纘禹之緒

相傳遠古之時，禹平水土，黎民得以在“禹跡”樂業生息。所謂“禹跡”，一般認為它義近于“九州”，是一個地理空間概念。李零曾指出：“‘禹跡’或‘九州’，有出土發現為證，不僅絕不是戰國才有的概念，可以上溯于春秋時代，而且還藉商、周二族的史詩和書傳可以上溯到更早，顯然是一種‘三代’相承的地理概念。”①根據現有材料，至遲在西周，已有“禹跡”的觀念。作為一個與“天下”“九州”大致相當的地理概念，“禹跡”參與了中國早期地域認同的塑造。

目前學界有關“禹跡”的討論，或在討論大禹治水的傳說時附帶提及，②或聯系“九州”及其地理意義展開。③那么，“禹跡”何以被賦予地理意義？其范圍如何？與“九州”是何關系？古人何以盛言“禹功”？禹之功何以大？又何以要“纘禹之緒”？諸如此類的問題，仍有待深究。由于過去學者多將“禹跡”理解作“九州”的同義語，故對“禹跡”與“禹績”“禹緒”“禹功”等相關概念之間的聯系缺乏關注。本文擬從“禹跡”的詞義辨析出發，鉤稽“禹跡”意涵的演變脈絡，進而考察“禹跡”在塑造中國早期地域認同方面的作用。

一、禹跡：從禹之功績到地理概念

在某些語境中， “禹跡”是作為“九州”的同義語出現的。然“禹跡”之“跡”何義，并非沒有歧異，或理解為蹤跡， $＼textcircled{1}$ 或理解為足跡，②或理解為經行， $＼textcircled{3}$ 或理解為史跡， $＼textcircled{4}$ 皆著眼于“跡”的字面意義。由于“禹跡”有地理空間層面的含義，且大禹有跋涉九州山川的事跡，因而一些學者將其與足跡相聯系并不難理解。⑤

如若求之古訓，“禹跡”（或作“禹績”） $＼textcircled{6}$ 當另作別解。《詩經·大雅·文王有聲》載“豐水東注，維禹之績”，毛傳云：“績，業。”鄭箋云：“績，功。……昔堯時洪水，而豐水亦泛濫為害。禹治之，使入渭，東注于河，禹之功也。”⑦《詩經·商頌·殷武》載“天命多辟，設都于禹之績”，鄭箋云：“天命乃令天下眾君諸侯立都于禹所治之功。”⑧可見，毛傳與鄭箋均將“績”解釋為功、業。所謂“禹跡”或“禹之績”，指大禹之功績。《詩經》中的兩條辭例均作“績”而非“跡”或“矦”，且不見異文，值得注意。

那么，毛傳、鄭箋等舊注的解釋是否合乎《詩經》原意，或者適用于其他有關“禹跡”的記述呢？馬瑞辰便斷言“《箋》訓為功績，失之” ，⑨于省吾亦明確指出“傳箋多訓為功績，非也” ，⑩對舊注頗不以為然。

在以下辭例中，由于有“陟”“設都”“登”“宅”等謂詞的限定，“禹之跡/績”或“禹責（跡/績）”顯然是地理概念：

克詰爾戎兵，以陟禹之跡。（《尚書·立政》）

天命多辟，設都于禹之績。（《詩經·商頌·殷武》）

在昔后稷，惟上帝之言，克播百谷，登禹之績。（《逸周書·商誓》）

芒芒禹跡，畫為九州。（《左傳》襄公四年）

丕顯朕皇祖受天命，？宅禹責。（秦公簋，《集成》4315，春秋中期/晚期）

《尚書·立政》偽孔傳云：“以升禹治水之舊跡。” 偽孔傳的解釋，便與一些當代學者的理解相近。《逸周書·商誓》載“登禹之績”，據《說文》“陟，登也”，可知該句的含義近于《立政》“以陟禹之跡”。《殷武》所見“禹之績”當指地理空間范圍，不過鄭箋謂“天命乃令天下眾君諸侯立都于禹所治之功” ，則訓“績”為“功”。《左傳》襄公四年的“芒芒禹跡”，參諸《詩經·商頌·玄鳥》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以“芒芒”形容疆域，可知“禹跡”與“殷土”皆就地理概念而言。② 秦公簋銘文所見“禹責”，學者多讀作“禹跡/矦”，③將“跡”理解為“足跡”。④ 銘文中的“禹責”指地理概念并無問題，但已有學者注意到舊注的說法，如美國學者柯馬丁（MartinKern）將秦公簋銘文的“？宅禹責”一句譯作“securedhisresidence（withintherealmof）themeritsofYü ” ，便將“責”譯作 merits（功績）。

