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問題的提出
正如人們在日常決策中總要考量決策可能帶來的后果,司法裁判中的后果考量也無處不在。法官對后果的考量是工具性、前瞻性和政策性的①,這與解釋、適用法律所要求的確定性、穩定性與客觀性似有沖突,因此,后果導向的裁判方法自提出之日起便伴有許多爭議,針對“法條主義”與“后果主義”何者應為主導這一問題,如何處理依法裁判與后果考量間的關系的論爭也持續展開。
在這場論爭中,社科法學強調后果之于合理裁判的重要價值,“法官在權衡后果之后,根據后果來尋找合適的法條,然后再運用法律解釋技術加以正當化論證”②。教義法學卻主張,“在強調社會后果的時候,不可以夸大‘超越法律’的功能和意義,更不可以否定對法律規則作特定思維的法教義學方法”③,致力于建構一種在法律之內考量后果的論證方法。有學者區分了后果主義和后果論證④,還有學者進一步將后果論證明確為“在邏輯推論前提不明或者存在爭議的前提下,為證立裁判規則而進行的外部證成”,法官可以“通過對后果的預測和評價來進行法律解釋或法律續造”③。后果主義法律論證并不將后果作為法官決策(裁判)的直接依據,后果不能替代法律規則,而僅是支撐裁判結論的實質理由之一。這種論證與一般意義的后果考量相比,包含著重要的過程意義:通過程序規則,確保各論證參與方能夠對爭議問題進行理性判斷,避免得出主觀、武斷的結論。
兩相比較,社科法學主張重視后果,即以“外部帶人”的思路專注于法的發現,卻不涉及結論能否在邏輯的框架內得到證立。這雖然拓展了法官“找法”的邊界,卻在一定程度上犧牲了裁判的規范性。教義法學不滿足于僅令后果考量在功能意義上成立,更要求其在規范意義上成立,其對后果主義法律論證進行“教義化處理”,即將后果(經驗知識和價值判斷)通過概念固定下來,并在裁判過程中直接運用這一概念,除非遇到新情境的挑戰,否則無須每次都進行同樣的經驗論證和評價。相關學者分別從后果預測的推理結構①、后果考量的評價標準②、后果主義審判的控制③等方面對方法的應用給出了具體分析。本文擬承襲教義法學建構性的研究思路,結合法律論證理論,從應用場合、應用規程及應用限制三個方面,對后果主義法律論證如何應用于司法裁判展開研究。
二、后果主義法律論證的應用場合
(一)后果主義法律論證只能應用于疑難案件嗎?
受麥考密克后果主義論辯理論的影響,相當一部分學者將后果主義論證作為一種二階證立方法,認為其僅能應用于疑難案件④。這種觀點預設了以下前提:第一,必然存在疑難案件與簡單案件的二分,且較之于簡單案件,疑難案件是非常規、小概率的存在;第二,演繹推理須得應用于全部案件,而后果主義論證僅可應用于法官在理解與適用法律時存在困難的案件,前者的應用優先于后者。
誠然,盡管總有大量案件涌入各級人民法院,但僅會有少數案件令法官左右為難,多數案件只須在審限內歷經“法律前提—事實前提—裁判結論”的推理過程便能得到圓滿處置。所謂圓滿處置,指案件裁判引致之后果符合相關期待,此時,后果既承擔著檢驗裁判結論的任務,又兼具化解裁判疑難的功能。事實上,無論何種案件,法官都必得考量后果,只不過在簡單案件中,后果考量的過程無須展示出來,因為“規則體系本身已經可以為裁判提供充足的理由,即規則適用本身并不會引發爭議,也能順利通過后果論的檢驗”③。這樣一來,簡單案件與疑難案件的二分對于后果主義論證的應用而言,便沒有部分學者宣稱的那樣重要。
