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國大陸掀起一股臺灣詩歌閱讀熱潮。《臺灣詩人十二家》《隔海說詩》《余光中一百首》等書籍出版后,各報紙雜志連續刊載及評論,引起華夏大地千萬讀者的熱情反響,其中尤以《余光中一百首》影響甚巨。其中短短的一首“鄉愁”詩,差不多已達“凡有井水處,皆歌‘余’詩的地步”。國務院前總理溫家寶訪問美國,會見華人僑民時援引的就是余光中的詩句:“淺淺的海峽,國之大殤,鄉之深愁。”更有海峽兩岸的歌手將“鄉愁”“鄉愁四韻”等譜曲傳唱,深得人們喜愛。這也是兩岸數十年來第一次成規模的文化交流。《臺灣詩人十二家》《隔海說詩》《余光中一百首》三本書問世,流沙河鼎力推介。尤其是從80年代初起,他與余光中開始了長達三十多年的文化及書信交流,二人不僅結下了深厚的私人情誼,更是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美好記載,從而引出兩岸的詩歌文化交流波瀾涌動。而大風卷揚,起青萍之末的,竟是民間的兩位老書生。
余光中祖籍福建永春,先后在我國大陸和香港、臺灣地區求學。20世紀50年代后三次赴美留學、教書,一生浸潤于中外文化之中。除此而外,又出版書籍五十余種。“右手寫詩,左手為文。”其墨沈淋漓、錦心貽蕩的文學和詩句,經他的繡口一吐,“滿天花雨落紛紛”,令人目眩而神移。他被稱為當代華語文壇的祭酒,當之無愧,亦是中華文化的驕傲。
余光中自稱“川娃兒我當過八年”。1939年抗戰期間,余光中隨父母流亡,輾轉到重慶悅來場讀書。從此他的童年與四川結下了一段不解之緣。十一歲的他與母親住在一座朱氏祠堂里。山下是滾滾嘉陵江水濤聲不息,山中寂寞,夜雨滴答。每天晚上,一盞桐油燈下母子相對。少年的余光中一遍一遍習誦著《詩經》《古文觀止》以及漢魏唐宋以來的古代散文或詩詞。涵泳觸摸到中國文化深邃的精神世界,鑄就了他學問成熟后著作文字中的漢魄唐魂。
在后來寫的詩里,余光中這樣吟哦著他的這一段美麗時光:“記得河的上游/也就是路的起點/有一個地方叫從前/有一盞桐油燈亮起/燈下有一個孩子/咿唔地念他的古文/如果我一路走回去/回到流浪的起點/就會在古屋的窗外/窺見那夜晚的小孩/吟哦韓愈或李白……/在夜色的深處/在河之源、路之初/獨守那一盞/漸成神話的桐油燈”。
余光中是幸運的,巴山蜀水的崇山峻嶺,使他遠離戰爭的煙火,中學時代得以在淳樸的鄉間度過。而與生俱來的才情、潛心的詠讀、中國深邃經典文化的種子,源遠流長而芬芳,已經根植在少年余光中心里,為他以后的求學生涯,繼而成為知名的大詩人、學者,奠定了基礎。
余光中1945年8月告別四川去南京、廈門,兩年后移居臺灣。大學期間,年輕的詩人已漸露才情。待到60年代兩次赴美留學歸來,中年的余光中已是臺灣文壇頗負盛名的領軍人物。詩人痖弦曾說:“余光中的詩和散文都是在留美后達到高峰,他的文學為中國散文開拓了新道路。”余光中對中國文化和漢字有深入骨髓的熱愛,他自己也說道:“我真的想在中國文學的風火爐中,煉成一顆丹來,我嘗試把中國的文字壓縮、拉長、磨利,把它拆開又并攏,折來且疊去,為了試驗它的速度、密度、彈性。”
他做到了嗎?你去讀一讀他一生創作的幾千萬字鴻篇巨制,那依新依舊的博雅美文,文采盈懷、元氣淋漓的詩作,就知道余光中在當代文學界的分量。他的寫作是獨抒胸臆,更表現出他對母語的熱愛和驕傲。什么是愛國詩人呢?愛故土,愛親人,愛文化,入骨入心,余光中一顆赤子般的心昭然若揭。