在其他一些辭例中，則不能將“禹跡”落實為地理概念，如：

豐水東注，維禹之績。（《詩經·大雅·文王有聲》）

遂滅過、戈，復禹之績。（《左傳》哀公元年）⑥

《文王有聲》的辭例中，依照毛傳、鄭箋的解釋，“豐水東注”是大禹的功績，文義甚暢。“豐水東注”表現的是一種地理現象，如果將“禹之績”理解作地域，則磗格難通。⑦ 《左傳》哀公元年所見“復禹之績”，意指恢復禹之基業。可見，如若將“禹跡/績”簡單理解為大禹之蹤跡或地理概念，則難以疏通全部相關辭例，而且會割裂《詩經·魯頌·？宮》所載“纘禹之緒” ⑧ 與“禹跡/績”的密切聯系。新出鉐加編鐘銘文亦見“禹緒”的記述，可為我們進一步理解“禹跡/績”的本義提供重要線索。

鉐加編鐘（《銘三》⑨1282—1285，春秋中期）銘文公布于 2019年，銘文開篇云： “伯括受命，帥禹之，有此南縧。”伯括即南宮括，系位于隨棗走廊的曾國的始祖。 其中“ ”字，發掘者釋作“堵”，并將“帥”讀作“率”，認為“率”是表率之意，并聯系叔夷*（《集成》285，春秋晚期）銘文“處禹之堵”，指出“禹之堵”相當于“禹跡”“九州”。 鉐加編鐘銘文中所謂“堵”字，字形作 ，左旁是“工”而非“土”，該字當隸作“ ”，讀為“緒”。 若聯系“纘禹之緒”以及《國語·周語下》所見“帥象禹之功”，可知“緒”訓功業， “帥禹之緒”謂遵循大禹之功業。

從“工”之“ ”當是“緒”的專字，訓作功、業等義。“者”為聲符， “工”為義符。除了上述材料，“ ”字尚見于叔夷鐘*銘文，只不過該字過去通常被釋作“堵”，讀作“土”或“都”。① 然“者”聲字雖與“土”相通， $＼textcircled{2}$ 但“禹之土”并無辭例佐證。叔夷鐘*原器失傳，細審摹本，該字寫作 ，左旁亦是“工”而非“土”，③即通常讀作“緒”的“ ”。如此一來，叔夷鐘*銘文的相關文句當作“咸有九州，處禹之（緒）”，過去的釋讀實則有誤。此前王國維指出“‘處禹之堵’，亦猶《魯頌》言‘纘禹之緒’也”，" 姚小鷗則認為“處禹之堵”與“纘禹之緒”的含義截然不同。⑤ 王國維聯系“纘禹之緒”討論“處禹之堵”可謂卓識，但他并未意識到所謂“堵”實際上便相當于“緒”。“處禹之緒”之“處”義近于“？宅禹責”之“宅”，其所接賓語“禹之緒”亦當作地理概念理解。然“緒”并無土地之類的含義，“禹之緒”何以被用來指代地理空間呢？

“禹跡/績”與“禹緒”皆可訓作“禹功”，又可指涉地理空間，二者看似矛盾，實則緊密關聯。“績”“緒”“跡”“功”諸字，皆可指功業。⑥ 其中“跡”之功業義，學者關注不足。《孟子·離婁下》：“王者之跡熄而詩亡。 ” ⑦《荀子·正名》： “跡長功成，治之極也。 ”《荀子·非相》： “欲觀圣王之跡，則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⑧《管子·匡君小匡》：“世法文、武之跡。”⑨在以上辭例中，“跡”便指功業。“功”“跡”亦可并舉，如《呂氏春秋·情欲》：“故使莊王功跡著乎竹帛，傳乎后世。”《大戴禮記·保傅》：“其所以君王同而功跡不等者，所任異也。 ” “功跡”猶“功績”“功緒” 。 “跡/矦”與“績”皆從？聲，可以通用。然“跡”之功業義與“跡”之本義無直接關聯，故《孟子·離婁下》等文獻中用來表示功業的“跡”，應理解為“績”的假借字，“禹跡/矦”的本字亦當為“禹績”。 秦公簋銘文“？宅禹責”之“禹責”應讀作“禹績”，而非“禹跡矦”。顧頡剛、李零等學者將《商頌·殷武》及《大雅·文王有聲》之“禹之績”改讀作“禹之跡”，則無必要。通過表1對“禹跡”相關辭例與用法的總結，可進一步認識“禹跡”“禹績”“禹緒”“禹功”的雙重意涵。

