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錢幣版式敘寫的歷史

錢幣既是反映社會經濟、政治面貌的一面鏡子，也是濃縮一個國家文化特征的名片。清代錢幣是中國傳統鑄幣體系發展到終極階段，并向近代化過渡的產物，它凝聚了民族智慧的精華，也銘刻了東西方文化碰撞的記憶，在貨幣史上占有不可取代的地位。

依模復制是金屬鑄幣的一個共有特征。在錢幣鑄造過程中，古人希望通過錢幣外觀來傳遞信息，例如國家的法統與制度、鑄幣標準、文化理念、藝術審美等，都是通過最初的錢模設計，使其具象化之后，再經翻模、澆鑄，最終才得以呈現的。所謂“版式”正是體現于錢幣兩面的錢模設計樣式，是批量鑄行錢幣所執行的外觀標準，它會隨著鑄幣制度、鑄地與鑄期的變化而變化。版式研究的實質正是應用考古類型學的方法，根據版別之間的親疏關系，通過對大量錢幣實物的聚類歸納來復原錢模設計及選用的過程。以此為鑒，將有助于我們追溯古代鑄幣的詳細過程及演變規律，填補文獻記載的空缺，為深入探索錢幣背后所蘊含的社會經濟及制度因素提供重要佐證。

布威納博士的《清錢編年譜》正是這樣一部錢幣版式研究的典范，它集學術性、資料性、工具性于一身，是有史以來對整個清代鑄幣體系進行系統性研究的首個成果。

布威納博士雖為德國人，但自幼癡迷中華文化，在慕尼黑大學主修漢學時就立下了到中國去“研究中國的歷史，娶一位中國妻子”的志向。20世紀60年代，懷揣理想的他幾經輾轉來到中國并定居香港，機緣巧合之下，開啟了他專研清朝錢幣的學術人生。也許是上天的眷顧，又或是自己的堅持和努力，1975年，布威納先生以一篇具有開創性貢獻的畢業論文《清錢編年譜：至雍正末年》（Ch' ing Cash until1735）獲得了世界上首個中國錢幣學博士學位，不久后又與默默支持他一生的蔡逸美女士喜結連理，實現了他年少時的夙愿。但布威納博士并未止步于此，他以更加飽滿的熱情，投入后續對整個清朝古錢的研究工作中。在歷經42年的不懈努力之后，布威納博士最終完成了一部劃時代的巨著——《清錢編年譜》（Ch'ing Cash），并于2016年由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出版。

作為清代錢幣研究的里程碑式的杰作，布威納博士的貢獻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在研究方法上，布威納博士融合了東西方錢幣學的精髓，立足于清朝錢幣的自身特點，開創了“按年分版，逐年研究”的錢幣學新范式，將碎片化的清朝錢幣，按照時空序列有機地構建成為一個連續的整體。此舉的意義在于，將宏觀視角下的古代社會經濟矛盾、貨幣制度的變遷與微觀層面上錢幣實物的歷時性變化有機地聯系了起來，在直觀再現清代錢幣演變歷史，構建貨幣史與錢幣學研究之間橋梁的同時，也為“錢幣版式”這一概念賦予了更為豐富的科學內涵。

其二，無論是研究方法的有效性，還是結論的正確性都離不開充分的證據支撐，而聚焦實證的嚴謹作風正是布威納博士的成功要素之一。在60多年漫長的研究生涯中，他憑借一己之力，系統地收集整理了從天命到宣統年間，來自全國100多個錢局的各類主要鑄幣。這些珍貴藏品不僅包括來自印度尼西亞出土的7噸（約200萬枚）錢幣窖藏中揀選出的10萬余枚清代制錢，還有游歷各地及從各大拍賣行所獲的珍稀錢范、各類祖錢、母錢、樣錢、宮錢、試鑄錢等珍稀品種，從而構建起了目前世界上體量最大、品類最為完備的清代錢幣標本庫，為研究提供了必要的實物基礎和證據。

其三，在文獻的收集整理方面，“嗜書如命”的布威納博士不僅收藏了超過4000冊相關古籍善本及中外研究文獻，更有來自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的館藏未刊檔案，其中包括：6800余條關于制錢鼓鑄的《內閣題本》《戶科奏折》《朱批諭旨》《軍機處滿文錄副奏折》等，匯集成60冊，多達43000余頁。這些珍貴一手資料的內容涵蓋從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到宣統二年（1910年），中央及各地錢局鑄行錢幣真實過程、鑄造數量、鑄造成本與利潤，以及錢幣鑄行過程中遇到的問題與應對策略等。這樣一座獨一無二的清朝錢幣文獻資料庫，不僅為布威納博士的版式分類與編排提供了準確的時空坐標，也為解釋版式變化背后的歷史原因，以及統計歷朝鑄幣數量提供了重要參考。

總之，布威納博士的《清錢編年譜》是清代貨幣史與錢幣學領域的一部全景式學術著作，它集大成，啟博思，在實物集藏和理論研究方面所開啟的廣闊空間是可以預見的。布威納博士雖然已經離開了我們，但這部著作必將與他6 0年如一日孜孜不倦的專研精神一道為歷史所銘記。如今，《清錢編年譜》中文版付梓在即，作為后來者的我，在表達緬懷之余，也以自己能與一群志同道合者一起，為該書的翻譯審定盡到綿薄之力而感到由衷的自豪。（注：本文作者均來自寧波財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