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經濟范式下的中國式現代化:價值取向、發展路徑與治理模式

中國式現代化是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既要物質財富極大豐富，也要精神財富極大豐富，要促進人的全面發展。①作為自由市場經濟的一種反向運動，人文經濟思想歷史悠久。當代西方人文思潮的復興，是在反思新自由主義影響和傳統福利國家局限的過程中產生的，期望針對高度城市化時期的新問題新需求提出一些應對措施。人文經濟范式的目標是人的發展，其主要探求與基本需求和民生改善相關的具體現實問題，主張通過發揮國家作用實現效率與公平兼容。相同或相似問題在當代經濟社會學、政治社會學、政治經濟學、福利國家理論、政策政治學中得到廣泛探討，基本共識是人文經濟將成為21世紀新范式。人文經濟范式對于社會公平、目標平衡、系統觀的理想追求，在中國現代化實踐中得到有效落實，以人民為中心的中國式現代化方案成為新范式的實踐者和引領者。

關于中國式現代化的人文經濟特征，學界已有一些相關論述。②現有文獻梳理了人文經濟學的理論演進和概念內涵，" 并嘗試將人文經濟學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相結合。② 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深化現有研究，需要將研究視角由外在“特征”轉向內在“范式”，充分運用人文經濟的邏輯、方法和框架，對中國式現代化的理論和實踐進行深入分析。只有從“范式”層面理解人文經濟，才能深刻認識中國式現代化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提供現代化道路新選擇的科學內涵和歷史意義。

立足于思想史和理論比較，本文對人文經濟范式的核心命題進行提煉和闡釋;基于過程和聯系的系統論方法，對中國式現代化給出了人文經濟意義上的解讀，并分析了新時代人文經濟的實踐取向及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重點路徑。本文強調市場經濟嵌入社會制度的重要性，明晰了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有機統一的中國式現代化的特征、要求及其在當代的前沿引領意義。

一、人文經濟范式的主要內涵與核心命題

人文經濟范式立足于社會現實問題導向，倡導以人為中心的價值取向，堅持社會公平約束下的市場經濟，其內涵涉及當代經濟社會學、政治社會學、政治經濟學、福利國家理論等諸多具有人文色彩的學科領域。當代人文經濟范式的內涵可以歸納為兩條主線：（1）自西斯蒙第把經濟學目標確立為最大限度地“人的發展以及所有人的發展”之后，人文經濟思想就一直在與自由市場經濟的對抗中延續發展。③ 作為理念妥協的產物，二戰后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普遍建立起福利國家或福利民主模式———一種資本主義自利原則與社會主義平等原則的混合物?；谏鐣嗬@一關鍵要素，福利國家模式定義并推動了社會公平。20世紀90年代以來西方人文經濟理念的復興，也是出于約束市場力量的考慮，防風險、保民生、謀發展等現實問題相應成為關注重點。（2）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以其內在人民性，本質上蘊含著人文經濟的價值取向，市場經濟與社會主義的有機統一構成中國式現代化的根本特征，這一點上不同于作為混合物存在的資本主義福利國家模式。

從系統論角度看，上述兩條理論主線有著一些相似的觀點。一般認為，人文經濟范式主要圍繞兩個基本倫理要求建立起來：一是生態倫理，強調生產活動嵌入動態的代際可持續發展;二是自我實現倫理或者人的發展倫理，強調經濟發展服務于社會發展。④ 可以看到，人文經濟范式是從現實問題入手，側重于認識方法的系統觀和整體觀。本節擬基于“經濟（市場）—國家（政府）—社會文化（家庭）”系統框架，從價值維度、制度維度和治理維度三個方面，對人文經濟范式的主要內涵與核心命題進行提煉闡釋。

