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5-0071-04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是20世紀杰出的俄裔美國作家,其以獨特的敘事風格和寫作技巧聞名于世。他創(chuàng)作了《洛麗塔》和《微暗的火》等眾多著名文學作品,對現(xiàn)代主義文學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相較于其長篇小說,納博科夫的短篇小說在學界的關注度相對較低。然而,近年來,國內(nèi)研究者逐漸開始探討其短篇小說,其中《云·城堡·湖》便是學者們關注的重要文本之一。《云·城堡·湖》創(chuàng)作于1937年,講述了主人公瓦西里·伊萬諾維奇在慈善舞會上中了一張旅游券,他未能成功退掉這張券后決定親自前往旅游的故事。旅途中,伊萬諾維奇遭到了其他旅行團成員的排擠與壓迫。到達目的地后,他被一片有著云、城堡、湖泊的美景所吸引,感覺自己找到了寧靜與自由的避風港。然而,當他想要留下時,卻遭遇了更大的壓迫與暴力,最終他不得不放棄并返回現(xiàn)實世界。目前,已有學者從不同角度解讀《云·城堡·湖》,但尚未有學者從弗洛姆的自由理論角度對其進行分析解讀。現(xiàn)有研究認為,伊萬諾維奇對于云、城堡、湖之地的追求實際上象征了他對自然與自由的向往以及他的反抗精神,但“在現(xiàn)實的壓迫下,他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且“個人在集體主義暴政面前是無能為力的”[2。筆者認為,伊萬諾維奇對于云、城堡、湖之地的向往其實是他逃避自由的表現(xiàn),是一種消極自由。基于弗洛姆的自由理論,本文試圖分析伊萬諾維奇的心理和行為是如何反映逃避自由機制的,并進一步闡釋他的選擇實際上是消極自由而非積極自由。他所向往的云、城堡、湖之地只是他緩解焦慮與對抗孤獨的一種方式,并未實現(xiàn)真正的自由,更沒有實現(xiàn)自我救贖。基于此,本文試圖為解讀此小說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一、弗洛姆的自由觀
埃里希·弗洛姆是美籍德裔著名的人本主義哲學家和精神分析學者。他批判地整合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和馬克思的觀點,發(fā)展出關于自由的理論。弗洛姆將自由視為人存在的特征,認為人的存在與自由自始便是密不可分的。“人類的歷史就是不斷斗爭、擺脫束縛、追求自由的歷史”[3。在弗洛姆的理論中,自由始于個體與始發(fā)紐帶的分離。始發(fā)紐帶如同連接嬰兒與母親的“臍帶”,將個體與自然、社會緊密相連。這種紐帶雖然限制了個人成為獨立自由的個體,但也賦予了個體明確的位置、使命與責任,使其獲得安全感、秩序感和確定性。在他看來,一旦為個體提供安全感的始發(fā)紐帶被切斷,外部世界將與個體完全分離。此時,個體會感到無力與孤獨,并面臨兩種選擇。一種選擇是走向“積極自由”,即通過愛與勞動,自發(fā)地與世界建立聯(lián)系,真實地表達自己的情感與思想。另一種選擇則是退縮,放棄自由,即“消極自由”。試圖通過消除個體自我與世界之間的鴻溝來克服孤獨感。因此,積極自由才是實現(xiàn)真正自由的路徑,而消極自由并不會給人帶來真正的解放。此外,弗洛姆進一步提出了三種主要的逃避自由機制:權(quán)威主義、破壞欲以及機械趨同。基于這些觀點,本文將詳細闡述伊萬諾維奇逃避自由的旅程,以及這些逃避自由的機制是如何在他身上體現(xiàn)的。
二、伊萬諾維奇的逃避自由機制
