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1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5-0055-04
在霓虹與月影交織的上海灘,張愛玲以文字精準勾勒出新舊文明夾縫中的女性生存圖景。當封建余燼尚未散盡,摩登浪潮已漫過石庫門的雕花窗,那些困在婚姻契約里的蒼白面孔、游走于百貨公司玻璃櫥窗前的摩登身影、蜷縮在戰時公寓中的疲憊靈魂,共同構成了新世紀中國女性意識覺醒的浮世繪。她們在繡花鞋與高跟鞋間跟跗前行,既背負著貞節牌坊的沉重枷鎖,又渴望汲取現代性的自由氣息。本文試圖穿過張愛玲筆下旗袍的絲縷經緯,在女性角色與家族倫理的撕扯、物質欲望與精神追求的纏斗、傳統角色與現代身份的對峙中,探尋那些被時代洪流裹挾卻又試圖重塑自我的女性,如何在裂變的時空坐標上完成對“我是誰”的艱難叩問。這種跨越時空的精神突圍,至今仍在現代女性身份建構的鏡面上投射著幽微的光暈。
一、張愛玲小說中女性意識與身份認同的現實意義
在泛黃的書頁與旗袍暗紋交織的敘事褶皺中,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困境始終折射著跨越時空的生存寓言。當現代女性在職場晉升與母職規訓的天平上艱難權衡,在獨立宣言與傳統期待的分裂中自省時,那些困在深宅大院里、游走于十里洋場、蜷縮在戰火陰影下的女性形象,便不再是遙遠時空的文學剪影,而成為照見當代性別政治的一面青銅古鏡。她們掙脫繡樓禁錮時撕裂的嫁衣經緯,她們在婚姻契約中的人性覺醒,暗合著現代親密關系里的自我重構命題。張愛玲以冷冽筆鋒解剖的“妻性”枷鎖,在當下演化成職業女性平衡家庭與事業的永恒焦慮,而那些曾被經濟依附逼至墻角的生存困境,仍在消費主義浪潮中衍生出新的物質困局。這種跨越八十年的精神共振,不僅印證著女性解放道路的螺旋式軌跡,更提醒我們:當摩天大樓取代了石庫門弄堂,當社交媒體覆蓋了老式留聲機,女性在傳統倫理與現代文明的夾縫中建構主體性的陣痛,始終是時代鏡面上未曾愈合的裂痕。
二、張愛玲小說中時代裂變下的女性意識
1.傳統與現代:封建閨閣禁錮的破除
當新舊的齒輪在時代的轉軸上碾軋轉動,張愛玲筆下的女性正徘徊于封建倫理銹蝕的鎖鏈與霓虹燈下的新天地之間。封建閨閣的禁錮不僅是物理空間的囚禁,更是一整套性別秩序的規訓,三從四德的倫理鐵幕將女性壓縮成家族棋局中的棋子,以貞潔為名的“裹腳布”纏縛著她們的精神呼吸。然而,現代性的風自租界碼頭吹來,掀動了深宅大院的簾柅,西洋鐘表的滴答聲悄然瓦解著古老日晷的權威。例如,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中的女主人公白流蘇,便是這場無聲革命中最具張力的注腳。這位被婚姻拋棄的少婦蜷縮在娘家的雕花木椅上,承受著兄嫂刻薄的冷眼與族譜上“棄婦”的烙印—一封建倫理正用無形的刀鋒凌遲她的尊嚴。但當香港淺水灣的月光浸透她絲綢旗袍的瞬間,傳統閨閣的圍墻開始崩塌,白流蘇以破釜沉舟的勇氣將殘存的青春押在范柳原的愛情賭局上,用藏著心事的微笑與欲擒故縱的眼波,將婚姻契約從家族聯姻的工具轉化為自我救贖的方舟。戰火紛飛中傾城之戀的荒誕成全,恰恰隱喻著封建秩序在現代化進程中的結構性潰敗。當白流蘇在斷壁殘垣間握緊著那張婚姻證明時,她掙脫的不僅是白公館的雕花窗,更是千年來將女性物化為“女德”標本的權力結構[]。
2.新文化運動:知識女性的精神突圍
