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中國：從青銅器銘文到文明標識的千年傳承

何尊的發現和保護體現了對中華文化的重視和傳承，其銘文中的“宅茲中或”（即“宅茲中國”之義，以下均用“宅茲中國”為表述）不僅標志著早期“中國”概念的形成，也體現了周王朝及之后歷朝歷代統治者、政權集團的治國理念、文明傳承等。何尊不僅是一件藝術品，更是一段歷史的見證，它承載了豐富的文化內涵。

一、何尊現世：

泥土中的“中國”文明密碼

周早期青銅器特有的獰厲之美。當時，陳堆并未意識到，這件被他隨手置于閣樓盛放谷物的容器，將成為譜寫中華文明史的關鍵物證—一何尊（陳堆發現的青銅尊的官方名稱）。

（二）驚險流轉：從廢品站到博物館的“重生”

1964年，陳堆夫婦因生計遷往甘肅，將青銅尊托付給兄長陳湖。1965年，陳湖迫于經濟壓力，將青銅尊當成“廢舊品”以10元價格賣給寶雞市物資回收公司賈村收購站。在那個“深挖洞、廣積糧”的特殊年代，廢舊金屬被大規模回爐冶煉，回收的青銅尊被壓在收購站角落的廢銅堆中，隨時可能被回爐化為鐵水。

（一）偶然發現：田野中的命運交織

1963年8月，一場暴雨沖刷著陜西寶雞賈村鎮的黃土崖壁，村民陳堆到后院整理坍塌的土崖，頭落下時碰到堅硬器物，撩開松土后裸露出布滿孔雀石綠銹的青銅尊的一角。這個高38.5厘米、口徑29厘米的青銅尊腹部裝飾著浮雕式饕餮紋，獸面雙目圓睜，鼻梁高聳，兩角上揚，展現出商代晚期至西

一個月后，寶雞市博物館干部佟太放例行巡視廢品站，在雜亂的廢舊金屬器物中，他注意到這件造型莊重的青銅尊一口、束頸、鼓腹、高圈足的形制，與西周早期青銅尊的特征高度吻合。憑借多年文物工作經驗，佟太放以30元（相當于當時普通工人半

月工資）將其購回博物館。此時的何尊仍被歸為“西周素面青銅尊”，編號為“00144”，靜靜地躺在庫房的貨架上，等待著“身份證明”。

20世紀60、70年代，中國文物保護體系尚未完善，許多重要文物通過廢品站搶救而來。例如，1976年陜西臨潼出土的利簋（記載武王伐紂史實的直接物證），也曾經歷廢品站流轉。歷史文物從廢品站流轉現世，足見基層文博工作者豐富的經驗和敏銳的眼光對文物保護的關鍵作用。

（三）銘文驚世：三千年文字的“蘇醒”

1975年，國家文物局組織開展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土文物赴日本展出的籌備工作，上海博物館館長馬承源負責全國文物遴選工作。他在寶雞市博物館庫房檢視看到了何尊，當他手指觸碰到何尊內壁底部凹凸不平的紋路時，直覺告訴他，這可能是青銅器銘文的痕跡。

在上海博物館文物修復室，專家團隊采用傳統“剔銹法”，先用竹刀剔除表層浮銹，再以瑪瑙刀輕刮凝結銹塊，最后用蒸餾水清洗，小心翼翼地清理何尊的銹蝕層。歷經兩周，何尊上12行122個字的銘文終于完整呈現。馬承源激動地在工作日志中寫道：“其內壁銘文有‘宅茲中或’四字，‘中或’即‘中國’，此乃目前所見‘中國’一詞最早實證！”

何尊上的銘文“宅茲中或”的釋讀，學界曾有分歧：部分學者認為“中或”應連讀為“中國”，指洛邑；另有觀點認為“中”指測影之地，“或”通“域”，意為“居于天下之中的區域”。但主流學術共識認為，此句已具備“中央之城”的政治地理內涵，是“中國”概念的早期形態。

