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特·本尼特小說《消失的另一半》的創傷書寫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7-0059-04

布里特·本尼特是一位備受贊譽的美國女性作家，她的作品以對種族、身份和社會期待的深刻探尋而聞名。她1990年出生于加州，畢業于斯坦福大學，獲英語專業學位，后又在密歇根大學取得小說藝術碩士學位，并獲得霍普伍德寫作獎。

《消失的另一半》是本尼特的第二部作品，一經出版便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首，并在榜單上保持了一年多時間。該小說還成功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與女性小說獎，被眾多權威出版物評為2020年最佳書籍之一，彰顯其非凡的文學價值與廣泛影響力。這部小說以細致入微的筆觸與獨特的敘事方式，描繪了美國南方一個黑人小鎮的淺膚色黑人雙胞胎姐妹及其后代在種族主義歧視和偏見下遭受的身心創傷，以及她們為逃避創傷所作出的選擇。創傷性事件貫穿小說，給主要黑人女性角色帶來了無以復加的身體傷害和心理折磨。

“創傷”一詞源于古希臘語，既指外力造成的身體創傷，也指心理創傷。創傷理論已成為當代文學批評理論的重要分支，從心理學、精神分析領域延伸到歷史學、社會學、文學研究等領域。弗洛伊德和榮格的創傷理論為創傷研究提供了堅實基礎，創傷研究也從心理學層面轉向了對創傷文化和倫理內涵的關注。美國著名創傷學者凱茜·卡魯斯（CathyCaruth）在《不被承認的經驗：創傷、敘事與歷史》一書中對創傷進行了定義，即創傷是一種突發性、災難性、不可避免的事件，人們對這一事件的反應通常是延遲的，并以無法控制的幻覺或其他侵入性方式出現[。繼卡魯斯之后，朱迪斯·赫爾曼（JudithHerman）被認為是最重要的創傷理論家之一，對當代創傷理論研究作出了巨大貢獻。赫爾曼在2001年出版的《創傷與復原》一書中，主要論述了創傷的復雜性所導致的精神障礙，指出童年遭受的性創傷和受害者遭受的歧視比他們所經歷的其他傷害都要嚴重。

本文立足于小說的主要黑人女性角色的創傷研究，運用創傷理論分析她們在美國種族主義制度下遭受的家庭創傷、性別創傷以及種族創傷，通過分析人物創傷，揭示美國黑人女性以及整個黑人群體的生存困境，引發人們對種族平等、社會公正等問題的反思。

一、家庭創傷

家庭是愛與關懷的紐帶與載體，家庭環境對孩子的成長至關重要。父母身份的缺失和親人的離棄都會給家庭成員帶來極大的創傷。在《消失的另一半》中，雙胞胎姐妹德西蕾和史黛拉及史黛拉的女兒肯尼迪都不同程度地經歷了難以言喻的家庭創傷。

1.父親之死帶來的童年創傷

弗洛伊德認為，環境因素是創傷產生的重要因素之一，如遭遇遺棄、面對死亡、經歷失望以及角色錯位等[2。小說中，白人借口雙胞胎姐妹的父親萊昂搶占了他們的生意，闖進家中對萊昂大打出手，“那些白人狠狠地把他踩在腳下，踩斷了他的每根手指和關節，又連開四槍”[3]。德西蕾與史黛拉躲在壁櫥中，絕望地看著父親被白人殘忍地毆打并拖出門外，這一血腥場面給雙胞胎姐妹幼小的心靈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害。在當時的場景中，她們因無力保護父親而感到極度愧疚，同時意識到自己的內在靈魂仿佛已被白人加害者所掌控，這給雙胞胎姐妹的內心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創傷。尤其是對于史黛拉而言，直面父親遭受白人霸凌的場景，這一童年創傷記憶如鬼魅般揮之不去，即便多年過去，創傷仍無法愈合，給她的個人生活帶來極大困擾。