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后/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后來呀/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美麗的“鄉愁”情懷!正是這一首“精巧的構思,融哀愁于物象”(流沙河語)的小詩傳頌于大江南北,掀起一股余光中的詩歌熱。
1958年起到60年代中期,余光中兩次赴美留學、任教。歸來后,中年的他在我國臺灣、香港及大馬華人文學圈早已是聲名鵲起的詩人作家。1974年余光中帶領全家從臺北遷到香港,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學。
香港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地方,從地理上、文化精神的情感上,它連接著大陸和臺灣。余光中面對九龍半島上的吐露港和八仙嶺的朝暉落日,北望大陸,東瞻臺島,左顧右盼,心有戚戚。臨著海峽問道:“這一生,就被美麗的海峽,這無情的一把水藍刀,永遠切成兩半了嗎?”這種人生斷裂、家國之痛的心殤,在詩人的胸中,點點滴滴不斷地流淌。
余光中這樣解釋自己的鄉愁:“究竟是什么,在召喚中年人呢?小小孩的記憶,后土之寬厚而博大,長江之滾滾,千里而長,巨者如是,固長在胸臆,細者猶如井邊的一只蟋蟀,階下的一葉紅楓,于今憶及,莫不歷歷在心頭。不過中年人的相思與孤慕,不僅是空間的,也是時間的,不僅是那一塊大大陸的母體,也是,甚至,更是,那上面發生的一切土地的意義,因歷史而更加豐富。”
誰說現代白話詩、白話文“淺顯”?讀余光中,你會發現,原來它也是可以這樣由淺入深的。
從1974年到1985年,余光中帶領全家,居停香港十一年,這些年是他最安穩、最愉快的日子。他住在香港中文大學提供的宿舍,臨吐露港,望八仙嶺,仁山智水,風景環境絕佳,有助詩興文氣,還有一幫教授文化朋友,談笑皆鴻儒,好不自在!白發初上頭的中年余光中,學問與見識厚積薄發,教書之余,創作力勃發,為詩壇及中國文學貢獻出《隔水觀音》《與永恒拔河》《紫荊賦》三本詩集、一百九十首詩歌的成果。
從處女作《沙浮投海》起,在他波瀾壯闊的創作生涯中,“余光中是在九龍半島,完成龍門一躍,成為中國當代大詩人的”(流沙河語)。
1992年9月,余光中應北京社科院文學研究所之邀,終于再次踏上祖國大陸,六十四歲的詩人老淚縱橫。“歸去來兮,奚惆悵而獨悲?”家國之感、人生遭遇,古今相通。余光中在詩句中寫道:“掉頭一去是風吹黑發/回首再來已霜滿白頭!”他對整個中華民族的眷戀和文化的深情,都蘊含在此美麗的詩句中了。在這次訪問大陸期間,余光中在答記者問中特別說道:“我最想見的有兩個人,一是翻譯家王佐良,另一是四川詩人流沙河!”
此話從何說起呢?流沙河在《昔年我讀余光中》一文中說道:“一九八○年初夏,香港《天天日報》劉濟昆連載我的《告別huo星》,來信勸我讀臺灣現代詩,并寄來三本詩集,建議讀后寫評論,連載至報紙副刊。劉濟昆多次說到余光中名聲甚響。然言之諄諄,我聽之藐藐,我不相信臺灣那樣資本主義罪惡的環境里,會孕育大手筆。相信當代人類的詩,最成功的是我們今天的詩,而不是任何舶來品。”而在河北召開的一次詩會上流沙河甚至說道“臺灣現代詩瑣碎不足觀”,一竿子打過去,是何等的武斷片面!
20世紀80年代初,那是長夢漸醒、冰河初解的時候。國門剛開了一條縫隙,當時的文人見識有限,井底觀天的心態導致他們對外界的新東西既渴求又抗拒。流沙河后來對此有過反思。他這樣對我說:“比起臺灣許多學者、文化人,我自知知識學養缺陷。別人在一個寬松的環境里,跟從名師做學問。而我勞改,蹉跎二十年,要知道自學是有限的。五十年代我是宣傳員,八十年代又是宣傳員,有什么資格稱作家?”
