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繪畫革命
傳統架上繪畫面臨的挑戰,最早可以追溯到1839年,當時法國人路易·達蓋爾發明了世界上第一臺照相機。在這之前,尼埃普斯在家中嘗試拍出了世界上第一張照片,但這張照片的曝光時間長達八個小時,因此并未對傳統繪畫造成沖擊。達蓋爾發明的相機大幅縮短了照片的曝光時間,而且畫面異常清晰,于是歐洲的一些貴族及中產階級轉而開始用相對便宜且快速的照片代替昂貴且耗時的肖像畫。也正是這一革命性的事件,徹底改變了藝術的記錄功能,促使其開始走向更深層次的哲學、意識形態的深刻變革,保羅·德拉羅什曾呼喊的“從今天起,繪畫已死”便一語成讖了。當攝影接管了再現現實的功能,繪畫被迫創造全新的藝術空間,直至今日,人們仍在為“何為繪畫”這個命題爭論不休。攝影術的誕生讓繪畫擺脫了模仿自然的枷鎖,它解放人類,替人們完成記錄的工作,而畫家終于能走向更自由的藝術。正如隨之而起的印象派和超現實主義,當繪畫脫胎于現實而又超越現實,則詮釋了藝術的終極自由。
如今,隨著科學技術的不斷發展,AI正在快速滲透到每一個行業,包括傳統繪畫。攝影術的誕生所引發的一系列社會變革長達半個世紀才完成了模式轉換,留給了人類充足的思考和反應時間,同時也催生了新思想和新藝術。AI技術在2018年實現了新的發展與爆發,隨之興起的AI繪畫功能基于2014年提出的生成對抗網絡(GAN)奠定了不成熟的繪畫基礎,之后OpenAI助力其實現了文本到圖像的突破,甚至是后來的Midjourney引發了大眾AI創作潮流,如今Sora模型的出現則標志著仿真視頻生成能力和3D場景生成技術的重大突破。其速度進步之快,令許多藝術家措手不及,因為一名藝術家至少需要練習十年以上的時間才能夠練成的技術和審美概念,AI只需要一個代碼即可完成。2022年,杰森·艾倫使用Midjourney創作的《太空歌劇院》獲得了美國科羅拉多州博覽會藝術比賽的冠軍,作品造型準確、色調鮮明,但它的創作者并非專業畫家,而是一名游戲設計師。這也是藝術史上一個重要的轉折點,通過AI制作的圖像首次登上藝術舞臺并拉開序幕。自此,傳統繪畫再一次陷入僵局,面對AI創作的高效性、精準性和便捷性,該如何實現未來發展?AI繪畫是否會取代架上繪畫,成為未來繪畫藝術發展的主流?
二、傳統繪畫面臨的困境
AI技術極大地拓展了藝術創作的寬度和廣度,其進步速度之快,使畫家們產生了危機感。藝術創作科技化使得生產效率大大提高,在AI技術的支持下,僅需一臺計算機就可在幾秒到幾分鐘的范圍內生成一幅作品,使得創作成本被大幅度壓縮。如今,商業插畫近一半的初稿需求已經被AI取代,并且隨著訓練模型的完善,AI創作的風格逐漸多樣化。大量具有藝術家個人風格的作品被用于模型訓練,風格被簡化為可調節的參數,大量仿大師作品的AI繪畫作品流入市場,其高度相似和成本低廉的特性對藝術作品的原創性和獨特性構成了威脅。在Midjourney引擎中僅需輸入“畢加索風格”的簡單指令,即可在11秒內生成200幅符合立體主義特征的圖像,其效率是傳統創作模式的數倍之多。這種技術躍進不僅壓縮了創作周期,而且顛覆了藝術生產的成本價值。
隨著AI繪畫的快速發展,更多的問題逐漸暴露,我們可以看到它復制了很多內容,但并不確定這樣做是否合理。法國某學者曾對此提出了他的看法,即認為風格沒有版權,作品才有版權,這似乎合理化了藝術創作發生的相似性。2023年11月,中國首例AI生成圖片著作權侵權案以原告勝訴而告終,法院認為AI圖片因享有智力投入和獨創性特征而被認定為作品,這一事件直接影響了我國對于AI生成圖片著作權的裁決,推動了我國法律的完善,使得藝術市場正在逐漸經歷價值體系的重構。在AI繪畫的沖擊下,“90后”新生代藝術家們更傾向于結構最優化的完美構圖,這也是因為學習中使用的工具無意識地改變了人們的審美標準,黃金分割式構圖理念持續影響著人們的大腦。如果極致有序成為AI影響下的審美唯一范例,那么不平衡之美將在繪畫中失去話語權,就如同維納斯雕像在斷臂的一刻起就失去它所有的意義。