司法裁判過程中廣泛存在的后果考量與人為劃定疑難案件作為后果主義論證的應用場合之間是矛盾的。“即使是‘法律規定明確、需要自由裁量的案件’,亦即‘找法’確切的情形,后果考量也大量存在。”③如“知假買假”類案件中,“職業打假人”常常采用“以灰打黑”的手段提出索賠訴求,相關案件的事實十分清楚,《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以下簡稱《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中的相關規定也很明確,但不同法官卻對這種行為有著差異化的法律評價。這是因為不同法官對是否應將“職業打假人”與普通消費者作同等對待進行了自由裁量;若是,則須判令售假者向其賠付懲罰性賠償金,售假者得到教訓,有利于維護良好的市場秩序,但同時也會激勵“職業打假人”繼續如此;若否,則“職業打假人”無法援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中的相應條款主張懲罰性賠償金,其不僅須負擔訴訟成本,更無“暴利”可圖,自可遏制由“職業打假”引發的各種“不良風氣”。自由裁量的出發點正源于法官對不同判定可能引發的不同后果的預測與評估。即使面對事實清楚、法律確定的案件,法官依然可以援用后果作為補強證成裁判結論的依據,以增加裁判的說服力。因而,宣稱后果主義法律論證只能應用于疑難案件,進而限制法官應用此法以增加判決的確定性,既無可能,也無效果。
(二)以后果主義法律論證之功能反推應用場合
既然后果主義法律論證并非僅能應用于疑難案件,那么是否意味著無須再探究此種方法的應用場合呢?答案為否。法官在任何場合均可應用后果主義法律論證,仍然是對后果主義法律論證的司法應用展開建構性研究的前提,只是以“簡單—疑難”為標準二分案件類型并對方法應用作事前規制并不可取。筆者傾向于從功能角度描述或歸納此種方法的應用場合。后果主義法律論證主要發生于法官需要權衡案件相關的各種價值的場合,“在存有價值爭議的情況下,法律論辯勢必突破內部證成而延伸至外部證成,甚至會突破實在法的約束而進入到普遍實踐論辯的領域”①
將價值與現實后果關聯起來可增強法官價值衡量結論的說服力。案件當事人及社會公眾可能對個案中法官作出的抽象價值判斷存疑,但當這種判斷落地為可能切實影響自身生活的后果時,說理論證將取得更好的效果。如\"張學英訴蔣倫芳遺贈糾紛案”②中,公序良俗原則與意思自治原則分別指向道德與法的安定性兩種不同的價值追求,易使法官陷入兩難困境。法官若維護被告的財產利益,即傾向于維護夫妻忠誠義務至婚姻制度,這與法的安定性的最終價值指向一致,也不會影響一般情況下財產繼承制度利益的實現與意思自治原則的運用;反之,法官若選擇維護原告的財產利益,則意味著維護插足他人婚姻的“第三者”群體財產利益。無疑,前者更具合理性與可接受性。
法官的價值權衡可分為由法條導致的價值衡量與由事實導致的價值衡量。前者既可能源于部分法律條款刻意包含直接的價值判斷因素,也可能源于法律表述模糊、法律規范相互沖突、法律規則存在漏洞 ③ ;后者則是法官進行法律推理、法律適用的工作時,需要結合個案事實以及當時當地的輿情民意等方面的背景因素,借助價值權衡完成相應的決斷。后果主義法律論證為形式推理與價值判斷的關系由彼此對立走向包容共存提供了可能路徑。后果可被作為連接主觀判斷與客觀呈現的“介質”,而法律論證的理論內核則能夠將價值權衡從主觀性與客觀性的極限拉扯中拯救出來。以“證成模型”為底色,后果主義法律論證不再拘泥于追求價值判斷的客觀性,亦不放任價值判斷的主觀性,而是追求價值判斷的正當化④,這必然會對說服聽眾(當事人及社會公眾),達成具備可接受性的裁判結論起到有益作用。
