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智齒咬到了腮

一

初秋的清晨，當我起床，排便完，坐下吃早餐，隱隱感到右側上槽牙后方有腫痛感。

我沒太在意，這幾天乍暖還寒，睡不著覺，大概是因此上火發炎了。我吃得很快，一是早起食欲不佳，二是快要遲到了，剩了半碗蛋炒飯。我提上了鞋，背上書包，在掩門的瞬間向屋內的父母說了聲再見，騎上電動車，十分鐘后停到學校車棚，快步走入教學樓。

和其他音樂生以及各種特長生不同，我素來按時到校，生怕遲到，不全是為了給老師們留一個好的印象，也是為了讓文化課學習時間更充裕些。三節晚自習中有兩節在琴房度過，周末我從來不和同學們一樣在校上自習。這使我必須額外拿出時間學習。我要考上央音，考上伯克利，到阿姆斯特丹音樂廳里彈鋼琴，去科切拉音樂節玩鐵克諾。

也不是所有特長生都和我一樣較真，我的同桌張凱豪，練田徑，早讀從來不到，一般是第二節課上了一半從后門偷溜進來，要么干脆直接大課間來。班主任老王把我倆安排在了教室的最后一排，方便他進出，不影響其他同學上課，可這跟我沒多大關系。他女朋友高馨玥和我一樣是音樂生，大家都說她長得漂亮，但我覺得她真不會化妝，就和你刷到的所有短視頻里的高中女孩一樣，臉上粉涂得特白，面部頗為有序地在幾種表情里切換，腰挺得筆直，離遠了看，你最先注意到的絕對是她，要是被哪個不安分的中年教師瞧見，沒準兒還會感嘆上一句“這就是青春啊”，說得像是其他人就沒有了青春似的。

我們仨經常在一起玩，和張凱豪的開朗健談不同，我在別人眼里少言寡語，看起來完全是一個刻板印象里的文科男生。我習慣穿校服，頭發自來卷，黑框眼鏡，留著不長不短淺淺的胡子，一雙黑色的耐克跑步鞋從初中穿到現在，每天早晨一頭扎進紅色的校服人群中，涌入教學樓，又在夜晚稀稀拉拉地逃竄出來。黏稠的生活一天天流動著，卻不在生命里留下任何痕跡。我幻想有一天會摘下眼鏡，刮去胡子，在藝考中大放異彩。

備考總是煎熬的。我比起那些文化課同學來說還是要輕松些，大家常常這樣講。

臨近期末的一個晚上，張凱豪提出要翹一節晚自習，出去玩玩。收到他的邀請我很喜悅，又不免慌張，沒幾天就期末考試，我的復習還沒開始。另外，無緣無故請假真的可以嗎？張凱豪和高馨玥家長都是做小生意的，張凱豪媽媽在商場里賣窗簾，高馨玥爸爸辦廠子賣瓷磚，兩個孩子是初中同學，一上高中就談起戀愛來，雙方家長為此還小吵一架，最后斷定，肯定是早有預謀，不過后來就沒再干涉。他們請假出去玩是經常的事。

我沒法兒這么干，我出去玩會被家長細細地盤查，非節假日一律不準出去。父母是初中老師，很顯然，我在學校里做什么都躡手躡腳。

請假手續輕車熟路，我們錯開時間去了老王辦公室，借口不一。張凱豪訓練受傷回家歇著，高馨玥肚子痛，我則是睡眠不足回家補覺。

下午第四節課結束，天色暗淡下去，保留著西邊居民樓之間的一絲余暉，我們溜出校園。這個城市變得陌生起來，正煥發著奇異的光彩，到處是燒烤店和火鍋店，點亮寫滿藝術字體的燈箱，一張張面孔從眼前掠過，嘈雜、粗糲的鄉音，香煙的味道，汽笛聲。

張和高兩人牽著手拉拉扯扯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渾身透著不自在。

“網吧還是劇本殺？”

“我餓了，先吃飯。”

我沒說話。

“聽老劉的。”張凱豪看向我，期待我做出回復。

“我都OK。要不先吃個飯，吃什么都行。”

街邊一溜燒烤攤，很多伙計在店前拉客，一個小男孩兒叫住了高馨玥。這小子嘴甜，叫她美女姐姐，成功留住了我們。

嘣嘣兩聲，張凱豪撬開兩瓶汽水，兩眼放光，問我要不要。勉強讓他給我倒了一杯，我看向高馨玥，她眼睛從坐到那個馬扎上開始就沒離開過手機。

“高馨玥為什么不喝？”我半開玩笑地問道，正期待她的表情。

話說一半，張凱豪跟隔壁桌打了個招呼，打斷了我的問話。

“不是兄弟，你咋也不上晚自習？”高馨玥的目光被張凱豪的話吸引了過去。

“我們那兒就沒有上自習的。”