1.價值維度：共同利益與社會公平

共同利益與社會公平是社會文化系統的價值觀。共同利益是一個經常出現在中國政治經濟學話語體系中的重要理念，相似的表述還有共同理想、共同價值、民族團結、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集體利益等。調和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平衡效率與公平成為現代化國家的理想追求。其中， “個人利益”對應著技術上的必要條件———效率， “共同利益”對應著制度規范上的充分條件———社會公平。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明確指出， “以經濟體制改革為牽引，以促進社會公平正義、增進人民福祉為出發點和落腳點” 。⑤ 有了這兩個條件的保證，才能期望和諧社會中的人的發展。當然，共同利益一詞也被西方研究者廣泛使用，正像理查德·托尼所說的那樣，為了共同利益而制定的福利政策，旨在建立一種更加平等的社會秩序，人們對它的渴望不僅僅在于收入增加，更是因為它代表一種更加人道的社會文化、社會文明和生活方式。①

共同利益作為一種價值追求，具體體現為福利國家模式的“廣義羅爾斯原則”：主張弱勢群體地位改善、個人能力提升和社會風險分擔，支持效率與公平兼容。其中，“廣義”一詞強調福利政策本質上是利他主義的，必須從社會文化系統中吸收價值準則，這種準則不是個人偏好的混合物。福利國家是共同福利的促進者，有著比個人福利簡單加總更復雜的內容。② 比較而言，發展好、維護好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是中國式現代化的價值追求，效率與公平的有機統一內在于社會主義本質。由此進一步引申出一個認識，即人文經濟范式中的“人的發展”，只能是作為“社會人”的人的發展，③這是區別于新（古典）自由主義理論的第一個要點。

2.制度維度：基本需求滿足與目標平衡

基本需求滿足與目標平衡是經濟社會制度的目的與任務。共同利益和社會公平旨在為人的發展提供某種社會準則和制度規范?，F代化歷史上，受到工會運動和福特主義管理革命的推動，加上凱恩斯主義國家干預思潮的影響，發達資本主義率先開啟了福利國家建設嘗試。第一次工業革命后，隨著民事權利、政治權利和社會權利的長期演化發展，在20世紀50—70年代的黃金時期，社會權利主導的福利體制在發達國家得到完善，并成為協調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的重要手段。社會權利表現為一整套公共服務政策，旨在定義機會平等、實現發展分享、滿足共同利益、鞏固社會穩定。也正是在這個時期，馬斯洛創立了“以人為中心”的需求層次理論，認為生理、安全、歸屬、自尊和自我實現等基本需求，是所有人的共同追求，應通過維護公民權利和公平正義予以保障。④

從基本需求滿足這個關鍵問題出發，盧茨認為人的目標應該是多樣化的，人的發展就是追求多元目標平衡。因此，不應把經濟學簡單視為“選擇學科”，而應視為受到價值目標約束的社會哲學，⑤這是區別于新自由主義理論的第二個要點。當然，目標平衡這個說法并不是什么新發現，綜合平衡、戰略目標、總體目標等詞語，事實上一直存在于中國政治經濟學的一些重要論述之中。但是，在下述意義上，這個術語仍是“新”的：第一，來自經濟社會學和福利國家理論的研究認為，新自由主義的局限在于，用一種“去歷史”“去制度”的功利主義抽象理論，指導甚至規定具體經濟、政治和社會文化現實;那種注重最大化利潤或需求滿足的單一目標，排除了再分配與社會公平，帕累托效率至多充當了促進人的發展的一個必要而非充分條件。第二，目標平衡原則認為，人的發展和偏好是多元的、變化的，無論是物質需求還是文化需求，都構成基本需求滿足的互補要素。比如，羅斯托認為，隨著工業化走向成熟并進一步轉向福利社會，人文目標應運而生。此時，國家政策應當以目標平衡為導向，而不是局限在單純的利益最大化計算上，人應該被視為利益和發展的綜合體，包括利益追求、文化價值、民主參與等。⑥

3.治理維度：國家調控與社會整合

國家調控與社會整合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取向。社會文化系統的價值觀需要國家引導和培育，經濟系統的發展與分享需要公共資源和法治給予保障。人文經濟要求國家站在全局角度統籌經濟社會發展，充分發揮集中調控功能。這是區別于新自由主義理論的第三個要點。