三、后果主義法律論證的應用規程
(一)后果的預測
在確認初始論題時,法官對后果的考量多是直覺性的,屬于法官個人心證而非有客觀證據的預測。然而,“純粹‘直覺'和‘預感'這樣的術語,意味著假設性結論的形成過程是不可把握、無法分析的”③,理性的法律論證需要以科學的后果預測為基礎。“法官必須確定其決定與哪些后果相關,理論上,部分后果很容易確定,甚至可量化。”⑥在這個階段內,法官所預測的后果應與外部觀察的結果一致,或與一般的經驗認知相符,且其還須證明裁判結論與后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后果預測的難題即在于如何獲知事實并證明事實的客觀性。
后果是法官對于未來事實的發展及影響的預先推測,應屬非規范意義上的事實概念?。存在于認識中的,或者由人推定而來的事實總是摻雜著主觀印記,但這并不意味著事實無法成為客觀的認識對象,承認事實能夠被客觀地認識,便是承認后果能夠被客觀地預測。有學者認為不存在“未來的事實”,“因為東西要呈現,事體要發生,而未來既為未來,它總無所謂呈現與發生”③。若以此種觀點為底色,那么后果預測便不可實現。“后果和后果的后果對于未來是開放的,因果關系也處于變動之中。而社會世界可能是如此復雜,以至于它無法用‘如果-那么’這種條件式關系來把握。”③但也有學者指出,“事物的客觀性和聯系、發展的規律性、必然性,以及人對這些必然性的認識和實踐把握,已經充分表明,‘將來的事實'不僅存在,而且其中一些‘將來的事實'已經為人的主觀所預測、把握、斷定和陳述,它們都有其‘真和實'的基礎與保證”@。筆者贊成后一種觀點。事實必得是客觀存在,但這不能反推出尚未真實存在之事不能被定性為可預測的客觀事實,否則人便喪失了把握未來的主動性,更無法根據未來走向理性地安排眼前的生活。未來總是不確定的,未來的后果也總令人感到難以預測,但這一難題可以通過論證的方式予以克服。“后果的不可預測性推動了論證,并使支持者能夠想象和呈現情景。”①縱然后果預測問題難解,人們也不宜全然否定司法裁判中后果考量的操作可能。
法官在預測事件后果時總要從案件事實出發,除依靠既有證據外,還會求助于經驗法則。法官對后果的預測與其在裁判過程中對事實的推定均是試圖通過經驗法則找到既定之事與未知之事之間的聯系。不過,法官可能會“創設”而非單純應用既存的經驗法則,如此,對后果的預測便極易滑向主觀推定。在“彭宇案”中,一審法官寫道,“如果被告是見義勇為做好事,更符合實際的做法應是抓住撞倒原告的人,而不僅僅是好心相扶;如果被告是做好事,根據社會情理,在原告的家人到達后,其完全可以言明事實經過并讓原告的家人將原告送往醫院,然后自行離開,但被告未作此等選擇,其行為顯然與情理相悖”②。其原本意圖是基于生活經驗還原被告撞倒原告的“事實”,并將之作為適用公平責任的依據,但是,這種分析只是一種個人心證,不具有普遍性與公共可接受性,屬于“因案制宜”地“創設”了由案情發散而來的經驗法則,無法說明被告“扶人”“送醫”“支付醫療費”等行為與“撞倒人”的行為之間存在關聯。“創設”經驗法則的情形也可能存在于后果預測環節,會令后果論據與裁判結論之間的相關性存疑。相關性原本與客觀性、合法性一道被作為證據的基本屬性,體現的是“某項證據與特定案件待證事實之間的聯系”③,能夠“檢驗證據與要素性事實和推斷性事實之間的邏輯關系”④,是證據具有可采性的前提。后果主義法律論證的后果預測環節,需要包含相關性考量,這也是受相關性作為證據屬性所發揮之功能的啟發。
(二)后果的評價