二、銘文解碼：

三千年前的“中國”圖景

（一）文字解構：從符號到文明的演進

1.“中”：呈現測影定中的宇宙觀

銘文中的“中”字，形如旗桿豎立，兩側有飄帶狀紋飾，這一符號源于遠古“立桿測影”的科學實踐。新石器時代晚期，中原先民通過在地面垂直豎立木桿（稱為“表”），觀察正午日影長度變化。《周禮·地官·大司徒》記載：“以土圭之法測土深，正日景（影），以求地中…日至之景，尺有五寸（約15厘米），謂之地中。”據考古實測，洛陽地區夏至日影長約15厘米，與文獻記載吻合，印證了“洛邑為天下之中”的觀念。古埃及與中國的“中心觀”不同，古埃及以金字塔為“天地之樞”，他們將金字塔修建成高聳的角錐體階梯塔形式，表示對太陽神的崇拜，辭世的法老葬于金字塔中，強調法老與太陽神的直接關聯；中國的商周時期，“中”則通過圭表測影儀式，以精確辨證方位，實現“求中”之定極的目的，使“中”字具有了中心、中正、中央等涵義，并進一步發展出中庸、中和等詞匯，形成中國、中華等概念，深刻影響著中華民族居中而治的政治觀和中庸、中和的哲學觀，中國的“中心觀”將自然規律與政治合法性相結合，體現了中華文明順天應人的理性精神。

2.“國”：呈現武裝衛城的防御性國防理念

古形字中，“國”字寫作“或”，由“戈”（兵器）和“口”（城邑）組成。殷墟甲骨文顯示，商代已有“大邑商”的都城防御體系，城墻、護城河與衛戍部隊構成早期國家的安全屏障。西周時期，“國”的概念擴展至諸侯封地，如《詩經·大雅·民勞》中載：“惠此中國，以綏四方”，“中國”（指京師，即周王朝京城及周圍地區，意指王朝的政治中心地區）與“四方”（指的是王朝四周的疆土或民族）對舉，凸顯王畿作為政治軍事核心的地位。考古實證，西周城邑已有護城防御設施，陜西岐山縣周公廟遺址發現厚約8米的西周城墻遺跡，外側有壕溝環繞；河南洛陽東周王城遺址出土青銅戈、矛等兵器。這些遺跡、出土文物皆印證了“國以戈守”的防御理念。

鼎二簋，體現了嚴格的等級秩序，是禮樂文明的物質載體。尊作為酒器，與鼎、簋等組合使用，形成了不同的禮器制度。

2.文化整合：從多元到一體的文明共同體

周王朝以洛陽為中心，推行“書同文、車同軌”的文化政策。甲骨文向金文過渡，形成統一的文字體系；青銅禮器制度的形成和盛行，形成了以森嚴的等級差別來維護統治秩序的政治體系；禮樂文化滲透到社會各階層，如《周禮》規定的冠禮、婚禮、喪禮等，共同構建起華夏族群的心理認同。考古發現，西周諸侯國的華夏化，如北京琉璃河燕國遺址出土的青銅簋，銘文內容、器物形制與宗周（西周都城，今西安）完全一致；湖北隨州曾侯乙墓出土的編鐘，銘文記載樂理與《周禮》吻合，證明西周文化已輻射至長江流域。

三、歷史回響：

典籍與文物中的“中國”變奏

（二）文明坐標：何尊背后的早期國家認同 （一）詩經中的政治理想

1.政治架構：分封制下的“天下共主”

何尊銘文記載的“宅茲中國”，與周公營洛的歷史事件直接相關。周武王滅商后，認為“天室”（洛陽）是“天下之中”，便于控制位于東方的殷遺民。周公攝政期間，正式在洛邑修建王城，設立宗廟，舉行盛大的“宅茲中國”典禮。通過宗法分封制，周王將宗室、功臣分封至各地為諸侯，諸侯需定期朝貢、隨軍作戰，形成“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政治格局。西周的宗法分封制度，進而造就了華夏系民族共同體與戎、夷、蠻、狄四夷犬牙交錯、夷夏混居的族群分布格局。西周還盛行青銅禮器制度，即“列鼎制度”，天子用九鼎八簋，諸侯用七鼎六簋，卿大夫用五鼎四簋，士用三

1.族群認同的萌芽

《詩經·大雅·民勞》云：“惠此中國，以綏四方。無縱詭隨，以謹無良…惠此京師，以綏四國。”這里的“中國”與“京師”對舉，均指周王朝的政治中心，與“四方”“四國”（周邊部族）形成地理與文化的雙重分野。《小雅·六月》寫道：“戎車既駕，四牡業業。侵鎬及方，至于涇陽吉甫燕喜，既多受祉。來歸自鎬，我行永久。”詩句中“鎬”（宗周）作為“中國”核心，成為抵御驗犰（西周時期北方部族）的大本營，凸顯華夏族群對“中心一邊緣”秩序的認知。

