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周廣力案”看新就業群體社保短板

在數字經濟蓬勃發展的浪潮中，新就業群體快速崛起，不僅拓展了就業增收新途徑，更為就業市場開辟了新的發展空間。然而，隨著該群體規模的持續擴張，職業傷害事件的發生與社保權益保障不足之間的矛盾開始顯現。“周廣力案”正是其中的典型案例之一。今年3月，京東外賣宣布為全職騎手繳納社保的舉措，使得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社保權益保障問題再次成為制度完善的核心關切。在此背景下，如何切實保障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的社保權益，已成為社會各界亟待解決的關鍵問題。

一、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社保權益保障問題及根源

（一）新就業形態勞動者權益保障的盲區

周廣力在送餐途中受傷，卻因勞動關系認定爭議被拒工傷賠償，凸顯出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在現行勞動法律體系中的適用盲區。《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以下簡稱《旁動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社會保險法》（以下簡稱《社會保險法》）以“勞動關系”為核心構建保護框架，要求用人單位與勞動者建立明確的勞動關系并承擔繳納社保義務。本案中，平臺企業通過協議外包業務，以“不存在勞動關系\"條款規避社保義務。由于法律對\"平臺企業法律地位”“新業態勞動關系認定標準”缺乏明確規定，導致周廣力及其他騎手無法被納人傳統勞動者社保范疇。

在政策層面，我國雖允許新就業形態勞動者以靈活就業人員身份參加職工或城鄉養老、醫療保險，但受種種因素影響政策落實效果不佳。例如，各地繳費基數以及其他具體參保規定上差異大，跨區域流動的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常因參保地與戶籍地不一致，面臨繳費基數高、待遇給付低的問題；非強制參保規定約束力不足，中低收人勞動者因更加看重短期收入而選擇放棄參保。

（二）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參保結構失衡

“周廣力案\"騎手以“短期健康險和意外險\"商業保險替代社保的模式，反映了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參保結構失衡的問題。當前，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的社保參保率低，呈現覆蓋面不廣與險種比例不平均的雙重特征。一是囿于非勞動關系化的特征，大量新就業形態勞動者難以被傳統社保體系所覆蓋，出現較大社保覆蓋缺口。二是工傷、失業和生育保險因依賴勞動關系認定而大面積缺失，且養老、醫療保險也多以城鄉居民基本保險為主，保障層次偏低。

目前，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社保參保率低主要在于參保意愿不強，有以下三個原因。首先，經濟負擔較大。以周廣力為代表的騎手收入低且波動大，需獨自承擔全部社保費用，且職工社保繳費基數并未充分考慮其實際收入水平，中低收入者需按照高于真實收入的基數繳費，較傳統“單位 + 個人\"分擔模式，騎手繳費壓力更大，斷繳風險更高。其次，社保轉移接續存在利益虧損和手續繁瑣的問題。對于跨區域流動性更強的新就業形態勞動者來說，個人承擔統籌賬戶的繳費成本，費率較高的統籌賬戶在轉移時可能會有所減損，且社保轉移接續手續繁瑣耗時，易產生社保權益中斷等問題，抑制了參保積極性。最后，認知局限。新就業形態勞動者以年輕群體為主，對社保制度功能定位認知不足，保險意識薄弱削弱了參保主動性。

（三）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社保供給不夠全面

本案中，周廣力在交通事故中承擔主要責任，因未被認定為工傷，僅獲商業保險賠付2萬元，與實際醫療、誤工損失相差甚遠。這凸顯出新就業形態勞動者職業傷害保障的制度不夠完善，即《社會保險法》的工傷、失業和生育保險以勞動關系為前提，參保義務主體限定為“用人單位”。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因勞動關系模糊而無用人單位為其購買工傷、失業和生育保險，存在社保險種覆蓋不全、保障層次單一等問題。

當前，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的職業傷害保障尚在試點階段，現有工傷保險、職業傷害險和商業保險三種模式，但均存在一些不足：一是自愿參保模式導致保險覆蓋面不足；二是職業傷害保障水平低于工傷保險，難以匹配高風險需求；三是商業保險模式的盈利屬性與職業傷害保障的公共屬性難以平衡。此外，在“周廣力\"案件中，他受傷后因無勞動關系而無法領取失業金，凸顯出失業保險制度不夠全面的問題。目前，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的失業保險仍處探索階段，多數地區未開放參保通道。廣東省率先明確了非勞動關系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的失業保險主體資格，并規范了繳費基數和非自愿失業條款。

二、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社保權益保障的法理基礎

（一）社會保障權的應然要求

社會保障權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簡稱《憲法》）確認和保護的權利。《憲法》明確賦予了公民在年老、疾病或者喪失勞動能力的情況下從國家和社會獲得物質幫助的權利。新就業形態勞動者作為數字經濟時代的新型勞動主體，是勞動群體的重要組成部分，其獲得社會保障的法律地位不能簡單地因勞動管理方式、勞動關系認定標準等方面與傳統用工標準存在差異而被忽視，其社保權益亦要求得到充分保障。本案中，周廣力通過勞動創造經濟價值，卻因勞動關系認定障礙被排除在社保體系外，違背了《憲法》平等權與社會保障權的核心價值。平臺企業通過簽訂協議規避責任來獲取商業利益，卻將職業風險轉移給勞動者，導致勞動者憲法權利虛置，造成了權利與義務失衡的局面。

