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龍場悟道”的“樂感”心境探微

“龍場悟道”是王陽明生命和思想的重要轉折點，是其走出程朱理學、創建陽明心學的標志性事件。探究王陽明“龍場悟道”的心理體驗、發生學機制、思想史意涵等，對于深化陽明學研究、發掘其現代意義具有重要價值。明正德元年（1506），王陽明因上書直諫得罪朝廷，先被下獄，再被廷杖，后被貶謫至貴州龍場。在“萬山叢棘中，蛇虺魍魎，蠱毒瘴癘”的境況下，王陽明“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1]，確立“心即理”這一學問宗旨，史稱“龍場悟道”。值得留意的是，學術界對“龍場悟道”的研究非常之多，但大多著力突出王陽明居夷處困的艱難境地，并將此視為磨礪王陽明，使之能夠悟道的重要機緣[2] ，而對其悟道時的主觀精神狀態著墨不多。彼時龍場的生活條件異常艱苦，這是不爭的事實，然如果過度強調王陽明面臨的客觀困境及其與悟道之間的關聯，容易造成一種誤會，即王陽明的悟道是在一種艱難困苦、精神萎頓的狀態下的絕地反轉、頓悟成圣，可實際情況并非如此。這種將客觀環境的艱難困苦與悟道成圣的傳奇事件進行關聯的敘事，非常具有戲劇張力，但容易對王陽明的主觀精神境況造成遮蔽。考察相關記載可知，在龍場悟道前后固然面臨著客觀的生死考驗和生存困境，但早就篤志圣學的王陽明，其整體精神狀態始終是積極昂揚的，可稱之為“樂感精神”狀態?；诖?，本文以“龍場悟道”前后王陽明在詩文里面的“自述”材料為研究對象，分析王陽明在“龍場悟道”期間的精神狀態，以期發掘王陽明的悟道心境，為探析“龍場悟道”的發生機理及其思想意義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一、“何陋之有”的自得之樂

關于中國文化的基本品格，著名哲學家、思想史家李澤厚先生提出，相較于西方文化以“罪感文化”為精神品格、日本文化以“恥感文化”為精神品格，中華文化的精神品格應該定位為“樂感文化”；這種“樂感精神”已經成為中國人的普遍意識或潛意識，成為一種“文化-心理”結構或民族性格[3]。這一思想觀念高度契合中國文化的主流精神內涵，尤其與原始儒家的思想境界及以追求“孔顏之樂”為標的的宋明理學家精神更相契合?？鬃右簧嵟媪麟x，但始終不降志、不辱身，挺立起偉大的精神人格；尤為難得的是，即便身處困境，孔子依然堅持“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論語·述而》），不僅能堅守道義，而且能自得其樂。孔子最得意的學生顏回，盡管沒有經歷孔子那么大的人生風浪，然而家境貧寒，生活困頓，但他深得乃師真傳，始終好學不倦、求道若渴；更為可貴的是，生活再艱難，他也能淡泊自守、安貧樂道，孔子稱贊說“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贊其在超越常人的困苦中，自得自足、不改其樂。宋明理學家以復興圣學為職志，其中一個向度，就是繼承孔子和顏回的這種樂感精神。周敦頤首先主張，“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通書·志學》）；程顥亦說，“昔受學于周茂叔，每令尋顏子、仲尼樂處，所樂何事”（《程氏遺書》）。從此，“孔顏樂處”成為了宋明理學家共同的學問旨趣、思想資源和精神標識。王陽明正是在這一學統脈絡中，以立志成圣為人生錨點，以樂感精神為精神武器，最終超越人世困境，走向悟道之旅[4]。

正德三年春節，王陽明從家鄉出發前往貴州龍場，一路拜謁師友、尋幽訪古、游賞山水，于當年農歷三月到達龍場驛駐所。謫居期間，王陽明確然存在無室可居、語言不通、疾病相加等困境，但考察其自述詩文可知，王陽明的心理狀態是積極昂揚的、精神風貌是達觀活潑的，整體顯現為一種樂感精神狀態。概括起來說，王陽明“龍場悟道”前后，其詩文中展現出的樂感精神體驗，主要有三個方面：

