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應養老：“留守型”村莊的鄉村振興實踐路徑探析

[關鍵詞]鄉村振興；養老服務；村莊建設[DOI編號]10.14180/j.cnki.1004-0544.2025.07.011[中圖分類號]C913.6；F014.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25）07-0109-09基金項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鄉村振興背景下民族地區農村養老服務人才隊伍建設研究”（CSQ23029）。作者簡介：，社會學博士，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講師。

一、提出問題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推進中國式現代化，必須全面推進鄉村振興，解決好城鄉區域發展不平衡問題”①。在過去四十多年的城鎮化進程中，不同地區的鄉村受城市虹吸和輻射的力度不同，呈現出不同的村莊形態。其中，城中村、城郊村和沿海工業化帶等地區的農村受城市和市場的雙向帶動作用，具有一定的發展潛力；而廣大的中西部地區村莊和普通農業型村莊不僅距離市場較遠，而且人、財、物流出程度更深，村莊出現不同程度的衰敗，留守特征明顯，鄉村活力相對不足②。隨著城鎮化階段不斷深化，第二類村莊將會持續地被城市吸納，村莊的空心程度也會不斷提高。在這一大趨勢的制約下，推進鄉村振興必須要適應中西部村莊動態變化的現實狀態。如何在空心化和“留守型”的村莊落實鄉村振興戰略，是當前基層實踐中需要破解的現實問題。

“推動鄉村全面振興，關鍵靠人。\"①在鄉村振興主體上，相關研究提出了兩種思路：一是通過引入外來的精英力量來充實村莊，或吸引資本力量下鄉，或動員“能人治村”②，借助少部分精英群體的經濟資本、政治資本和社會資本來推動項目落地，參與村莊經營③。二是培育新鄉賢作為內生主體，借助不同類型的權威人士來改變鄉村。這兩種思路將鄉村振興寄希望于少量的外部力量和精英群體，將那些長期在村生活的普通農民視為救助或扶持的對象，從而忽略了農民主體性發揮的本質要義。事實上，這些村莊里的普通農民既是村莊的常住者，也是鄉村振興戰略的直接受益者，更應該成為鄉村建設的參與者和實踐者。因此，要更加關注在村生活群體的廣大利益，激發他們參與鄉村建設的積極性。

那么，對于這些不具備“帶頭致富”和“帶領群眾致富”人才條件的“留守型\"村莊，如何組織留守群體實施鄉村振興戰略將成為我們進一步思考的關鍵性問題。從政策上看，依據鄉村振興分類推進原則，此類村莊可從完善鄉村基本公共服務供給的角度上重點發力。結合目前全國廣大的鄉村地區面臨的老齡化情況，養老服務已經成為村莊絕大多數家庭和老年人群體最緊迫的需求，涉及村莊的普遍利益。養老服務工作可以成為鄉村建設的重要方向之一。

結合以上所述，本文將以養老服務供給為著眼點，闡釋如何通過少量資源投入和政策上的支持，將包括留守老人在內的村莊留守群體變為村莊建設主體的實踐過程，進一步探討以養老服務供給為支點的養老體系建設在推動鄉村建設方面的積極意義，進而回應“留守型”村莊的振興路徑問題。

二、研究思路與田野概況

（一）研究思路

受城鎮化影響，全國各地都有相當比例的村莊處于人口遷出和資源外流的狀態，一些農村地區呈現出“空心\"和“留守”的基本形態。根據這一事實，本文嘗試回答“留守型\"村莊如何走向振興這個命題。在對“留守型”村莊深入分析后發現，將農民作為鄉村振興的核心主體，實際上就是圍繞留守群體和老年人的需求展開的鄉村建設，在內容上表現為養老、農業、醫療、文化等基本公共服務，這些最基本的民生建設可有效回應在村生活人口的迫切需求。