如前文所述,個體對自由的選擇源于始發(fā)紐帶的斷裂。當瓦西里·伊萬諾維奇未能退掉旅行券而決定加入旅行時,他所面臨的是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和全新的社會關系,他在熟悉的環(huán)境中所建立的紐帶被強行切斷。此時的伊萬諾維奇是孤獨與無力的,他的自我感因此變得岌岌可危。他在旅行開始前所做的準備充分說明了這一點。旅行開始前,伊萬諾維奇“從朋友那兒借來了一個鋁制水瓶,修補了鞋底,買了一條皮帶和一件時髦的法蘭絨襯衫”。在弗洛姆看來,個人需要借助某些因素來幫助他們克服潛在的不安全感。“他”作為一個個體,與他所擁有的財產(chǎn)是不可分割的。一個人的衣服或房子就像他的身體一樣,是個體的一部分。他越是感到自己無足輕重,就越需要擁有財產(chǎn),而伊萬諾維奇的行為恰恰證明了他在旅行開始前的不安與焦慮,他需要借助外部物品來獲得安全感。旅行開始前的那個晚上,他比平時更難人睡,手表的滴答聲放大了他內(nèi)心的忐忑與不安。作為流亡者和社會邊緣人,伊萬諾維奇的疏離感在旅行前被放大。對于這場充滿不確定性的旅行,對于新紐帶的建立,對于旅途中對自由的選擇,他此時是充滿迷茫與不安的。旅行開始后,旅行團成員對伊萬諾維奇的態(tài)度和種種行為顯然加劇了他的不安感。這種強烈的焦慮與孤獨感促使伊萬諾維奇最終選擇逃避自由而不是選擇積極自由。在小說中,權(quán)威主義和機械趨同這兩種機制,在伊萬諾維奇逃避自由的選擇及其自我建構(gòu)失敗中,分別扮演了不同的角色,而破壞欲這種機制的缺失也進一步印證了他對消極自由的選擇。
1.權(quán)威主義的體現(xiàn)
伊萬諾維奇對于自由的逃避首先通過權(quán)威主義機制得以體現(xiàn)。權(quán)威主義指的是個體放棄自我獨立的傾向,尋求新的“繼發(fā)紐帶”來代替已失去的始發(fā)紐帶。簡而言之,這種機制更明確的形式在于渴望臣服或主宰,即一種受虐一施虐沖動。權(quán)威可以分為外在權(quán)威(人或組織)和內(nèi)在權(quán)威(責任、良心或超我)。在《云·城堡·湖》中,旅行團的其他成員實際上充當了一種外在權(quán)威,不斷對伊萬諾維奇施加壓迫與虐待。而伊萬諾維奇的受虐沖動也非常明顯。弗洛姆指出,這類人極度依賴自身之外的權(quán)力、他人、機構(gòu)組織或自然,臣服于事實上或假想的這些外在力量的命令。因此,伊萬諾維奇因而最初在面對旅行的未知與焦慮時,選擇旅行團作為他的外在權(quán)威。而旅行團的成員從最開始嘲笑他,到對他提出居心回測的要求,再到扔掉他喜歡的食物,甚至逼他吃下煙頭,他們的施虐行為隨著時間推移逐漸加劇。而無論旅行團對伊萬諾維奇做了什么,他都默默接受,沉默地臣服于他自己選擇的外在權(quán)威。對伊萬諾維奇來說,接受這些比獨自面對焦慮與不安要容易得多,因為他的受虐傾向正來源于他對孤獨的恐懼。
然而,臣服并非避免孤獨和焦慮的唯一方式。隨著旅程的推進,伊萬諾維奇意識到盡管旅行團作為外在權(quán)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他的焦慮與不安,但這種外在權(quán)威伴隨著壓迫,并且無法完全消除他的不安與孤獨。于是他轉(zhuǎn)而尋求新的紐帶。在本篇小說中,這個新紐帶就是自然。因為自然這種外在依賴是唯一一種良性的、不以無休止的沖突而告終的方式。伊萬諾維奇在意識到此次旅行的“荒唐和恐怖”后,竭力“想說服自己一切還算不錯吧,所以他就盡可能地欣賞沿路飛過的景色”。誠然,窗外的景色與火車上的壓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也為伊萬諾維奇最終選擇留在自然中埋下了伏筆。在伊萬諾維奇眼里,自然的一切景色都是那么的“親切善良,盡善盡美”,從長滿青草的斜坡,坡上盛開的鮮花融成一條條彩帶,到車窗外上千棵山毛櫸樹在陽光中旋轉(zhuǎn),再到滿是茂密冷杉樹的綠色之路,每一處風景仿佛都在訴說著美好,令他心馳神往。所以當伊萬諾維奇看到純凈碧藍的湖、大片的云彩以及黑色的古堡后,他覺得自己找到了可以真正依賴的外在權(quán)威。他認為這片天地可以帶給他安全感,讓他不再感到孤獨。然而,從弗洛姆的角度來看,這仍然只是始發(fā)紐帶的替代,仍然代表著伊萬諾維奇對自由的逃避。因為真正的積極自由是通過愛與勞動實現(xiàn)的,而伊萬諾維奇對美景的向往僅僅反映了他對理想生活的渴望,這種渴望并未轉(zhuǎn)化為實際行動或內(nèi)在滿足,他并未與他人和世界建立起真正的聯(lián)系,也沒有表現(xiàn)出創(chuàng)造性行為。所以,云、城堡、湖這片天地只是伊萬諾維奇逃避自由、消解自我的象征性空間,而非實現(xiàn)積極自由的救贖之地。