后果本身如何與后果可欲與否是兩個不同層面的問題,前者屬于事實推定,后者則是價值判斷,而“司法裁判始終是一件關涉評價的事”③。后果論受到質疑的主因即涉嫌由“事實推定”直接推出“價值判斷”,混同了“描述”與“評價”。休謨的經典主張——從“是”不能推出“應當”,實際是指在“事實”與“價值”之間確立“唯一”的因果關系是困難的,人們并非不應根據事實推導價值,而是價值不能只從事實中推導⑥。若法官判斷某裁判結論將會有利于經濟的穩定發展,卻未說明有何種利益同時會受到消極影響,則其給出的價值分析是不完整的。價值寄托于每一個事實性的后果中,評價手段的有效性也可通過經驗性的方法進行評估③。后果的可欲與否并非一個直截了當的問題,對后果的判斷常被裝扮為常識或權威,最終掩蓋了存在的根本分歧和能夠證明判斷的真正理由③。真正的問題是,須作出何種程度的論證才能從事實過渡到價值?在司法語境中,法官對事實(后果)的價值評價,至少應與立法的目的及司法的功能相關,并且,從描述到評價的過程,不應僅存在于法官的思維中,更應以充分證明、坦誠說理的方式予以明示。
在后果預測的環節,應擺脫直覺的支配,使預測向客觀事實無限靠攏。然而,即使獲知了客觀后果,不同法官依舊可能根據不同的公正標準,給出不同的評價。后果是復合性的,可能包含多種彼此之間不具有互換性與可通約性的價值因素。人們之所以看重某種后果,與該后果對應的凸顯性因素相關,可將其歸類為外部環境和裁判者因素兩個方面③。外部環境會烘托出一眾后果中最突出的那一種,而裁判者會選擇其認為價值排位更靠前的后果。前者的獲知須借助科學的調查方法以及敏銳的洞察;后者的任意性更強,是后果考量備受質疑的主要原因。對后果的評價取決于后果論證之外的評價標準,評價標準可能是多樣化的,這也必將導致評價的復雜化,人們難以確定何種一般性的評價標準具有適用上的優先性,不同的評價標準還會延伸出各種需要進一步解決的問題。所有這些問題都昭示著,即使以司法(權威)為名,對后果形成統一評價也是困難重重的。
受羅爾斯“無知之幕\"理論的啟發,有學者認為法官應回到原初狀態,在不同立場之間相互轉換,理解遠高于涉訴雙方立場的價值觀,并學會在特殊疑難案件中還原起始狀態的分析,即在排除先人為主的思維定式后進行利益衡量①。但是,利益衡量不能解決原本的問題——擺脫前見。在理想狀態下,爭議雙方的利益屬性一致,以數量多少判斷孰優孰劣,法官判令利益更優先(利益最大化)的一方勝訴,但這種判斷不可能不受法官前見的影響,當利益屬性不一致時,利益衡量必然又會繞回到價值判斷主觀化、評價標準多元化的原點。人的主觀性因素是無法被排除在利益衡量或者后果評價之外的。
無法消弭主觀性因素對后果評價的影響并不意味著任由法官自由決斷。法官裁判的過程,可類比立法的過程,二者均須完成價值評價的任務。立法者只能有限地認識這個世界,既無法全然洞悉社會關系的實質,又難以摒棄前見,但這無礙于法律是得到廣泛認可的評價性規范。事實上,法官評價后果的過程有多主體參與,評價結果僅能在正當而非正確的意義上滿足統一評價的要求,這便需要一套能夠保障各主體平等對話的程序規則,如此才能完成對后果評價的正當性證成。
關于后果評價的標準,有學者從后果可能覆蓋的內容入手,對評價標準進行列舉②;也有學者從批判的角度指出各種標準存在的問題③;還有學者根據評價標準的特征,對評價標準進行類型化的研究④。后果評價的標準必然是多元的,“后果考量方法本身并未‘附著'任何特定的評價標準(或任何學科),而是可以與各種各樣的評價標準相結合”③。但是,多元的標準會造成操作上的困難。“法官們需要在對立的可能裁判方式所造成的后果之間進行權衡,這就需要對不同的評價指標確定不同的權重,采納或拒絕一項規則會導致何種程度的不公正感,或者帶來多大的效用,都可能作為考量因素。”尚須討論的是,在具體裁判中評價后果時是否應對所有標準作通盤考量。若是,則須給出通盤考量具有必要性及可行性的進一步說明;若否,則問題轉化為法官是否可以為了滿足一種標準而放棄另一種標準,何種標準于法官而言是最優選擇。