沿著這一思路，本文將以養老服務供給為切入口，以“留守型\"村莊開展的養老服務經驗為支撐，闡釋清楚“有效的養老服務是如何被村莊生產出來的\"這一實踐過程，嘗試突破長期以來對留守群體的弱勢、被動的觀察視角，說明只要充分發揮農民的主體性，有效地組織留守群體，他們就具備回應鄉村內生問題的基本能力。這樣不僅能夠低成本地解決養老難題，還可以在鄉村養老體系建設方面做出有益探索。

以養老服務為切入口開展的鄉村建設，在激發農民參與的過程中，使得養老服務成為村莊治理的一個抓手。通過組織化的供需對接機制、內生化的鄉村資源利用機制、在地化的國家資源輸入機制和公共化的村莊治理激活機制實現了村莊內部的社會資源利用和服務輸出，進一步將村莊治理“做細\"和“抓實”。在村莊層面上開展的養老服務是對鄉村治理有效的積極帶動，實現了養老服務與村莊建設的雙向融合，錨定了鄉村振興的突破點。本文的研究思路如圖1所示。

（二）田野概況

本文的分析建立在筆者近年來對D村持續觀察的基礎上。D村地處豫南大別山革命老區，自然資源條件一般，在脫貧攻堅期間被列入重點脫貧村。自2015年以來，D村由市民政局對口幫扶。D村在籍1100余人，年輕人跨省打工和出國務工是當地家庭收入主要來源，形成了以代際分工和夫妻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家計模式①，留守人員成為村莊主要的生活群體。2022年的一次調查統計顯示，D村日常在村生活500人左右，平均年齡為57歲，其中，60周歲以上的留守老人182人。D村具有典型的空心化、留守化和老齡化特征。

本文案例研究的素材包括三個方面：一是2019年7月、9月筆者對D村開展的首次為期40天的田野調查，包括對鄉村干部、民政相關工作人員、老年人協會成員、孝心護理員和老年人的訪談，側重于從養老服務供給角度，了解居家養老服務模式在當地的初創過程，理解農民參與的方式和服務輸出的機制；二是來自2020年6月筆者及團隊對D村進行的回訪調研，在關注當地養老服務可持續供給的過程中，進一步注意到有效的養老服務對村莊善治的積極效果；三是筆者近年來對該村的持續關注，通過電話了解、微信訪談和資料梳理，了解該村在社會熱度消退以后，當地常態化的養老服務是如何進行的，以及跟蹤觀察該模式在全縣、全市的推廣情況，以便從更加宏觀的角度理解養老服務工作的開展在促進基層治理方面的長期效果。

三、“留守型”村莊的鄉村振興實踐：養老服務供給案例

宏大的鄉村振興政策落實到實踐層面需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在現代化的整體結構下，鄉村走向分化并產生“留守型\"村莊。本文在\"留守型\"村莊形態分析的基礎上，通過案例來描述“留守型\"村莊組織開展養老服務的過程以及實踐效果，回答“有效的養老服務是如何被村莊生產出來的”這一問題。

（一）“留守型\"村莊的基本形態

“留守型\"村莊是改革開放以來社會變遷的產物，一般同時存在三種基本形態：第一重是“空心化”。隨著城市對鄉村的多要素吸納，村莊出現人口流失、土地擢荒、勞動力斷層、房屋閑置等“空心化\"現象，鄉村活力匱乏。第二重是“老齡化”。在人口流動的作用下，“農村地區人口老齡化的增長速度明顯快于城鎮地區”。伴隨農村人口老齡化同時出現的還有高齡化、失能化和空巢化等現象，老齡問題復雜嚴峻。第三重是“弱質化”。經過脫貧攻堅之后，雖然農村不存在貧困人口，但是依然存在分層和相對弱勢的現象，隨著城鎮化的快速推進，農村存在優勢階層的流失趨勢，村莊成為“老、弱、病、殘\"的聚集地③。在以上三重積累下，“留守型”村莊面臨著內生秩序破碎和發展能力受限等多重問題，亟須政策助力發展。