2.機械趨同的體現(xiàn)
另一個重要的逃避機制是機械趨同。根據(jù)弗洛姆的理論,這種逃避機制是現(xiàn)代社會中大多數(shù)人所采取的方式。即個人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按文化模式提供的人格把自己完全塑造成那類人,于是他變得同其他人一樣,這正是其他人對他的期望。這種機制在伊萬諾維奇身上也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整個旅行是由旅游局派來的領隊組織的,起初,伊萬諾維奇還有著自我意識。為了對抗焦慮與孤獨,他計劃在火車上閱讀一本詩集,此時的他可能還試圖通過保持自我意識的行為來緩解內(nèi)心的不安。但他被要求放下書,與大家交談。伊萬諾維奇不會唱歌,甚至在合唱開始時連德語的歌詞也念不清楚,后來被要求獨唱一分鐘時,他也就不得不唱了。通過合唱事件可以看出,旅行團的趨同意識非常強烈,它不僅壓迫個體的獨立性,還要求所有成員遵循集體行為。任何不同的行為都會遭到嘲笑甚至壓迫。作為一個俄羅斯人,伊萬諾維奇帶來了自己愛吃的黃瓜,但這在其他人看來是非常可笑的。在這個旅行團中,每個人吃的食物甚至都必須相同。旅行團作為外在權(quán)威,以集體的名義,無論是要求伊萬諾維奇停正閱讀,還是強制其參與合唱,這種權(quán)力的壓制都讓他無從反抗。伊萬諾維奇的行為也逐漸從最初想要保有自我意識轉(zhuǎn)向?qū)w規(guī)則的順從,他不再試圖保持個性,而是選擇順從集體,從而避免因被排斥和嘲笑而產(chǎn)生更深的焦慮與孤獨感。因為對他來說,僅僅是踏上這段陌生的旅程便足以讓他感到深深的不安與孤獨。
隨后,無論是被惡意對待,還是在“配對游戲”中被認定為失敗者,被逼著吃下煙頭,伊萬諾維奇已然變成了弗洛姆所描述的那種人—一類只會順從他人的思想和行為的人。盡管他知道旅行團成員的行為是惡意的,但是他依然默默忍受,沒有拒絕或反抗。因為此時的他,只能通過機械趨同這種機制來減輕焦慮與不安感。伊萬諾維奇沒有意識到,這種方式只能讓他在集體中找到一種虛假的安全感,這種安全感是需要他放棄自我,以犧牲個人自由為代價的。所以,當伊萬諾維奇表示想要留在云、城堡、湖這個地方時,這一想法不出所料地遭到了旅行團的集體拒絕。在被強行帶走后,他甚至遭遇了長時間的毆打和暴力虐待。伊萬諾維奇的一再順從最終使他陷入了逃避和自我迷失的深淵。
3.破壞欲的缺失
弗洛姆在討論逃避自由機制時提出,破壞欲是個體在面對自由帶來的孤獨和焦慮時可能采取的一種極端應對方式,個體通過摧毀外部世界來消解自身的無力感,從而避免自由帶來的不確定性。破壞欲通常與施虐傾向連在一起。更確切地說,施虐者通常想要主宰其目標,如果目標消失,他便會感到痛苦。細讀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機制在旅行團其他成員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旅行團成員的行為從最初的嘲笑和言語羞辱,再到強迫伊萬諾維奇吃煙頭、扔掉食物,最終演變?yōu)楸┝颍麄兊钠茐挠谝徊讲郊觿 O啾戎拢茐挠⑽丛谝寥f諾維奇身上得到體現(xiàn),而這也恰恰證明了他對自由的逃避。