第一種樂感精神體驗是“山水之樂”。山水詩是王陽明“居夷詩”中非常重要的一類題材，而通過對貴州山水幽勝的描寫，表現了王陽明居夷處困卻不改其樂的精神境界。剛進入貴州境內，王陽明就在《興隆衛書壁》詩中描述了“貴竹路從峰頂入，夜郎人自日邊來”的山境生活，在《七盤》詩中描寫了“鳥道縈紆下七盤，古藤蒼木峽聲寒”的奇絕勝景，詩中雖有思鄉之情的流露，但整體基調并不頹唐，且還表達了“投簪實有居夷志”的志向和情懷。在《溪水》詩中，王陽明“坐石弄溪水，欣然濯我纓”的詩句，既是清白自守的陳述，也是欣然自適的表達?！端疄I洞》一詩，則可說是王陽明居夷詩中表達山水之樂的典型代表：“送遠憩岨谷，濯纓俯清流。沿溪涉危石，曲洞藏深幽?；o馥?，r，溜暗光亦浮。平生泉石好，所遇成淹留。好鳥忽雙下，鯈魚亦群游。坐久塵慮息，澹然與道謀。”王陽明因景生情、移情入境，不僅直截了當地說出了游山覽水是自己平生一大喜好，而且表達了山水泉石使其止息塵慮、澹然達道的快意，更揭示了處于山水之間有助于他擯棄塵俗雜念、專一問道心志。

第二種樂感精神體驗是“鄰人之樂”。盡管存在語言不通的困難，但王陽明依然與當地百姓保持著緊密而友好的交往，并對交流事件及往還之樂多有記錄。王陽明與當地民人的交流包括向農人學習農事、農人幫助他修建屋子、鄰里之間互相往訪飲酌、農人向他贈送物資等等，呈現出頻繁、和諧、互助的歡樂氣象。剛到龍場時，當地人就來與王陽明交談，在《初至龍場無所止結草庵居之》詩中，王陽明記錄的感受是，雖“草庵不及肩”卻“旅倦體方適”，簡陋的茅草屋安頓了其身體；而更為重要的是，“群獠環聚訊，語龐意頗質”，當地百姓質樸而溫情的問候，安頓了其心靈。《謫居絕糧請學于農將田南山永言寄懷》詩中，還記錄了他向當地百姓學農的經歷及其感受，他仿習了當地民人“火耕”的農作技術，看著欣欣生長的莊稼，不僅驕傲地講述自己的種植心得，還表達了自己由此悟出的道理，“物理既可玩，化機還默識；即是參贊功，毋為輕稼穡”，其間的樂感體驗不言而喻。在《西園》詩中，王陽明不僅記錄了蔬卉的長勢，介紹了灌溉培植的經驗，還記錄了農事之余的幽適，“放鋤息重陰，舊書漫披閱。倦枕竹下石，醒望松間月”；更令他解懷的，是與鄰人的交往，“起來步閑謠，晚酌檐下設。盡醉即草鋪，忘與鄰翁別”，閑庭信步到鄰家，就著屋檐下與鄰人小酌幾杯，醉后坦然歸家，不需禮節性的話別。這種田園生活的閑適和相處相交的悠然自得，集中表達了王陽明“鄰人之樂”的樂感體驗。

第三種樂感精神體驗是“講學之樂”。弘治十八年（1505），王陽明開始收錄弟子、公開講學，從此，講學活動伴隨王陽明的人生，成為了他研討學問、傳道授業的重要形式及其重要的人生寄托。在貴州期間，王陽明不輟講學活動，在詩文中屢次提及講學之樂。王陽明進入貴州境內的第一首詩《平溪館次王文濟韻》，是與貴州參議王文濟唱和，詩中表露了其“窮途還賴此心存”的心志，并表達了“蠻煙瘴霧承相往，翠壁丹崖好共論”的期許，對友朋講學之樂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定居龍場之后，弟子們多次來訪，這無疑給了王陽明許多安慰；而師生之間的講學之樂，則更讓王陽明的謫居生活充滿了“吾道不孤”的愉悅?！吨T生來》詩中，王陽明直陳“門生頗群集，樽斝亦時展。講習性所樂，記問復懷?”，帶領門生游歷山水、飲酒賦詩、彈琴賞月、講學論道，“澹泊生道真，曠達匪荒宴。豈必鹿門棲，自得乃高踐”，一種超越環境、體道自適的自得之樂躍然紙上。《諸生夜坐》詩中，王陽明不厭其煩地講述了門生怎樣來訪、攜來什么物品、見面時如何喜悅、宴飲是何等場面等等，觥籌交錯到深夜，“講習有真樂，談笑無俗流。緬懷風沂興，千載相為謀”，以道自任的使命感和師生講習的樂感體驗，至今讀來依然足以感染讀者?！吨T生》詩中，王陽明送別學生的依依惜別之情，以及“嗟我二三子，吾道有真趣”的自豪，還有“胡不攜書來，茆堂好同住”的邀約，展露出其謫居期間師生講學所獲的自得之樂感。

