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神學最核心的內容,簡單來說就是好人上天堂,壞人下地獄。神學家們所爭論的,就是關于哪些人、以什么方式走向自己的歸宿。
但其實,在《圣經》里關于天堂和地獄的描寫都非常簡略,至于煉獄則根本就沒有提到過,這些都是后人演繹出來的。不過在中世紀,西方人大都接受了天堂、煉獄、地獄這樣的一種體系。
對這三個地方的描述,一些神學家的作品之中也都有提到過。在《神曲》里,但丁雖然吸收了很多其他神學家的論述,但卻是按他自己的理解與思考,重新構建了一套無比宏大、無比精致的死后世界。
《神曲》其實是但丁的一個夢,也是一篇生動的游記。但更重要的是,但丁通過把歷史上、現實中各色人物,安排到地獄、煉獄、天堂的不同層次,表達了自己對于人類善惡行為的看法。
我們知道,古典文化與基督教神學之間,有非常多的不一致甚至是互相沖突的地方。比如,基督教信仰提倡“真神獨一”,而古希臘、古羅馬人則信奉的是“多神并拜”。對于如何處理古典文化與基督教的關系,這是所有文藝復興思想家都要面對的問題。對這個問題,但丁在《神曲》中的處理方法也有革命性的意義。
這里我們要展開說的是《地獄》篇,地獄里有一個地方叫“幽域”(Limbo,也譯作靈泊或靈薄獄等),它是地獄的第一層,但又一個非常獨特的地方。這里的風景不錯,有美麗的草坪,有蜿蜒的小河。
按照中世紀神學尤其是寫出了《神學大全》的托馬斯·阿奎那的觀點,所有在生前犯了罪而無法得救的人都被關押在地獄之中。但是,有一類人非常特殊,他們可能并沒有犯罪,只是因為還沒得及接受洗禮就去世了,比如夭折的嬰兒,還有就是在公元元年耶穌誕生之前出生的那些善人,他們就被關押在幽域中。
在幽域,但丁見到了五位偉大的古典詩人,荷馬、賀拉斯、奧維德、盧卡努斯以及維吉爾。在幽域的中心位置,他看到一座被七道高墻環繞的、外觀威嚴的城堡。城堡里面居住著古代偉大的英雄、哲學家、政治家們。
這些人目光嚴肅,聲音卻柔和,顯然他們并沒有受到什么嚴酷的刑罰。而且從但丁接下來的描述中我們才發現,實際上他們根本就沒有受到審判,沒有被定罪。因為負責定罪的地獄大法官米諾斯,待在地獄的下一層,也就是第二層之中。所以,他們不像地獄其它層里關押的那些罪人,受到各種各樣嚴酷的刑罰。如果非要說他們受到什么懲罰的話,那就是他們因為無法上天堂而不停地發出嘆息。
在這里,通過但丁關于幽域的描述,我們就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但丁對古典文化的復雜態度,既有惋惜,又有認同還有調和。雖然但丁遵循了中世紀神學的基本看法,認為出生在耶穌之前的那些古代的賢人無法進入到天堂和煉獄中,不過但丁卻并沒有譴責或者嘲笑他們,反而流露出同情、惋惜的態度。
其次,雖然這些人屬于地獄,但沒有受到實質性的懲罰,也沒有受到折磨。他們過著一種高貴的生活,和同樣優秀的朋友們一起交談,這難道不是哲學家們本來就設想的最好的歸宿嗎?而且但丁自己也明確說,自己想要加入他們,成為第六位詩人。也就是說,待在幽域,不上天堂也值得。這可以說一種贊美,甚至是認同的態度。當時就有天主教神學家敏銳地看出了但丁關于幽域描述的異端傾向,佛羅倫薩的一位大主教安東尼努斯就非常不滿意地指出,這種生活狀態不應該是他們可以享有的。
最后,但丁其實也留下了另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借維吉爾之口說,耶穌曾經有一次親自降臨到幽域接走了一批人,把他們帶去了天國。接走的主要就是《圣經·舊約》里記載的那些,在耶穌誕生之前虔誠信仰上帝的猶太人,比如亞當、亞伯、諾亞、摩西、亞伯拉罕、大衛王等。
那么,未來耶穌會不會再降臨一次呢?至少但丁沒有否定這個可能性。也就是說,他保留了一種通過某種奇跡的方式,在更高層面來調和詩人與哲學家所代表的古典文化與基督教神學的可能性。但丁自己作為文藝復興的先驅,從《神曲》的開篇就直接觸及了最核心、最敏感的話題:如何在基督教神學的背景下復興古典文化。后來其他的文藝復興思想家們,也都要面對這個問題。但無論如何,走到這里,想要全盤否定或者完全掩蓋古典文化的光芒,是再也不可能了。
但丁筆下,個人是如何覺醒的?關于個人的覺醒,《神曲》主要體現有三個關鍵詞:多樣性、自由意志、愛。
在《神曲》中,但丁描寫了從古代到中世紀的大量人物。光是在《地獄篇》中,有名有姓的就有171位,里面還包括許多非西方的人物,比如被譽為“上帝之鞭”的匈奴王阿提拉。他們或是受到了懲罰,或是獲得了幸福。而且即使是那些受到懲罰的人,在但丁的描述之下,也仍然有很多值得敬重、值得贊美的地方。