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一2022年）》確定了鄉村振興分類實施原則，要求根據不同村莊的發展現狀、區位條件、資源稟賦等開展鄉村振興，按照規模和變化趨勢將村莊劃分為“集聚提升、融入城鎮、特色保護、搬遷撤并\"等類型④，“留守型\"村莊因而成為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重要對象。

從中西部地區“留守型”村莊的人口結構來看，60歲以上老年人在村莊常住人口中占比較高。以筆者調查的湖北沙洋縣某村為例，該村常住人口為1000人左右，老年人口接近600人，且這些老年人口絕大部分都是留守狀態。在人口年齡結構整體老化和鄉村青壯年人口流出的雙重作用下，以農民為主體角色的鄉村振興，在“留守型\"村莊中可進一步理解為以留守群體和老年人為主的鄉村建設，在實施層面表現為完善養老、農業、文化等公共服務。其中，以養老服務供給為支點的鄉村振興，一方面可以推動低成本、高效率的農村養老服務體系建設，呼應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政策要求；另一方面，可以充分撬動農民參與村莊建設的積極性，將他們變為建設鄉村的重要依托力量，解決鄉村可持續發展問題。

（二）“留守型\"村莊的養老實踐

1.基本情況介紹

2020年全面脫貧之后，D村進一步落實鄉村振興戰略要求。在制定脫貧幫扶方案時，駐村幫扶隊經過實地走訪和群眾座談，發現D村的老齡化現象突出，村民也反映留守老人面臨日常照料難問題。基于這一“急、難、愁、盼\"問題，駐村幫扶隊將一部分幫扶資金投人到養老服務體系建設中。經過脫貧攻堅以來的持續探索，D村逐步形成了一套內生組織化的農村養老服務供給模式。D村的具體做法是：在村級組織的指導下，成立以留守婦女和低齡老人為主體的居家養老服務隊伍，按照一定標準向留守老人中的重點群體提供居家養老服務。這套養老服務供給包括四方主體參與：一是地方政府和民政部門，二是村級組織（老年人協會），三是由留守婦女構成的居家養老服務隊，四是困境老人和高齡老人，具體操作方式是將政策資金和社會捐助資金注人村級組織，由村級組織向養老服務隊發放補貼，并為困境老人和高齡老人提供居家養老服務。

“居家養老”是指老年人在不離家的情況下，由專業人士提供上門養老服務，具有“不離家、成本低”的特點，在我國養老服務體系中占據基礎性地位。為推動農村居家養老服務工作，探索鄉村養老服務新模式，D村在脫貧攻堅期間以及之后的鄉村振興階段，將改善老年人生活狀況作為推進基層工作的突破口。當地借助少量財政資金支持，調動鄉村內生資源，不僅探索建立了具有鄉土特色的居家養老服務供給模式，而且通過養老服務供給激發農民關心村莊事務，實現村莊秩序的全面提升。經過早期試點和經驗總結，D村探索的養老服務供給模式已經在當地的鄉村振興實踐中實現全面推廣。2020年D村的居家養老服務經驗被列入所在縣十大民生實事之首，相關經驗被寫進2021年全市政府工作報告。

2.養老服務的村莊生成過程

在老齡化、空巢化和家庭分離等因素的疊加下，不少家庭受到養老問題困擾。經過脫貧攻堅之后，廣大農民在物質層面實現了“兩不愁三保障”，加上高齡津貼、農村新農保等養老政策的落實，當前農村養老問題的短板不再是養老資源的不足，而是家庭照護能力相對下降所誘發的生存風險，表現為“以高齡老人和部分低齡失能老人為主的農村養老危機”①。為了解決上述問題，D村借助脫貧攻堅將養老納入村莊公共治理的范疇，引導行政力量關注農民養老事務。在具體做法上，D村在獲得外部資源投入后，并沒有引入第三方市場主體提供服務，而是創造性地提出了“本村留守群體服務本村留守老人\"的熟人服務模式。D村的養老服務供給包含三個關鍵環節。