新文化運動掀起的啟蒙浪潮如潮水般漫過封建堤壩,卻在觸及深宅大院時化作細碎的漣漪。張愛玲筆下的知識女性便是在這若即若離的思想浸潤中,以書頁為刃進行著無聲的精神越獄。當受過新式教育的閨秀們開始用油墨未干的鉛字丈量繡樓與世界的距離,她們既無法全然擺脫纏足布般裹挾的禮教思維,又渴望在《新青年》的墨香里重構靈魂的坐標系。例如,張愛玲小說《怨女》中的柴銀娣正是這般被困在繡像本與西洋鐘擺間的矛盾體,她被迫嫁入腐朽的姚家,面對丈夫殘疾的軀體與婆婆陰的目光,將少女時代私塾里偷讀的《娜拉》化作深夜燭火下的精神鴉片。當她在幽閉的宅院里偷偷拆解裹腳布時,卻發現自己早已被無形的綱常倫理扼住咽喉;當她用陪嫁的翡翠鐲子換回一匣子禁書,字里行間覺醒的痛楚遠比三寸金蓮的畸形更錐心刺骨。這個在喜燭映照與藥罐相伴中日漸枯萎的女子,最終以與叔嫂的禁忌情愫為反叛的投槍一一不是西方戲劇里出走的鏗鏘姿態,而是東方深宅中一株病梅的畸形綻放。銀娣的悲劇,揭示了新思潮在傳統肌理中的排異反應[2]
3.都市文化中:摩登女郎的身份展演
霓虹燈下的摩登鏡像里,張愛玲筆下的都市女性正用玻璃櫥窗般精致的姿態重塑自我,她們將旗袍的衩口開成新世界的裂縫,在電車的叮當聲中將傳統閨秀的矜持碾碎成玻璃絲襪般的時髦碎片。當殖民都市的百貨商場取代深宅大院的繡樓成為女性展演的舞臺,口紅與香水不再是閨閣脂粉的延續,而是宣告身體主權的戰旗。她們用燙卷的云鬢對抗母親輩的圓髻,用交際舞的旋轉半徑丈量著自由邊界的可疑長度。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王嬌蕊便是這場都市化裝舞會的矛盾化身,這位南洋歸來的華僑少婦將玫瑰紅綢緞裹成誘人的繭,在公寓樓的百葉窗后精心編排著誘惑的劇本。她叼著煙卷斜倚在鋼琴邊的姿態,既是從西方畫報里剪裁下的摩登符號,又是封建小妾式媚術的都市變奏。當她在電梯里與佟振保目光交纏時,蔻丹指甲劃過金屬扶手的細微聲響里,既有好萊塢電影里性感女郎的模仿痕跡,也藏著舊式女性以色事人的生存密碼。這個將巴黎香水與蘇州評彈糅雜一處的女子,最終在浴室蒸騰的熱氣中褪去口紅,顯露出被摩登外衣包裹的傳統魂靈一一她以為自己在霞飛路的咖啡館里跳著探戈便能跳出了三從四德的羅網,卻不知霓虹燈投射的影子仍被夫權社會的線繩操縱。在張愛玲的筆下,當旗袍開衩處泄露的不僅是肌膚,更是新舊價值觀的撕扯,當燙發卷起的發梢既象征解放也暗藏消費主義的規訓,摩登女郎的覺醒便成了櫥窗模特的表演,在都市文明的強光照射下,終究會顯現出傳統與殖民雙重枷鎖的斑駁底片[3]。
4.戰爭語境:生存困境倒逼主體覺醒
戰火硝煙將舊時代的倫理綱常與人性枷鎖燒得支離破碎。在張愛玲的筆下,戰爭不僅是摧毀城市的地獄之火,更是灼燒女性精神繭房的烈焰。當生存成為懸于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那些被禮教馴化的柔順與隱忍便在火中碎成瓦礫,顯露出生命本能的強悍根系。《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正是在香港淪陷的炮火中,完成了從封建棄婦到生命主體的覺醒。這位離異后寄居娘家的女子,如同繡在屏風上的鳥,曾困于流言與冷眼之中,將婚姻視作唯一的救生筏。然而,當炸彈撕裂維多利亞港的夜空,她在斷壁殘垣間與范柳原重逢時,生死一線的荒誕竟化作最清醒的明鏡:昔日精心算計的婚姻博弈在戰火中褪成蒼白底色,她突然看清了男性庇護的虛妄一范柳原的西裝革履裹不住戰時人性的脆弱本質,而她自己在廢墟中煮飯、汲水的佝僂背影,反而在煙塵中進發出前所未有的蓬勃生命力。