對后果作通盤考量并不容易。“‘通盤考量'需要法官具有超能力,它要求法官能夠掌握并運用多種社科法學方法,而且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③極少有法官具備這樣的素質,通盤考量本身便存在效率上的缺陷、自行衡量的可錯性以及難以實現社會合作的任務這三重困難③。通盤考量是作出判斷的前置環節,需要廣泛甚至無上限地汲取多樣、復雜的信息,這必將付出高昂的時間成本,有悖于司法判斷的效率要求。即使法官不計時長地收集、整理、評估各種信息,其也難以恰當地完成“考量”,因為“通盤”僅是考量的事前準備,而非具有可操作性的指南,不同決策者給出的考量結論仍可能南轅北轍,是非難辨。
在多元的后果評價標準當中,是否存在一種具有絕對優先性的后果評價標準?答案同樣是否定的。個案裁判采用的后果評價標準未必是非此即彼的,放棄通盤考量并不意味著篤定只有一種超越于其他具體標準的評價標準。真正重要的不是鉆研哪一種評價標準具有普遍的優越性,而是從后果評價的目的出發,找到達成最優化效果的路徑。
“任何行動(或規則、策略,等等)的選擇都要以挑選一種備選項為基礎,而這種備選項不會產生比任何其他可獲得的備選項更差的總體后果。”①這種觀點將后果評價的標準與倫理學意義上的后果論的評價標準分隔開來,前者是指擇出在備選項中最好的方案,而后者專指社會總體福利最大化。當各個備選方案涉及的后果具有完備的排序時,前者的最優化與后者的最大化是相吻合的,而若后果難以形成完備的排序,也不影響對于“最優”的論證。“最優”的思路也令其可以直接放棄追求后果評價中排序的完備性,備選項不必是可比較的,最佳備選項也不必是確定的,人們要做的僅僅是不去選擇比另一個可選擇的備選項更差的備選項。后果之間的不可通約以及后果的評價標準之間的相互沖突,均無礙于法官作出判斷。諸如社會福利、道德風俗、民意輿論等其實都只是法官裁判可能引致后果的不同側面,這些側面并不互斥,反而可合力論證后果評估的合理性。嚴格來說,這些側面均非評價后果的標準,因為任一側面均無法為法官權衡價值提供統一準則,而只能使法官在這些側面之間無休止地徘徊。
后果主義法律論證與一般的后果考量的區別在于,其不僅重視后果,也重視在法律之內完成論證。這種方法需要遵照法律論證的邏輯、程序與評價標準,推動論證參與各方就裁判中出現的問題達成主體間的共識,這不僅要求后果評價不能脫離法體系,即應針對法體系內“可合理預測的典型后果”給出合目的性的評價,也要求引入可接受性這種超越后果的不同評價側面的上位評價標準,以解決通盤考量所無法解決的后果評價難題。“在正義問題上只有當人們能夠克服個人的主觀性,通過各種觀點的自由交鋒得以達成普遍的,或至少是大多數人的合意的時候,一種對許多人有效的正義社會秩序才能夠實現。”②后果評價應采用混合標準,即從聽眾的視角判斷根據一個后果作出的判決是否具有可接受性③。對法官而言,后果評價服務于說服聽眾,即通過展示其所預測之后果及對后果的評價,去論證所作出的裁判結論的可接受性。