他們看起來認識的樣子，我也沒再說話。

隔壁桌是張凱豪的幾個初中同學，中考后去了民辦高中，看起來生活作風應該比較瀟灑。拼完桌，他們聊起了我不知道的人和事，偶爾會提到幾個我熟悉的名字，我很詫異，他們認識的人真不少，好像除了我，他們認識我們學校所有的特長生。隔壁桌的兄弟講起故事張牙舞爪，繪聲繪色。他們中有一個黃頭發姑娘，也一直看著手機，然后找機會加了高馨玥和我的微信。張凱豪他們聊天的大多數時間，我都在偷看她的朋友圈，我猜高馨玥在干一樣的事，不過事實是她和新朋友們聊得很開心，游刃有余。在每次舉杯之后，我一點一點抿著那杯不屬于我的汽水，還剩下半杯的時候，我決心離開。

我借口說晚三得回教室一趟，跟老王只請了兩節課假，其實我請了整晚。張凱豪沒法兒挽留我，我掃了個共享單車，騎回了學校門口。

我不想回教室，僅限于今天晚上，不知道該去哪兒，只是小心翼翼地在校園里踱步。

當瞳孔漸漸適應了黑色，學校里的一片小湖，不經意間走到了我面前。

湖旁有一盞路燈，圍著湖種了很多樹，我叫不上名字，但枝葉繁茂。

湖后面是一堵圍墻，圍墻后面是教職工宿舍，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建筑。我能清楚地看到樓上亮起的窗戶，會隱隱約約察覺窗戶里的布置，和客廳燈光下的剪影，那是完全不同于學校的另一種生活景觀，是另一個世界。

而且我猜，一定有一個學生也曾在此處站立，就在某一個夜晚，從晚自習里逃了出來。

一扇窗戶中，一個女人探出腦袋，點燃了一根香煙。煙霧中，我無法確定她是否看見了我，但我還是躲開了她的目光，然后趁她轉頭，悄悄地看。或許是她的丈夫，或許是剛認識的男友，從身后抱住了她。忽然，她像是看到了我，慌亂著，煙頭沒有熄滅，掉到了樓下的草叢里，搖曳的身影從窗前消失。

級部主任常在夜里巡查，逮捕晚自習四處流竄的學生情侶，并于昨晚收獲頗豐。想到這里，我不覺一陣心慌，趕快小步快走回去，躲進教室門口附近的廁所，等待放學。

放學后聽同學說教職工宿舍那里著了火，火勢不大，還好有人及時發現，已經被迅速撲滅。

二

日子過得快，高中每一天都過得差不多，你要想混日子，就過得更快了。

秋天過去了，接著是冬天，然后是春天，學生對季節的感知只能通過氣溫和衣物的增減，而落葉或是鮮花遠在教室窗戶可見的風景之外，無法被注意到。之前牙疼的地方在春末已經長成了一顆智齒，我媽說這是成長的體現。可惜它長的位置還差一點點就要抵住右腮，這導致我經常在吃飯和說話的時候不可避免地咬到腮。咬第一下之后的一兩天便會經常咬到，因為那塊肉腫了起來，更容易咬到。

智齒的威力是間歇性的，一陣時間咬不到，不知道哪天就能咬到。唱歌的時候我有時擔心會咬到腮，注意力分散了出去，想的不是如何唱好，而是如何不咬到腮。因為我知道咬不到腮不一定唱好，咬到腮一定能唱壞了。

趕在春天來臨之前，張凱豪和高馨玥分了手，我在他們之間絲毫感覺不到尷尬，甚至可以說，我和張凱豪在一起吃喝閑談的時間更多了。

我和高馨玥可說的話也增添了不少，我和她閨蜜都是音樂生，每天和她們一起放學，從藝術樓走到學校南門，路上我話很多，甚至多于我在白天和張凱豪說的話。我從她閨蜜那里學會了談論張凱豪的方式，一種假裝不小心夸獎了一下張凱豪在某個方面的優點，然后引來高馨玥的一陣吐槽的方式。我開始笑著走出校門，不再同那群郁郁寡歡的學生一起，在那一小段閑聊中，我體會到松弛，學會了比張凱豪還要高明的抖機靈方式，會在有需要的時候說兩句跟話題完全無關的互聯網爛梗。我常常這樣不經意間逗笑她們，我很幽默，以前不知道這一點。

我開始期盼放學，或者說只是期盼放學前的那一小段閑聊。有幾次我們一言不發，只是說了聲再見，有些時候我們有說不盡的玩笑，這不取決于天氣，主要取決于高馨玥的心情。

我心不在焉，在琴房練嗓時有氣無力，磅礴大氣的歌曲唱得曲徑通幽。就像我練習《黃河頌》，唱到“啊 / 黃河 / 你偉大堅強 /像一個巨人 / 出現在亞洲平原之上”，心氣兒少了幾分，歌曲中原本的恢宏感變得難以感知。我看見廣袤無垠的亞洲平原上一片金黃，黃河筆直地流淌，卻看不見陽光的源頭，仿佛大地原本金黃。與大地金黃分離出現的一輪紅日，高懸于天空。不分晝夜，無論四季。