張愛玲以冷冽的筆觸描摹了這場戰爭中的“傾城”之戀:當整座城市在轟炸中傾覆,白流蘇卻踩著滿地的玻璃碴與道德碎片站了起來。她在防空洞里與陌生人相擁取暖的瞬間,不再是等待拯救的“白月光”,而是主動拽住命運韁繩的生存者。最終,那紙婚姻契約不再是范柳原的施舍,而是她在戰火中掙來的生存勛章。張愛玲以此揭示了戰爭對女性意識的吊詭性催化:當社會規范如瓷器般碎裂,女性反而掙脫了“貞潔”“體面”的精神枷鎖,在生存本能的驅使下,用最原始的堅韌劈開了主體意識的裂縫。這種覺醒雖裹挾著蒼涼與無奈,卻如星火般在焦土中燎原,成為亂世女性對抗命運的精神火種[4]
三、張愛玲小說中女性身份認同的多重困境與突圍
1.婚姻咖鎖:從妻性到人性的蛻變
婚姻在傳統倫理中常被視作女性命運的歸宿,卻在張愛玲筆下化作一具金絲籠,將女性困于“妻性”的規訓之中,她們被要求以貞靜、順從與犧牲澆鑄成完美人偶,卻獨獨不能成為自己。例如,《十八春》中的顧曼楨,便是在這枷鎖下掙扎的典型。她的悲劇始于一場精心編織的騙局,被迷藥與謊言推入婚姻的泥淖。當顧曼楨從混沌中驚醒,發現自己已成為祝鴻才法律意義上的妻子時,繡著鴛鴦的錦被里裹著的不是愛情,而是封建家庭倫理對人性的絞殺。張愛玲以犀利的筆鋒剖開婚姻溫情脈脈的表象,祝鴻才的暴力與曼璐的扭曲,實則是父權社會對女性雙重剝削的縮影:既要求她們以妻職為天職,又默許男性以婚姻為遮羞布行壓迫之實。然而,曼楨的覺醒恰始于這至暗時刻:她在產后虛弱中逃離祝家,褪下繡花旗袍換上粗布工裝,用譽寫員的微薄薪水喂養襁褓中的嬰孩。張愛玲通過這場血腥的蛻變揭示:當婚姻從庇護所異化為刑場,女性唯有撕裂“賢妻”的面具,才能從血泊中打撈起破碎的人性。曼楨的逃離不是對婚姻的否定,而是對生命主體性的終極確認,這種從妻性到人性的蛻變,如蝴蝶掙破蛹繭時的劇痛與壯麗,成為張愛玲對封建婚姻最犀利的解構與批判。
2.經濟依附:職業女性的生存悖論
經濟獨立被視為女性掙脫傳統依附的鑰匙,卻在張愛玲的筆下顯露出尖銳的悖論:當女性以職業為舟試圖航向自由時,舊時代的暗礁與新浪潮的漩渦卻將她們推向更深的迷茫。《多少恨》中的虞家茵,便是這場困局中掙扎的孤影。她逃離封建家庭成為家庭教師,用微薄的薪水構筑自立幻夢,卻在都市文明的霓虹暗影中撞見現實的嶙峋。那身漿洗得發白的藍布旗袍,與雇主夏宗豫公館里的水晶吊燈形成刺眼對照:當她用英文課本為夏家小姐構筑知識堡壘時,自己卻困在雇主暖昧的情意與家族傾軋的夾縫中。張愛玲以冷冽筆觸撕開“職業女性”的浪漫想象:家茵的薪水是懸住她尊嚴的游絲,既不足以讓她有底氣與吸血的原生家庭決裂,又讓她在夏太太含沙射影的譏逍中被釘死在“高級傭人”的標簽上。更殘忍的是,當她與夏宗豫萌發情愫時,這段關系立刻被簡化為“寒門女攀附富商”的市井談資職業賦予她的不是平等對話的底氣,而是道德審判的砝碼。最終,家茵在暴雨夜悄然離去,行李箱里除了一沓未兌的薪水單,還有半塊被眼淚浸皺的繡帕,上面刺著“自立”二字,針腳早已被歲月磨得模糊不清。張愛玲借此揭示:當經濟獨立成為生存的應激反應而非精神覺醒的自覺選擇,女性反而陷入更隱秘的剝削一一她們既要遭受職場中“花瓶”或“怪物”的標簽暴力,又無法擺脫“待價而沽”的商品化宿命。家茵的逃離不是勝利,而是對生存悖論的悲愴注解:她推開了夫權社會的雕花木門,卻迎面撞上了資本主義的玻璃幕墻,額角的淤青比三寸金蓮的勒痕更觸目驚心。
3.傳統倫理:貞操觀與欲望的博弈
