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老案件中民事欺詐與刑事詐騙區分

欺詐的本質在于行為人通過故意提供虛假信息或隱瞞關鍵真相，以牟取不當利益。民法和刑法領域對此類行為的評價則因其立法目的的差異而各有傾向。民法側重于通過否定法律行為效力來保護受欺詐方權益和維護交易安全，而刑法著重于對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欺詐行為施加刑罰制裁，以實現預防犯罪和法益保護的自的。針對老年人的欺詐案件，準確區分民事欺詐與刑事詐騙的法律界限，對保障老年人權益和治理針對老年人的犯罪具有重要意義。

一、準確界定民事欺詐與刑事詐騙的重要性

準確界定民事欺詐與刑事詐騙的界限有利于保障老年人權益。涉老欺詐行為的治理主要遵循“預防一打擊一修復”的邏輯，欺詐行為的法律評價不能僅限于行為發生后的懲罰模式，還需要形成預防、監管和宣傳的全鏈條法治保障。因此，如何認定欺詐行為是治理針對老年人的欺詐問題的法律基礎，只有準確認定不同類型、不同程度的針對老年人的欺騙和詐騙等行為，才能有針對性地應對、治理并規范老年人消費等相關市場。

民事欺詐與刑事詐騙并非相互排斥的關系，唯有準確界定詐騙犯罪的范疇，才能妥善處理刑民交叉的欺詐案件。民刑欺詐實則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認定詐騙罪不可避免地要考察該行為在民事法律關系中的合法性。合法的民事行為不應按照犯罪處理，而刑法也應當認可民法所保護的利益。然而，對于那些不法的、法律未明文規定的行為，是否會觸犯刑法需要法官進行實質性的判斷。民法對欺詐行為的認定，正是進行這種實質判斷的重要依據。反之，基于民法對欺詐行為的認定所形成的刑事詐騙認定規則也更為準確，更有利于維護當事人的利益以及修復社會秩序。

二、法律評價欺詐行為遵循的原則

（一）法秩序統一原則

法秩序統一原則的核心是法律體系中的基本價值觀應保持一致，不同部門法在調整社會關系時需確保整體上的協調性與一致性，避免出現某一部門法認可而另一部門法否定的矛盾情形。合法的民事法律行為在本質上不可能涉及刑事違法，刑法也應當尊重民法所保護的合法利益。民法保護的利益往往涉及第三人之間的權屬關系，這種民事法律關系的定性會對刑法評價產生影響。例如，在合同簽訂過程中，若行為人僅對與合同相關事項以外的業務、財務情況進行隱瞞，此行為不成立民事欺詐，那么相應地也不可能構成刑事詐騙。又如，當第三人依法取得相關財產且不存在明知或惡意情形時，其所有權應得到法律承認，該第三人也不應承擔相應的刑事法律后果。

從正向邏輯層面來看，法秩序統一原則的一體兩面，刑法和民法針對同一事實應當遵循相同的立場，避免出現相互抵觸的情況。在司法實踐中，法官需要對案件進行逆向評價，也需要穿透事實表象，深人探究法律關系的合法性。需要明確的是，刑法認定犯罪并不必然造成對合同效力的否定評價，在具體案件中還需要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進行分析。

（二）刑法謙抑性原則

民事欺詐在概念內涵上相較于刑事詐騙更為寬泛，在外延上則更為豐富。基于此，在處理涉老欺詐案件時必須堅守刑法謙抑性的底線，將行為所具有的危害性是否達到了嚴重程度作為刑法介入的時間點。但是，刑法謙抑性原則在涉老欺詐案件辦理中的應用，并非簡單地等同于對行為進行非罪化處理或片面地有利于被告人，而是要求刑法的適用必須秉持審慎的態度。

以張某、楊某等涉嫌詐騙罪一案為例。張某和楊某假冒教授團隊成員及知名醫院專家進行虛假宣傳，利用偽造檢測報告恐嚇老年人，謊稱某保健品具有防癌、抗癌功效，誘騙老年人高價購買。一審法院經審理認定張某和楊某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采用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手段騙取他人財物，其行為構成詐騙罪。在上訴過程中，張某主張本案法律適用錯誤，違背了刑法謙抑性原則。二審法院則認為，張某明知銷售行為采用虛構名目、編造專家身份、偽造體檢報告、夸大老年人病情等手段，致使被害人對自身身體狀況及保健品功效產生錯誤認識，進而高價購買保健品，且張某在共同犯罪中起較大輔助作用，應對其參與的詐騙行為承擔相應刑事責任。因此，一審法院的認定并未違反刑法謙抑性原則。

三、界分民事欺詐與刑事詐騙的 實質審查規則

（一）司法認定中客觀標準說的選擇

實務界對于民事欺詐與刑事詐騙的界限劃分，最主要的觀點是圍繞“非法占有目的”展開探討。司法實踐中，對于非法占有目的的認定已積累了大量經驗，主要采取綜合判斷標準。具體而言，法官會根據行為人的歸還能力、取得資金后的態度、資金去向以及具體使用情況等諸多要素，來判斷行為人是否具有排除他人對財產的支配，進而建立自己或第三人對財產的支配的非法占有目的。