缺乏理解所以喪失熱情，我對這些簡單易懂卻勾不起興趣的歌詞漸漸厭倦。我詢問高馨玥的感受，她的選曲雖與我不同，選了《黑龍江岸邊潔白的玫瑰花》，但也有相似的感受。

她看起來很認真地對我說：“今晚上要不要我們不去上課，溜兩節晚自習？”

“那去哪兒？”

“隨便什么地方，只要不在琴房。”

“那回教室寫作業吧。”

“南湖植物園，愛來不來。”

我還是去了，在經過兩節數學連堂的思想斗爭之后。我明白了，我喜歡高馨玥，具體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不知道。仔細想想，今晚得去，我喜歡她，就應該去。我是搞藝術的，高中不談戀愛怎么為以后的創作提供靈感？

海明威如果不是結了四次婚大概寫不出那么偉大的作品，莫文蔚能寫出好歌也多虧了她豐富的戀愛經歷。這真是難以抉擇。可我以后要是出國成名，我們絕對不會在一起的，因為我是了解她的，她喜歡奶茶店和炸串攤，喜歡這里的生活，不會離開的。還是去吧，沒準兒就是聊聊天，我喜歡和她聊天。我最終決定準時赴約。

轉頭看看我的同桌，那傻乎乎的家伙正趴在桌上睡覺。

三

春天晝夜溫差大，今晚天氣轉涼，我騎著電動車，沒安棉擋風，冷風從褲管里灌進去。

我咬緊了牙，繃緊了身子。到了門口，老遠瞧見她坐在一溜長椅上，沒穿校服。

“Hello ！你早到了嗎？”

“沒，也就五分鐘，我沒吃飯。”

“那要不先去吃點兒？”

“我不餓。”

“那干什么？”

“坐船。”

“晚上開船嗎？”

“會開的，之前張凱豪在船上喜歡故意晃蕩，弄得我很害怕。”

她大致察覺了我表情細微的變化，很大方地表示她要去買船票。在認定微信里剩余的錢足夠之后，我說我買就行。

買完了票，高馨玥買了兩瓶水，我倆就坐上了船。船吱吱呀呀地開著，發動機是單調的轟轟隆隆，電動船上坐著我們兩個，談論的是周遭的景色。我身體略微發緊，甚至隱隱顫抖，氣溫是次要原因。

我想盡辦法讓我們之間的談話更進一步，而不是停留在學校里的校園趣事，或者張凱豪諸如上課打鼾、對著級部主任說自己戴耳機是為了屏蔽干擾認真學習等怪異舉動。后面聊了一會兒星座，沒太聊明白，各說各的。

周圍并不安靜，遠處的俗不可耐的廣場舞 DJ熱曲，公園里成群結隊跑步的人的交談與驚叫，岸邊沙灘上孩子的吵鬧聲，不絕于耳。

我偷偷把船開進了樹木圍繞起的一灣小河。停止了發動機，讓一切安靜下來。

我想推心置腹地聊一聊，就從與高馨玥的第一次見面聊起，那些畫面突然變得清楚明白，她坐在我課桌的前面，把頭發散開又扎起，透過桌上的小鏡子往后看，我慌忙地撇開眼神。我想說很多，沒怎么思考就張開了口，本來以為聲音會低沉，含情脈脈，結果一張嘴，聲音有些沙啞與顫抖。

這像是在夢里講話，是那種很動人的夢，就像下一秒就會哭出來，而上一秒的聲音恰如此時。我語無倫次。說著說著，一沒留意，槽牙后方的智齒重重地咬在了我的腮上，我試圖不去理會它，但我每說一個字，都會再咬一下，嘴里有了血腥味。吐出的字斷斷續續，已經連不成句子了。我選擇閉口不言。

眼望著高馨玥，她沒有發現我語句的不通順。她只是繼續調侃著張凱豪，說他跟她分手是遲早要后悔的，說她一定要迅速找一個更高更帥的學長做男朋友去跟張凱豪炫耀。當然，她也時不時贊嘆一下湖岸旁五彩的燈光。

我的臉已經發燙，漲紅，在夜色之中，她看不見，也好。我轉頭看向水面，吐了口唾沫，一定有血絲，但我看不見。

那一晚的記憶飄飄忽忽，我早早回到了家，第二天到學校我們依然有說有笑。只是，放學的閑聊時光不再那樣具有魔力，我們走在一起，更像是獨來獨往。慢慢我就忘了后槽牙的那顆智齒，它像是在很遙遠的地方，時常咬一下腮，提醒我它的存在。

實習編輯 韓思穎

責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