在傳統倫理的密網中,貞操觀既囚禁了女性的肉身,更將她們的欲望馴化成庭院深處的幽蘭,只可在暗夜悄然吐蕊,卻不得在日光下舒展枝葉。張愛玲在筆下劃破這層道德帷幕,讓讀者窺見女性在貞潔枷鎖與人性本能撕扯下的血痕。例如,《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王嬌蕊,正是這場博弈的悲情注腳。她頂著“紅玫瑰”的艷名嫁作人婦,卻在遇見佟振保后任由欲望藤蔓爬過倫理的磚墻:晨起未梳妝便偷抹丈夫的刮胡膏,將茉莉香粉灑在情人西裝內襯,用口紅在玻璃窗上畫暖昧的桃心。這些隱秘的歡愉雖是她對抗“賢妻”標簽的無聲宣言,卻也成了刺向自己的道德匕首。當她在雨中顫抖著坦白離婚的決心時,振保眼中閃過的不是感動而是驚恐:他愛的本是那朵帶著露水的人妻玫瑰,一旦她掙脫婚姻容器成為自由綻放的野薔薇,反而讓他嗅到了危險氣息。最終,嬌蕊被棄如敝屣,卻在多年后重逢時輕描淡寫地說出“愛到底是好的”,這句話裹著滄桑的糖衣,內心里卻是藏著碎玻璃的鋒利。張愛玲在此解構了傳統貞操觀的虛偽性,社會將女性釘在“純潔祭壇”上供奉著,卻又渴望她們在婚姻圍城中扮演欲望客體;當女性試圖在情欲自主中尋找主體性時,道德審判便化作漫天紙錢,為她們未葬的青春送荈。嬌蕊的悲劇印證了父權社會的殘忍邏輯。
4.社會角色:家庭中女性地位的變遷
家庭作為父權文化的微型劇場,長久以來將女性框定在“賢妻良母”的鏡框中,而張愛玲卻以冷峻的筆觸揭開了簾幕后的權力暗涌。當新舊思潮在20世紀的中國劇烈碰撞時,家庭結構如同被颶風掀翻的雕花屏風,女性在廢墟中摸索著重新定位自我。例如,《金鎖記》中的曹七巧便是這場權力重構的標本式人物。她從麻油店女兒躍升為姜家二奶奶,看似完成了階層的跨越,實則是被典當進深宅的活祭品。丈夫的骨癆與婆婆的冷眼織成密網,迫使她將情欲與尊嚴一同鎖進牢籠。十年媳婦熬成婆后,畸變的權力欲如同毒藤般瘋長,她以當家主母的身份揮舞著黃金枷角,將兒子長白的床偉秘事當作茶余談資,將女兒長安的婚姻希望碾碎在鴉片煙霧里。可悲的是,當她終于坐上封建家庭權力的巔峰,鏡中映出的卻是比當年壓迫者更掙獰的面孔一一她用黃金鎖鏈勒死子女的幸福,本質上仍是父權幽靈借女性之手實施的代際絞殺。張愛玲在曹七巧的悲劇中剖開了家庭角色變遷的悖論:舊秩序崩塌時,女性看似通過苦難熬煉獲得了家庭話語權,實則被困在更隱蔽的文化暴力循環中。曹七巧深夜倚窗摸著腕上翡翠鐲子滑向腋窩的瞬間,不僅是年華老去的悲涼,更隱喻著被異化的女性權力如同滑脫的玉鐲,終究卡在傳統與現代的夾縫間,既掙脫不了桎梏,又握不住真正的自由。
四、結語
張愛玲筆下的女性既是封建幽靈的囚徒,亦是現代性啟蒙浪潮中的早產兒,在婚姻的圍城、經濟的困局與倫理的桎梏中,以覺醒的碎片叩擊著身份認同的鐵門。這些游蕩在公館回廊與都市霓虹間的身影,既折射著特定歷史時空的文化陣痛,更成為照見時代的棱鏡。張愛玲的文學遺產不僅定格了特定歷史語境中女性的生存困境,更以穿透時空的洞察力,為當代性別議題提供了充滿痛感的思想圖譜。
參考文獻
[1] 李水蘭.《張愛玲傳》中的身份認同問題Ⅲ.創作評譚,2019(5).
[2] 向文逸.張愛玲筆下對女性豐富性的“還原”:以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為例[J].北方文學,2019(27).
[3] 張瑞英,高麗.論張愛玲的女性意識及其文學表現.東岳論叢,2020(12).
[4] 黎瑩婧.荊棘林里的紅白玫瑰:管窺張愛玲小說中的女性畸變J].名作欣賞,2020(36).
(特約編輯紀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