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7-0041-04
20世紀40年代,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終結與冷戰序幕的拉開,全球陷入前所未有的精神震蕩。戰爭摧毀了傳統價值體系,原子彈的蘑菇云與鐵幕的陰影使人類陷入對存在本質的深層叩問。在這一背景下,西方世界的存在主義思潮如野火般蔓延,薩特“存在先于本質”的宣言與加繆對“荒誕”這一概念的詮釋,成為一代人對抗虛無的精神武器。東方與西方在戰后的廢墟上呈現出鏡像般的精神圖景:日本在廣島長崎的核爆創傷中,目睹了物質與信仰的雙重崩塌;美國則在麥卡錫主義的政治高壓下,經歷個體自由與社會規訓的激烈撕扯。文學作為社會意識的重要載體,精準捕捉到這種集體性的存在困境,《金閣寺》與《麥田里的守望者》恰似從太平洋兩岸升起的兩團火焰,以文學鏡像的視角折射出戰后人類共通的精神危機與差異化的文化應答。
《金閣寺》是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取材于真實事件京都鹿苑寺縱火案而創作的小說,主人公溝口從偏僻的寺院來到位于京都的金閣寺,個人的生理缺陷口吃使得他無法與外界順利交流,內心世界逐漸走向極端,最終將金閣寺付之一炬。作品展現出造成現代社會中個體身體欲望壓抑的意識形態力量,成為戰后文學探索自我身份認同的一條重要路徑。而《麥田里的守望者》則是美國作家杰羅姆·大衛·塞林格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故事情節簡單,文風簡約。塞林格以16歲叛逆少年霍爾頓·考爾菲德逃離學校后在紐約游蕩的三天作為故事主線,并借鑒意識流的寫作方法,充分探索了一個十幾歲少年的內心世界,成功表現出一個男孩從兒童向成年人的過渡,揭示出二戰后美國青少年孤寂、彷徨和痛苦的內心世界。三島由紀夫與塞林格,雖然植根于完全不同的文化土壤,但他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青年群體的精神世界。《金閣寺》中的溝口與《麥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爾頓,既是特定歷史時空的產物,更是超越地域的存在主義符號。前者在京都古剎的鎏金光影中掙扎于美與毀滅的悖論,后者在紐約的鋼鐵森林里堅守童真與成人的邊界。兩部作品通過極具張力的敘事,將戰后個體的異化、焦慮與反抗轉化為美學實踐,形成東西方文明對話的獨特文本。然而,現有研究多局限于單一文化語境下的闡釋:日本學界多聚焦三島美學與佛教哲學的互文,剖析金閣寺焚毀背后的“物哀”傳統與禪宗頓悟;西方批評界則著力挖掘霍爾頓形象的存在主義基因,將其置于美國戰后青少年亞文化譜系中考察。這種研究分野雖深化了文本的本土性解讀,卻遮蔽了跨文化對話的可能一一當金閣寺的烈焰映照麥田的迷霧,兩種文明對存在困境的回應恰構成互補的認知圖譜,亟待系統性的比較研究予以揭示。
本文以存在主義哲學為經,文化符號學為緯,構建出跨文化的闡釋框架。薩特關于“他者凝視”的理論與加繆的“荒誕反抗”,為解析兩位主人公的異化體驗提供了哲學支點;本居宣長“物哀”美學中的“滅即不滅”思想,則成為解碼溝口火燒金閣寺行為的關鍵密鑰;洛特曼的符號圈理論進一步架設橋梁,金閣寺作為吞噬主體的完美符號,與紅色獵帽象征的抵抗圖騰,在各自文化符號系統中形成鏡像式對話。這種多維理論視角的介入,不僅突破傳統比較研究的二元對立模式,更能凸顯文學文本如何在特定文化符碼中重構存在主義命題。通過剖析兩部杰作的存在困境書寫,可以揭示戰后精神危機中東西方文明的應答差異與深層共鳴。溝口的毀滅式救贖與霍爾頓的懸置抵抗,既展現佛教無常觀與存在主義自由觀的哲學分野,又共享著對抗虛無的精神內核。這種比較研究為理解全球化時代的生存焦慮提供了歷史參照,也為文學介人人類精神困境的路徑探索開啟新的可能。