首先，立足村莊老齡化現實，找到農民的真實需求，為不同類型的老人分類提供服務。調查發現，D村60多歲的老年人，凡是身體基本健康的，普遍都參與勞動。D村的農業包括水稻、茶葉、板栗和油茶種植，占老齡人口 70% 以上的“低齡老人”從事農業生產活動，不僅能實現自養，而且能為進城買房的子輩提供資金支持。一般來說，老年人在70歲甚至75歲之后，才逐步從農業中退出，進入被蟾養階段。這些不再務農的“中齡老人”有部分存款，或是依靠子女養，他們的物質消費不高，單獨做飯，身體不舒服時能夠到鄉村診所或衛生院看病，具備自我照料能力。養老需求最迫切的是身體不好的“失能老人”和超過80歲的“高齡老人”。這兩類群體在D村老年人中占10% 一 15% ，他們缺乏生活能力，當子女外出務工或進城生活時，可能會陷人養老危機。

綜合考慮老年人的年齡、身體和子女供養等情況后，D村在提供養老服務時，將本村老年人劃分為重點服務對象和一般服務對象兩類。重點服務對象包括村莊中80周歲以上的老年人和60周羅以上的五保老人、殘疾人、失獨老人、貧困老人以及被老年人協會認定的特殊困難老人。除這部分之外的60歲以上的村莊人口都屬于一般服務對象。針對重點服務對象，由本村選拔的8名留守婦女作為孝心護理員，提供免費上門服務。一般服務對象可以享受老年人協會組織的各種文化娛樂活動，也可以獲得有償服務。老年人協會規定的養老服務內容有助餐、助潔、助行、助醫、理發、祝壽和精神慰問等項目，也可以根據老人具體需要來提供。其中，一部分60多歲的“低齡老人”不僅是享受服務的一般對象，也是養老服務的生產主體。D村老年人群體構成與分類供給情況如表1所示。

其次，建立老年人協會，搭建村莊養老平臺，為內生化的養老服務供給提供組織支持。在駐村工作隊的指導下，D村成立了老年人協會。D村的青壯年勞動力大量外出務工，村莊公共事務由一部分在村精英主導，包括村“兩委\"干部、村民代表、村民小組長、在村黨員等。在這些影響村莊秩序的在村精英中，有 70% 以上的人超過六十周歲。在村莊常住人口老齡化比例日漸提升的背景下，不僅“留守型\"村莊的公共事務主要由老年人承擔，而且養老變成村莊公共治理的主要內容。D村的老年人協會運行高度嵌入村“兩委\"組織運轉，村內涉及養老的公共事務按照村民自治程序解決。

D村的老年人協會發揮了兩方面的作用：一是通過單設賬戶來確保專款專用，這使得村莊具備了對接資源的能力，為外部力量和資源的注入提供了穩定、合法的渠道。自協會成立以來，它承接了包括國家轉移支付的養老服務資金以及社會捐助的愛心養老資金，累計達到50多萬元。二是解決了老年人的需求表達問題。在老年人協會成立前，老年人的需求不僅分散且缺乏暢通的表達渠道。老年人協會成立后，它代表了全體老人的集體利益，為老年人集中發聲。老年人協會在村莊中具有一定的議事和討論的權力，成為村莊公共生活的一部分。

最后，利用村莊留守資源，探索熟人服務模式，實現養老服務的內生供給。D村通過挖掘鄉土社會資源，在村莊內部建立起了一套由本村留守人員提供養老服務的熟人服務模式。服務供給主體包括村醫、村干部、留守婦女、理發師、小賣部老板等。按照要求，具體服務內容包括：由8名留守婦女作為孝心護理員，分別與村內的重點服務對象建立穩定的服務關系，每周提供兩次上門服務，此外，每月初九、十九、二十九各上門服務一次。2名村醫為有需要的老人提供探望和日常護理。5名村干部不定期走訪探望其聯系的村民小組中的老年人。1名鄉村理發師每月為老人提供兩次上門理發服務。1名鄉村運輸司機為有需要的老人提供上門接送服務。這些服務的費用都由老年人協會承擔。具體如表2所示。