在成年后的時光里，史黛拉一直遭受著“過度警覺”4與“記憶侵擾”等創傷后應激障礙癥狀的影響。她長期處于高度警覺的狀態，時常會在身邊準備一個棒球棍，哪怕是一個微弱的腳步聲或門鈴聲，都會讓史黛拉想起曾經霸凌父親的白人，從而覺得自己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脅，進而用棒球棍保護自己。此外，童年的創傷記憶以噩夢的形式不斷閃現于她的記憶中，“她的噩夢永遠是同一件事，白人抓著她的腳踝，把驚叫的她拖下床”[3]。即使是丈夫撫摸她時，她也會不由自主地將其幻想為霸凌父親的白人，其逼真程度甚至讓史黛拉聞到了“他”的汗味，看到了“他”背上的斑點。由此可見，童年時目睹父親被白人毆打的場景給雙胞胎姐妹留下了不可治愈的心理傷疤，她們無處訴說自己的恐懼與傷痛，只能默默忍受。

2.母愛缺失之痛

父親離世后，母親未能給予雙胞胎姐妹足夠的關愛，這也是雙胞胎姐妹成長歷程中又一無法磨滅的心理創傷。作為生活在美國社會中的傳統黑人母親，阿黛爾只能將大量時間投入工作以換取微薄收入養活家庭，從而忽略了對年幼雙胞胎的照顧與關愛。阿黛爾還漠視了史黛拉希望繼續上學的合理要求，堅持讓女兒們中途輟學，磨滅了史黛拉年幼時希望成為教師的夢想。這不僅給史黛拉帶來巨大的心理傷害，其創傷也影響了她的成年生活，“高中輟學的經歷一直讓她抬不起頭。每當別人說出一個她不懂的術語，她都會覺得自己很笨”[3。母親讓史黛拉輟學的決定給她造成了極大的自卑感，這種自卑感促使她以自強的方式表現出來，遇到任何困難都不愿尋求他人幫助，以免被周圍人看不起。母愛的缺失讓史黛拉缺乏家庭歸屬感，家庭這一情感紐帶的斷裂是她后來選擇“成為白人”的重要原因。此外，阿黛爾“嚴厲即是愛”的傳統教育模式以及關愛的缺失也讓德西蕾對家庭產生了疏離感。阿黛爾曾極力反對她們與膚色更深的黑人交往，為反抗母親，德西蕾在逃離馬拉德小鎮后，與比她膚色更黑的黑人結婚。她腦海中時常浮現母親責備她的場景，因此沒有勇氣給母親寫信告知結婚的消息，母親在她人生重要時刻的缺席給德西蕾帶來了無法言說的心靈傷害。

母愛缺失所造成的心理創傷不僅體現在雙胞胎姐妹身上，史黛拉的女兒肯尼迪也同樣承受著母愛缺失之苦。史黛拉與一位白人丈夫結婚后，肯尼迪出生在這個美國中產階級家庭。在肯尼迪的記憶里，母親史黛拉總是忙于自己的事情，幾乎沒有時間陪伴她。肯尼迪會做出吸引母親注意的舉動，但母親一次次的忽視給肯尼迪幼小的心靈帶來了巨大的傷害。母親在她成長道路上的冷漠與忽視，深深印刻在肯尼迪的腦海中。即使多年以后，肯尼迪拿起母親的照片，透過照片，她仿佛看到那個祈求得到母親關注的自己，“她看到自己作為一個小女孩，渴望、糾纏、爬來爬去，只為了靠近一個距她于千里之外的媽媽，一個她從未真正了解的媽媽”[3]

缺失母愛的心理創傷影響了肯尼迪職業道路的選擇。為了反抗母親的冷漠，肯尼迪展現出野性的一面，輟學并走上了成為演員的道路。肯尼迪選擇當演員，其實是她在自我探尋創傷療愈之路。只有追尋自己的演員夢，肯尼迪才能做回自我，渴望被關注的內心在這一刻也得到滿足。在舞臺的聚光燈下，觀眾的關注與掌聲填補了兒時因母親疏于照顧而留下的內心空洞。