一、存在困境的鏡像呈現
在戰后存在主義思潮的籠罩下,兩部作品通過主人公的病態認知構建起精神異化的雙重鏡像。《金閣寺》中溝口的認知異化呈現為“美與毀滅”的辯證困境:生理缺陷口吃作為原初創傷,催生出對絕對美一金閣寺的變態執念。這種執念在認知層面形成詭異的二律背反一一金閣寺既是超越性的救贖符號,又是壓迫性的存在枷鎖。三島由紀夫通過“金閣幻象”的認知變形,展現了物象崇拜如何異化為精神癌變的過程:從審美移情(將金閣寺人格化為對話對象)到價值僭越(以毀滅實現永恒占有),最終在“物我同焚”的暴力儀式中完成對存在困境的病態突圍。
相較而言,《麥田里的守望者》中霍爾頓的認知異化則體現為“童真與偽善”的現代性焦慮。塞林格以“紅色獵帽”這一認知裝置構建起雙重隱喻:既是抵御成人世界的精神盔甲—一想當個麥田里的守望者,又是自我放逐的身份標識 一這頂帽子屬于某個不存在的人。其認知體系中偽善的反復指認,實則是存在主義“他人即地獄”
命題的俚語轉譯。主人公在紐約街頭的認知漫游,本質上是對社會符號系統的解構實驗——博物館的永恒性、旋轉木馬的循環性、中央車站的流動性,共同構成現代生存的荒誕圖景。
在敘事策略層面,兩部杰作分別以對東方循環時間觀與西方線性時間觀的顛覆性書寫,構建起存在困境的時空隱喻。《金閣寺》采用三重時空折疊:戰前(1937—1944)的審美啟蒙、戰中(1945)的價值崩塌、戰后(1950)的暴力救贖,形成宿命論的回環結構。金閣寺在時間之流中的“不變性”—歷經戰火而幸存與“可變性”—最終被焚毀,形成存在主義式的荒誕反諷,溝口的縱火行為因此成為打破時空閉環的存在主義行動。
《麥田里的守望者》則通過空間蒙太奇解構線性時間:霍爾頓三天的城市漫游被解構為37個離散場景,每個空間單元(潘西中學、埃克頓酒店、博物館、公園長椅)都成為存在困境的微觀劇場。塞林格刻意模糊時間刻度,將敘事重心轉向空間的心理投射一一第五大道的物質主義、博物館的永恒童年、旋轉木馬的循環困境,共同編織成現代青年的精神迷宮。這種時空解構策略與杰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形成互文,展現戰后“垮掉一代”的存在主義時空觀。
在終極救贖層面,兩部作品呈現出東方“物哀”美學與西方“叛逆”精神的暴力對話。溝口的縱火行為本質上是日本傳統“毀滅美學”的現代表達:通過毀滅客體來實現主客體的形而上學統一,其暴力儀式中蘊含著“菊與刀”的文化基因。金閣寺的火焰既是對戰前軍國主義美學的祛魅(軍國主義曾將金閣寺作為國家象征),也是對禪宗“空無”觀的極端實踐,在灰燼中達成殘缺者與完美者的辯證和解。
霍爾頓的語言暴力則構成后現代解構主義的先聲:“phony”的重復咒罵是對“美國夢”話語體系的戲仿解構,俚語的狂歡則顛覆了美國中產階級的語言規范。這種詞語暴動與凱魯亞克的自發式寫作、金斯堡的嚎叫派詩歌形成精神共振,共同構建起對抗“沉默的大多數”的話語策略。最終在旋轉木馬的雨中場景,語言暴力升華為詩性救贖,“我差點他媽的大哭起來”的脆弱瞬間,完成了從語言反叛到情感救贖的存在主義飛躍,
二、文化基因的深層對話