綜合以上分析可見，王陽明謫居貴州期間，盡管自然生存環境惡劣，但其主觀精神狀態卻毫無落拓頹唐之象，而是展現出活潑昂揚的樂感情態。如上所言，王陽明的樂感體驗主要有山水之樂、鄰人之樂、講學之樂諸端，以上僅舉數例，以見其余。至于王陽明謫居期間的種種樂感體驗，歸納言之，可以說是對孔孟居夷處困境界的承傳。《論語·子罕》記載，“子欲居九夷”，有人擔心生存條件過于簡陋，孔子的回答是“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孟子·盡心章句上》中，孟子介紹了“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的生活狀態后，高調表彰了其在如此處境中依然確保善言善行“若決江河”的境界。這些無疑是王陽明居夷處困的精神資源。王陽明到龍場后住宿的第一站是草庵，第二站是后來移居的東洞，第三站才是正式的“小廬”，而整個大環境則是“夷居”，生活環境不可謂不困難，但他卻往往自得其樂，每每作詩歌詠。在《初至龍場無所止結草庵居之》詩中，他寫道“鹿豕且同游，茲類猶人屬”，表示舜與鹿豕同游尚且不改其志，自己的境遇好過之，因此“盡醉不知夕”，坦然面對且怡然自得；在《始得東洞遂改為陽明小洞天三首》詩中，王陽明自述了移居東洞的心情，“夷居信何陋，恬淡意方在”，通過化用孔子“君子居之”的典故，表達出恬淡自在的精神旨趣；而《龍岡新構》詩中，王陽明“欣然趨事”的快意、“小構自成趣”的自足、“畦蔬稍溉鋤，花藥頗雜蒔”的閑適，更是躍然而出。凡此種種，無不展示出王陽明“何陋之有”的自得之感[5]；這種樂感又在《何陋軒記》中得到了集中性的表達，“予處之旬月，安而樂之，求其所謂甚陋者而莫得”。觀此可知，王陽明“龍場悟道”時期，何嘗棲棲惶惶？展現出的只有積極向上的心境和快樂自得的精神風貌。

二、“玩易”以“俟命”的自足之境

王陽明謫居龍場期間的良好心態，實際上其來有自，遠源是其“志于道”而產生的樂感精神，近因則是“‘玩易’以‘俟命’”而獲得的價值支撐。《周易》在王陽明的生命歷程和思想體系中均占有重要地位。據《傳習錄》記述，在回答別人關于研習《周易》“主卜筮”和“主理”兩條進路之別時，王陽明整體闡述了其對《周易》的態度：“師友問答，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之類，皆是卜筮，卜筮者，不過求決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問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問天。”[6]《周易》的主要功能是幫助人發覺本心、解決狐疑、挺立自信，這是王陽明深研易理、悟道體道之后的陳述。實際上，在王陽明悟道的歷程中，一路伴隨的其中一項重要活動就是研習《周易》。

首先是獄中演易。據王陽明《送別省吾林都憲序》自述，“正德初，某以武選郎抵逆瑾，逮錦衣獄，而省吾亦以大理評觸時諱在系，相與講《易》于桎梏之間者彌月，蓋晝夜不怠，忘其身之為拘囚也?！盵7]正德元年下獄之后，面對生死未卜、前路未知的困境，王陽明展現出的是師友研學、孜孜以求的學問精神和不舍晝夜、超越環境的精神境界。王陽明獄中與朋友講易演易的具體成果，在他的詩作中有很明確的記錄。在《讀易》詩中，王陽明先是陳述了讀易的心境，“囚居亦何事？省愆懼安飽”，表明客觀困境不足掛齒，《周易》“畫畫有至教”，潛心玩索，此樂何及；再是記錄了讀易的收獲，瞑坐玩易，可以洗濯心靈，可以窺探天地至微的奧義，而《遯》《蠱》等卦顯示的具體義理，或深度契合于王陽明此時的處境，或為其提供了相應的處困指南；再又是抒發了讀易而體悟到的超越性精神境界，王陽明認為現實的困境不算什么，自己追求向往的是“簞瓢有余樂”的孔顏之境，自覺生居天地之間、俯仰皆無愧怍[8]。

