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把墨水扔向魔鬼的人

6月13日，德國小城維滕貝格的集市廣場上搭建起一張500米長的宴會桌，兩千多人載歌載舞、觥籌交錯，只為慶祝一對500年前在此喜結連理的新人—當時41歲的馬丁·路德博士和26歲的卡塔琳娜·馮·波拉。

那是一場意義非凡的婚禮，路德反抗天主教神父必須獨身的禁令，迎娶了修女卡塔琳娜。他的婚姻，成為他用來對抗教皇的武器。這宗被后人視為宗教改革的婚禮，也是對女性身份在信仰生活中的偉大肯定。

1517年，這位路德博士把他著名的《九十五條論綱》釘在了距離他舉行婚禮的地方（現為路德之家）3 5 0米遠的市鎮教堂的大門上，向羅馬圣座、阿爾布特主教聯合發起的惡名昭彰的兜售贖罪券斂財一事發起公開挑戰，成為德意志宗教改革的先聲。

如今，維滕貝格的全名已經改為名副其實的“路德之城”（Lutherstadt-Wittenberg）。對靜靜流經這座古城的易北河而言，50 0年不過是驚鴻一瞥。這里過去是薩克森-維滕貝格一支的選帝侯費德烈的宮邸所在地，從教堂的外形依然能看出當年的輝煌。我繞到教堂側面去看那扇著名的論綱之門，發現一個不知哪里來的攝制組正在拍攝。主持人手舉一份仿造的論綱，身后正是那扇著名的大門。“500年前，這扇木門是維滕貝格大學的黑板報，各種信息都被張貼在這里，供人閱讀。”他對著鏡頭說道，后來它被換成了銅門。

有學者分析，路德的行為八成是后來被神話了，最初他不過是把論綱郵寄給了幾位大主教和神職人員。那位主持人手里拿的仿制印刷品也不符合事實—當年路德是用拉丁文手寫的。但路德生逢其時，當時古登堡活字印刷術已經面世半個多世紀，古登堡本人在世時甚至也參與了贖罪券的印制。路德供職的維滕貝格大學、他的畫家好友克拉納赫家中也都設有印刷作坊。

“所以他們靠著經歷的許多磨難而進入天堂，而非靠虛假的平安擔保”，這是《九十五條論綱》的最后一條。仔細查看這些論綱，會發現每個句子都非常短小、通俗易懂，而且字數都控制在140個字以內。如果路德生活在今天，他肯定是一個社交網絡達人，他的這些論綱，相當于在X平臺上發了95條推文。

如此通俗易懂的論綱手稿很快被人從拉丁文翻成德文，并在紐倫堡、萊比錫和奧格斯堡等城市大量印刷。消息不脛而走，“在15天之內”已經“傳遍全國”。

邁入教堂大門，墻壁上巨大的彩色玻璃在陽光下演繹路德玫瑰的標志—那是后來路德模仿歐洲貴族的紋章為路德教派設計的圖樣。

禱告席上空還有一個“空中飛人”—藝術家恩斯特·巴拉赫為紀念在“一戰”中陣亡的士兵，創作了雕塑作品“懸浮之人”。該雕塑后來被納粹融毀，這是戰后重新制作的復制品。

循著懸浮之人的目光，就到了講道臺，臺下便是馬丁·路德的墓穴。上面的拉丁名牌寫道：神學博士馬丁·路德在此長眠，公元1546年2月18日他卒于家鄉艾斯萊本，活了63年2個月零10天。

從教堂沿著細碎鵝卵石鋪就的馬路一直往西走，經過華麗的市政廳和小廣場，就到了路德故居。

這是一棟黃色的三層中世紀小樓，展廳最顯眼處擺放著路德和妻子卡塔琳娜的對幅肖像畫。路德是那個年代擁有最多“自拍照”的名人，光“結婚照”，他的朋友、畫家克拉納赫就為他畫了4組。作為中國人，在某個角落看到類似“老婆大人是領導”這樣的話，則不免會心一笑。

路德時代的人大多是文盲。為此，路德選擇利用圖像傳播，玫瑰紋章便是一例。我們今天看到的所有關于路德的圖像，主要來自“婚紗照”畫家，即老克拉納赫。克拉納赫為路德定制了至少4種木刻版畫形象，除了回到維滕貝格迎娶卡塔琳娜的文藝復興肖像畫風格的美滿家庭形象，還有世俗化的勇士形象、身穿奧古斯丁罩袍的修士形象，以及后來廣為人知的法袍和博士平頂帽形象。