（二）社會保險的權利基礎

從“周廣力案”可以看出，傳統社保制度以“勞動關系”為唯一權利基礎的模式已難以適應新業態領域用工中勞動關系靈活性、隱蔽性的特征。勞動者社會保險的權利基礎應當回歸勞動行為本身，而非傳統的雇傭勞動關系。換言之，勞動者正是因其對社會勞動過程的實質參與，才可以通過社會分配獲得勞動權益保障，而非困于其特定就業形式。雇傭勞動只是工業時代留存下來的生產參與形式，隨生產方式變革，勞動參與形式更新。周廣力通過平臺提供勞動，雖然就業形式變化，但對社會生產的實質參與并未改變，理應享有社保權利。因此，在社會生產方式變革的背景下，勞動者社保權益的保護范圍應作擴張解釋，突破傳統雇傭關系的限制，將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納入社保制度覆蓋范疇，避免數字經濟發展以犧牲新就業形態勞動者權益公平為代價。

（三）社會共濟原則的本質要求

社會共濟原則作為社會保險的核心價值，是社會保險區別于商業保險的核心特征，通過借助“大數法則\"的制度設計，實現個體風險共擔和社會化分散。《社會保險法》明確了社保制度堅持廣覆蓋、保基本、多層次、可持續方針，其制度邏輯在于打破個體勞動風險的局限性，通過社會統籌機制實現公共風險的社會化分擔。本案中，平臺企業通過外包模式將職業風險轉移給勞動者，違背了“風險共擔、社會共濟\"的原則。現行社保制度將參保群體范圍與勞動關系捆綁，導致同樣創造經濟價值的新就業形態勞動者被排斥在社會共濟體系之外。雖然允許其以靈活就業人員身份參保，但未從根本上解決其參保難題。社會保險的本質是通過社會統籌實現公共風險的社會化分擔，新就業形態勞動者職業風險應由平臺企業、勞動者、政府共同承擔，而非依賴個體購買商業保險。

三、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社保權益保障的完善路徑

（一）推動勞動法律體系適應性變革

在法律法規修訂層面，國家需推動勞動法律體系適應新業態行業的發展需求，突破社保權益與完全勞動關系依附的絕對桎梏。在《社會保險法》中增設“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參保條款”，將參保范圍從“用人單位和職工\"擴展至“所有通過平臺提供勞動、接受管理的勞動者”。在勞動關系認定方面，法律應進一步明確平臺實際法律責任，建立“不完全勞動關系”的認定標準。例如，規定平臺根據服務頻次及其他新業態特點，依法與勞動者簽訂“多種形式協議模式\"來明確雙方法律關系。這既有助于突破傳統雇傭關系限制，又為社保繳費責任分配提供法律依據。通過構建適應新型社會勞動關系發展、更大范圍覆蓋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的勞動法律體系，切實保障他們的社保權益。

（二）推動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社保供給側改革

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的社保覆蓋面不足，其原因在于社保產品供給無法滿足他們的實際需求。根據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的群體特征進行差異化配置社保產品類型，為他們設立“專屬保險”十分必要。例如，人社等相關職能部門構建“基礎保障與補充保險\"相結合的社保供給體系，即提供養老、醫療、職業傷害三項核心保障，補充引入商業保險。其中，需要創設有別于傳統勞動關系的專屬養老、醫療保險，并借助數字技術優化參保繳費和轉接接續流程，打造社保產品精準供給、服務智能便捷的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社保供給體系。需要強調的是，專屬保險設計并非要構建制度性分割壁壘，而是通過分層分類的制度重構，實現社保權益的實質公平。根據勞動者群體特征與風險屬性提供精準保障，最終通過差異化路徑達成社會保障制度的均等化目標，這與《社會保險法》“保基本”原則及《憲法》社會保障權的平等保護精神高度契合。

（三）強化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的參保意識

在“周廣力案”中，騎手對社保制度的功能定位存在認知盲區，導致其參保意愿不高，筆者建議通過三個措施增強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參保意識。

一是加強政府引導和激勵。通過政務新媒體推送定制社保指南，將參保流程、社保權益計算等專業內容轉化為短視瀕、圖文、互動問答等通俗易懂形式，實現政策宣傳和社保知識普及。同時，政府可以聯合其他職能部門探索建立參保激勵機制，將參保年限與子女教育、公租房申請等公共服務掛鉤，并結合稅收優惠政策來增強參保吸引力。

二是利用大數據優化社保流程。例如，開發“一鍵參保\"App實現社保繳費、轉移接續等流程線上化，提升社保辦理的便捷性。

三是建立社保權益動態反饋機制。相關單位定期向勞動者推送社保權益積累情況，利用可視化方式展示養老保險賬戶增值、醫療保障范圍等關鍵信息，增強其對社保權益的感知度，激發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的參保主動性。

結語

近年來，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現狀廣受媒體和社會各界關注，而“周廣力案”正是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社保權益保障困境的一個縮影，反映出法律規則與新業態發展之間的矛盾。通過突破傳統雇傭關系框架，從法理與實踐維度構建解決方案，有利于進一步保障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的社保權益。未來，社會各界需細化“不完全勞動關系\"認定標準，建立以政府為主導、平臺協同、勞動者參與的多方共治機制，在促進數字經濟發展與保障勞動者權益之間實現平衡，確保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切實享受到社會保障的法治紅利。

（作者單位：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法學院）責任編輯／甘俊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