可接受性對應的是民眾的心理認同,但單純的心理認同又會把思路帶回評價的“主觀”與“客觀”的對立問題上,因而,應當為“可接受性”加上一個限定。哈貝馬斯曾提到“合理的可接受性”,也就是“一切可能的相關者都將能夠出于好的理由同意這個規范”④,其在法律推理中大體上扮演著與(自然)科學中真理概念相同的角色。被群體中的大多數人接受,是法官在其推理中所能試圖達到的最好結果,這種理想意義上的可接受性為推理提供了一種可操作性的指導。合理的可接受性標準將后果評價問題轉化為面向聽眾的說服任務,后果的諸種側面便可紛紛作為在說服過程中可被援用的理由,當聽眾無異議時,后果評價環節便告終結。
(三)法律前提的確認
后果主義法律論證并非以后果替代法律規范去證立裁判結論。對后果的預測和評價雖然是裁判推理中實質衡量的一部分,卻無法取代推導出裁判結論的形式前提,否則裁判將遭遇于法無據的質疑。在確定爭議焦點后,預測并評價后果的目的在于判斷裁判推理所欲適用之法律前提是否適切。當法官最初選定的法律前提所對應的裁判結論將引致不可欲的后果時,法官便需要重新“找法”。后果考量是后果主義法律論證的中樞而非終點,后果提供了給出何種裁判結論的背景理由,但對裁判結論的最終證成仍然要依托于對法律規則的解釋與適用。本質上,后果考量需要服務于法官的\"找法”工作,這一工作可能呈現為后果取向的法律發現、法律解釋或漏洞填補。
后果要對法官“找法”發生作用,并不是簡單一句選擇將會產生最好后果的法律解釋結論便能概括的。作為一種逆向的“找法”活動,其仍然要經歷完整的論證過程。即使法官決心求助于后果去論證“找法”的合理性,其仍然可能面臨許多問題。以后果取向的法律解釋為例,法官需要確證同一解釋方法下結論的選擇,構建某種解釋方法及其結論的論點,解決不同解釋方法之間的競爭困境,對某種解釋方法的結論進行驗證,這些環節均會經歷不同的論證過程①。具體論證過程呈現如下:
首先,后果會幫助解釋者確定解釋需要。裁判后果會令法官清楚地意識到,其不能遵照法律文本的字面含義,而需要選擇其他解釋要素對法律文本重新進行解釋。其次,解釋者將會基于后果發現解釋對象。“成文法律是關于事物和行為的共性規定,它與具體案件相遇,必須經過法官的審慎思維才能發現針對個案的裁判規范。”②后果是法律規范與個案事實相互碰撞的產物,其對于法官發現具體法律條款,給出合理解釋,具有指引作用。最后,解釋結論將通過后果得到證立。法律解釋結論是法官對于法律含義的解讀與說明,但其并不因法官的權威身份而天然具有合理性。“在個案法律適用中,解釋者并非在確定了規則的意義后就完事,他還需要對此給出進一步的論證。”③在后果介入之前,對法律解釋的論證過程單純是將立法者原意、法律的語義和解釋者的理解之間作等同轉化,這種解釋追求的是客觀準確地反映法律的語義或立法者的原意④。而在法官考量后果之后,前述那種對解釋的理解與論證便再站不住腳。重尋立法原意的解釋觀是不正確的,因為解釋對理由有依賴性,這些理由會隨著處境的變化而發生改變③。后果就是會隨著處境的變化而不斷改變的理由。基于后果的法律解釋的假設結論,不再是對立法者原意的還原,而是解釋者根據現實情況對法律意涵的重構。此時,法官追求的是“合理意義”,也就是“從某種社會后果出發思考文本的意義‘應當是什么’”⑥。當法官在諸種法律解釋間猶豫不決時,“那些后果更好的解釋也許僅僅因為其后果更好就是‘正確的’解釋”?。此時,后果就成為檢驗其他解釋方法結論的工具,解釋結論可通過后果考量完成合理性或妥當性的證成。
四、后果主義法律論證的應用檢驗
