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屋》與我

《書屋》名字取得好，滿溢書香，讓我憶及小時候幫外婆曬書的好風景。

隔著半個地球、十二小時時差，e-mail無形無影穿越時空，將《書屋》與我聯系在一起，溫馨地聯系在一起。

文華好脾氣，電子郵件中，談稿件事宜永遠是商量的口氣，從來沒有催過。信末不忘賀節、賀歲，禮數周到。順便告知，小外孫會站、會走、會跑、會跳、會叫外公了，字里行間都是喜上眉梢，讓我讀到他的好心情。十年如一日，我們有著不算頻繁但是相當溫暖的互動。

感覺上，最早在我與《書屋》之間牽線的應當是傅光明。為了老舍先生，我與光明2009年開始的書信往還不但成就了一本書，而且引發了另外一個領域的討論，那便是莎翁的詩歌與戲劇。2015年5月6日，光明自歐洲返回北京，寫了郵件來，標題便是《歸來，及〈書屋〉》。信中這樣說：“《書屋》劉文華來信，說第六期上將有關于《書信》小書的一個專輯，也不說怎么編的，只說已編好，正在終審，內容‘驚艷’。一笑。還說從第六期起將連載您寫夏公的那本書。聽了叫人開心！”標準的“光明式”筆鋒，一派樂天。信中所提《書信》，便是那本《書信世界里的趙清閣與老舍》，2012年3月，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至于“寫夏公的那本書”則說來話長。

于是，從一大沓《書屋》雜志中翻檢出2015年第六期這一本，封面上豎排“本期主要內容”，赫然見到陳思和教授大文《見證一個美麗而凄涼的靈魂》，那正是陳教授為光明那本《書信》小書寫的序文，緊跟著便是董橋先生大文《想起老舍》，收在精致的文集《景泰藍之夜》里，2010年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翻開雜志，欄目《舊作新識》的第三篇便是光明的《一信一世界》，談及清閣先生的晚境。

果真，《人物春秋》欄目只有一篇，便是我由夏公書信起意寫的這本書的第一個部分，書名是《書信世界里的夏志清先生》，編輯部使用的標題是《風托霓裳淚沾襟》，想來是文華的手筆，貼切之致。至今，看到這些連載五期不得不中斷的文字，我仍然會流淚。因為，這本書寫了兩次，而2015年我正在寫第二稿。原因簡單，按照國際出版法，書信的著作權屬于寫信之人而非收信之人。我引用夏公信中內容，須得到未亡人授權。我寫了極客氣的信去請教，得到的回答是，將夏公來信掃描給她看，由她決定哪些可用哪些不可用。在回信中還有這樣的說法：“我不在乎夏志清本人，我在乎的是被他月旦的朋友。”書信是一個人寫給另外一個人看的文字。不能順利得到授權，我只得從頭改寫，將文氣流暢、全然夏志清風格的信中文字化作那些信件的內容摘要，納入這本書的二稿，成為一本文林憶述《尚未塵封的過往》，2016年元月由臺北允晨出版社出版。沒有得到授權，我只得跟文華說明不得不中止連載的理由，文華展示了他的體諒與會心，悄無聲息地中止了連載。然而，十三封信卻白紙黑字地印了出來，印在了“無遠弗屆”的《書屋》里，成為真正尚未塵封的過往。而那些夏公中文直寫、英文橫寫、意氣風發、詼諧有趣、情感真摯的手寫信件，則被我裝進一個大信封，送給了允晨發行人廖志峰先生，作為我真的曾經擁有這些信件的佐證。時隔多年，我就在想，夏公這位熱愛朋友、熱愛寫信，能把一張圣誕卡寫成學術論文的大學問家，寄往世界各地的大量信件，如今大概都成了已經被塵封的過往，或者已經灰飛煙滅，無法聞問了。

倒是董橋先生的大文細說從頭，講清楚了我這樣一個人的小故事，為這五期的連載做了清晰、精準的作者介紹，也為傅光明的《書信》小書做了最為獨特、最為寬厚、最為犀利的詮釋。董先生也引用了一些來往信件的片段，提綱挈領，十二分貼切，讓我感覺非常溫暖。編輯將這樣的文字放在了一起，甚至成為“鄰居”，讓我著實了解到他的用心，非常感動。

翻開董橋先生來信的信夾，這個信夾巨大而沉重，里面是三十年來董橋先生的親筆信。里面有一件，因為是傳真，所以留了下來。

存爵先生，您好。

傅光明所整理之《書信世界里的趙清閣與舒慶春》由陳思和教授作序，交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