通過以上討論，我們不難推知，“禹跡/績”與“禹緒”“禹功”義近，均可指大禹之功業，毛傳、鄭箋等舊注有其依據。由于九州之域是“禹功”的體現，“禹跡/績”“禹緒”又逐漸演變為“九州”的同義語。在秦漢以降的文獻中，“禹跡/績”亦頻繁出現。如《鹽鐵論·力耕》：“洪水滔天，而有禹之績;河水泛濫，而有宣房之功。”《隋書·薛道衡傳》：“復禹之跡，成舜之功。”由于有語境的限定（如與“功”對舉），“禹跡/績”顯然是作為“禹功”來理解的。也有文獻將“禹跡”理解為大禹之史跡，如清代的汶川方志《汶志紀略》引述李元《禹跡考》， “禹跡”便是就禹之史跡而言的。① 不少現代學者討論各地與大禹傳說相關的歷史遺跡，亦常用此義。② “禹跡”的這一層含義，則是詞義的再引申。

概言之，“禹跡/績”本指禹平水土之功，在早期的大禹傳說中，山川形貌和名號皆由禹所確立，“禹跡”作為對禹平水土功績的高度概括，被凝固為地理空間的符號。由于今人受到“跡”的常用義（如足跡）以及“禹步”傳說的干擾，不免望文生義，“禹跡/績”的本義反而湮沒不彰。而如若不明“禹跡/績”的本義及詞義演變，則容易割裂其與“禹緒”“禹功”等相關概念的關系，也不易理解舊注何以將“跡/績”解釋為“功”。

二、西周至春秋的“禹跡”觀念

李零曾指出：“夏、商、周三代都以夏人自居，認為自己住在‘禹跡’的范圍之內。這是中國最早的地域認同。”⑥商人是否以夏人自居，尚可進一步討論，但“禹跡”作為一個特殊的地理符號， $＼textcircled{7}$ 確乎反映了中華民族早期的地域認同。領土認同是國家認同的基礎，⑧而早期的地域認同正孕育了領土認同的基本質素。

已知最早提及“禹跡/績”的文獻當屬《逸周書·商誓》與《尚書·立政》。《商誓》在過去長期未受重視，李學勤對該篇展開全面研究之后，確認其為周初武王克商之后所作。⑨ 劉起荱、張懷通等學者也認定《商誓》系西周文獻。 《立政》屬于今文《尚書》的“周書”，學者多認為該篇是西周的可靠文獻，具體而言，其主體內容當來自西周初期周公還政于成王的原始文書。顧頡剛雖曾認為《立政》的寫作年代晚至東周，但后來也改易觀點，轉而相信“《立政》篇確是西周傳下來的”。此外，《立政》的內容還可以得到新出清華簡《四告·一》的參證， $＼textcircled{1}$ 說明周公還政成王的儀式與訓誥當有其依據。

《商誓》記周武王之語：“在昔后稷，惟上帝之言，克播百谷，登禹之績。凡在天下之庶民，罔不惟后稷之元谷用蒸享。”②《立政》記周公之語：“其克詰爾戎兵，以陟禹之跡，方行天下，至于海表，罔有不服。”③“陟”，升也，義同“登”。“登禹之績”與“陟禹之跡”取義相近，“禹之跡/績”在文中均已被用來指代地域范圍。從《商誓》和《立政》的記載看，“禹跡/績”的觀念至遲在周初業已流傳，并已固定為習語，大禹傳說的發軔應在此之前。《立政》中周公號召周人軍隊在“禹之跡”的范圍內討征不服，實際上是在宣示周王朝對“禹跡/績”的合法控制。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兩段話中，“禹之跡/績”之后均緊跟“天下”（《立政》還提到作為邊界的“海表”），二者的范圍應相近。換言之，“禹跡/績”在周初如同“天下”“四方”“四海”，是表示四海之內的寬泛地理概念。這是與西周時期的大禹傳說相適應的，禹平水土的早期敘事具有一定神異色彩，人們將天下山川形貌及名號的確立都歸功于大禹，神禹之功可謂無遠弗屆。