此外，非法占有目的的認定，除了依賴于行為人的主觀供述外，也需要借助行為的性質、程度、欺騙內容等客觀要素來反映行為人的真實目的。并且，刑法理論中對民事欺詐與刑事詐騙的區分，逐漸從非法占有目的的主觀標準轉向客觀標準。即從欺騙行為的性質、程度、欺騙內容等實質性的行為要素入手，來認定詐騙犯罪。非法占有自的作為主觀要素，雖能充分反映出行為人的詐騙故意，但詐騙罪的行為要件、財產損失等要件同樣是犯罪構成的必備要件，是認定和區分詐騙罪的實質性要件。因此，在認定詐騙罪時，不必先通過實質性要件推定其主觀要件再進而認定詐騙罪。認定詐騙罪的邏輯順序應當優先判斷欺騙行為是否成立，即當欺騙行為要件無法得到滿足時，就可以直接否定詐騙罪的刑事責任，無須再進行后續目的要素的審查。當然，這并非忽視主觀要件的判斷，而是強調欺詐行為的實質判斷在區分民事欺詐與刑事詐騙中應當占據優先地位。

（二）欺騙內容及其在交易中的決定性作用

回歸欺騙行為本身，決定其性質的關鍵要素在于欺騙內容，行為人向受騙人傳遞的信息與事實之間的偏差是欺詐的本質。而影響其法律評價的重要因素則是欺騙程度，即信息與事實之間的偏差幅度。這兩個要素相互關聯，共同決定行為的性質，并且因其產生的影響或結果會影響法律評價的結果。因此，在認定刑事詐騙標準中，若脫離欺騙內容和欺騙程度這兩個要素中的任何一個，都無法形成有效的認定標準。

從對交易的決定性角度來說，欺騙內容可以區分為決定交易是否成立的重要事項和影響交易情況的其他事項。重要事項也可稱為基礎信息，是指那些能夠決定或者操縱受騙人實施處分行為的信息。例如，在北京某資產管理有限公司以房養老詐騙案中，該公司利用老年人對以房養老政策了解，冒用國家部委名義，通過大規模宣講活動吸引老年人參與，聲稱將房產抵押后可獲得高額養老金。實際上，受害者被誘騙簽訂房產抵押合同，房產被抵押給小額貸款公司，且受害者對合同內容毫不知情。最終受害者因無法償還高利貸，被貸款公司通過暴力催收逼迫賣房。

該類案中，北京某資產管理有限公司向老年人宣稱的養老保障機制、簽訂合同的期限以及約定的養老收益等內容，均可以反映出行為人承諾的養老保障為虛構，屬于決定交易是否成立的重要事項。又如，在一些保健品詐騙案件中，盡管銷售者在前期通過提供陪伴、給予一定物質等方式降低老年人的警惕心并接近老年人，使老人更容易被騙。但這些行為并非決定性因素，其關鍵在于行為人將不具有相應夸大功能的保健品進行包裝后銷售給老年人。行為人宣傳和銷售保健品的行為是對交易內容的基本信息的虛構，所以這一事項是老年人購買保健品的決定因素

（三）欺騙程度對行為定性的影響

欺騙程度在很大程度上關系行為效力是否應上升到刑事詐騙的層面。通常觀點認為，在民刑交叉的案件中，如果行為人通過欺騙手段使他人陷入認識偏差，并因此導致他人處分財產，則構成詐騙罪；如果行為人雖然實施了欺詐行為，但并未達到使他人因認知錯誤而無對價交付財物的程度，則僅屬于民事欺詐，不構成詐騙罪。然而，在當前的詐騙犯罪中，無對價交付財物可能無法成為判斷行為性質的有效標準，尤其是在對價交易型詐騙中。但無論是交易型、身份型還是使用型詐騙，一旦欺詐行為與財產轉移控制結果之間形成因果關系，欺騙的程度便會顯現出來。例如，在保健品詐騙案中，老年人購買的保健品本身的價值與產品被包裝得天花亂墜后的售價之間的差距，即可反映出欺騙程度。對欺騙內容和欺騙程度進行綜合考量，還能充分反映出行為人在主觀方面的意圖。又如，在一些詐騙案件中行為人“以小博大”，行為人所謀取的利益與交付的商品完全不匹配，這即可說明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

在確定了行為判斷要素后，便是標準的確定問題。以“喪失民事救濟可能性的風險”為標準符合前述民事欺詐與刑事詐騙在法秩序統一和位階順序上的關系這兩項基本原則。所謂“喪失民事救濟可能性的風險”，是指被害人在欺詐溝通環境中已不再具備實現“意思自治\"可能性的風險。被害人失去民事救濟可能的風險可分為風險創設與風險實現兩個階段。在風險創設階段，需要對欺騙行為進行整體判斷，綜合其欺騙內容和程度認定；風險實現是事后的結果，這一結果包含在風險創設時自然發生的過程中。“喪失民事救濟可能性\"這一表述雖帶有事后倒推的意味，但其本意是保障民眾的合法權益，若交易中受騙人一方已經不再具備意思表示的能力和可能性，其被控制、影響下形成的意思表示已經超過民法所能給予保護的平等交易范疇，因而，行為人的行為自然落入刑法保護圈內予以調整。

結語

在涉老欺詐類案件日益復雜的當下，采用客觀標準能夠更好地處理民刑交叉問題，更為精準地界定行為性質。通過以法秩序統一原則與刑法謙抑性原則作為基本前提，以欺騙內容和欺騙程度為關鍵要素，以喪失民事救濟可能性的風險為評價標準的綜合性客觀標準，在認定涉老欺詐類案件中具有重要的實踐價值。在司法實踐中，客觀化標準的統一有助于對行為客觀方面進行嚴格審視，將那些不符合詐騙犯罪構成要件的行為排除在外，從而限制刑法不當介入經濟糾紛，確保法律適用的準確性和公正性，切實保障老年人的合法權益。

（作者單位：廣東財經大學法學院）責任編輯／艾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