1981年初秋,流沙河在赴廬山詩會的列車上讀到余光中的詩《大江東去》:“大江東去,龍勢矯矯向太陽/龍尾黃昏,龍首探入晨光/龍鱗翻動歷史,一鱗鱗/一頁頁,滾不盡的水聲……”只開頭四句,優美的句式、鏗鏘的節奏、深重的歷史情懷,撲面而來,使流沙河被深深震動。他想起香港劉濟昆曾寫來的信,讓他寫一些對臺灣詩歌的評論文章,有益于兩岸詩歌文化的交流,亦是一段大好的佳話。反復權衡之后,他立志要寫介紹臺灣詩人的文章。他當時任職的《星星》詩刊,從1982年1月到12月,連載流沙河介紹臺灣詩人十二家的文學,并附錄詩作數首。《星星》詩刊3月又專版刊出他介紹余光中的文字后,流沙河寫信托劉濟昆面呈余光中表示敬意。不巧余光中返臺,一年后回香港中文大學繼續任職。1983年余光中回信流沙河:“我們社會背景不同,讀者也互異,可是彼此對詩的熱忱和對詩藝的追求應該一致。無論中國怎么變,中文怎么變,李杜的價值萬古長存,而后之詩人見賢思齊,創造中國新詩的努力,也是值得彼此鼓舞的。”
從20世紀80年代起,流沙河陸續出版《隔海說詩》《臺灣詩人十二家》《余光中一百首》等著作。特別是余光中的詩,使流沙河隔海成了“余迷”。他說:“余詩不但可讀,且講之津津有味。講余詩,我上了癮,千人講座十次以上,每次至少兩小時,興奮著魔,不能自已。余詩《當我死時》《飛將軍》《等你在雨中》《羅二娃子》《所羅門之外》《鄉愁》《白玉苦瓜》《長城謠》《唐馬》《雨傘》《橄欖核舟》《哈雷彗星》等皆打印成件,人手一冊,逐字逐句地講,還要粉筆板書。”1986年,《余光中一百首》每首詩后附上流沙河的評析文字為導讀,在安徽的《詩歌報》上連載,從而在全國引起極大反響。流沙河在文中寫道:“他的詩作一貫具獨創性,不屬于哪一派,相反倒影響了一代詩風,常被青年詩人模仿。他在詩里流露的民族之愛、故國之愛,如果淡化其政治背景的話,都能夠給讀者以正面影響。他的絕大多數詩作從主題到文字顯出優雅趣味,散出文化芬芳,能收移人性情之效。他的這些優勢,到了香港發揮得更充分。大詩人的稱號,他當之無愧……余光中的詩儒雅風流,具有強烈的大中華意識。余光中光大了中國詩,他對得起他的名字。”
而余光中怎樣看待這件事情呢?他有文記之:“流沙河是蜀人,我因抗戰歲月在四川度過,也自稱‘川娃兒’。流沙河本名余勛坦。他賞識我的詩,當然不是因為同鄉又兼間同姓之誼,不過這種因緣也添了巧合之喜。蜀人最擅‘擺龍門陣’,流沙河逢人說項,竟然像說書人一樣,在大庭廣眾之間開講起我的詩來。言之不足,繼又宣之于筆,先后出版詩話三卷,開頭兩句還是雜話。到了《余光中一百首》,索性單話我了。”
不可否認,80年代中期《余光中一百首》的出版,在大陸掀起一股余光中詩歌熱潮,使文學界廣泛探索臺灣詩歌的興趣高漲,流沙河功不可沒。余光中在后來的文章中又說道:“二十多年以來,流沙河對拙詩始終肯定不移,給我很多鼓勵。這一切都從《星星》開始,其火幾乎‘可以燎原’。近日竟然出現‘余光中熱’之說,有人十分不以為然。可就我而言,哪有什么‘余光中熱’?有之,不過是中國熱、中文熱,甚至李白熱、蘇軾熱的余溫、余光而已。”兩岸兩位老詩人鴻雁傳書頻頻,“相知無遠近,萬里尚為鄰”,此難道不是一段當代文化史上佳話美談嗎?