在《詩經》中，一般認為作于西周時期的《大雅》《小雅》屢屢稱道禹治理山川的功績：

豐水東注，維禹之績。（《詩經·大雅·文王有聲》）

奕奕梁山，維禹甸之。（《詩經·大雅·韓奕》）④

信彼南山，維禹甸之。（《詩經·小雅·信南山》）⑤

《文王有聲》“維禹之績”之“績”，鄭箋訓為“功”。⑥ 《信南山》“維禹甸之”，毛傳云：“甸，治也。”⑦《詩序》云：“刺幽王也，不能修成王之業，疆理天下，以奉禹功。故君子思古焉。”⑧ 將南山視作禹功的體現，后人因此又以“禹甸”來指代中國的疆域。可見，山川地理由禹所形塑的觀念，在西周時期已然深入人心。由豳公+（《銘圖》5677，西周中期）⑨銘文及清華簡《厚父》可見，在西周時期，禹平水土的傳說得到較廣泛的流傳，成為貴族階層歷史記憶的一部分。

“禹跡”雖與“天下”“四方”“四海”義近，但與這些相對寬泛、基于自然地理及相對空間方位的地理概念相比，“禹跡”更顯人文化。邢義田便曾指出：“周人根據這樣一個文化的事件來為世界命名，顯示周人理解中的天下不僅僅是一個方位和層次的骨架，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文世界。”唐曉峰也有類似看法：“用禹的名義，用‘禹跡’來表述，是對地域的新的定性。……中華大地，正是在這種高尚權威的背景之下被整合起來的，而被整合起來的地域也因之集思想、道德、政治于一體。 ” 可以說， “禹跡”并不僅僅是單純的地理概念，它還承載了周人的宇宙觀、古史觀以及對上古英雄人物的感念。大禹傳說的廣泛流布與各族群對大禹的共同追慕心理，為“禹跡”與地域認同發生關聯提供了可能。

周人除了以天命觀來強調政權的正統性， $＼textcircled{1}$ 還以“禹跡”的繼承者自居，從而宣示疆域的合法性。②與商相比，周王朝的疆土進一步擴大，不但承襲殷商舊壤，還對東土、西土、南土等區域作進一步開拓。在西周時期，“禹跡”的邊界是模糊的。這意味著“禹跡”可以很好地容納周王朝的疆域，因而成為各族姓共同的歷史舞臺，也成為不同族群形成民族共同體的地理觀念基礎。“禹跡”觀念所蘊含的地域認同便成了維系周王朝統治下各同姓諸侯與異姓諸侯的重要紐帶。

春秋時期，周天子權威不再，王綱解紐，“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論語·季氏》）。③ 王室衰微之后，諸侯國之間一方面相互競爭，另一方面，過去諸侯與王室的禮儀關系轉變為諸侯之間的禮儀關系，西周分封所確立的文化網絡實現了更深層次的凝聚。④ 在此背景下，“禹跡”觀念所反映的地域認同在春秋時期得到進一步強化。

大致成篇于春秋時期⑤的《詩經·商頌》有關于“禹跡”與“九州”的記述：

天命多辟，設都于禹之績。（《殷武》）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玄鳥》）⑥

從現有的線索看，《商頌》中對“禹跡”“九有（即九州）”的描述，與西周、春秋時期的風氣更為貼近。而從《商頌》以及叔夷鐘*銘文所記宋穆公后代叔夷對先祖成湯克夏事跡的追述看，至少在春秋時期，商人后裔宋人亦接受與周人一致的“禹跡”觀念，這反映了“禹跡”觀念對各族姓的滲透與影響。

作于魯僖公時期（前659—前627）的《詩經·魯頌·？宮》出現了與《逸周書·商誓》相近的表述，詩云：

（后稷）黍稷重瞤，衺稚菽麥。奄有下國，俾民稼穡。有稷有黍，有稻有纒。奄有下土，纘禹之緒。⑦

魯國系周公之后，故《魯頌》更多延續周人的觀念。與《商誓》一樣，《？宮》追述先祖后稷之史跡，除了稱頌其稼穡之功，還認為他擁有“下國”“下土”，乃是承繼大禹之功業，即所謂“纘禹之緒”。此處“下國”“下土”泛指人間的土地，正如在西周時期的大禹傳說中，禹平水土針對的也是廣義的人間土地。由此看來，《？宮》的敘述與西周文獻一脈相承。《？宮》與《商誓》之間還有一處交集在于，“禹跡”的產生要在后稷之前，⑨而《史記》則將禹、后稷皆視作舜之臣子，可反映古史敘事的前后差異。