福利國家依賴政府的集中調節作用，按照奧康納的說法就是：福利國家不是一種工具，而是一個體系，即在滿足私人資本積累需要的同時，把社會各個階層整合成相互耦合的系統，以期贏得民眾忠誠進而獲得政治合法化。① 對此，克羅斯曼和奧菲說得更為直白，福利國家試圖尋求資本主導之下的共同利益，盡管資本主義與福利制度不相容，但仍需在不可逆轉的福利國家中生存發展。② 福利制度不可逆轉的原因有很多，從消極方面來說，需要以集體分擔方式應對高度城市化風險，典型如社會保障制度，即波蘭尼意義上的“去商品化”;從積極方面來說，國家需要提供公共基礎設施、教育等各種各樣的社會服務，以便促進勞動力和社會資源的“商品化”，維持經濟穩定發展。

可見，國家集中調控旨在協調個人利益與共同利益、促進效率與公平的協同。但是，要達到這種效果，就需要整合群體利益，目前有兩種代表性治理方案：一種是“自下而上”的資本主義福利國家“民主式階級斗爭”，即國家調節之下企業—工會之間關于利潤分享、責任權利的談判與妥協;③一種是“自上而下”“上下結合”的中國全過程人民民主，集中統一、統籌規劃、系統連續是中國之治的特點。理論上來說，不論采取什么樣的治理方案，只要考慮到了社會公平和共同利益這個基本前提，就是采取了一種人文主義的認識、實踐路徑，也就是采取了超越功利主義的、更加綜合的權利權益觀，這是區別于新自由主義理論的第四個要點。

至此，我們得到了人文經濟范式的三個核心命題：在價值維度上，遵從社會公平的前提;在制度維度上，注重市場效率與社會公平的協同;在治理維度上，強調國家的集中調控功能和社會整合。

二、人文經濟范式下中國式現代化的價值取向

中國式現代化體現了人文經濟范式的核心命題，其理論價值取向是人文經濟范式的典型代表，其實踐價值取向是人文經濟范式的前沿創新。對此，本節分別從理論和實踐層面，對人文經濟范式下中國式現代化的價值取向進行解讀。

1.中國式現代化理論的價值取向

為了適應大規模工業化組織管理要求，同時出于應對高度城市化時期“新社會風險”的需要，發達國家確立了社會權利主導的福利國家模式。鑒于資本主義與集體利益的內在沖突，這種模式實際上是通過“民主式階級斗爭”達成的混合物，一種被稱為“民主+福利+資本主義”的復合（而非有機融合的）新型秩序。⑤ 正是這種混合特征，導致福利資本主義的理念搖擺與發展不穩定，面對新自由主義帶來的不平等加劇問題，20世紀90年代以來，完善福利國家和人文經濟的呼聲再度興起。⑥

中國式現代化與之不同，我們應該從價值取向與現代化內在有機統一的角度進行理解，這種融合與統一根源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內在的人民性。正如一些研究者指出的那樣，以人的發展為核心的價值取向始終貫穿于歷史唯物主義發展過程中，直接體現著馬克思主義理論特有的實踐性、革命性和時代性。⑦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共第一代領導集體明確提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目標是實現共同富裕。改革開放以來，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的進程中，人民性與現代化的融合逐步深入：價值觀上，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發展完善為前提，確保國家始終沿著社會主義方向前進，保障社會公平正義和人民權益;制度安排上，沿著小康、全面小康、扎實推進共同富裕進行戰略規劃，在經濟發展的基礎上完善公共服務體系;治理方式上，根據“五位一體”總體布局，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

2.中國式現代化實踐的價值取向

從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人民性的本質出發，貫穿于中國“自上而下、上下結合”國家治理的主線是“小康—全面小康—共同富?！裆ぷ饔罒o止境”，可以說，體制改革深化與理論實踐創新都是圍繞民生改善這個根本認識展開。執政為民、改善民生既是中國制度完善的基線，也是保持政策連續性的準繩。接下來，從實踐層面分析中國式現代化的價值取向，圍繞其實踐發展的三個關鍵階段進行闡釋。