后果主義法律論證是向多種法律以外的信息、知識、方法求助的開放性論證,其中被援用為證立裁判結論的后果理由既不似制定法般權威,也不能保證完全真實,很難直接作為裁判結論的支撐理據。形成裁判結論的理由的過程,不僅是某種單一的法律推理或法律論證方法的應用過程,也是使用檢驗方法的過程。
(一)融貫性檢驗
“融貫”原為程度概念,用以說明如何證明對知識的主張的問題。在論證理論中,融貫論指“一個信念之被證成,當且僅當,它屬于一個融貫的信念集合”③。根據這種標準,命題的證成僅僅與命題之間的關系有關,當待證命題與集合中的其他命題不相融貫,則無法證成該命題。沿襲融貫論的理論內核,法律領域發展出兩種融貫論,一種是法律體系的融貫論,一種是法律推理的融貫論。法律體系的融貫論側重于將決定納入法律體系,并將法律體系的所有組成部分融合在一起。法律推理中的融貫論側重于論證及所給出的論證之間的聯系。在詢問適用于裁判案件的規則是否與法律體系相融貫之前,應先詢問推理本身是否融貫?。法律推理過程中對法律的詮釋與具體化,是法律體系的構成要素,因而,法律體系的融貫性,或多或少可能是法律推理活動(所追求或實際達成)的結果①。后果主義法律論證的融貫性檢驗即包含如下考量:作為一種論證方法,其自身是否很好地貫徹了融貫性的要求?基于后果的裁判依據與裁判理由是否與法律體系相融貫?
對法律前提的融貫性要求可分為三個層次,分別是:遵守規范與判例;應達到體系內的融貫,即從法律體系的視角來把握和發現個案的最佳規范與判決;應達到法律體系外的融貫,倘若規則與原則、原則與原則的沖突在體系之內無法解決、協調,就必須訴諸法律外的標準,以尋求更高層次的融貫②。第一層次假定出自法律權威的法律規則及判例是有效的,當法官遵守規范與判例給出判決,便意味著法律推理所適用之規則與制定法或先例之間不存在邏輯上的矛盾,如此結論的邏輯有效性就得到證成。又因為預先認可了有效法體系的可接受性,所以判決結論也是可接受的③。這實際上是指邏輯上的一致性,是融貫的最基本要求,或者說是融貫的必要非充分條件④。第二層次要求體系內的融貫,也須以邏輯的融貫(一致)為基礎,“要被稱為‘融貫的法律體系’,最低限度的一個要求是在這個體系中不能存在過多有明顯沖突的法律規范”③。但是,不存在邏輯矛盾的兩項規則盡管是一致的,卻未必是融貫的。法律體系的融貫要求“法律規則與既存的一般性法律原則不相背離”⑥。第三層次的融貫是超脫于法律體系的價值的融貫。“法官在裁判案件時,特別是通過類比,闡述了他們所認為是某一套規則背后原因的原則,而這些原則,本身也被視為價值體系(理想目標)的一部分。”?現代社會要求法律體系能夠反映多元價值觀,不同價值之間既不可通約,也無固定的優先位序,價值沖突因而時有發生。融貫性雖然不能消除沖突,但可以提供應對沖突的方法,即通過論證解決沖突,其是實現法律的主要功能的關鍵工具③。
對于后果主義法律論證而言,融貫性檢驗可以起到以下作用:在后果評價的環節,融貫性考量可幫助法官作出抉擇。在后果取向的法律解釋環節,融貫性檢驗能夠幫助篩選出符合原則一致性的解釋結論。“制定法應該以促進原則社群之目標的方式來解讀,亦即它們應該被解讀為,表達了制定它們的立法機構中最優勢的一個融貫信念體系。”③在裁判說理的環節,融貫性能夠幫助檢驗裁判理由的質量,其提供了一種說明判決理由的底線性標準,可檢驗裁判理由各部分之間是否存在矛盾,能否共同支撐最終的裁判結論。
盡管融貫性檢驗具有如上所述的諸多作用,但融貫性卻非一種確定的、終極的標準,而只代表一種愿以開放的態度對規則、原則、價值進行解讀權衡的程度概念。對于后果主義法律論證的正當成立,融貫性只是一個必要而非充分的條件。
(二)可普遍化檢驗