2.語言演變：“夏”與“中國”的互證許慎的《說文解字》注：“夏者，中國之人也。”“夏”本指中原地區的族群，如《尚書·堯典》載“蠻夷猾夏。”至西周時期，“夏”與“中國”逐漸成為同義詞。這種語義關聯，標志著以中原為核心的華夏族群認同的初步形成，為后世的“華夏”“中華”概念奠定了基礎。

（二）兩漢物證：從天命觀到社會認同的深化

1.尼雅織錦：天命與家國的關聯

1995年，新疆尼雅遺址（漢代精絕國故地）出土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護臂（即尼雅織錦），以藍、白、紅、黃、綠五色絲線織就，紋樣包含星紋、云氣紋及瑞獸紋（麒麟紋、鸞鳥紋等）。“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織錦護臂之名，源自《史記·天官書》載：“五星分天之中，積于東方，中國利；積于西方，外國用（兵）者利”，將天文現象與國家命運結合，體現了漢代“君權神授”的天命觀。織錦出土時位于墓主手臂，表明“中國”概念已滲透到邊疆地區，成為多民族共同的精神符號。該織錦采用漢代織錦的“經錦”工藝，經絲顯花，緯絲僅起固結作用，織造密度達每平方厘米170根經絲，代表了漢代提花織造技術的巔峰，其色彩搭配與紋樣設計反映了中原與西域的文化交流。

2.銅鏡銘文：從政治宣示到基層認同

漢代銅鏡常鐫刻“中國”相關銘文，形成獨特的“鏡銘文化”，體現出獨特的國家治理體系。政治維度：長沙伍家嶺出土的西漢“中國大寧”鏡，銘文與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圖案結合，“大寧”意為天下安定，四神象征四方守護，體現了漢王朝對“中國”治安的自信。軍事維度：河南洛陽出土的東

漢銅鏡刻有“四夷皆服中國強”，與邊疆戰爭（如班超經營西域）的歷史背景呼應，彰顯軍事威慢力。社會維度：廣西梧州出土的“中國大

寧宜孫子”鏡，將“中國”與家族福祉相連，說明“中國”概念從朝堂延伸至民間，成為社會基層的心理共識。

據《漢鏡銘文集成》統計，兩漢時期帶有“中國”字樣的銅鏡達37面，分布區域從長安、洛陽擴展至四川、湖南、廣西等地，印證了“中國”作為文明標識的廣泛傳播。

四、文明沉淀：

“中國”概念的歷史嬉變

（一）地理中心到政治正統的跨越（商周一秦漢）

商周時期，“中國”特指王都及周邊京畿地區，如《尚書·周書·梓材》載：“皇天既付中國民越厥疆土于先王。”“中國民”即王畿之民。秦統一六國后，“中國”范疇擴展至郡縣制覆蓋的全部領土，《史記·秦始皇本紀》載李斯刻石“六合之內，皇帝之土人跡所至，無不臣者”，標志著“中國”從“城邦國家”向“領土國家”轉變。漢代以降，無論政權更迭（如三國、魏晉），占據中原者均以“中國”自居，曹魏《受禪表》稱：“昔者唐堯，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故焦茅不生，嘉禾不殖，甘露不零，休祥不臻，未可謂大，不能稱美，故傳禪于虞舜…我皇祖武皇帝，誕膺天命，以撫方夏。”文意指向曹魏以“中國”正統自居，貶吳蜀為“偏方”。《受禪表》是曹魏時期的一塊碑刻，記錄了曹丕整個禪讓過程。魏文帝曹丕由于是通過禪讓的形式而獲得政權，為了維護自身合法性，認為曹魏才是取代東漢的正統王朝，所以不承認劉備稱帝建國的合法性，認為其只是割據益州的一個叛亂政權，稱其為“蜀”，為“偏方”。

北魏時期的“中國”認同。鮮卑拓跋氏建立的北魏，孝文帝通過遷都洛陽、改漢姓（拓跋改姓元）、禁胡服、斷北語等一系列政治改革，推行漢化。《北史·魏本紀》載：“魏之先出自黃帝軒轅氏，黃帝之子曰昌意，昌意之少子受封北國，有大鮮卑山，因以為號。”“黃帝以土德王，北俗謂土為托，謂后為跋，故以為氏。”由此可見，北魏自稱“中國”祖先皇帝的后裔，以“中國”正統王朝的繼承者自居。