（1）取向于小康社會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

這個階段的發展重心是擺脫貧困陷阱，實現基本物質需求的普遍滿足。改革開放之初面臨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主要任務是通過大規模工業化吸收農村剩余勞動力、推動經濟增長、擺脫貧困陷阱。

從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到20世紀末，出于工業化的迫切需求，中國經濟增長帶有顯著的發展主義色彩。以“效率優先、兼顧公平”為指導的發展主義有兩個要求———國家的積極有效干預與正確的次序選擇，①中國在這些方面都做得很好。第一，次序選擇上，黨的十三大基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國情，制定了溫飽、小康、共同富裕的“三步走”戰略，成為其后各個階段現代化任務的重要參照。在效率優先、兼顧公平的理念下，這個時期已經充分認識到工業化先行條件的重要性，經濟基礎領域重點支持農業、科教、交通、通信發展，制度基礎領域深化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第二，中國特色的國家調控框架基本形成。正如黨的十四大、十五大報告所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就是要使市場在國家宏觀調控下對資源配置起基礎性作用，社會主義國家能夠把人民的當前利益與長遠利益、局部利益與整體利益結合起來，更好地發揮計劃和市場兩種手段的長處。至此，單純就調節目的而言，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與二戰后福利國家模式存在某些相似之處，即有組織的市場經濟。

（2）取向于全面小康的科學發展觀

這個階段的發展重心是避免“無發展的增長”，在提升生活品質基礎上擴展基本需求。從執政為民、改善民生這條制度基線來看，“以人為本”的科學發展觀是對中國式現代化沿著社會主義道路堅實邁進的一次重要理論發展。這個重大理念的提出有其深刻的時代背景。首先，發展主義的增長優先戰略，推動中國迅速擺脫了貧困陷阱。但是，成功過程也有代價，即城鄉、階層收入分配問題開始顯現。其次，正如新發展觀所預見的那樣，發展中國家在 20世紀 90年代普遍發生了經濟脫嵌于社會的趨勢，分配不均、貧困化等“無發展的增長”問題加劇。② 為此，國際上對于根植本土文化、以人為中心的新發展觀的呼聲興起，在此背景下，很多發展中國家實施了社會政策擴展，期望讓發展成果更多惠及貧困人群。

在已經實現總體小康的基礎上，黨的十六大報告提出21世紀頭 20年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目標：經濟上基本實現工業化，推動城市化，縮小城鄉和區域差別;政治上完善社會主義民主，依法保障人民政治、經濟、文化權益;社會文化上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健全社會保障和社會服務體系;生態上促進人與自然和諧，提高可持續發展能力。為了推進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黨的十七大報告確立了新世紀新階段的科學發展思想，科學發展觀的第一要義是發展，核心是以人為本，基本要求是全面協調可持續，根本方法是統籌兼顧。這個時期推出了兩項重大制度舉措，即 2006年取消農業稅和 2011年實施《社會保險法》。社會保險法的重要貢獻在于極大推動了中國社會保障體系現代化，它不再單純作為增長優先的配套制度，而是以人民權益的制度化切實推動社會公平，奠定了社會治理現代化與經濟治理現代化協同推進的基礎。

（3）取向于共同富裕的中國式現代化

這個階段的發展重心是塑造效率—公平兼容的高質量發展路徑，實現目標平衡的人的全面發展。從執政為民、改善民生這條制度基線來看，以人民為中心的中國式現代化方案，是對中國式現代化沿著社會主義道路堅實邁進的再次重要理論發展。2012年以來，國內外環境發生了重大變化，統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戰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成為新時代理論實踐創新的關鍵。一方面，國內高度城市化趨勢加速，呈現出與工業化不同的新特點、新問題、新要求;另一方面，中國不得不有效應對崛起過程中必然遇到的外部阻礙與風險挑戰。為此，適應新時代的體制機制系統性重構，成為戰略規劃的重中之重。