從日本古典文學《方丈記》中“河水奔流不息,然非原水”的物哀哲思所蘊含的對世間無常、繁華易逝的感慨,到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里“美即毀滅”的終極悖論,日本文學對存在本質的叩問始終保持著獨特的文化基因,清晰地展現出東方物哀傳統在現代語境下的深刻轉型。在室町時代《方丈記》的語境中,鴨長明對無常的體悟尚帶有佛教“諸行無常”的被動接受,而三島筆下的溝口卻將這種傳統物哀美學推向存在主義的深淵。在《金閣寺》里,主人公溝口的種種行為有著深厚的禪宗思想根源,特別是臨濟宗“逢佛殺佛”的觀念在他身上有著生動體現。主人公在鏡湖臺前凝視金閣寺的經典場景,完美復現了日本傳統“幽玄”美學中的光影游戲,但其中涌動的暴力沖動已突破古典美學的邊界,當禪宗“逢佛殺佛”的觀念遭遇薩特“存在先于本質”的宣言,東方文化基因在戰后的精神廢墟上進發出驚人的現代性裂變。溝口的口吃不僅是生理缺陷,更隱喻著戰后日本在西方文明沖擊下的失語狀態,金閣寺作為古典美學的具象化存在,其鎏金飛檐承載的不僅是建筑美學,更是整個大和民族的集體記憶。當美軍占領下的日本在傳統與現代間劇烈搖擺時,金閣寺的完美姿態成為民族精神的雙重困境:既是文化認同的燈塔,又是現代化進程的桎梏。這種文化焦慮在縱火行為中達到頂點,火光照亮的不僅是金閣寺的毀滅,更是日本文化基因在核爆陰影下的自我涅槃。三島由紀夫以暴烈的美學姿態,將物哀傳統中“滅即不滅”的禪機轉化為存在主義式的自由選擇,使得千年文化基因在原子時代的廢墟上獲得新生。
塞林格在創作《麥田里的守望者》時,對克爾凱郭爾的“焦慮”理論進行了極具創造性的文學轉化。他精心塑造的霍爾頓這一形象,渾身散發著濃郁的“焦慮”氣息,恰如存在主義哲學在美國本土孵化的文化標本。霍爾頓對成人世界的虛偽庸俗感到極度厭惡,對未來充滿迷茫與困惑,這些情緒無一不是存在主義中“焦慮”概念的具體體現。同時,霍爾頓與“垮掉的一代”在精神層面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在那個特定的時代背景下,美國社會經歷了二戰后的巨大變革,青年一代在物質繁榮的表象下,內心卻充滿了空虛與迷茫。霍爾頓的種種行為和思想,正是存在主義在美國獨特文化語境下的本土化實踐,生動展現出美國戰后青年群體復雜而又真實的精神狀態,他們在傳統價值觀與新的社會現實之間徘徊、掙扎,努力尋找著屬于自己的精神坐標。
二戰后,日本處于原子彈陰影的籠罩之下,整個國家和民族遭受了巨大的創傷。在《金閣寺》中,金閣寺的焚毀這一情節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它不僅僅是一座建筑的毀滅,更代表著日本民族在戰后對自身文化和民族身份的深刻反思與重塑。金閣寺作為日本傳統文化的重要象征,其毀滅象征著日本在戰后試圖打破舊有束縛,重構民族身份的強烈訴求。而在冷戰的大背景下,霍爾頓的“麥田守望”則反映出個體層面的存在危機。他對童真的堅守與守護,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對當時社會現實的一種逃避,也是對個體自由的執著追求。在戰后美國社會集體規訓的大環境下,個體面臨著諸多壓力與困境,霍爾頓的行為體現了個體在這種環境下的掙扎與反抗,他試圖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構建一片凈土,以對抗外界的紛擾與無奈。
三、突圍路徑的比較闡釋
三島由紀夫秉持“毀滅美學”,他認為通過消滅客體能夠實現主客合一的境界。在《金閣寺》中,主人公溝口內心極度渴望融入金閣寺所代表的絕對之美,但口吃的生理缺陷以及現實的種種挫折,讓他深感自身與這份美的巨大差距。在他的認知里,只有將金閣寺焚毀,才能打破主客體之間的界限,實現自我與美的深度融合。這種毀滅并非簡單的破壞,而是一種在毀滅中尋求超越現實、抵達永恒境界的嘗試,是對存在困境的一種極端回應。