從商周至秦漢，再到北魏，統治者對“中國”的認同，表明“中國”已從地理概念升華為政權的正統性符號。

（二）族群認同到文化符號的升華（魏晉一宋元）

魏晉南北朝時期，民族大融合加速了“中國”概念的文化轉向。匈奴族劉淵建立漢趙政權，宣稱“漢有天下世長，恩德結于人心”，以漢朝繼承者自居；氏族苻堅建立前秦，推行儒學教育，臨終前仍說“朕承大業，垂二十載……豈敢憚勞，思混一六合，以濟蒼生”。此時的“中國”不再局限于華夏族群，而是以農耕文明、儒家倫理、典章制度為核心的文化共同體。正如唐代韓愈在《原道》中所言：“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文化認同成為“中國”身份歸屬的核心標準。

《受禪表碑》

兩宋時期，遼、金等政權均宣稱繼承“中國”正統。遼道宗耶律洪基說“吾修文物，彬彬不異于中華”，金世宗完顏雍認為“金用唐事，猶不知所以為治，竟亦亂亡。守國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悅則邦本得”。這種多元政權對“中國”認同的爭奪，客觀上推動了中華文化的擴散與整合，為元明清的大一統奠定了基礎。

（三）王朝代稱到現代國家的轉型 （明清一現代）

1.從朝貢體系到主權國家：以“中國”國名登上國際舞臺

1689年《尼布楚條約》簽訂時，清朝代表索額圖以“中國大圣皇帝欽差分界大臣議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名義簽署，俄文版條約稱清朝為“中國（KиTa）”，這是“中國”首次以主權國家身份出現在國際條約之中。《尼布楚條約》滿文版寫道：“若有中國人越界捕獵或盜竊財物，應捕送中國邊疆官員處治；俄羅斯人有犯者，亦應捕送俄羅斯邊疆官員處治。”此處“中國”與“俄羅斯”對舉，明確了國家主權界限。此后的《璦琿條約》《北京條約》等，均以“中國”作為簽署的國名，標志著“中國”從王朝代稱向國家概念過渡。

2.現代國家的建構：從“中華民國”到“中華人民共和國”

辛亥革命后，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中華民國臨時約法》規定“中華民國由中華人民組織之”“中華民國之主權屬于國民全體”，賦予“中國”現代國家的內涵。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將“中國”定義為“工人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實現了從“王朝中國”到“人民中國”的根本轉變。至此，“中國”成為56個民族共同締造的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神圣名字，承載著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使命。

五、何尊的當代啟示：文明根脈的延續與重構

（一）文物敘事：從“鎮國之寶”到文明標識

今日的何尊，作為首批禁止出國（境）展覽的64件國寶之一，堪稱鎮國之寶，陳列于寶雞青銅器博物院“何尊特展”展廳。每年有超過百萬觀眾駐足凝視，在“宅茲中國”4個字前感受文明的穿透力。2021年，何尊銘文“中國”字樣被納入中小學歷史教材，成為青少年認知中華文明的核心符號。2022年北京冬奧會頒獎禮儀服飾，領口紋樣提取何尊饕餐紋元素，展現古典美學與現代設計的融合。2025年6月21日，中國郵政將發行《中國古代書法一篆書（二）》特種郵票，其中包括1套4枚郵票和1枚小型張，小型張圖案名稱為何尊，票面以青銅器質感為底紋，銘文“中國”字樣以金色燙印，全球發行量為800萬枚。

（二）文明基因：從歷更遺產到時代價值

何尊蘊含的“中”“國”理念，在當代呈現出新的內涵。

“中”字的哲學升華：西周“測影定中”的科學實踐，演變為儒家“中庸之道”的處世智慧，強調“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中庸》），成為中華文明追求和諧、平衡的文化基因。

“國”的倫理拓展：從“以戈衛城”的防御邏輯，到“家國同構”的倫理體系，如《孟子》“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再到當代“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公民意識，體現了家與國命運相系，“家”對“國”的責任擔當的延續與創新。

從黃土崖壁到博物館展柜，從青銅銘文要義到登上國際舞臺，何尊的千年旅程勾勒出中華文明的成長軌跡。它告訴世界：“中國”不是歷史的標本，而是持續生長的文明生命體；全球治理的終極答案，不應是單一文明的獨白，而應是多元文明的和聲。當“宅茲中國”的古老智慧與“天下大同”的現代理想交相輝映，何尊的光芒必將照亮人類共同的未來一一那是一個各美其美、和而不同的文明新圖景，更是一場跨越千年的文明接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