黨的十八大報告根據新時代任務，確立了經濟、政治、文化、社會和生態文明建設“五位一體”總體布局，這是一種具有中國特色、中國元素的人文經濟系統觀，并以“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新發展理念為思想引領。為了應對新時代矛盾變化帶來的新挑戰，實現更有效率、更加公平的發展，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確立了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基本框架。從政策政治學角度來看，這一舉措完成了治理理念的整體性重塑，突破了“效率優先”宏觀調控的局限。基于這些理論準備，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了中國式現代化理論，這是一種適應高度城市化要求的、以社會公平為前提和落腳點的平等觀和發展觀：中國式現代化的特征是人口規模巨大、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人與自然和諧共生、走和平發展道路;本質要求是堅持中國共產黨領導，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現高質量發展，發展全過程人民民主，豐富人民精神世界，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

中國式現代化理論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產物，其效率與平等兼容的思想植根于中國傳統社會文化，并以其人文精神成為21世紀的現代化前沿理論。縱觀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道路，其鮮明特征是保障中國式現代化始終沿著以人民為中心的主線有序展開。

三、人文經濟范式下中國式現代化的發展路徑

人文經濟范式基于社會現實問題而非抽象理論演繹，中國式現代化理論以其內在的人民性和實踐性，成為這種新范式的典型代表。為突出問題導向，本節圍繞“經濟（市場）—國家（政府）—社會文化（家庭）”系統框架，從發展階段、發展要求和發展動力三個方面，對人文經濟范式下中國式現代化的發展路徑進行分析。

1.發展階段：城市化階段的特殊性

福利國家模式確立的黃金時代，也正是發達國家快速邁向高度城市化的時代，以社會安全網為重要標志的社會治理現代化，本質上是為了應對城市化新風險。但是，福利國家的主要問題在于，資本主導與廣大人民利益的內在矛盾導致不穩定，效率與公平兼容的設想難以貫徹到底。從國內外經驗對比來看，中國40多年快速工業化為社會治理現代化打下了基礎，同時，朝向高度城市化、朝向發達國家水平演進的趨勢對于社會權利和實質平等提出了更高要求，高度城市化時期的社會發展具有不可逆轉性。需要注意的是，不能把工業化的效率優先思維簡單搬到城市化過程中。例如，所謂拉美“中等收入”陷阱，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工業化效率思維陷阱。思維僵化的不利之處在于，長期奉行短期資本利益最大化，將會導致社會治理滯后甚至主要制度缺失。以功利主義單一視角對待高度城市化的復雜關系，最終將導致發展失衡與服務經濟金融化。①

城市化階段的特殊性集中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第一，家庭模式變化及其要求。中國高度城市化趨勢改變了傳統家庭模式，并對經濟社會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正像社會學理論所說的那樣，城市集聚導致的職業專業化、社會流動性，使得由丈夫、妻子和孩子構成的獨立“核心家庭”成為城市化過程中的突出現象，②由此衍生出剛性社會保障和社會服務需求。第二，經濟結構變化及其問題。多樣化基本需求以及恩格爾定律推動經濟服務化，服務經濟發展是城市化的普遍趨勢。一般來講，建立在充分發展了的工業化基礎之上的服務經濟，其本質是知識經濟，由此衍生出教育支出、高品質生活設施的剛性需求。第三，即使在發達國家，高端服務業的發展也通常伴隨著大量“低端”服務崗位的增長，這是服務經濟本質使然。因此，相對于工業來說，服務業更易產生收入不平等，知識經濟一般有利于教育和技能水平較高的熟練勞動力。這種“悖論”同時意味著，應該謹慎對待“去工業化”問題，從創新、就業和收入公平角度來看，即使在高度城市化時期，實體經濟仍然必不可少。第四，國家的作用不可忽視。福利國家理論認為，在高度城市化階段，以家庭發展為核心的人的發展將成為治理現代化的核心。鑒于中國巨大的城市人口規模和發展階段特殊性，國家的作用可能變得更加重要。

正是這些特殊現實和特殊要求，把前文所述社會公平原則納入了城市化過程，使其本質上不同于帕累托原則主導下的工業化。③ 根據盧茨的解釋，這里再做一點補充說明：該原則強調人在具有共同價值的社會文化系統中發展，這點不同于羅爾斯的自由契約觀點。