他們很想將大文《想起老舍》收在其中，不知是否可以？

擔心e-mail不是十分可靠，借助Fax。這也是首次，也沒有把握。希望可以平安抵達。

盼便中給我一個回音。

非常謝謝。

祝福春安。

韓秀" 敬上

2011年2月28日

毫無疑問，這是應光明的要求而寫的一封信，董先生原名董存爵，而那時，《書信》尚未最后確定書名。想來，光明與陳教授在2010年5月2日的《蘋果日報》上或是該年第九期《書城》雜志上看到《想起老舍》而動念。我的這封傳真收效，想必是董先生應允，大文被完整地收進了這本最后定名為《書信世界里的趙清閣與老舍》的書。《書屋》2015年第六期則直接將董先生大文同陳教授序文放在一道，加上傅光明的壓軸之作，共同組成了《舊作新識》這樣一個欄目。

翻看信夾總會有收獲。董先生在2015年12月4日的來信中對于我寫第二稿的那一本書，這樣說：“你這樣重寫，也許竟是好事，整本書讀來會更一氣呵成。”這封信曾經被我插在計算機旁的備忘板上，陪我校對《尚未塵封的過往》，提醒我注意整本書文氣的順暢。

無論是在《書信》這本書里，還是在《書屋》的目錄里，都有一個名字頻頻出現，那就是臺灣“副刊王”、詩人痖弦先生。在趙清閣晚年的凄涼、孤寂中，痖弦先生，這位清閣姨的同鄉所表達的理解、尊重以及非常實在的支援實在是暗夜中那一束最溫暖的光亮。

于是，我想，與《書屋》結緣，應該在更早一點的時候，而這牽線的人，很可能就是痖公。沒錯，證據就在眼前。《書屋》2014年第十二期，一個叫作《流年碎影》的欄目里有三篇文章：痖公的《寂寞的郵筒》、楊稼生的《〈書簡〉的書簡》，以及我完成于2011年2月3日的一篇書話《創作與溝通》。送往編輯部之前，電郵給痖公，因為這篇文章談的是他的大作《記哈客詩想》。《書屋》刊出時易名為《舊事重提話痖弦》亦很到位。所以，將我的小文寄給《書屋》的，只可能是痖公。

我自己直接寄書話文字給文華，絕對是2014年以后的事情。《書屋》第一次刊出我一組五篇書話是在2016年。《書屋》2016年第十二期，《流年碎影》欄目一口氣刊出我四篇書話以及一篇隨筆，一萬多字，著實讓我吃了一驚。我這才切實地感覺到，《書屋》對“輕、薄、短、小”的現代出版風格根本沒有任何興趣，希望刊出的是優質的文字、扎實的內容，至于文章的長度，則并不一定在考慮的范圍之內。在《喜悅與晨曦一同破曉》的標題下，第一篇談的是南非作家庫切以小說形式為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傳的《圣彼得堡的文豪》，第二篇談的是印度女作家莎麗塔·曼坦納的處女作《虎丘情濃》，第三篇談的是臺北女書人鍾芳玲的《書店傳奇》，第五篇談的是劉心武的《人面魚》，以上四篇文章都是在從2011年9月到年底的四個月中完成的，屬于一個我為之寫了十六年零八個月、整整兩百篇的書話專欄。第四篇是一篇隨筆，談的是201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作家蒙迪安諾，以及他的《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館》。這篇文字雖然是當年10月的應景文章，但我寫得很認真，不但因為我早于世界各地許多讀者認真地讀了他的小說，而且我真心地喜愛蒙迪安諾。他獲獎，我便義不容辭地寫了這篇隨筆。

如此這般，我開始了與《書屋》多年的情誼。以書話為主的文字便時不時地出現在刊物中的《書林折枝》欄目。

由于我曾經應臺北劉振強先生之邀，為他撰寫了四本傳記童書，傳主包括拿破侖、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小約翰·史特勞斯。于是，2014年，另一家出版社邀我寫藝術家傳記。因之，2015年成為我寫作生涯中最為艱難的一年，同時寫《尚未塵封的過往》以及藝術家傳記《先行者：林布蘭》、書話專欄，甚至在累得吃不消的時候寫短篇小說，以安定心神。兩個大工程結束之后，不但專欄繼續，而且完成了《現代藝術的拓路人：塞尚》與《石破天驚創世紀：米開朗琪羅》兩本傳記的書寫。