其次是龍場玩易。到達貴州龍場后，王陽明繼續研習《周易》，并將研易之所命名為“玩易窩”，且為之作記。在《玩易窩記》中，王陽明自敘了玩易的場景和思想歷程，并描述了玩易所得的效用，“其或得之也，沛兮其若決，瞭兮其若徹，菹淤出焉，精華入焉，若有相者而莫知其所以然。其得而玩之也，優然其休焉，充然其喜焉，油然其春生焉”，這種一瀉千里、沛然莫之能御的精神體驗，是何等灑脫明快、何等爽然喜悅？正因有此“優然”“充然”“油然”的樂感精神體驗，王陽明從不以謫居生活為困為苦，“視險若夷，而不知其夷之為阨也”。王陽明還將此玩易體驗上溯到文王演易以坦然應對拘囚生活、孔子研易以從容面對生存困境的傳統，“此古之君子所以甘囚奴，忘拘幽，而不知其老之將至也”[9]。先圣先賢的境遇激勵著王陽明，使其從研習《周易》的體驗中塑造出一種超越現實艱難和生死困境的樂感心境。

由上可知，王陽明從下獄到居夷，研讀《周易》所帶來的愉悅精神體驗，對其自我心理建設和精神狀態有極大影響。《周易》是一部古君子處憂患而作的經典，其間不乏處困之方，比如“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的達觀自足、“確乎其不可拔”的堅韌意志、“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的積極進取、“樂天知命，故不憂”的自得自樂等等，這些都是中國樂感文化的精華表達，也是王陽明身處逆境時的精神資源。據《年譜》記載，王陽明“龍場悟道”之前，已經做到“得失榮辱俱忘”，這顯然與《周易》所昭示的超越性境界一脈相承，甚至可以說與其研習《周易》的體驗息息相關。也因此可以說，王陽明通過研讀《周易》獲得的“精粗一，外內翕”的精神體驗，正是其“龍場悟道”的心理基礎和精神準備。

三、“志于道”的樂感精神

王陽明通過研讀《周易》，不僅在下獄和謫居期間保持著樂感精神境界，而且能切實對抗人生的不確定性。王陽明身處逆境，選擇讀易且能從容讀易，這項行為模式的參照系，是儒家先賢“志于道”的人生理想及其孜孜堅守。前文述及，盡管生存環境非常惡劣，但王陽明并不以此為意，據《年譜》描述，“龍場悟道”時，王陽明的心態是“得失榮辱皆能超脫”。當庭受杖之辱、貶謫邊陲蠻荒之地，前者指向榮辱、后者指向得失，王陽明皆能超脫。王陽明這種樂感精神，其實在早年已有伏筆。早在二十二歲考進士時，王陽明經歷科舉落第這等人生失敗，其心態卻是“世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10]，這是此心安定、榮辱不入于心的表現，實際上榮辱得失是王陽明早已看淡了的。究竟言之，王陽明之所以擁有這種超脫于得失榮辱之外的不凡心境，本質原因在其“志于道”的志向、堅貞和自信，也即是對先圣先賢之道的堅定肯認和追求。

超凡入圣是宋明理學家的共同志向，王陽明也如此。據年譜記載，早在十一歲時，王陽明就超越流俗，樹立了“讀書學圣賢”為第一等事的志向。十八歲時他拜謁大儒婁諒，為其“圣人必可學而至”的思想所吸引，更加篤定了學為圣賢的志向。在這期間，王陽明深入研習程朱理學，沉潛思索理學基本義理。弘治十八年，王陽明三十四歲，他徹底從詞章之學轉向到身心之學（亦即心性之學、圣學、圣賢之學），標志是“自書程顥、李侗性理要語為座右銘”，“以李侗‘默坐澄心，體認天理’作為自己‘圣賢之學’之要旨”[11]；與此同時，他正式開壇授徒，講明自己對圣賢身心之學的體會。這是王陽明立志圣賢的一個重要節點，一方面意味著其致力于身心之學的致思向度從求之于外轉向求之于內，從外在的格物窮理轉向內在的澄心、體認，這一路徑與后期“龍場悟道”所得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12]相呼應；另一方面，其篤志于儒家圣學，從此不再搖擺于佛老、辭章之學，一生造次顛沛必于是、艱難困苦必于是。