2.發展要求：新需求與新問題

20世紀80年代之后，歐洲福利國家圍繞“積極勞動力市場”建設，推行了以“投資型福利國家”為導向的供給側改革，試圖緩和傳統分配型福利體制導致的財政壓力。這輪改革旨在應對高度城市化帶來的“新社會風險”，即人們熟知的老齡化、人口增長下降、青年失業與長期失業以及社會不公平。為此，基于“育幼—教育—就業—養老”生命歷程規劃，這些國家實施了一套以家庭為基礎的社會政策，包括積極勞動力市場政策、家庭政策、人力資本政策，特別強調兒童、年輕人社會投資的重要性。④ 當然，這些措施均指向基本需求滿足與社會公平，意在緩和自由放任對社會發展的沖擊。

建黨百年時，中國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實現了第一個百年奮斗目標。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適逢高度城市化時期，發達國家經歷的一些共性問題也將成為中國面臨的挑戰，主要包含以下三方面：第一，中國城市化面臨的新風險新需求。這需要聯系中國城市人口規模巨大的特殊國情。當巨量人口匯聚到城市的時候，城市化首先考慮的問題應該是能否提供充分、優質的就業機會，能否提供充足的社會保障與社會服務。因此，青年成長問題、就業問題、人口和老齡化問題，最終都要歸結到家庭發展之于城市化的關鍵作用。第二，對國家治理的新要求。國家、區域、城市戰略規劃應該著眼于出現的新問題新需求而適時調整。城市化不同于工業化的特征，要求國家治理根據時代變遷創新思路，鑒于城市化經濟社會聯系的復雜性，把經濟治理與社會治理有效集成，相應成為“中國之治”的新要求。第三，治理現代化的關鍵。城市化時期治理現代化的關鍵，在于切實關注到基本需要、避免經濟脫嵌于社會，特別是應該抑制短期資本利益最大化和服務經濟金融化傾向。

從人文經濟角度來看，中國式現代化理論的一個關鍵創新，在于緊扣人民利益這一重大發展命題，這也是高質量發展的目的。新自由主義不能為城市化提供答案，忽視人的全面發展將會導致拉美式現代化?！胺孔邮怯脕碜〉?、不是用來炒的”這句樸素表述，體現了人文經濟的深刻意涵，即不要把“人的經濟”混同于“市場經濟”、不要把交換價值混同于使用價值，市場經濟應該以維持生計為前提。① 只有社會公平以及作為社會公平重要體現的基本需求得到了滿足，才能談及高質量發展。

3.發展動力：新質生產力與包容性創新

作為高質量發展的內在要求和重要著力點，“新質生產力是創新起主導作用，擺脫傳統經濟增長方式、生產力發展路徑，具有高科技、高效能、高質量特征，符合新發展理念的先進生產力質態”。② 新質生產力的“新”，應當聯系這個理念提出的背景及其任務進行理解：高度城市化時期，主要矛盾發生了變化，新發展理念的新要求是增長的包容性和創新的包容性。當然，從人文經濟學來看，城市化對于社會公平的特殊需要，實際上是在給創造性破壞過程設置價值規范，應該將效率追求納入與公共利益一致的制度框架內，主要包含以下三方面的內容。

第一，堅持科技創新與產業創新深度融合。全球化背景下，金融化對于實體經濟的排斥成為城市化進程中很難處理的一個悖論。最普遍、最直接的例子就是房地產金融化。缺乏規范的房地產市場，不僅通過各種途徑拉升制造業成本、擠出制造業發展資源，而且以其短期利潤最大化行為強化和擴散投機，最終導致全社會耐心資本缺失、削弱實體經濟創新基礎。對于中國這樣的人口大國而言，把金融發展錨定在實體經濟目標上至關重要，原因很簡單：中國尚處于發展中階段，仍然需要制造業支撐國家競爭力;中國城市人口眾多，金融化將會波及巨量人口的生活質量。黨的十八大以來，在科教興國戰略、人才強國戰略、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引領下，中國大力推動信息化和工業化深度融合、信息化和經濟社會各領域深度融合，這種產業化思路有助于服務經濟高質量發展、避免金融化的系統性沖擊。

