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在報紙上看過這樣一個故事,因為年代比較久遠找不到出處了,就講下大意。
有個年輕男人和妻子吵架、分居,感覺愛情已死,婚姻走到了盡頭。
有天傍晚,他走在路上,考慮著怎么離婚。胡思亂想中,他看到住在附近的一個瘋女人發了病,滿街亂跑,瘋女人的老公在寒風中沒命地追趕她。那女人邊跑邊叫,衣不蔽體;那男人一手抓著棉衣,一手拽著她,把棉衣往她身上披。瘋女人意識混沌,一邊打她的丈夫,一邊掙扎著亂跑。路人都奪路而逃,她丈夫則死死拽著她,沒有言語,沒有呼喊,一刻不敢松手。
這個年輕男人駐足良久,淚流滿面地給妻子發了一條短信,大概的意思是:若論幸福,再不濟我們也要好過這對可憐的夫妻。他們甚至沒有機會去爭吵和冷戰。放眼望去,這場婚姻里只有一個在寒風中發瘋的妻子和一個不肯放手的丈夫。若要在世間尋找最大的浪漫,想必莫過于此。他們在那樣艱難的處境中都有如此強大的愛來支撐,我們為什么就跨不過這道坎?
他的妻子讀到這條短信,連夜披上衣服,從娘家跑回來,兩個人抱頭痛哭。
當時我對這個故事很不屑,覺得它矯情得脫離實際。一個瘋女人和一個倒霉的丈夫之間的感情,那也叫愛?別埋汰愛了,那只能叫無奈!
后來我長大了,在基層當警察,見識過許多彼此湊合著過的夫妻,出于對婚姻的好奇,我也留意觀察了他們。其中有一對夫妻讓我印象非常深,丈夫人稱老彭,是我們地鐵站存車處的管理員,我們經常跟他開玩笑,稱他為“處長”。他老婆是地鐵小賣店的店主,因為個性強悍,被人取了個外號,叫“金花婆婆”。
他們兩個人經常吵架,吵得地動山搖的那種。有時候老彭會偷偷地跟人抱怨,說只要時機成熟了他就會離家出走,再也不受那個女人的窩囊氣。金花婆婆也總是苦大仇深的樣子,說老彭沒責任心,酒癮還大,自己嫁了他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
當時我聽他們的故事,聽得都對婚姻感到恐懼了。我甚至覺得上天對所謂的愛情,也存在著“雙標”。那些模樣姣好的、家境優渥的、生在繁華富貴鄉的人才有浪漫愛情的入場券。而那些艱辛的勞動者、成天滿臉灰塵的人,似乎只能為了生活隱忍,和自己的另一半將就著過。
后來有一天老彭喝醉了,在地鐵的廣場上磕破嘴,滿口流血,來我們派出所門口的水龍頭處沖洗。他滿臉滴著水,囑咐我,千萬不要告訴金花婆婆。我還打趣他,是不是怕被老婆罵。他卻眉頭一皺,說:“我是怕她著急上火,回頭心臟又疼,手也跟著打擺子。”
我說: “ 那你還老跟她吵架。”“那種吵架沒事,又不動氣。”
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我想起老彭和金花婆婆雖然一直在吵,卻沒有真正分開過。他們家的小賣店總是清早開門,下午上貨。太陽光最烈的時候,老彭準會騎著電動三輪車在站外候著,隨后我就會看到金花婆婆慢吞吞地從店鋪的小門里踱出來,像個規行矩步的小童工,臉上掛著那種習慣性的不情愿,但又動作熟練地抬腿上車。
這個時候,老彭總會伸出一只手接應她,兩個人一起努勁兒,把金花婆婆有些胖碩的身軀快速又安全地轉移到車上。隨后老彭一騎絕塵,載著身后的女人消失在車流滾滾的馬路上。
金花婆婆基本不用做什么,上貨、卸貨都由老彭和伙計來干。夫妻倆除了拌拌嘴,剩下的就是各行其是,但誰也不會離誰太遠。有一次老彭和顧客吵架,鬧到了派出所里,金花婆婆就一直在派出所門口等到凌晨,誰勸她都不回去。之后事情解決,老彭還沒出門呢,金花婆婆卻要先行一步。我問她:“怎么人馬上要出來了,你倒要走了?”她說:“他自己又不是不會走!”瞅瞅,就是這么剛。這對老夫妻平日里對彼此的決絕,好像只存在于對方不在的場合。
所以當老彭說出那句話時,我很快就從吃驚變成了頓悟。原來有的婚姻看起來總是不那么和諧,實際上里面只是夾雜著各自不為人知的傲骨。只是這傲骨有點兒擰巴:一方面,他們并不掩蓋自己性格里的鋒芒;另一方面,他們又使勁掩飾自己對對方的關心。難得的是,雙方都懂,所以才能走到現在。
所以其實愛情浪漫或不浪漫,真的不用去摳字眼、設情景,也不要用年齡、物質來衡量。如果非要用它來給愛情下定義,那我也寧愿換一種說法: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