巧合的是,這本薄薄的三十二開小書《余光中一百首》讓我由此而認識了流沙河,并與之結緣。余光中做了媒人而不自知,這天下可遇不可求的事,竟臨到了我頭上。(詳見拙著《草木知秋——流沙河近年實錄》)且不說余先生光照華文世界的詩文聲譽,僅此一點,我是多么想一睹余光中本人的風采。
從1996年11月余光中夫婦第一次到成都起,直到2014年我和流沙河到高雄止,其間除了湖北宜昌祭祀屈原詩會那次我沒參加,我倆共有三次同余光中夫婦見面共處。每次時間雖不長,但親聆馨欬,受教于心,于我等是何其幸運!且聽我一一道來。
1996年1月19日,成都初冬夜,我和流沙河到雙流機場迎接余光中夫婦。晚上七點多,從香港中轉的航班到達。來蓉旅客,魚貫而出。燈光中遙見一老先生,身著藍獵裝,戴眼鏡,清瘦矮小,手推行李,平緩地走出來。作為邀請方的兩位川大教授,走上前去,握手問候,近看這位老先生,白發高額,眼鏡片后目光炯炯,定是大詩人、學者教授余光中無疑了。流沙河上前點頭致意,還未來得及說話,余光中已張開雙臂和流沙河擁抱在一起:“我們是本家!”他知道流沙河也姓余,所以稱本家。“二余”隔海傳鴻,神交十三年之久。就在最近的一封信中,余光中還說到自己“近鄉情怯,四十年前揮別大陸的,是一位黑發少年,今日回鄉,真是羞將白發對華夏的青山”。可想今天與流沙河首次見面,他的心情是何等地激動澎湃。
在機場回程的車上,余先生感慨地說:“一九四六年,我從重慶朝天門碼頭離開四川,到如今整整五十年了。”歷史變遷,人事代謝。半個世紀的讀書教書生涯,由我國臺灣島到北美,到我國香港,又回島上中山大學,仍不能忘懷天府之國,叫先生如何不感傷?正如他的詩作《蜀人贈扇記》的引子自陳:“問我樂不思蜀嗎?不,我思蜀而不樂。”
我感到驚訝的是余先生及夫人范我存女士典雅的談吐,使用的竟是四川話,略帶重慶土音。王粲在《登樓賦》中說的“莊舄顯而越吟”正是這樣。第二天我同流沙河到川大余先生夫婦下榻處,應約陪同客人外出游園。
眾人簇擁余先生夫婦乘車到達武侯祠。進大門時,余先生告訴我,臺灣播送大陸拍攝的電視連續劇《三國演義》,他們夫婦每集必看。往往是劇中人物臺詞上句出口,余先生就接出下句,由此可見熟稔程度。進了丞相祠堂,余光中與流沙河并肩而行,一路觀賞古代碑刻。廊廡壁上嵌著有真偽爭議的岳飛所書諸葛亮的《前出師表》長碑,二人佇立細看,指畫討論。流沙河說,若要作偽,必定細心,就不會有錯字漏字了。余光中指著第二個“遺”字說:“你看這個走之,收筆上挑,同岳飛寫‘還我河山’的‘還’字一樣的。”流沙河連說:“對對對!”二人喜形于色。接著來到蜀漢文武官員塑像長廊,瞻仰低回。二人皆有學養之士,此時評論人物、考證史實甚為歡洽。令我等在一旁歆羨不已。在正殿,余先生觀察仔細,正梁上漆書“淡泊明志,寧靜致遠”這樣被他發現,他仰頭用相機拍下,回頭對我說:“這是真古董。”
參觀三國博物館,陳列的文物中有一大型陶馬,修鬣短尾,神采驍勇。流沙河問:“光中兄,這可是你詩中的唐馬?”余先生笑答:“這戰馬體現了三國時代的雄風。”余光中有名作《唐馬》一詩,開頭有“驍騰騰兀自屹立那神駒/刷動雙耳驚詫似聞一千多年前/居庸關外風沙”之句。
出館已近中午,天色轉好。園內草木葳蕤,空氣清新。在一石拱橋上,我為余光中伉儷拍照留念,接著又請余先生與流沙河比肩而立,以文物館前一棵老銀杏樹為背景,攝下一張非常有意義的照片。從流沙河20世紀80年代初期介紹余光中的詩到大陸來,迄今有十多年了。二人紙上相知,一直緣慳一面,直到此番今日,才算是了卻夙愿。