第二，維護產業創新與收入平等兼容。福利國家理論認為，服務化比較有利于教育程度高或者有社會資本的人，對于低技能勞動力并不友好。這源于服務業的兩個內在性質，一是服務業產業關聯度總體較低，二是服務業擴張往往伴隨著低端崗位的增加。③ 維護產業創新與平等的兼容性需要注意兩點：首先，提升服務業高端化、現代化以便為制造業優化升級提供足夠的知識來源，同時注重新老制造業體系內部的協調以便提供充足數量的就業。其次，服務經濟的本質是知識經濟，為此需要更加重視教育的可及性、均衡性以及公共服務的公平性。在教育已經有效提升就業能力和減少不公平的城市化階段，機會公平之于人的發展的重要性應該受到充分重視。

第三，維護市場的可競爭性與企業家精神的生產性。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構建全國統一大市場，深化要素市場化改革，建設高標準市場體系。完善產權保護、市場準入、公平競爭、社會信用等市場經濟基礎制度，優化營商環境”。④ 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以后《民營經濟促進法》的制定，旨在維護市場的可競爭性、促進企業家精神的生產性。從市場組織來看，大型企業和中小型企業在創新、就業和增長貢獻上各有優勢，它們在國民經濟循環中的作用應該視為互補而非相互排斥。中國的中小企業在工業化時期一直作為重要經濟力量存在，新質生產力發展的諸多領域也是專精特新中小企業創新的用武之地;不僅如此，鑒于城市化對于包容性增長的特殊要求，中小企業的穩定發展對于擴大就業群體、提高就業質量至關重要。同時，促進大型企業創新也不只是簡單的反壟斷，創造“自由進出”的可競爭市場條件也很重要，既有適當規模又有公平競爭的市場環境，是保持大型企業活力的重要前提。① 從產業結構來看，新業態和傳統產業在提供就業和滿足基本需求上各有其重要性，勞動者技能一方面有高低之分，另一方面為各種技能的勞動力提供就業機會也是個人自我實現的需要，本質上沒有優劣之分。從社會成本來看，不能以損害自然生態、市場秩序和社會價值為代價追求短期經濟利益。

因此，應該從整體和綜合角度看待創新。創新不僅依賴于技術突破，而且受到價值規范性約束。因此，既需要激勵創新精神，又需要抑制創造性破壞過程的負面效應。② 如果僅從功利主義單一目的出發鼓勵創新，結果可能是非生產性甚至破壞性的。企業家首先是社會人，是受到社會制度約束的經濟人，創新的生產性也就是創新的包容性或者企業對于社會責任的承諾。

四、人文經濟范式下中國式現代化的治理模式

高度城市化產生的新要求，使得國家集中調控作用變得更加重要了，尤其對于中國人口規模巨大城市化而言，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頂層設計、戰略規劃、政策創新，成為社會穩定和城市化可持續發展的重要保障。對此，本節圍繞經濟治理與社會治理的協調機制，從治理目標、治理手段和治理重點三個方面，對人文經濟范式下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治理模式進行探討。

1.治理目標：關注于城市化時期新問題新要求

從“經濟（市場）—國家（政府）—社會文化（家庭）”系統整合角度來看，國家治理的目標應該關注維護商品化、去商品化、再商品化過程的統一。③ 第一，商品化亦即市場經濟，一直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建設的主題，高度城市化時期繼續完善的目標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也做出了明確部署，即構建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高標準市場體系，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第二，治理創新的另一個重要目標是“去商品化”和“再商品化”的社會治理。“去商品化”即國家在教育和社會保障體系完善方面持續發力，特別是應該維護教育、住房、醫療等民生領域的公益性質，為應對老齡化以及提高生活質量拓展政策空間?！霸偕唐坊?，主要是提供必要的社會服務以提升勞動力就業能力，典型如托育設施建設、再就業相關咨詢服務等。當然，為生產生活提供必要公共基礎設施，也具有再商品化特征。第三，社會公平的實現離不開國家調控。國家集中調控的功能在于整合經濟與社會發展，強調市場經濟要服從于社會正義。這個過程中，國家一方面積極為經濟健康運行提供必要制度規范，另一方面提供充足社會服務和社會保障促進人的發展。