在以下春秋時期的銅器銘文中，亦可見“禹跡/績”或“禹緒”的表述：

伯括受命，帥禹之 （緒），有此南縧。（鉐加編鐘，春秋中期）

秦公曰：丕顯朕皇祖受天命，？宅禹責（績）。（秦公簋，春秋中期/春秋晚期）

夷典其先舊，及其高祖。赫赫成湯，有嚴在帝所。敷受天命，翦伐夏后。敗厥靈師，伊小臣唯輔。咸有九州，處禹之 （緒）。（叔夷鐘！，春秋晚期）

鉐加編鐘的制作時代在公元前614年之后不久， 其器主系曾侯寶之妻、楚穆王之女鉐加;秦公簋的時代多有分歧，有秦襄公、德公、成公、穆公、共公、桓公、景公、哀公等說法， 大致在春秋中晚期;叔夷鐘*作于齊靈公之世（前581—前554）。王國維曾結合秦之秦公簋與齊之叔夷鐘*指出，“知春秋之世東西二大國無不信禹為古之帝王，且先湯而有天下也”，" 郭沫若亦據此指出“在春秋時代一般人之信念中，確承認商之前有夏，而禹為夏之先祖”， 新出鉐加編鐘則提供了新的線索。

《？宮》之“纘禹之緒”，鉐加編鐘銘文之“帥禹之緒”，用語相近，可反映春秋時期各諸侯國的共同知識背景。“纘”和“帥”有繼承、遵循之義，但此處所需繼承的禹功并非平水土之功，而是就疆土而言。鉐加編鐘銘文提到“帥禹之緒”之后緊接著便稱“有此南縧”，《？宮》在提到“纘禹之緒”的同時，亦標舉“奄有下土”。可見，無論是“帥禹之緒”還是“纘禹之緒”，均強調疆土的延續性。顧頡剛據《？宮》指出“禹是一個耕稼的國王”，“實在是纘禹的耕稼之緒”， 許兆昌、徐明真亦認為禹和稷同為“農稼之祖”，" 則未注意到“纘禹之緒”與疆土的關聯。從《呂刑》的記述看，禹平水土與稷降播種各有司職，并不混同，禹平水土主要指對山川地理的塑造，而非農稼。傳說禹死后為社神，后稷則是稷神，“社”“稷”有別。《論語·憲問》“禹稷躬稼”⑦之類的說法，當是后人連類而及所致。至于秦公簋銘文“丕顯朕皇祖受天命，？宅禹績” ，叔夷鐘*銘文“咸有九州，處禹之緒” ， “禹績”和“禹之緒”均為地理概念。秦公簋銘文還可與秦公鐘（《集成》262—266，春秋早期）“我先祖受天命，賞宅受國”、秦公*（《集成》267—269，春秋早期）“我先祖受天命，賞宅受國”、秦公*（《集成》270，春秋晚期）“丕顯朕皇祖受天命，肇有下國”相對讀，⑧可進一步說明“禹績”與“下國”等語相近。“肇有下國”，近于《魯頌·？宮》的“奄有下國”與“奄有下土”。“禹緒/禹績”的表述主要見于春秋中晚期。尤其是秦公諸器，存在由春秋早期的“賞宅受國”到春秋中晚期“？宅禹績”的轉變，或可說明強調“禹緒/禹績”是春秋中晚期的時代現象。

鉐加編鐘諸器銘文以及《魯頌·？宮》均反映了春秋時期追述先祖的風氣。西周銅器銘文多追述近考，春秋時期的銘文對先祖的追述愈加遼遠，⑨故鉐加編鐘銘文上溯至西周初期的伯括（南宮括），秦公簋銘文上溯至“皇祖”，叔夷鐘*銘文上溯至“高祖”成湯。此外，上述銘文的突出特點還在于“受命”和“禹跡”并舉。“受命”或“受天命”強調權力的合法性，“禹跡”則側重疆域的合法性。在西周時期，“受命”僅用于文王、武王。 春秋時期，原本用來宣示周王權力合法性的“受命”，為各諸侯國所借用，除了上述辭例，典型的尚有晉公盆（《集成》10342，春秋中期）銘文。圍繞“受命”展開的政治話語依然有效，各諸侯國國君標榜自身“受命”， 強調自身政權的正統性與合法性。“禹跡”的概念雖可上溯至西周，但西周時期的銅器銘文在追述文武克商時，更強調的是“受命” ，目前尚未見西周銘文中“受命”“禹跡”并舉的記錄。“禹跡”被提到與“受命”同等的高度，當是春秋時期的新現象。