3.實踐效果

有效的養老服務供給不僅改善了留守老人的養老狀態，還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代際分離所造成的農村養老難題。此外，這套內生的養老服務供給模式還產生了超越養老的其他正外部效益。

第一，增加老年人福利。截至2022年，D村累計為老年人送生日蛋糕112個、上門理發2512人次、助醫32人次、助行47人次、助潔3120人次、精神慰藉3152人次、助餐21人次。當地探索的“熟人服務”模式極大地改善了老年人的生活質量，改變了老人的精神面貌。由本村人提供的養老服務可滿足不同老年人的個性化需求，通過身邊人的關照為留守老年人構建起一套日常化的生活照料網絡，打破了空巢老年人生活孤島化的處境，有效地防范了各種生活風險。

第二，重塑村莊養老秩序。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增強了家庭養老功能。對于那些無條件卻愿意養老人的子女來說，他們或外出務工或已進城生活，老年人留守在村實屬無奈，現實處境讓子女有心無力。對此，居家養老服務工作的目標是將老人照顧好的同時為家庭提供積極的行動支持，緩解農民家庭的壓力，為農民奮斗提供助力。二是重塑了村莊養老話語。對有條件卻不愿養老人的子女來說，通過老年人協會將敬老愛老的正面力量傳遞給子女，對他們形成常規性示范，同時還會批評和教育一些負面養老行為。政府選拔的孝心護理員樹立了村莊養老正義，進而順利介入農民養老的私人領域，使得一些子女轉變了養老態度，帶動家庭養老向正面轉化。

第三，促進村莊治理的全面改善。在養老服務開展之前，D村在當地長期屬于“后進村”，不僅上訪率高，維穩壓力大，干群矛盾多，而且村風村貌差。過去幾年，結合村莊養老服務供給這項工作的推進，D村不僅改善了家庭養狀況，而且帶動了鄉風文明，促進了基層治理。近年來，D村連續獲得“全縣無訪村”“全市民主法治示范村（社區）\"“全省平安建設先進集體”\"河南省先進基層黨組織\"“全國示范性老年友好型社區”等榮譽稱號。

四、“留守型”村莊的養老服務供給與鄉村善治實現

中央確定鄉村振興戰略后，地方政府在制定鄉村振興實施方案時，會碰到鄉村建設突破點如何選擇的問題。“留守型\"村莊開展的養老服務案例表明，養老服務能夠成為鄉村建設的關鍵內容。通過有效的組織，村莊內部不僅能夠實現低成本、高質量養老，還能推動村莊秩序改善和基層治理的提升，為如何落實鄉村振興提供了示范。養老服務供給促進鄉村治理包含四重機制。

（一）組織化：養老服務供需對接機制

整體上看，我國養老事業發展相對滯后，農村地區的情況更不容樂觀。近年來，各級政府高度重視養老服務工作，財政投人的養老資源總量持續增加。不過，相對于人口快速老齡化趨勢來說，農村地區的養老服務供給整體還處于相對緊張狀態。面對這一現實，增強養老服務供給能力的關鍵是解決供需匹配問題，即提升養老服務供給效率，推動有限資源向有效服務轉化。然而，在實踐中養老服務供給不精準的情況普遍存在①。對此，國家提出要建立精準服務主動響應機制，出臺了《國家基本養老服務清單》，要求各級政府對照清單制定基本養老服務具體實施方案，明確具體服務對象、內容、標準②。這種自上而下推進的養老服務供給，可以很好地回應廣大民眾的“普惠性”和“兜底性\"養老需求。同時，標準化、規范化的供給思路也要結合基層復雜情況及農民多元需求來具體考慮，摸清需求端的實際情況是提升服務質量的基本前提。

結合上述情況，案例村采取組織化的方式從供給端和需求端解決養老服務供給對接問題。從需求端來看，通過老年人協會、村組群眾代表會等組織載體，按照特定程序將“急中之急、困中之困”的養老需求識別出來。對老年人的需求進行集中統計、表達、篩選的過程，既是村莊治理事務聚焦的過程，也是村莊治理能力激活的過程。