可普遍化指法律規則的普遍性特征,即“要求適用于屬于其空間和時間效力范圍內的所有‘此類'事件”@。在法律規則這一特征的要求下,法條須“以普遍化的方式描述的案件事實、‘構成要件’,并賦予其同樣以普遍化的方式描繪的‘法律后果‘”①。同理,為裁判個案而具體化的法律解釋、對法律原則的應用或對法律漏洞的填補而獲取的新的規則,也應具有普遍性的特征。“法院在處理糾紛時,確立和適用法律規則不僅對于當下發生糾紛的當事人是可以適用的,而且對于今后處于相同情況下的所有當事人都適用。”在司法實踐中,“可普遍化規則的要義,是言說者所提出的一項評價或價值判斷,必須可以普遍化適用于其他類似的個案事實之中”①。此時,可普遍化原則其實與“前瞻性”的要求不謀而合。如果說融貫性要求與既存的法律體系、法律制度保持和諧,是一種“向后看”的檢驗,那么可普遍化則代表的是在做出決定之前,每個人都應當思考這個規則是否在未來也是應當被普遍遵守的規則,是一種“向前看”的檢驗。司法裁決的正當性即體現于遵照形式正義的類似情形類似處理的要求。
對于后果主義法律論證而言,可普遍化檢驗針對的是裁判理由。從性質上劃分,裁判理由包含權威理由與實質理由兩大類,前者強調“來源”,法律淵源是最重要的權威理由,也就是當規范源于立法者頒布的某個規范性法律文件,該項規范便得以證成。后者則是通過其內容來支持某個法律命題的理由,也就是以內容的正確性而非其他條件支持規范命題的證成,可以是有關道德的、經濟的、政治的實踐陳述②。基于后果考量所獲取的裁判理由顯然屬于后者,其內容需要通過可普遍化檢驗才能被證明為正確。根據理性實踐論辯理論,可普遍化規則在運用于評價性表述時可表達為:“任何言談者只許對這樣的價值—義務判斷作出主張,即當他處在所有相關點均與其作出主張時的情形完全相同的所有其他情形時,他也會同樣作出完全相同的主張”③。簡言之,這種檢驗要求法官需要以預見性的、全面的眼光看問題,而不得只顧眼前的孤立個案。基于可普遍化的要求,依靠后果考量所獲取的裁判理由須能普遍適用于與待裁判案件相類似的案件,支撐個案裁判結論的裁判理由中所包含的任何公正性的承諾,都應在未來的案件中被視為是可重復的④。在可普遍化檢驗的約束下,法官在對后果進行預測與評價時,便不得恣意任行,這也是諸多學者一再強調后果應被限定為一般后果而非特定后果的原因所在。
五、結論
后果主義法律論證理論倡導在法律之內完成后果考量,為法官提供了一種既能達致法律確定性,又可對考量后果的全過程予以清晰呈現的理性途徑。從應用場合、應用規程和應用檢驗三個方面對后果主義法律論證的司法應用展開建構性研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壓制非理性因素對法官考量后果的影響,令其能夠在裁判案件時更為規范地應用此種方法。不過,一項理論能否產生好的應用效果,與理論的踐行者以及實踐理論的制度環境殊為相關。重實體而輕程序、重目的而輕手段的司法傳統至今仍對我國法官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這種司法傳統既非在朝夕之間養成,自然也無法責令司法者立刻克服由之引起的裁判隱疾。何況,后果主義法律論證理論可能對法官施加了更重的論證負擔,在“案多人少”這一老生常談的制度性難題尚未被克服的情況下,一味要求法官對后果考量問題傾注更多精力,顯然難有好的實踐效果。要使后果主義法律論證方法真正落地于我國司法,還需結合我國司法制度與具體實踐進一步展開研究。
(責任編輯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