在小說的一開始,納博科夫就對主人公伊萬諾維奇進行了性格和外貌描寫,他是一個“謙遜溫和的單身漢,辦事很有效率”“他的頭發(fā)總是修剪得整整齊齊,目光親切睿智”。伊萬諾維奇的性格無論是天生如此,還是流亡者的身份讓他通常選擇隱忍和逃避,我們都可以看出他更傾向于逃避而非對抗。其次,無論是在火車上閱讀詩集,還是沉醉于沿途的美景以及對云、城堡、湖之地的追求,都能看出伊萬諾維奇是一個對美好充滿向往的人。面對景色時,“他見多識廣的眼晴依然沒放過應該注意的事物”。這些都體現(xiàn)了伊萬諾維奇始終懷揣著對美好的渴望,他更傾向于通過幻想來逃避現(xiàn)實,而非通過破壞來宣泄情緒。因此在旅行過程中,即使伊萬諾維奇飽受孤獨和焦慮的困擾,他也沒有選擇破壞欲這種機制來消解孤獨。無論他遭受了旅行團成員怎樣的對待,他也并未表現(xiàn)出任何具有攻擊性的反應,而是始終保持沉默,默默接受這些不公正的待遇。伊萬諾維奇始終消極地依賴于外在權(quán)威,并通過機械地趨同來減少自己的不安感。所以,當他最終在面對自己理想中的云、城堡、湖時,他依然想通過依附于這片天地來獲得安全感和確定性,而非真正地去與人和世界建立聯(lián)系來爭取自由。伊萬諾維奇僅僅將這一美景視為一種幻想中的避難所,繼續(xù)沉浸于他逃避自由的機制中。
三、納博科夫的啟示
伊萬諾維奇在選擇真正自由和自我救贖的道路上失敗了,但納博科夫或許希望通過伊萬諾維奇的失敗表達更多的思考。伊萬諾維奇對自由的逃避不僅是他自身心理機制的體現(xiàn),也與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密切相關。《云·城堡·湖》這篇小說創(chuàng)作于1937年,背景設定在柏林,彼時正值希特勒統(tǒng)治時期,納粹主義盛行,社會中彌漫著對個人自由的壓制與恐懼。從這個角度來看,伊萬諾維奇所經(jīng)歷的壓迫不僅僅是個人遭遇,而是整個時代環(huán)境的縮影。火車上的旅行團或許就是希特勒及其支持者的象征,他們實施獨裁統(tǒng)治,通過各種方式控制民眾,要求每個人服從統(tǒng)一的規(guī)則并壓制個體差異。在弗洛姆看來,納粹主義迎合了這些人的破壞欲,因而旅行團的成員表現(xiàn)出極大的施虐傾向。當時的許多民眾,尤其是像伊萬諾維奇這樣的流亡邊緣人,只能被迫屈服于權(quán)威,通過消極的方式來對抗孤獨。
此外,伊萬諾維奇對于云、城堡、湖的向往實際上是一種對烏托邦的幻想。他試圖在現(xiàn)實世界的壓迫下找到一個避難所,而非真正爭取自由。他的失敗并非因為他無法實現(xiàn)夢想,而是因為他的夢想本身就是一種逃避。小說通過這個悲劇性的故事試圖提醒讀者,真正的自由并非依賴于外部世界,而是需要采取主動行動,通過愛與勞動去與人和世界建立聯(lián)系,從而構(gòu)建真正的自我。
四、結(jié)語
《云·城堡·湖》作為納博科夫著名的短篇小說,有著極其深遠的意義。本文運用弗洛姆的自由理論分析了伊萬諾維奇逃避自由的選擇以及三種逃避機制在他身上的表現(xiàn)。首先,伊萬諾維奇渴望與旅行團這個外在權(quán)威建立紐帶來對抗焦慮與孤獨。但壓迫讓他難以忍受,因而他轉(zhuǎn)向依賴自然。然而,旅行團和自然都只是始發(fā)紐帶的替代,它們都不是通往真正自由的道路。其次,伊萬諾維奇的沉默和順從體現(xiàn)了他的機械趨同機制,他選擇以這種方式來消除內(nèi)心的不安感與對外界的不確定性。最后,破壞欲的缺失進一步證明了伊萬諾維奇對于消極自由的選擇。他沒有試圖反抗壓迫,而是將自由寄托于一個幻想的云、城堡、湖之地。這些機制共同導致了伊萬諾維奇自我救贖的失敗,使他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停滯不前。小說因而也向讀者提出了一個深刻的問題:面對自由,我們是否有勇氣真正去爭取,而非逃避?
參考文獻
[1] 王雪.論納博科夫《云·堡·湖》中的人類社會困境書寫Ⅲ].長江小說鑒賞,2024(8).
[2] 李佳靜.新批評理論下《云、城堡、湖》的張力解讀]今古文創(chuàng),2024(26).
[3] 許婕,李春霖.論弗洛姆的逃避自由思想Ⅲ}.哈爾濱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3(5).
(特約編輯 紀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