與西周的材料一樣，一些春秋文獻中“禹跡”的范圍相對寬泛，如《商頌·長發》稱“禹敷下土方”、《魯頌·？宮》稱“奄有下土，纘禹之緒”，便泛指人間土地。而在春秋時期強調自己居于“禹跡”的諸侯國，實際上也都以“諸夏”自居，② “禹跡”已經存在與“諸夏”相疊合的趨向。“禹跡”的邊界雖然仍不清晰，但不再等同于寬泛的“天下”“四方”“四海”。伴隨著“諸夏”與“四夷”對立觀念的強化，“禹跡”也便具體化為“諸夏”所居，與蠻夷戎狄劃出界限。

總之，在春秋時期，無論是姬姓的魯國和曾國，姜姓的齊國，屬于殷商后裔的宋國（叔夷鐘*的器主叔夷雖事于齊，但也是宋國后裔），還是源自東夷而居于西陲的秦國、與蠻夷雜處的楚國，雖族姓各異、地域相隔，但都在不同程度上接受了“禹跡”的觀念，承認所居處的土地皆由大禹所奠定，共同尊奉禹為英雄祖先，在事實上促進了族群的融合。各諸侯國強調“纘禹之緒”，亦即對禹功的承繼，一方面意在標舉自身疆域與文化傳統都延續自禹的時代，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宣示自身權力的正統性與合法性。

三、“九州”劃分與“禹跡”觀念的新變

相傳九州由大禹所劃定，因而作為地理概念的“禹跡”又被視作“九州”的同義語。顧頡剛認為西周時尚無“九州”觀念，③豳公+銘文、《厚父》等早期文獻中，的確均未出現“九州”。清華簡《四告·一》所見“氐尹九州，夏用配天”，④已有“九州”一語，并與夏相聯系，但未詳述“九州”與禹的關聯。《四告·一》的內容為周初向皋陶祝禱之辭，有學者指出該篇的材料來自周初的歷史記錄。⑤ 若這一記載確乎源自西周的史料，則“九州”的地理概念或可追溯至周初。從《四告·一》的語境看， “氐尹九州”似乎是皋陶的事跡，這與過去的傳統認識不同。據清華簡《厚父》，皋陶曾輔佐啟治理夏邦。《四告·一》的說法在傳世文獻中亦有旁證。《墨子·尚賢上》云：“禹舉益于陰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⑥據此，禹稱舉伯益之后而定九州。而古書中皋陶、伯夷、伯益三者常相混淆，有學者認為他們原系一人。⑦ 不過，即便西周時期已有禹或皋陶定九州的傳說，當時“九州”是否等同于《禹貢》的“九州” ，亦難論定。

春秋晚期的叔夷鐘*銘文云：“咸有九州，處禹之緒。”已將“禹跡”與“九州”并提，然“咸有九州”的主語是商湯而非夏禹。《左傳》襄公四年記虞人之箴：“芒芒禹跡，畫為九州。”則明確將“九州”視作“禹跡”的結果，“九州”與“禹跡”已發生疊合。可見至遲在春秋時期，已有禹定九州的觀念。但即便到戰國，明確將禹與“九州”相聯系的記載亦不多見。

寫作時代尚存分歧的《禹貢》是記錄禹定九州的最翔實文獻。如果暫且將《禹貢》排除在外，那么現有的西周、春秋時期的記載，均不見“九州”的明確劃分或某具體州名。《國語·魯語上》稱后土“能平九土”，⑧在《禮記·祭法》中作“能平九州”，" 可見“九州”即“九土”。正如“九天”，“九”乃虛指，“天”與“土”對舉。類似的尚有“九道”“九澤”“九山”等。甲骨卜辭有“四土”之說，“九土”或由“四土”衍生而來。顧頡剛便認為“九州”即四方、四隅加上中央。② “九土”最初當是類似于“天下”“下土”的寬泛概念。后土“平九土”“平九州”，正如禹“敷土”“敷下土方”，指的是對人間土地的治理。《商頌·玄鳥》所見“九有” 、《商頌·長發》所見“九圍” 、③《逸周書·嘗麥》所見“九隅” ④亦即“九州” 。《玄鳥》稱“奄有九有” ，叔夷鐘*銘文稱“咸有九州”，正如《逸周書·商誓》的“奄有下國”“奄有下土”、《周頌·執競》《大雅·皇矣》的“奄有四方” 、⑤清華簡《祭公之顧命》的“宅下國” 、⑥秦公*銘文的“肇有下國” ， “九州”猶言“下國”“下土”“四方” 。