在距離維滕貝格半小時車程的萊比錫歷史博物館二層，陳列著好幾臺老式印刷機。在16世紀初期的歐洲，萊比錫既是國王商道上的一個重鎮，也是當時的印刷和出版中心。萊比錫至今還保留著德國最大的國家圖書館，這似乎也印證了它在印刷出版業上的顯赫歷史地位。

來到萊比錫的第二天清晨，我從酒店出來拍攝日出。廣場上，從附近前來擺攤的阿拉伯商人正在從他們的箱車上卸下櫻桃、草莓和西瓜，還有圖林根香腸和紅酒。他們用阿拉伯語招呼同伴，忙碌不停的雙腳時而踩在一塊黃銅銘牌上—那是萊比錫為紀念當年的國王商道，在一些重要旅游地段鋪設的。

那時候，老克拉納赫也會從維滕貝格趕馬車來萊比錫購買紅酒和畫材顏料。在前幾年剛發表的馬丁·路德傳記《異端與先知》里，牛津大學學者、歷史學家琳道·羅泊為我們娓娓道來當年的小鎮生活。她把克拉納赫描述成維滕貝格最有名的二道販子。這位選帝侯招來的畫家素有商業眼光，為了給選帝侯畫畫，他必須雇用馬車去萊比錫、紐倫堡、德累斯頓等地購買繪畫材料（比如路德肖像里經常用到的靛藍）。“既然車上有很多空閑的空間，為何不買一些好賣的紅酒或者藥品來賣呢？”為了讓愛喝紅酒的路德開心，每次出行，克拉納赫肯定忘不了給他帶幾瓶好酒。不同于宗教，這些來自南邊的美食勾起了路德對南方的美好向往。后來路德步行50 0公里參加沃爾姆斯大會，路過萊比錫時議會官員還特地在路上為他準備了葡萄酒。

作為世界性文化中心的萊比錫，除了巨型印刷機和葡萄酒，更有音樂和建筑在新教理念上與路德相唱和。

圣多馬教堂是音樂愛好者的朝圣之地，德國作曲家巴赫于1723年在此工作生活，擔任主唱者和圣樂隊長，并最終長眠于此。17至18世紀是巴赫的時代，也是管風琴的黃金時期。要知道，巴赫在世時，主要是作為管風琴演奏家和鑒別管風琴的行家—而不是作為作曲家—受人敬仰。1正是管風琴沖破禁令，把器樂帶進基督教的教堂。今天我們在教堂西廊看到的一處新建的巴洛克風格“巴赫管風琴”，其琴盒設計忠實復刻了1717年巴赫為圣保羅教堂調試過的一架管風琴。

新教改革運動對管風琴（因為它和天主教的關系）和器樂的態度較為曖昧，這讓聲樂得以活躍地發展。本身是作曲家的路德還從聲樂中發現了“對位復調”的神跡，聚會時唱的贊美詩成為新教教堂音樂的主流。巴赫走得更遠，從贊美詩走向了歌劇般復雜的康塔塔。布爾廷斯曾感嘆，如果路德聽到巴赫彈奏壯麗宏偉至極的聲樂（康塔塔），準會感到不安，此后的宗教音樂無出其右。《馬太受難曲》《堅固保障是我神》等著名康塔塔都曾在圣多馬教堂以及歷史更悠久的圣尼古拉斯教堂演出。

建于12世紀的圣尼古拉斯教堂，是萊比錫乃至整個德國的精神燈塔。在我看來，它的建筑主體最引人注目的部分是那些色彩柔和的棕櫚柱頭，其建筑師Johann Carl Dauthe非常具有試驗精神，結合啟蒙時期“自然崇拜”與“理性秩序”的美學追求，讓清新、簡潔的棕櫚柱拔地而起，像煙花一樣蔓延在哥特式穹頂，制造出森林華蓋的天堂幻覺。

從萊比錫中央火車站乘坐ICE快車，不到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我們就抵達了巴赫的故鄉—圖林根小城愛森納赫。從愛森納赫往山上驅車十幾分鐘，穿過一片密林，就是另一座世界文化遺產—聞名遐邇的瓦特堡。1521年，為躲避教皇的追捕，路德蓄須更名，藏身于此，克拉納赫畫筆下世俗化的勇士形象便脫胎于此：那位褪下法袍的喬治騎士目視前方，卷曲的頭發迎風飄揚，嘴角流露出一絲堅毅。

堡內尚有另一幅20世紀表現主義風格的壁畫，畫面上紅色披風、白馬、擺渡人以及遠山城堡錯落有致，讓人想起中國古代的山水隱士圖。的確，瓦特堡時期是路德的轉折點，他從公共辯論轉到文字表達，開始隱居生活。