自弘治十八年篤志圣學，以追求身心之學為己任，王陽明一生都在通過向內求索和師友論學而致力于此。換言之，王陽明志于道的樂感體驗，展現為向內求索的自信之樂和師友論學的朋友之樂。前者由上節研習《周易》可見，后者則見于王陽明與師友的大量論學交往之中。正德元年，王陽明與湛若水定交，共同約定以倡明圣學為職志，這是王陽明與師友論學求道的一個重要事件，他后來在《別湛甘泉序》中說：“某幼不問學，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釋。賴天之靈，因有所覺，始乃沿周、程之說求之，而若有得焉。顧一二同志之外，莫予翼也，岌岌乎仆而后興。晚得友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堅，毅然若不可遏。”[13]由此可見這次學術交往對其從“陷溺于邪僻”轉向圣學、“沿周、程之說”以探求身心之學，有莫大的助益，使其志道之誠和求道之心更加堅篤。從正德元年下獄到正德三年謫居龍場，王陽明最大的關懷始終是求道，這份道義的擔當和情懷使其從容應對現世的苦難，超越人間的艱困，以一種自信自足的襟懷孜孜于圣道探索。在獄中，王陽明與獄友林富等晝夜演易，不以戴罪之身家、未卜之生死介懷。出獄接受廷杖，王陽明寫告別獄友詩自述“累累囹圄間，講誦未能輟”，如此坦然，蓋因“至道良足悅”。接到貶謫龍場的詔命，王陽明也未作凄凄慘然狀，卻是欣然接受湛若水等人的宴餞。眾人賦詩送別，王陽明和詩以答，其間固然有離別意緒，但字里行間更濃烈的情感，是由道之不傳、學之難講的歷史追溯而興發的志于道的擔荷：“洙泗流浸微，伊洛僅如線。后來三四公，瑕瑜未相掩。嗟予不量力，跛蹩期致遠。屢興還屢仆，惴息幾不免。道逢同心人，秉節倡予敢。”不戚戚于自身的現世困境，而矢志于道統承傳，這又豈是一般兒女沾巾的離別場景可比？

赴謫途中，王陽明的行為活動，主要由回鄉省親、游歷山水、尋幽訪古、師友講論、詩文唱酬等方面組成；其行為模式背后的精神體驗，展示的是“君子坦蕩蕩”的樂感，而從未見“小人長戚戚”的哀矜。實際上，在王陽明生活的歷史世界中，下獄、廷杖、貶謫固然是人生逆境，但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直道而行，若因此而不容于昏君權臣，恰恰正契合于儒家古訓“不容然后見君子”；士人若直言進諫而遭難，反倒會贏得士林美譽，得到隆重的致候、慰問。具體到王陽明身上，被貶之后，很多士人作詩作文送行，相互間以道義期許；而赴龍場途中及在貴州期間，地方官也與之多有往還，并未有任何歧視。士林的支持再次證明了王陽明所志之道“不孤”，如果說“志于道”是王陽明樂感的內在精神動力，那么士林尤其是師友的贊許則是其樂感的現世支撐。

正是志于道的樂感精神，讓王陽明能夠超越現世困境，以一種達觀的心境投身謫居生活；正是志于道的樂感精神，讓王陽明始終以傳承道統自任，孜孜探求身心之學。這一體兩面的發展，終于在龍場結出了果實，這就是“龍場悟道”。王陽明的“龍場悟道”，其中內含著一系列的精神進階：首先是“得失榮辱皆能超脫”，這是王陽明“志于道”精神的自然展現，君子不以一己得失榮辱介懷；其次是解決“生死一念尚覺未化”，王陽明遙契文王、孔子處困時“俟命”的傳統，通過持續的玩易和思索，達到“胸中灑灑”、不以生死為意的境界；最后是徹底解決“圣人處此，更有何道”，王陽明致力有年的身心之學，終于在龍場取得哲學突破，領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的思想，超越現世困境、超越生死問題、超越求理于外物，一切收歸本心。可以想見，對圣人之道念茲在茲的王陽明，一旦豁然貫通，其樂感何如！實際上，王陽明“龍場悟道”的樂感體驗，用錢德洪在《年譜》中的記載來說，即是“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這是歡呼雀躍、手舞足蹈的“悅心悅意”；王陽明后來在《朱子晚年定論序》則說，“沛然若決江河而放之海也”，這是沖決束縛、一瀉千里的“悅志悅神”。