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提到,原真性指的是藝術品當時當地在場的獨一無二的存在。在數字時代,藝術作品可以隨時隨地無限復制、修改甚至創新,而它的靈韻卻無法再現。隨著現代科技發展越來越成熟,一些傳統手工藝面臨失傳,數字繪畫行業吸引著年輕藝術家們。借助AI生成草圖、構建畫面已成為一種普遍的創作習慣,這使得新生代藝術家們的手繪練習機會大幅減少,手繪和書寫能力也隨之明顯下滑。借助科技的手段實現藝術夢想似乎能創造更多的可能性,部分觀眾已經無法分辨部分AI創作和人類創作,由此,傳統繪畫的創作過程被消解,繪畫的真實性與直觀的感受被曲解,藝術創作成為以結果為導向的事件發生,同時也消解了藝術品的唯一性。在傳統藝術領域,一件滿意的作品往往凝聚著藝術家數周、數月、數年甚至數十年的心血,是其靈魂的映射,而在AI繪畫發展背景下,成本、時間被壓縮,同時藝術創作也成為可無限復制的代碼。AI繪畫的稀釋效應使得藝術市場不再一畫難求,傳統繪畫的藝術價值逐漸下降。當創作難度降低,生產時間縮短,而且掌握技能的人群增多時,勞動生產率必然隨之提高,傳統繪畫藝術家所付出的精力和回報將難以成正比,藝術品的價值失衡產生的創作焦慮問題也層出不窮。
AI的介入,給傳統繪畫創作帶來了一定的沖擊,同時也突破了一直以來難以逾越的思想鴻溝。AI對傳統繪畫的突破并非簡單的技術代替,而是從創作工具、審美界限到藝術思想的全方位革新。其對傳統繪畫雖產生了一定的限制和阻礙,但本質上是將藝術創作從手藝崇拜推向了認知革命的新階段。
三、AI技術支持下繪畫領域取得的突破
傳統繪畫創作所需的時間成本大大超過AI創作,這一成本的降低既提升了創作效率,也推動保守派藝術家開始思考新的前進道路。當AI能完美復刻名家大師的各類技法時,其真正的突破不在于技法本身,而是引導人類更理性地思考藝術的邊界。AI算法模型的發展開啟了人機協同模式創作,為藝術創作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同時拓寬了藝術創作的廣度。AI使得人人都可以是藝術家,它打破了技術限制,也迫使更為專業的藝術家開始思考在人機共生的環境下,什么才是藝術無可替代的本質。
2023年11月,AMD攜手永樂宮和優秀的中國AI技術伙伴生數科技公司共同開展了永樂宮壁畫創新性的AI修復和保護項目。利用AI技術和圖片處理系統對永樂宮壁畫進行數字化掃描并將缺失部分在數字化世界中補全,由算法生成的色彩紋樣,正向人們揭示數年前的故事,科技幫助人們復原了暗淡的色彩,文化遺產被數字化重生。AI繪畫精妙算法背后是一組一組機器在差異中尋找共性總結而來的數字隊列,它高度還原了困擾人類已久的古文物修復難題,讓歷史文化的瑰寶得以數字永生。盡管數字壁畫僅作為物質遺存失去了自身與環境之間的聯系,但人們仍可通過分析AI復現的形式特征和繪畫風格來了解其真正價值,可視性圖像有助于人們設想其在原始環境中的呈現,幫助人們重建對作品的感知和信息。這種復原方式既是對藝術作品的客觀尊重,亦是對修復工作中未知事件的準備,被AI重現的畫面得以對抗時間的風化,這何嘗不是文化生命的另一種延續。
在AI繪畫不斷發展的大環境下,藝術品的價值將面臨新的判定標準,藝術創作過程或許更為珍貴。草間彌生“無限的網”系列作品開始創作于1958年,每張畫幾乎只有兩種色彩和反復纏繞彎曲的線條筆觸,這些不斷重疊交錯的筆觸中是她內心的幻象與激情的交疊。為了追尋這個無限的深淵,草間彌生進行了40一50小時的不間斷繪畫,她繪制的網并不是簡單的圖案,而是映射著人類藝術知覺的創作草圖。
2016年,荷蘭某廣告公司聯合多家創意機構發起了一場藝術實驗,通過嚴格分析倫勃朗現存的作品,模擬其繪畫技法風格,創作出了《下一個倫勃朗》,不僅高度還原了畫面效果,而且為藝術與科技的有效結合提供了范例。這場實驗涉及多個領域,充分展現了現代科技下藝術與其他學科合作的優勢,體現了AI對藝術創作的有效引導,也為藝術創作帶來了新的可能。AI正在通過技術手段突破藝術媒介、創作方式和美學表達,為藝術領域帶來全新的可能,在藝術創作中大膽突破文化邊界,生成融合差異的藝術作品,也成為傳統繪畫中可借鑒的繪畫樣本。