從供給端來看，政府不直接為農民提供服務產品，而是將養老服務資金投放到老年人協會，組織留守群體為老年人提供在地化的養老服務由留守婦女、鄉村醫生、村組干部所組成的養老服務隊完成了政府投人資源的最大化利用，將有限資源投人到農民最受困擾的養老事務中去，實現政府資源的有效轉化，破解了普遍存在的養老服務供需錯位問題。在養老服務工作的落實中，通過發掘和有效組織村莊資源，為老年人提供有保障的服務，很好地解決了村莊內生秩序不足的問題。

（二）內生化：村莊資源利用機制

從案例村的經驗做法中可以看出，“留守型”村莊的養老服務供給具有顯著的低成本特點。實現低成本養老服務的關鍵在于，充分整合與利用村莊內生的資源。其一，村莊內生資源降低了養老服務生產成本。相對于物質資源的絕對不足，留守老人最缺乏的是日常照料、代際分離和文化娛樂活動匱乏，存在精神需求得不到滿足的問題。這些屬于影響生活質量的日常事務，無法通過物質水平來衡量。養老服務圍繞這些形態上很虛而實質上特別重要的事務展開。村莊社區、熟人社會、鄰里交往等生產出來的養老服務，本身就具有顯著的精神福利特征。在“留守型”村莊，利用現有的人力資源，將留守群體組織起來，盤活村莊日常資源，僅需要少量的人力物力投入，便能夠為老年人提供最基本的養老服務，甚至達到意外的效果。事實上，每個“留守型”村莊都存在這樣或那樣的內部資源，只不過這些村莊內生的資源長期處于碎片化狀態。案例村經驗做法的啟示意義在于，他們將這些長期被忽視但十分關鍵的內生資源進行了整合與有效利用后，發揮了意外的作用。

其二，熟人關系降低了養老服務供給成本。由于居家養老服務是在村莊熟人社會內部展開的，供需雙方既是服務與被服務的契約關系，更是親友鄰里的熟人關系。這一點決定了鄉村養老服務的性質不同于功利化的市場交易。首先，供需雙方信息對稱。孝心護理員和老年人長期生活在共同的空間場域中，他們面對面交往，溝通成本幾乎為零，孝心護理員對老人的家屬情況、生活方式、社會關系、性格喜好、身體狀況、日常活動軌跡、作息時間等情況十分了解，能真正為老人提供靈活且個性化的服務。其次，降低養老服務成本。“留守型”村莊中護理員多是兼業狀態，他們的用工價格要遠遠低于市場的專職人員，這一點直接降低了養老服務的成本。

其三，養老服務隊伍的穩定性高。這部分群體多是因各種原因“出不去或者不愿意出去的人”，長期生活在村莊中，他們構成了鄉村養老服務工作的穩定力量，避免了人員更替頻繁給老人帶來的心理適應問題。

對村莊內生資源的開發和利用不僅能夠實現低成本養老，還能夠產生養老服務之外的效果。通過開展養老服務，社區中的積極分子、留守婦女、村干部、村醫等群體被識別出來。內生化的優勢決定了這些人在完成養老服務的過程中，同步地增進了社區成員的內部聯系。他們不僅是養老服務的護理員，更是社會關系的潤滑劑、社區矛盾的調解人、社區治理的信息員。養老服務的開展讓他們更貼近老年人的生活，充當上傳下達的作用。一方面他們將國家支農惠農政策傳遞到老年人那里，讓老年人感受到國家的關愛與實惠；另一方面及時反饋老年人的需求和意見，為村級治理提供基礎信息。內生化的養老服務隊伍構成了村莊治理的一支關鍵力量。