由此可見，無論是阿黛爾對雙胞胎姐妹，還是史黛拉對肯尼迪，她們都沒有盡到母親應盡的責任，兩代母親的情感忽視給她們的女兒帶來了無法彌合的心理創傷，這一創傷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她們人生道路的選擇。

二、性別創傷

《消失的另一半》還描繪了20世紀中后期非裔美國女性在美國男權社會下所遭受的身體與心理的雙重創傷。美國社會的性別歧視是一個長期存在的問題，20世紀中葉的美國普遍存在性別不平等與歧視現象。小說中的雙胞胎姐妹德西蕾與史黛拉因性別遭受了嚴重的身體與心理創傷。

1.性別不平等下的家庭暴力

在德西蕾經歷了與妹妹史黛拉分離的悲傷后，她選擇來到華盛頓。在這里，她遇到了黑人檢察官山姆并與他結婚。一開始與山姆度過的甜蜜時光讓德西蕾錯誤地認為找到了一個真正愛她的人，但一次又一次的家庭暴力將德西蕾從甜蜜的幻想中拉回現實。山姆無情地毆打德西蕾，“把她的臉撞到門上，拽著她的頭發，把她拖過浴室地板，用手背扇她的嘴，手上留下口紅和血跡”[3]。面對丈夫毫無顧忌的暴行，德西蕾毫無辦法，只能選擇容忍。身為“叛逆者”，她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在反抗母親、逃離家庭并與妹妹分離后，她失去了與家庭的聯系紐帶，無人為她撫平身體的傷疤，無人傾聽她內心的痛苦；身為非裔女性，她也無法向社會求助。作為美國社會的他者，在隱形的性別不平等觀念下，美國并未為女性提供專門的制度保障她們遭受家暴后的人身安全，這也是山姆毫無顧忌地毆打德西蕾的原因之一。他充分利用性別優勢，肆意毆打德西蕾。在又一次的爭吵中，山姆抓住她的脖子，用槍指著她。為逃離丈夫帶來的持續不斷的身體創傷，保護自己的人身安全，德西蕾只好帶著女兒返回馬拉德小鎮，并在酒吧找到了一份工作。家暴后身體留下的傷疤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得以愈合，但家暴帶來的心理創傷卻始終無法抹去。厄爾利被山姆雇來尋回德西蕾，當他在酒吧松開德西蕾的圍巾并看到她的傷疤后，德西蕾情緒異常激動，“她覺得自己仿佛被掀起了裙子，裸露在人前。她一把推開他，他吃了一驚，差點摔倒”[3]。家暴后的心理創傷始終橫亙在德西蕾心中，這是她希望塵封在心底的秘密，一旦這層“遮羞布”被人扯下，丈夫家暴的場景便會在德西蕾的記憶中涌現，使她不斷遭受折磨，一直生活在恐懼中。

2.性侵之傷的折磨與傳統性別角色的約束

生活在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交織的美國社會，身為淺膚色黑人女性的史黛拉也承受著難以言表的由性別帶來的身體與精神創傷。被迫輟學后，母親安排她在一個名叫杜邦的富裕白人家庭做清潔工。杜邦先生看似憨厚老實，實則內心邪惡且不道德。在杜邦家工作期間，史黛拉不僅要專注打掃房間，還要時刻避開杜邦先生，他曾多次對年幼的史黛拉實施性侵犯。史黛拉無力抵抗，只能無助地忍受杜邦的侵犯。這一經歷讓杜邦先生的陰影在史黛拉腦海中揮之不去，讓她一直生活在恐懼中，“她整天提心吊膽，怕他偷偷出現在她身后，這擔心也毀了他沒出現的日子”[3]。這一性別創傷的根源在于美國以男性為主導的法律制度。赫爾曼指出，西方司法制度是設計來保護男性，以對抗比男性強大的國家公權力；而不是用來保護女性，以對抗比她們強勢的男性權威[4]。由此可見，史黛拉生活在一個對女性極不友好的社會，遭受如此嚴重的身心創傷，卻沒有任何保護女性權利的司法制度。這種制度讓男性，尤其是美國社會的白人男性有恃無恐，肆意侵害女性權利，給女性留下無法治愈的身心創傷。