總結言之，王陽明從小立志成圣，三十四歲篤志圣學，從此以身心之學為致思中心、以道統傳承自任。王陽明立志成圣的行為，就是原始儒家語境中的“志于道”；而儒家“志于道”的精神則展現為樂感的精神體驗，這是支撐儒家圣賢以至于王陽明居危處困的精神源泉。換言之，王陽明志于道的根本立場，一方面支撐著其對抗現世的種種艱難困苦，也因此而讓他得以始終秉持一種超越性的樂感精神；另一方面這種精神具體化為不容已的勤學實修，通過孜孜求道，最終“龍場悟道”，建立起以“吾性自足”為邏輯起點的陽明心學。

結 語

考察年譜記載及文集自述可知，王陽明在因言獲罪之后、龍場悟道之前，經歷了下獄、回鄉、游歷、赴謫、居夷等階段，其間固然面臨著客觀的生死考驗和生存困境，但早已篤志圣學、以講明身心之學為職志的王陽明，其整體精神狀態始終是積極昂揚的，我們可稱之為一種“樂感精神”狀態。具體言之，這一時期王陽明的樂感精神體現在幾個方面：其一是游歷訪求的山水之樂，其二是與師友論學和酬酢的友朋之樂，其三是玩易求索的學思之樂。這些精神體驗貫穿于王陽明從北京到浙江再到貴州的生命歷程，支撐著王陽明的精神世界，是其“龍場悟道”的精神準備。王陽明在悟道后在龍場所作的《瘞旅文》中自陳，“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茍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由此可知，謫居期間，王陽明始終達觀、自信、自得，“未嘗一日戚戚爾”，其精神狀態不是苦哈哈而是樂呵呵、不是死沉沉而是活潑潑。根據積極心理學的研究，人只有在樂觀充裕的心境下，才有可能進行精神創造。王陽明正是在此達觀、積極的心理狀態之下，最終得以“龍場悟道”，奠定其一生的思想格局。王陽明悟道的成果可集中概括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這是其長期致力的身心之學的哲學突破，也恰好說明了“龍場悟道”是一場自得自足的樂感體驗。此后，以“吾性自足”為邏輯起點的陽明心學，無論是“樂是心之本體”的重要命題，還是“人若復得他完完全全，無少虧欠，自不覺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間更有何樂可代”的良知境界，都展現出一種樂感精神的旨趣?？梢哉f，樂感精神貫徹于王陽明“龍場悟道”的前前后后，既體現在其悟道前的心理準備時期，也展現在其悟道時的精神體驗中，更蘊含在其此后的思想體系中。

注釋：

[1] [明]王守仁撰，吳光、錢明等編校：《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54頁。

[2] 這種觀點是目前學術界研究“龍場悟道”的主流意見，相關代表性著作有：錢明：《陽明學的形成與發展》，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5-36頁；吳震：《〈傳習錄〉精讀》，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56-57頁；董平：《王陽明的生活世界》，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9-30頁；楊國榮《心學之思——王陽明哲學的闡釋》，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2-33頁；陳立勝：《入圣之機——王陽明致良知工夫論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第112頁。

[3] 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第328－329頁

[4] 值得注意的是，在王陽明的道統觀中，“顏子沒而圣人之學亡”的表述，旗幟鮮明地高揚了顏回在孔門的重要性，這一思想在宋明理學家中是非常獨特的。參見吳震《心學道統論——以“顏子沒而圣人之學亡”為中心》，見氏著：《陽明學再讀》，北京：商務印書館，2024年，第102－132頁。

[5] 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王新建守仁》中說：“先生在郎署，與李空同諸人游，刻意為辭章。居夷以后，講道有得，遂不復措意工拙。然其俊爽之氣，往往涌出于行墨之間?！卞X氏所謂“俊爽之氣”，正是本文意欲發掘而表彰之的自得境界和樂感精神。

[6] 《王陽明全集》，第116頁。

[7] 《王陽明全集》，第975頁。

[8] 《王陽明全集》，第747頁。

[9] 《王陽明全集》，第989頁。

[10] 《王陽明全集》，第1349頁。

[11] 束景南：《王陽明年譜長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357頁。

[12] 參見陳來：《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2-23頁。

[13] 《王陽明全集》，第257頁。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王陽明‘四句教’詮釋史研究”（20XZX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