2.治理手段：立足于全過程人民民主的法治和善治

人文經濟范式肯定國家干預的必要性與重要性，認為這是保持社會凝聚、促進共同利益和實現社會公平的重要保證。但是，這需要一個附加條件，即確保民眾的有效民主參與。前文述及，由于資本主導與共同利益的矛盾，資本主義福利國家被迫采取了“民主式階級斗爭”的政治程序，期望達成利益妥協。但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工會力量衰落以及民眾政治熱情降低，福利國家的民主從大眾政黨政治日益退化為精英政治， 可以預期，資本主義社會的不穩定性將會延續到21世紀的大部分時期。

中國與此不同的是，全過程人民民主貫穿于中國經濟治理、政府治理和社會治理的始終。在當代中國，民主首先是一種社會共同價值和共同利益，屬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有機組成部分;其次，民主在很大程度上也受到經濟社會發展的推動，并成為公民權利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黨的二十大報告用一章篇幅闡釋全過程人民民主建設，旨在強調通過人民政治參與推動法治與發展的協同。經濟、政治、社會治理的有效協調，體現了中國式現代化的人文經濟范式。中國式現代化以其對于人文精神的切實踐行，成為21世紀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引領者。

3.治理重點：著重于均衡、嵌入與制度化

黨的十八大以來，根據“五位一體”總體布局，國家在經濟和社會治理現代化安排上更加強調均衡、嵌入與制度化建設，即國家治理的系統觀和總體觀。均衡既包括產業、城鄉、區域經濟發展的協調，也包括公共服務和社會保障的均衡可及，目的都是為了實現好、維護好、發展好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嵌入，即維持社會主義制度和市場經濟有機結合，保證制度、戰略、政策措施的連續性與改革方向明晰，進而實現系統治理、依法治理、綜合治理、源頭治理的有機統一，以此有序推進中國式現代化。制度化、規范化、程序化建設一直是“中國之治”的典型特色，也是系統均衡和有機統一的重要前提。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強調以制度建設為主線推進深化改革，旨在進一步增強適應發展新階段的國家治理能力。

社會治理現代化是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重要標志，也是中國高度城市化時期需要彌補的短板。社會權利制度化的路徑，在于圍繞“育幼—教育—就業—養老”生命歷程規劃實施系統社會政策，中國對此有一個含義更加豐富的表述———幼有所育、學有所教、勞有所得、病有所醫、老有所養、住有所居、弱有所扶。② 這是以家庭穩定為基礎的社會政策，旨在通過人力資本積累厚植經濟發展潛力?！侗ｋU法》出臺后，中國一直秉承盡力而為、量力而行的原則補短板惠民生。對此，黨的二十大報告的一系列具體安排，如建設高質量教育體系以促進教育公平、完善分配制度以促進共同富裕、強化就業優先政策、健全就業公共服務體制機制、健全公平統一的社會保障體系等，都是為了適應城市化要求而進行的制度化改革實踐。

五、結語

本文通過人文經濟范式對中國式現代化進行闡釋，基于過程與聯系的系統論方法，深入分析了中國式現代化的價值取向、發展路徑與治理模式，揭示了其科學內涵和歷史意義。人文經濟范式下的中國式現代化，是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體現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中國式現代化以其深刻的內在人民性，超越了福利資本主義傳統的人文資本主義探索，實現了價值取向、發展路徑與治理模式的有機統一。只有從“范式”層面理解人文經濟，才能深刻認識中國式現代化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提供現代化道路新選擇的科學內涵和歷史意義。人文經濟范式下中國式現代化的生命力，在于其持續不斷的理論升華和實踐深化。未來，應當進一步立足于人文經濟范式，以“人的發展”為核心，在理論層面推動中國式現代化的人文經濟范式成為理論自覺，在實踐層面促使中國式現代化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成為歷史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