上勞務市場的大場地里等待。早上會有很多“等工”,他就免費給“等工”剪頭發,既能練手,也能聊天,聽到了許多工人的故事。
接受“網易云音樂”采訪時,亞細亞曠世奇才表示自己想做的是反映社會現狀的敘事說唱。借《焦作》這首歌,他傳達了對現實的觀察:工人們辛苦工作,為城市建設作出巨大貢獻,但他們的樓蓋好了,自己卻住不起。
和亞細亞曠世奇才類似,2024年也有一位以河南為創作背景的說唱歌手走紅。當時,藝名為“河南說唱之神”的張方釗,在自己鄭州的出租房里寫出了《工廠》。他說像自己這樣的說唱歌手也有很多,寫自己的童年經歷,寫家鄉記憶,寫底層性和日常性,沒那么流行。
上述兩位rapper的成功,顯現出中文說唱的新趨勢——敘事化。對此亞細亞曠世奇才解釋,說唱是舶來品,生活在中國,如果依舊是仿寫,就很難引起共鳴。他更偏向寫一些小人物,聽來的也好,看見的也好,他們更真實,才會更打動人心。
除了自己錄歌發在網絡上,垂類綜藝節目近年來成為說唱歌手被大眾看見的另一個重要渠道。在這個場域里,同樣有一些新趨勢出現。今年夏天,《新說唱2025》已有多首熱門單曲出現。其中,Vinz-T的《楊過》錄音室版的網易云收藏量已經百萬+,SHark和Rapeter的《洗牌》,以及陳一豪的《鼻塞》,也都將近百萬收藏。這些單曲的數據絲毫不輸于今年任何主流音綜。知名樂評人“耳帝”提出,這些說唱歌手的作品,已經是絕對的當下大眾主流音樂,也是二零年代年輕市場的主流流行音樂。
這些當下最受歡迎的說唱新歌,帶有明顯的“旋律化”特征。說唱和其他音樂形式之間的壁壘逐漸消失,變得更加自由、無規格、無章法。“耳帝”對此評價,這種變化是從2021年逐漸開始,到2025年已經徹底表現出來。2021年,正是王以太和艾熱的歌曲出圈那一年。
敘事和旋律之外,近年來中文說唱還有一條出圈的路徑——抽象。
“謝帝,謝帝,我要迪士尼”,2024年夏天,因為rapper諾米的一句歌詞,成都某小區健身區成了當時最火熱的網紅打卡地,成都也憑空造出了第三座“迪士尼”,一切顯得如此抽象。
諾米當時參加《中國新說唱》海選,被導師謝帝淘汰。在節目上,謝帝夸諾米寫給爺爺的歌曲《阿普的思念》不錯,但誤說成“寫給奶奶的歌”,這讓他很生氣。
從節目回來,諾米拍了一支diss謝帝的MV——《謝天謝帝》。這支MV當時迅速沖上各大音樂平臺熱榜前列,副歌部分的“謝帝,謝帝,我要diss你”被網友調侃成“謝帝,謝帝,我要迪士尼”,成為社交網絡熱梗。
諾米的家鄉大涼山,也在此次事件中得到了文旅宣傳,央視網文旅的賬號轉發了諾米寫給爺爺的那首《阿普的思念》,諾米也因為其底層貧困的勵志經歷,得到更多網友喜愛。
原本是“搞抽象”的作品,最終進入了主流視野,這對于中文說唱也不是第一次了。說唱所屬的嘻哈文化(Hip-Hop),最早誕生于上世紀70年代的紐約布朗克斯,源頭是街頭,是黑人和拉丁裔青年的一種“自我造音”。當年美國的嘻哈青年,在音樂中表達對種族歧視和社會制度的不滿。
當下中文說唱的核心母題,顯然和彼時的美國完全不同。從最近這些成功破圈的說唱作品來看,無論是敘事,或是自嘲、抽象,最能被人接受,最打動人心的奧秘,無非是真實。這也是rapper一直說的,keep it re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