與之相對,塞林格采取“懸置策略”,借助語言游戲來延緩意義的崩塌。《麥田里的守望者》的主人公霍爾頓,身處充滿虛偽和庸俗的成人世界,他不斷運用批判和言說的方式,對周圍的一切進行質疑。他頻繁使用“phony”來形容成人世界的種種現象,通過這種語言上的反抗,試圖在荒誕的現實中保持自我的獨立性,尋找生活的意義。他明白完全擺脫這個世界是不現實的,于是選擇在語言的層面上構建自己的精神堡壘,延緩荒誕對自我存在的侵蝕。
在《金閣寺》里,日式的“剎那永恒”體現得淋漓盡致。溝口在將金閣寺付之一炬后,那一瞬間他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解脫。這種解脫并非來自物質的滿足或世俗的成功,而是源于內心深處對存在困境的超越,從東方哲學的角度來看,瞬間與永恒并非完全對立,在這一瞬間的毀滅與解脫中,蘊含著對永恒的一種體悟,金閣寺的灰燼成為他領悟禪意、實現自我救贖的媒介,使他產生了好好活下去的希望。
反觀《麥田里的守望者》,霍爾頓在旋轉木馬前的感悟展現出美式“荒誕抵抗”。旋轉木馬這一意象,象征著純真與美好。盡管霍爾頓身處荒誕的成人世界,周圍充滿虛偽和壓抑,但當他看到旋轉木馬上孩子們純真的笑容時,他內心深處對純真和美好的向往被再次點燃。他選擇堅守這份向往,以一種積極的心態去抵抗荒誕,這是他在困境中尋求救贖的方式,體現了存在主義對個體價值和自由意志的堅持。
《金閣寺》中,金閣寺所代表的絕對美與成人社會的道德失范形成了鮮明的沖突。金閣寺的美是純粹的、超越世俗道德標準的,它獨立于現實世界的種種丑惡和虛偽之外。而溝口所生活的成人社會,充滿人性的弱點和道德的淪喪。這種絕對美與道德失范的對立,讓溝口陷入深深的存在困境。他既向往金閣寺的美,又無法擺脫現實社會的束縛,在兩者之間痛苦掙扎。
在《麥田里的守望者》中,個體自由與群體規訓的對崎十分突出。霍爾頓作為一個叛逆少年,在預備學校里深切感受到群體對個體的壓抑。學校所代表的群體規訓,試圖將每個學生都塑造成符合社會標準的相同模樣,而霍爾頓卻渴望追求個體自由,保持自己獨特的個性和價值觀。他與學校之間的矛盾,實際上是個體在現代社會中追求自由與被社會規范束縛之間的矛盾,這也是現代性存在困境的一種典型體現。
四、結語
《金閣寺》與《麥田里的守望者》雖誕生于不同的文化語境,但均深刻呈現出戰后人類的存在困境。在主體認知、時空結構以及暴力書寫等維度,二者既有相似之處,也存在差異,這種互文性為讀者提供了更為豐富多元的解讀視角,有助于深入洞察不同文化背景下人類精神困境的普遍性與特殊性。通過對這兩部作品的跨文化比較,我們得以窺見不同文化對存在主義的獨特闡釋,這也啟示我們在研究現代精神危機時,應充分考量文化因素的影響,突破文化界限,從多元視角剖析,從而更全面地理解人類精神世界的復雜性。同時,兩部作品均彰顯了文學在探索人類精神突圍路徑上的關鍵作用。文學作品通過塑造人物形象、構建敘事結構,為人們搭建起思考存在意義的平臺。在面臨現代性困境時,文學成為人類精神突圍的永恒實驗場,持續激發人們對自我和世界的深刻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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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