也就是說,在但丁筆下,人性首先變得豐滿、生動起來,而不是正統基督教神學中那種干癟的形象,更不是好人與壞人簡單的黑白二分法。
在但丁描述的眾多名人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古希臘特洛伊戰爭中的尤利西斯,也就是奧德修斯。不同于《荷馬史詩》中的戰爭英雄,在但丁筆下,尤利西斯被打入到地獄的第八層之中。雖然他被安排在了地獄的第八層,可但丁充分表達了對尤利西斯的敬佩之情,他完全改寫他在人間的結局,把他變成了現代人的一個模板,一個原型。
為什么說尤利西斯是現代人的一個典型呢?首先,尤利西斯沒有像《荷馬史詩》中講的那樣,最終回到家鄉與妻兒重聚,他的靈魂告訴但丁,自己瘋狂地渴望新世界,自己對家人的愛,都不能戰勝這種渴望。但丁敬佩尤利西斯的好奇心、求知欲和勇氣,但丁透過他表現出來的對于新世界的開放態度和進取精神。
而且尤利西斯本身就是一個航海家,這也是后來西方大航海時期航海家的精神原型。此外,在現代那些勇于探索的科學家、藝術家身上,尤利西斯的精神的也不斷地顯現出來。20世紀的大文學家艾略特曾經說過,但丁筆下的尤利西斯是史上最偉大的詩篇。
尤利西斯的故事,也涉及到但丁歌頌人性的第二個方面,自由意志。自由意志最早是被神學家奧古斯丁引入到基督教神學之中,用來解釋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為什么會偷吃禁果,從而犯下原罪。也就是說,在基督教神學里,自由意志不是什么好東西。
相比之下,但丁在《神曲》里改變了自由意志的地位。他認為,雖然原罪敗壞了人性,但人性本質上的善還是得到了保留。只是需要法律和政治的引導,人就還能在自由意志的引導下朝向至善。
人的救贖并不僅僅是一個被動的等待上帝恩賜的過程,也是積極努力、發揮自我的一個過程。善惡是自由意志選擇的結果,不僅僅是靠上帝的救贖,至少是自由意志、愛和信仰三者都共同決定的人的拯救。地獄中那些受到懲罰的人,他們作惡主要不是因為罪的緣故,而是自由意志的錯誤選擇。
但丁對自由意志的歌頌,發展到最高階段,就是讓愛情這個主題反復出現。在《地獄篇》,他講了一個令人印象極其深刻的故事。地獄的第二層,主要處罰的是那些生前犯下淫邪之罪的人。埃及艷后克里奧帕特拉,還有搶走海倫引起特洛伊戰爭的帕里斯,都被關押在這一層。不過在這里,但丁最詳細講述的卻是意大利的兩個小人物,保羅和芙蘭切絲卡這對苦命戀人。
保羅一表人才,而他的哥哥詹綽托是一個粗魯丑陋的人,但是,因為政治聯姻,哥哥娶到了美麗的芙蘭切絲卡,婚后因為偶然的緣故,弟弟保羅與她一見鐘情,迅速墜入愛河,后來被哥哥發現,然后雙雙被殺死。
讓人震驚的是,聽完他們凄慘的故事,但丁居然悲痛得直接昏迷過去,不省人事,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身處地獄的另一層了。這實在是讓人感到意外。
因為在整部《神曲》之中,但丁見過無數人物,見過被殘酷的刑罰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們,最后在天堂里還見到了讓自己無法睜眼的強烈光芒,但是能讓他昏迷的,卻只有這一次。
很多人說,這是因為但丁想到了自己兒時的初戀,后來也是嫁作他人的貝緹麗彩。他們二人也是因為命運的捉弄而無法在一起。但丁在地獄中聽到別人類似的故事而昏迷,顯然是對這對戀人的惋惜,也是開始有意識地質疑中世紀神學對人類愛情的壓抑。
不僅如此,但丁在《神曲》中還給自己暗戀的貝緹麗彩安排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取代詩人維吉爾,引導但丁游覽天堂。也就是說,愛情不只是人性中一種美好的東西,也可能是引導人們走上救贖之路的關鍵。
雖然但丁沒有質疑和推翻基督教的基本信條,但是他確實已經開始用人的眼光,用人間的愛,來比擬和解釋上帝的愛。這與之前奧古斯丁明確區分愛上帝與愛人類的做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丁對愛情和女性的贊美,也深深地影響了后來文藝復興的主要人物,像彼得拉克、薄伽丘、達·芬奇、拉斐爾等等,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塑造了許多獨特的、有魅力的女性形象,以此來間接地表現上帝。