（三）在地化：國家資源輸人機制

在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戰略背景下，國家高度重視農村養老工作，政府投人大量資金來建設鄉村養老服務體系，推動各類養老服務項目落地。值得注意的是，在村莊層面上，側重于柔性服務的養老服務不同于養老院、幸福院和日間照料中心等硬件設施建設，供給時需要服務主體和服務對象的深度互動。政府直接提供或者購買的養老服務項目要求程序正義，在指標考核和審計要求的考量之下，只能完成一些規定性動作，無法照顧到每個老人的現實情況。受此影響，可能出現養老服務項自與老年人需求不匹配的情況，影響資源效率的最大化釋放。對比來看，以在地化形式投入到老年人協會的政策資源，不僅能夠得到最大化的發揮，還能夠激發村莊秩序，讓村莊自身具備養老服務的再生產能力。

國家投入的政策資源和鄉村能人捐獻的愛心款項由村老年人協會承接后，在兩個層面完成在地轉化：一是針對外部資源投入，老年人協會需要在村莊層面組織討論資源的使用方向，涵蓋村莊中的哪部分老人應該最先受益、要開展哪些養老服務、以什么形式開展服務、養老服務隊伍該如何組建、報酬補貼標準多高等。二是在地化的資源輸入給予村莊一定的靈活空間，做到了政策實施的因地制宜。由熟悉情況的本村人員提供服務，他們的專業程度可能不高，但對口程度和精細化程度肯定不低，從而提升了養老服務供給的精準性。

（四）公共化：村莊治理激活機制

以養老服務供給為抓手的鄉村建設，實現村莊秩序全面改善的關鍵在于：養老服務是被村莊自身生產出來的，它沒有脫離賴以存在的社會基礎。它不是由外來主體實現的單一化供給，而是在村莊層面上增加了供給轉化。養老是農民家庭的普遍需求，每個家庭都有老人，并且村莊“空心化”程度越高，農民就越是存在養老困境。在家庭養老功能弱化之后，國家輸人的養老資源構成了解決農民養老的關鍵突破點。當國家資源在村莊整體層面上分配時，會促使廣大農民由于關心養老服務資源分配而加入村莊治理，推動養老從家庭內部的私事變成村莊社會的公共事件。

國家提供的養老資源進入村莊之后，需要在村莊層面上解決一些具體的問題，如確立養老服務內容、建立供給模式、確定供給對象和供給標準等。養老服務在村莊的生成過程采用了村民自治決策機制，在村“兩委”指導下，通過召開黨員會、村民代表會和村民會議等方式，決定養老服務供給的具體方式。嵌人村民自治的養老服務供給過程增強了村莊治理能力。在操作層面上，案例村的養老服務以日常照料和精神慰藉為主要內容，這些服務“產品”是在村莊內部生產出來的。留守老人之外的其他留守人群都是“產品\"生產者，很多“低齡老人”、留守婦女、鄉村能人也參與養老協會運轉。這種養老服務供給，“借助村莊熟人社會的條件建立老年人互助養老”①，是將農民變為主體的服務供給方式，不僅高效而且可持續，有助于實現農民高質量的在村養老。

五、回應養老：鄉村振興的一種實踐路徑

落實鄉村振興戰略是各級政府的中心工作，中央明確要求“省市縣鄉村五級書記抓鄉村振興\"②。一些地區開展鄉村振興行動時將\"產業振興”作為突破口，嘗試通過發展鄉村文旅產業，引入社會資本或是延長農業產業鏈來增加農民收入并激活基層工作③。本文提出以養老服務為抓手開展的村莊建設，不以村莊硬件為重點，而是切實回應農民的需求。在較少的政府資源投人下，實現了農民生活質量提升和鄉村秩序改善，對于“開展什么樣的鄉村振興\"和“如何開展鄉村振興”具有啟示意義。