然而,AI難以復現藝術創作中的“氣韻生動”,我們仍需保持在創作中的主體性,平衡科技與人文的價值,既利用其效率,肯定其突破人類常規認知所帶來的創新價值,又要保護好傳統藝術中人性的價值,即藝術創作的即興與意外、情感與主觀表達。AI雖然可以為傳統繪畫進行概念延伸,但藝術的本質依然是人類對美的探索與追求,始終以人為主體。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中說過,藝術的本質是“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設置入作品”。藝術脫離人的主導便失去意義,這種真理只能由人在創作中演示,故AI并不能完全代替人類創作,藝術創作永遠是以人為主體的情感表達方式。
四、AI繪畫沖擊下傳統繪畫的破局之路
在AI繪畫技術突飛猛進的時代環境下,傳統繪畫并未被完全代替,而是在與數字技術的理性對抗中實現共生。這場看似繪畫危機的革命,其實正在催生一場史無前例的繪畫藝術覺醒,傳統繪畫將成為承載人類意識本質和存在跡象的最終證明。
伯納德·貝倫森在他的書中指出,藝術繪畫的本質是激發我們對觸覺價值的意識,形體、體積、體量和質感是審美享受的主要元素。人的大腦與感官之間有著高度協調的能力,在觀看藝術品時,人會根據藝術品的性質產生不同的情緒,如愉悅、恐懼、焦慮等,這也正是繪畫想要帶給人的感受,沒有觀者對畫面產生的情感共鳴,任何藝術作品都是不完整的。傳統繪畫相較于AI創作的優勢在于其更富有人類情感且更能使觀者感同身受,這也使得繪畫走向了藝術療愈的新道路,即通過觀看或參與藝術創作進行心理治療和情緒療愈,將藝術結合心理學、醫學,對有需求的群體進行心理干預和指導治療。
傳統繪畫除了能使人增強現實感知力以外,其創作過程也是AI繪畫不可模擬的。法國光學工程師帕斯卡爾·科特對《蒙娜麗莎》進行了科技處理,即利用光線的反射對畫進行層次分離,然后對各個圖層進行重建分析,之后發現,該畫經歷了四個時期的變化:第一層為畫像底稿,其中人物的姿勢動態與如今的畫作相近;第二層為佩戴珍珠發飾的肖像畫;第三層是麗莎·格拉迪尼肖像;第四層才是我們如今看到的蒙娜麗莎肖像。這種隨著時間推移而改變的創作結構成為研究藝術家思維情感變化的通道,藝術家在不同狀態下的藝術語言在同一個創作平面中形成交流,這種情感的附著與無意識變遷卻無法在數字領域實現,與此同時,它方便藝術家快速總結前人經驗,提升學習效率,為如今的藝術創作提供了便捷。
AI繪畫從最初的作畫不成熟以及結構性錯誤常見,直至今日飛速成長,已經成為近乎完美的代名詞,這場數字文藝復興幾乎用了不到十年的時間。它將藝術創作的神圣性消解,將藝術生產從人為情感表達中剝離,促使其走向工業化生成,但它也在創造新的可能。我們應該做的,是繼續保持對藝術創作的真誠初心。AI帶來的并非傳統藝術的終結,而是替我們記住在數字效率崇拜的時代,那些顫抖的線條、渾濁的筆觸和反復修改覆蓋的畫面才是人類藝術中彌足珍貴的標識。正如《米洛斯的維納斯》并非因殘缺而失去意義,反而因殘缺成為文明存在過的永恒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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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穎,陜西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學(油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