與西周春秋文獻所見“九州”過于寬泛不同，戰國時代“九州”開始與“四夷”相區分。 “四夷”既在廣義的“天下”之內，又與“九州”有別。《周禮·秋官·大行人》：“九州之外，謂之蕃國。”⑦《莊子·天下》引墨子語： “昔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 ” ⑧ “四夷”與“九州”對舉，可見“九州”或者“禹跡”的邊界所在。這一觀念影響到后世，便是唯有在九州之域內建立的政權才有可能爭奪正統，否則便是蠻夷。⑨

戰國時代的“九州”還被賦予具體的名稱和地域范圍。《呂氏春秋·有始覽》云：“天有九野，地有九州，上有九山，山有九塞，澤有九藪，風有八等，水有六川。 ” 《呂氏春秋》雖賦予“九野”“九州”以具體內容，但仍可看出“九”之數最初乃是虛指。《孟子·梁惠王上》“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 ，趙岐以為指九州。 《禮記·王制》稱“凡四海之內九州，州方千里”， 與孟子所言相同，四海之內亦即“海內”被劃分為九個大致相等的部分，是戰國時代一種流行的地理觀念。

《孟子》諸書“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的說法之外，關于“九州”的范圍，戰國漢初時代的文獻尚有異說。《禮記·王制》稱“凡四海之內，斷長補短，方三千里”，《呂氏春秋·慎勢》稱“凡冠帶之國，舟車之所通，不用象譯狄，方三千里”，所指即華夏族群所居的地界。根據《管子·地數》《管子·輕重乙》《呂氏春秋·有始覽》《山海經·中山經》《淮南子·地形訓》等文獻，“四海”之內的范圍是“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要大于“方千里者九”與“方三千里”。《山海經》和《淮南子》還將這一范圍與禹相聯系，實際上是“禹跡”與“九州”的擴大化。此外，鄒衍還提出“大九州”的地理框架，狹義的九州僅占大九州的八十一分之一，則是對戰國時代地理知識進一步擴張的反映。

除了九州幅員有種種異說，九州的具體劃分亦有不同說法。在《禹貢》中，九州已有州名的區分以及較明確的范圍：

冀州—兗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豫州—梁州—雍州其他文獻的九州劃分與《禹貢》有所出入：

揚州—荊州—豫州—青州—兗州—雍州—幽州—冀州—并州（《周禮·夏官·職方氏》）

①冀州—豫州—閖州—荊州—楊州—兗州—徐州—幽州—營州（《爾雅·釋地》）②

豫州—冀州—兗州—青州—徐州—揚州—荊州—雍州—幽州（《呂氏春秋·有始覽》）③

以上三種版本的九州大致相當，但次序有所不同，且具體州名也有差異：《爾雅》所見“營州”系他書所無，《周禮》所見“并州”系他書所無，《禹貢》所見“梁州”系他書所無，且《禹貢》不見“幽州”。

上博簡《容成氏》所記九州則存在更大差異：④

夾州—涂（徐）州—競州— （莒）州— 州— （荊）州— （揚）州—敘（豫）州— 州

《周禮》應成書于戰國，⑤《禹貢》作于戰國說也是目前最流行的說法，《禹貢》與《周禮》《禮記·王制》都體現出戰國時代對政治與地理進行理想化設定的傾向。《爾雅》《呂氏春秋》《容成氏》則無疑是戰國時代作品。若此，上述有關“九州”的記錄，均當是戰國時代的產物。顧頡剛便曾指出九州具體劃分為各州的說法始于戰國，因是假設，故言人人殊。⑥ 陳偉認為《容成氏》的記載可佐證顧氏的論斷，易德生進一步據《容成氏》指出《禹貢》應作于戰國早期晚段。⑧ 從《容成氏》等文獻的記載看，即便在戰國時期，尚有不同的“九州”組合。而且，這些州名明顯有后人整理的痕跡。郭沫若曾指出，“荊州”之“荊”來自楚國國名，而“荊”系周人呼楚之惡名，故“荊州”之稱及九州劃分不早于春秋。⑨ “荊”并非他稱，楚人亦自稱為“荊”， 郭氏之說不確。但“荊”本為國名，仍可看出九州州名的后期整理痕跡。此外，徐州之“徐”、莒州之“莒”等，亦當沿襲自兩周時期的國名。