史黛拉不僅承受著白人侵犯帶來的身心創傷，還受到丈夫布萊克傳統性別觀念的束縛。與姐姐來到新奧爾良后，史黛拉找到一份秘書工作并嫁給了白人老板布萊克。盡管婚后布萊克對她關心體貼，但他深受美國傳統性別觀念的影響，將女性置于男性的從屬地位，認為女性應該以家庭為中心。因此，每當史黛拉提出繼續讀書的愿望或忙于工作時，布萊克總會打擊她，讓她得不到親人的支持，從而造成心理上的傷害。布萊克的觀念深刻反映出當時美國社會對女性地位的歧視與偏見，這種傳統性別觀念不僅束縛了史黛拉，也阻礙了更多有理想抱負的美國女性進人社會各界，維護了男性主導的美國社會穩定。這種做法導致的性別歧視與偏見讓史黛拉和無數美國女性陷入孤立，阻礙了女性的發展空間，給她們帶來巨大的心理創傷。

三、種族創傷

《消失的另一半》中，非裔美國女性承受著多重創傷的重壓。她們不僅深陷家庭與性別的困境，更在美國種族主義制度與根深蒂固的“白人至上”觀念的壓迫下，不可避免地遭受著種族創傷的戕害。這種基于種族身份的創傷，已成為非裔女性群體面臨的最為深重、最為根本的創傷，其影響之深遠，遠超其他形式的傷害。

史黛拉是種族創傷的最大受害者。她出生在崇尚淺膚色的馬拉德小鎮，這里的居民憑借淺膚色而傲慢地認為自己比深黑膚色的同胞更優越。但殘酷的現實撕開了馬拉德小鎮虛偽的面紗。不管他們膚色如何，在白人眼中，他們與深黑膚色同胞無異。白人仍可隨意進入史黛拉家中迫害她的父親，仍可趁著工作之便侵害史黛拉，他們仍被白人主導的美國社會視為最邊緣的群體，飽受種族主義的歧視與偏見。這些因種族造成的痛苦經歷不僅給史黛拉帶來極大的身心創傷，還讓她產生了種族自卑感。為了逃離白人社會的迫害，史黛拉不得不利用膚色之便將自己偽裝成白人。因為她知道在這個種族歧視嚴重的國家，只有偽裝成白人，才能享受正常人應有的權利。即使成功偽裝并與白人丈夫結婚后，史黛拉仍舊遭受著種族創傷。此時，她頭腦中交織著兩種矛盾的意識，這一意識被杜波伊斯稱為“雙重意識”。他指出，雙重意識使一個人總感到自己的存在是雙重的—既是一個美國人，又是一個黑人[5。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偽裝成白人的史黛拉深陷身份危機的心理困境，她既為自己背叛黑人種族而承受著巨大的心理負擔，又不愿放棄來之不易的白人身份。面對這種心理創傷，史黛拉要么保持沉默，閉口不談自己的過去；要么對別人撒謊，謊稱親人都已去世。種種行為都表明史黛拉深陷種族創傷而無法自拔。這一被迫背叛種族、選擇成為白人的創傷根源，恰恰來自美國長久以來的種族主義制度與根深蒂固的“白人至上”觀念。

四、結語

在《消失的另一半》這部小說中，作者以小見大，生動刻畫了非裔女性在美國遭受的家庭、性別和種族創傷，揭示了美國非裔女性生存的艱難處境，呼呼美國社會對非裔女性群體的切實關注。

參考文獻

[1] CaruthC.Unclaimed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andHistory[M].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Press，1996.

[2]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高覺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

[3] 本尼特.消失的另一半[M].程璽，譯.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1.

[4] 赫爾曼.創傷與復原[M].施宏達，陳文琪，譯.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15.

[5] 杜波伊斯.黑人的靈魂[M].維群，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責任編輯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