從遠山慢慢靠近，直到在它體內漫步，整個過程中，你能感受到這座迄今保留最完整的德國中世紀城堡的威儀和精美。很多人都贊嘆慕尼黑的天鵝堡，人們有所不知的是，當年路德維希二世修建眾所周知的天鵝堡時，參考的就是這座羅曼式的瓦特城堡。

大型展覽《路德和德國人》在城堡內部一層層地展開，像打開一個精美的俄羅斯套娃，直到我們走完最后一層密道，來到路德當年居住的房間—一種非常典型的中世紀德式傳統“木筋房”（Fachwerkhaus）。

桌椅、書本、綠色釉面瓷爐、火叉，屋子的陳設盡量按照路德當年的原貌恢復。就是在這個簡陋的房間里，路德花了11周的時間，把《舊約》從希臘原文翻譯成德語。在此之前，信徒能接觸到的《圣經》都是統一的拉丁文版本，直到文藝復興人文主義學者伊拉斯謨在1516年出版了新約的希臘文對照拉丁文版本，鼓勵人們重回《圣經》原文，擺脫教會的教條。雖然兩人后來在很多事情上分歧很大，但當時的路德一定是從伊拉斯謨那里獲得了啟發。他把它翻成了優美地道的薩克森德語，

并博采了各地語法和民間用語的特色。

愛森納赫給了路德最初的文學滋養，他在此完成了一次最偉大的宗教翻譯。“《圣經》必須說德國人能聽得懂的德語，就像媽媽在家和孩子講話那樣。”路德如此看待自己的翻譯工作。

在綠色瓷爐后面的那堵墻上，依稀能辨認出一些點點的斑痕。導游告訴我，在德語里，有一句著名的諺語叫“用墨水驅趕魔鬼”，它就誕生于這間房間。當年路德在翻譯《圣經》的間隙，突然感覺到一個惡魔出現在眼前，企圖作惡，于是他順手把桌子上的墨水瓶摔向它，在墻上留下了潑墨的痕跡。很多年來，人們一直相信這個故事。路德剛去世的時候，很多仰慕者來瓦特堡參觀，總是試圖摳走帶有類似墨跡的墻皮。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也非常默契，總是在墻皮被剝干凈之后重新畫上一塊新的。如今，這些墨跡已經被投影在墻上的電子墨水替代，而在它的一側，梁上懸垂下來一個面目詭異的小精靈。

“要說路德對這個世界最大的貢獻，從世俗層面講，那就是影響并形成了今天德國的語言。”在一家中餐館里，我的德國朋友佳杰思先生和我分享了他對路德翻譯《圣經》的看法。“我們很多德語的日常用法，都是來自路德翻譯的《圣經》。”

這個房間看起來簡樸甚至粗陋，但它在我心中勝過那些巍峨的城堡、莊嚴的教堂，成了我此行的朝圣之地。在這個小房子里，路德不僅僅是一個牧師，而是一個語言的巨匠。路德創造了一種新的通用德語，在古典與現代、民間口語與官方語言之間，他找到了一種巧妙的平衡。在此他完成了文字上的涅槃，成就了一部至今無人能及的經典。此后不久，萊比錫等地的古登堡印刷機開動了，德國的新教徒們發現，自己第一次可以不依靠教皇和牧師，用自己的語言和思想去理解《圣經》，和神靈對話。

從1522年到1546年，總共出現了430 種版本的路德《圣經》譯本。“在此，我們首次有了一個真正的廣大讀者群和一本人人隨手可得的通俗文學。”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體》里寫道，在他看來，路德是“第一位作為暢銷書作者聞名的暢銷書作者”。

瓦特堡在德語里就是瞭望塔的意思。17世紀以后，瓦特堡逐漸被當作德國民族主義與宗教改革的前哨。1817年，就在人們紀念《九十五條論綱》發表300周年之際，500名德國各地大學的學生擎著紅黑金三色旗登上瓦特堡，發表了《瓦特堡綱領》，成為德意志民族運動的象征。

巴赫故居邊上，我們一行去了當地一家小酒館。落座沒多久，圍坐在吧臺邊上的幾位老人突然走了過來—他們對突然造訪這座小城的中國人感到驚訝。

“他之前是瓦爾特汽車廠的，他認識周恩來。”其中一個老頭指了指一位朋友，吃力地拼湊著那幾個漢語發音。

導游沖我笑了笑。我們都忘了，這里過去屬于東德，1950年代開始，這里生產的瓦特堡汽車曾經是東德的明星產品，行銷很多社會主義國家。

感謝那個向魔鬼潑墨水的人，他解放了語言和身體，讓它們流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