值得注意的是，也有文獻認為九州的創設并不始于禹。如《尚書·堯典》稱堯舜之時“肇十有二州”，《漢書·地理志上》進一步指出：“堯遭洪水，醂山襄陵，天下分絕，為十二州，使禹治之。水土既平，更制九州，列五服，任土作貢。”據此說，禹分九州之前尚有堯舜十二州。然就已知的有限材料而言，早期的大禹傳說中并無堯舜的身影。陳偉則指出，《容成氏》中絲毫沒有提及創設或劃分九州之事，這應可理解為這些州在禹治水之前即已存在。由此可見“九州”觀念生成與發展的多元脈絡。

在新石器時代，今天中國境內已存在各區系類型的區分以及區系類型間的互動， 因而邵望平認為《禹貢》的九州畛域可追溯至新石器時代。② 從新石器時代的區系類型到春秋戰國時期確立的地域文化，其中的確存在地理與文化的延續。準此，《禹貢》所分九州與新石器時代的區系類型的吻合度，又何嘗不可以是春秋戰國地域文化的反映呢？

春秋時期自稱據有“禹跡”的《魯頌》《商頌》以及叔夷鐘*、鉐加編鐘、秦公簋銘文，散布于東土、南土與西土，不出《禹貢》諸書所分“九州”的范圍。我們或許可以說春秋時期各諸侯國自稱承繼“禹跡”有其根據，但如果考慮到一些學者所主張的《禹貢》作于戰國的說法，亦未嘗不存在另一種可能：那便是戰國時代的九州劃分實際上是春秋以來各諸侯國“禹跡”觀念的沉淀與總結。

從以上討論可以看出，“九州”一語或可追溯至周初，但目前尚無證據表明西周時期已有禹分九州的觀念;至遲在春秋時期，禹已與“九州”產生關聯，但“九州”最初可能只是寬泛的人間土地概念，其明確劃分或興起較遲。西周時期的大禹傳說尚有神異色彩，禹“敷土”的范圍較為寬泛。而當“九州”被落實為具體的州名和范圍，后人不諳個中的演變脈絡，不免會認為禹治水的范圍過廣而不合情理。

戰國以降，隨著社會思潮的嬗替以及地理觀念的變化，諸如春秋時期強調“禹跡”的銅器銘文及詩篇已趨于絕跡。而“禹跡”所蘊含的地域認同則延續下來，演變為“九州”等概念，對中華民族的持續、深入融合起到了重要作用。

四、結語

“禹跡”作為地理空間概念，源自禹平水土的傳說，由禹之功績引申而來。“禹跡”最初并無邊界，這為容納不同族群的共同疆域觀念提供了空間。東土、南土、西土的不同諸侯國皆認為自己居處于“禹跡”，這些諸侯國的地域認同得以強化;他們共同尊奉禹為英雄祖先，在事實上促進了族群融合。“禹跡”后來又演變為“九州”，“九州”的劃分應是春秋以來各諸侯國“禹跡”觀念的沉淀與總結。

此外，“禹跡”與兩周時期的“夏”“諸夏”觀念③存在交集：二者均與禹、夏有關;義近于“諸夏”的“中國”，與“禹跡”一樣都是地理空間概念。二者相互疊加，它們所蘊含的地域認同、身份認同以及文化認同，共同成就了早期的民族共同體意識。同時，二者也是互補的：“夏”“諸夏”原本偏重于中原地區或黃河中下游地區，范圍相對局限，建立在文化優越感的基礎之上;“禹跡”的范圍則相對寬泛，可為“諸夏”共同體的拓展留下空間，秦、楚對“諸夏”的認同與靠攏便是典型的例子。隨著“禹跡”“九州”與“中國”的疊合，原本與“諸夏”義近的“中國”所指涉的范圍愈加擴大，超出了“諸夏”的范圍，逐漸成為中華民族的共同地理符號。就此而言， “禹跡”可謂廣義“中國”概念的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