時序進入2018年，大工程《天使蒞臨人間：拉斐爾》緊鑼密鼓進行中，書話、《望向窗外》、《藏書票》三個專欄同時登場。5月13日，文華來電，女兒研究生畢業，他們夫婦來美國參加女兒的畢業典禮，然后帶女兒回家。16、17日兩天停留華府。于是，一家三口來到了華府近郊維也納小鎮，在我家住了一個晚上，17日下午離開，繼續他們的旅程。

電郵中，魚雁往返多年，終于見到面，文華一家三口都親切而溫暖。面對我書海般的書房、漂浮于上的藏書票、鋪天蓋地的藝術圖書，文華很是歡喜。一本二十多磅重的《拉斐爾全集》攤放在字典架上，跨頁圖版正巧是拉斐爾的《雅典學院》。文華對于我有關意大利文藝復興巨匠們的研究表示出極大的興趣。我們談得很痛快，也相當深入，為日后有關藝術史研究的篇章落腳《書屋》奠定了基礎。

西方藝術史于我而言，毫無罣礙，需要的只是大量的閱讀與思考。讀書是極快樂的事情，尤其是讀心愛的藝術家們的生平以及他們的創作，更是幸福。《先行者：林布蘭》成書，劉振強先生勉勵我：“這是一本人人讀得懂的藝術史！而藝術史則是通識教育的重要環節。”

我信心大增。半年研究，半年邊研究邊書寫，單槍匹馬，以一年一本的速度向前推進。有沒有暫時沒有答案的情境？當然有，于是耐心繼續搜索。如此，林布蘭與塞尚傳記已經出版了增訂新版，米開朗琪羅與拉斐爾傳記的增訂新版也已經完成。最終，十本藝術家傳記至此全部出齊，包括九名最為著名的藝術家以及獨特的威尼斯畫派——華文世界很少談到而在藝術史上地位顯赫、影響深遠的藝術家們。

創作之余，情感的波濤也讓我寫出一些有關藝術史但并不方便寫進一本書中的思考文字。其中，《三人行》的書寫最是艱難。當初寫米開朗琪羅的時候，他的一件重要作品沒有被我收進書中，那就是布魯日的《圣母子》。原因在于，學界眾口一詞，這件作品完成于1503年。那一年，雕塑大師正忙著他的代表作《大衛》，無日無夜，寸步不離，如何能夠分心？2021年寫杜勒，杜勒在1520年的日記中談到布魯日，談到看到米開朗琪羅“1503年的作品《圣母子》”。杜勒是極為嚴謹的藝術家，也曾經質疑這個日期，教堂祭司言之鑿鑿：“沒錯，1503年，委托人付清了尾款。”我相信，杜勒心中一定也是存疑的。雖然照往例，委托人拿到作品才會付清尾款。然而，例外永遠是有的。隨著時間的推移、資料的出土，這個疑問得到了解答，關鍵點則是1504年——列奧納多、米開朗琪羅、拉斐爾齊聚佛羅倫薩的這一年。他們三人之間的互動影響深遠，其中一項便是導致了布魯日《圣母子》于1505年的精彩完成。

《三人行》八千來字，刊載于《書屋》2023年第五期，后來被《新華文摘》轉載。之后，《題內與題外》《被西方藝術史忽略的篇章》被刊登在《書屋》2024年第二期。至此，我的研究與探索得到了《書屋》的全力支持。我與文華之間簡短有力的通信則成為我繼續前行的助力。

終于，文華提出了“寫寫創作經驗”的要求。這應該是針對老作家的，不是嗎？想想，也對。自1983年刊出處女作，整整四十一年過去了，我已成書將近六十本，文華的要求合情合理。于是，放下手邊所有的事情，為《書屋》寫了一萬兩千字的《文字要好》，這是最為平實的一個標題。如果沈從文先生看到，一定會點頭稱善。2024年9月，文華收到稿子，回信說：“簡直是半部中國文化史。”而且，正是他要的文章。后來聽說，《新華文摘》2025年第十一期又轉載了，真的是我的福氣。

我卻在想，待我完成《燦爛彤云：丁托萊托與威尼斯畫派》，一定要寫一篇“藝術家傳記創作談”給文華，那是我最近十一年來日夜不離的一個專題，相當于“半部西方文化史”。那也會是一篇不短的文章，最佳載體應當就是《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