（一）鄉村振興要積極回應養老與留守問題

開展鄉村建設活動，首先需要明確資源投入重點和政策實施的目標對象。現階段的鄉村社會正在發生快速變遷，村莊面臨著衰敗化、空心化以及人口結構老化等多重困境，人口老齡化逐步變為基層社會常態。從更為長遠的角度來看，農村生活的主體可能由兩部分構成：一類是自前在鄉村生活的老年人，另一類是未來可能出現的返鄉養老群體。在這一判斷下，常住人口平均年齡不斷升高已經構成鄉村的基本事實和未來趨勢。因此，回應老年人的需求將成為開展鄉村治理的重點。這不僅關乎個體生存質量，還關系到村莊基本秩序的維系。

目前，不少地區在實施鄉村振興時，陷入了一種誤區：通過將大量的資源堆砌到明星村、重點村和示范村，以發展農村旅游等方式來回應城市人的\"鄉土生活夢\"①。事實上，鄉村振興尤其\"要著力為占中國農村和農民大多數的中西部一般農業型農村地區雪中送炭\"②，積極回應村莊主要生活群體的內生需求，讓他們真正享受到政策紅利。從更深層次上看，當前農村開展養老服務的基本定位在于生活兜底，即為那些進不了城和無法適應市場激烈競爭機制的老年人提供一些資源支持和有力幫助，避免他們陷入社會發展的風險之中。2022年5月中辦、國辦印發的《鄉村建設行動實施方案》提出，鄉村建設要“順應農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以普惠性、基礎性、兜底性民生建設為重點”，回應農民養老需求的鄉村振興實踐符合這一政策方向。

（二）開展鄉村振興行動要組織留守農民

如果以外在視角來看待鄉村常住人口的話，這些留守群體屬于被幫扶對象。然而，深入到村莊內部來看，這些留守人口恰恰構成了農村開展養老服務的優勢條件。從案例村的情況來看，8名孝心護理員，每個月獲得400元服務費用，這個標準在城市只夠一兩個工作日的臨時工支出。擔任孝心護理員的留守婦女，不完全是從勞動報酬上考慮的，而是基于鄉情親情的一種本能選擇，她們顧好小家的同時，也能在照料老人中獲得價值感，“一肩挑兩頭\"的做法受到社會贊譽。另外，村干部、鄉村醫生、“低齡老人\"都是具備養老服務供給能力的鄉村資源。

在鄉村社會中，養老服務屬于當下最急迫、最廣泛的需求。養老服務供給正在從兜底性向普惠性延伸，惠及老年人群體更多，服務水平更高，輻射范圍更廣，這使得以養老服務工作為支點的鄉村建設工作具備廣泛推行的政策基礎。國家提出開展鄉村建設要“建立自下而上、村民自治、農民參與的實施機制”④。案例村的實踐表明，可通過組織機制調整來改變“留守型”村莊的軟弱無力狀態，以農民參與鄉村建設為契機，探索鄉村振興的實踐路徑：第一步是調整政策發力方向，堅持村莊本位；第二步是識別農民的真實需求，回應“急、難、愁、盼”等問題，選擇農民迫切需求的養老、醫療、文化等作為突破口；第三步是建立老年人協會、婦女議事會、寨管家等組織機制，引導農民參與村莊事務；第四步是通過開展以養老服務供給為代表的民生工作來增強村莊建設的內生能力。

六、結論

在推進鄉村振興戰略的過程中，“留守型\"村莊作為一種特殊又普遍的類型，其規模、性質和未來的發展走向值得廣泛關注。從資源基礎、人口構成、市場區位等方面來看，這類村莊不具備優勢。作為政策和社會關注對象的“留守型”村莊要積極尋求符合自身發展條件的突破點。在國家資源有限投放的情況下，應該將“留守型”村莊的建設思路與鄉村社會廣大群眾的困難解決緊密結合，回應群眾最關心的養老、醫療、文化等公共需求。在農村開展的養老服務案例表明：借助老年人協會、志愿服務隊等方式，將村莊內部資源激活，可實現內生化、低成本的農村養老服務供給。在鄉村振興戰略背景下，民生工作成為鄉村建設的重要抓手，“回應養老”不僅是國家資源輸入的重要方向，同時也是積極回應群眾需求的基本選擇。

責任編輯 楊 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