在但丁筆下,既可以看到人性的復雜與多樣,也可以看到自由意志與愛情的美好,這些都超出了中世紀神學對人性以及對世俗幸福的貶低態度,獨立的個人開始慢慢地覺醒了。
現代世界的形成,除了發明個人之外,還要發明國家。而發明國家,主要就是實現國家權力的集中,瓦解教會、貴族等各種各樣的挑戰因素。
在《神曲》和開篇提到的那部被禁的《帝制論》中,但丁就有力反駁了中世紀教權派思想對世俗權力的打壓,恢復了國家的獨立性和神圣地位,開始為現代國家的形成掃清障礙。
中世紀的教會人士,基本上都是教權論者,他們主張教會權力高于世俗權力。一個主要理由就是,上帝當初把天國的鑰匙交給了彼得,而彼得不但領導著教會,也掌管著世俗事務。
后來的教皇還發展很多新說辭,比如卜尼法斯八世就從《圣經·路加福音》中生搬硬造說,上帝把代表世俗權力與精神權力的兩把寶劍,都賜給了教會。而教會在皇帝的加冕儀式上,通過教皇把世俗權力交給了皇帝,所以其實教皇才是世俗權力的真正所有者,皇帝充其量只是受委托的實際占有者。
這就是中世紀著名的雙劍論,它的核心是強調世俗權力起源的間接性,是來自教會的委托。但丁非常反感雙劍論,他針鋒相對提出了著名的兩個太陽的理論,也被稱為雙日論。
在他看來,精神權力和世俗權力本質上是兩回事,分別對應人類的靈魂與肉體。世俗權力主要追求的是此世的幸福,精神權力追求的是來世的幸福,這兩種幸福都是人的目的,都值得追求。
但更重要的是,但丁強調,這兩種權力都直接起源于上帝,上帝親自給人類選派了兩個主人,一個是教皇,一個是皇帝。他們就像是兩個太陽,照亮人們前進的道路。教權派想要把兩個太陽強行合并為一個,就會給人類帶來災難。除了在理論上進行論辯之外,但丁還用文學寫作的方式宣泄了對教權派的敵意。
在《神曲·地獄篇》中,他把前任教皇尼古拉三世安排在第八層地獄,像一根木樁似的被倒插在地里,兩條腿露在外面,被火焰炙烤。尼古拉的靈魂告訴但丁,自己曾經也是威嚴的教皇,可是因為貪財,被罰到了這里,而且自己的頭頂下面,還有以前那些買賣教會職位的歷任教皇們。尼古拉還告訴但丁,教皇卜尼法斯八世和克萊門特五世馬上也要下到這層地獄來了。
要知道,但丁寫《神曲》的時候,這二位教皇還尚在人間,可見他有多么大膽與叛逆。他明確地否定了中世紀教會宣揚的“教皇必然得救論”。
但丁將建立美好政治的希望寄托于帝國和皇帝身上。他希望人類能夠建立一個普世的帝國,在一位強大皇帝的領導下,從根本上結束四分五裂的局面,實現永久的和平。為此,他提出了一個著名的關于世界帝國的想象,這對后世歷史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在《神曲》里,但丁還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一個具體的人身上,就是1308年被選為皇帝的亨利七世。《神曲·天堂篇》中,但丁在天堂的最高層,為這位皇帝預留了一個寶座。
在后來歷史中,真正勝出的是國王領導的民族國家這種政體。但是,我們不能否認但丁這種思想的價值。一方面是因為,他對政教關系的討論,對世俗權力的辯護,可以很自然地被王權派的支持者挪用過去。
另一方面,但丁設想的世界帝國圖景,并沒有消失,反而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在現代社會反復出現。當人們在反思現代國家的戰爭與沖突,尤其是國際政治的無政府狀態時,就會不斷回想起但丁的世界帝國理論。甚至包括今天的歐盟,都可以看作這種觀念的延續。
但丁的開創性意義就在于,他作為西方中世紀歷史上第一個俗人思想家,也就是非教會的知識分子,構建了一套包羅萬象的、又獨立于教會的道德體系,這直接挑戰了教會在精神領域的壟斷地位。在他打響了第一槍之后,才有后來更多的人站出來瓦解中世紀的秩序。
但丁被稱為中世紀最后一位詩人和現代第一位詩人,現在看來,這個說法確實很有道理。他處在中世紀向現代開始過渡的轉型期,或者更準確地所說,他就是這個轉型的主要發動者。用沃格林的話說,但丁的作品是在對中世紀的神學宇宙觀和基督教教義進行通俗化演繹的基礎上,又對它進行全面地、系統的批判。他就是第一個這樣做的西方人,他用這種批判宣告了中世紀的結束與現代的開始。這場大批判一直延續到尼采的著名宣言——“上帝死了”,才徹底宣告結束。這些偉大的貢獻,足以讓他享有文藝復興之父的盛名。甚至我們也許可以說:但丁就是第一個現代人。
(摘自看理想節目《現代的來臨:國家和個人的發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