下午,一行人又去杜甫草堂,瞻工部祠,拜史詩堂,讀碑刻楹聯。在杜甫石刻像碑前,余先生對瘦瘠而憂郁的杜甫形象注目良久,說道:“畫出了苦命詩人的靈魂!”他與夫人范女士手扶像碑,站立左右,留影紀念。
11月24日晚,余先生夫婦游罷都江堰,直趨紅星路我家來。我和流沙河用自家壇子里的泡青菜炒肉、幾盤新鮮小菜佐稀飯、兩個鍋盔夾牛肉、一瓶花雕待客。晚餐雖簡素,他倆卻很滿意。席間舉箸碰杯,但話家常,氣氛十分融洽。近距離觀察余先生,白發高額下一派沉篤蘊藉,氣質雍容。說話細聲慢語、謙抑有度,絕無一點文豪氣。特別是你和他說話,哪怕是閑話,他也一定是雙目定睛、正面相對,讓你切實感到自己被對方傾聽和尊重。快到十一點,客人將離去,我們與余先生夫婦互道珍重。流沙河引杜詩“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表達喜悅之情,我用相機攝下這珍貴的一瞬。
26日下午,余先生夫婦訪問結束,將登機回臺,我和流沙河到川大賓館為其送行。臨上汽車,流沙河對余先生表示因海峽相隔而不能常相處的遺憾之情。余先生慎重許諾:“我還會再來的。”
半個多月后,收到余先生自臺灣的大札。一紙素箋,鐵劃銀鉤,鋼筆手書,載不動先生回蜀鄉、了心愿的激情快意。他在信中這樣寫道:“此次回川,終于見面,并得暢敘;筆交、神交,而終能握手促膝,一室談心,并享粥宴,實為大快……回首武侯祠中共讀岳飛草書《出師表》之情景,歷歷猶在心目。武侯、工部、二王、三蘇,成都之壯烈風流,亦足以傲世而自豪矣。若無詩以詠,當愧對前賢,唯迄今只得二首,不知尚有續否。先附于此,尚希正之。”信的后面,薄薄的三頁紙上,便是余先生新作二首——文光四射、磅礴美麗的《入蜀》《出蜀》詩句。
也不用穿棧道/也不用溯三峽/七四七只消一展翼/便掃開千里的灰霾如掃開/半世紀深長的回憶/把我仆仆的倦足/輕輕放下,交給了成都/我入了蜀。
辣喉的是紅油/麻嘴的是花椒/大曲酒只消一落肚便掃開歲暮的陰寒如掃開/半世紀貪饞地無助/把我轆轆的饑腸/熊熊燒燙,交給火鍋/蜀入了我。
七四七突然發出一聲長嘯/猛撼諸天驚駭的云層便赫赫轟轟上了青宵/壯烈的告別式/就用如此斷然的手勢/一下子把我拔出這盆地/把無鳥噪晨無貓叫夜的古都/把無尤吠日也無日可吠的蓉城/把滿城的茶館、火鍋店、標語、招牌/把滿街的自行車、三輪車、貨車、面的/把法國梧桐、銀杏樹、金黃的秋葉/把草堂、武侯祠、三蘇祠、二王廟/仰不盡的對聯,跨不完的門檻/一炷香自在的上升,流芳了千年/怕什么風吹呢怕什么運動?/把樂山的大佛、都江堰的雪水/把峨眉的玉壘,古今的浮云,把巴金的童年,李白的背影/把一億嘴巴的巴腔蜀調/大擺其龍門陣,不用入聲/滔滔不斷如四川南注長江東流/把三分國,八陣圖,蠶叢的后代/把久別的表親,七日短聚/把送行的蜀人,揮手依依/就這么絕情的一搖機翼/全部抖落,唉,在茫茫的下方/但一縷相思卻苦苦不放/一路頑固的追上無來/且伴我越大江,凌云霄,渡海峽/先我抵達了西子灣頭/只待我此岸獨自在登樓/冒著世紀未漸濃的暮色/隔海,隔世,眷眷的回首
大陸的“余光中熱”,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起,持續了差不多二十年,仍不見衰減。從中央到各省市的大小報刊、電視臺、互聯網,余光中的詩被廣泛介紹。他的著名詩作《鄉愁》傳頌之廣早已超出文化界。但現代傳媒的力量又可怕地將其簡化為“余光中=鄉愁”,相對于他已經出版的四十多種詩歌、評論、譯作、散文集的成就,這真是無可奈何,是一根眉毛遮出整張臉的笑話,以至于他本人一再聲明“我不是一首詩的詩人”。
從北京到南京,從白山黑水的東北到杏花春雨的江南,再到中原、華南、湘楚、巴蜀之地,他頻頻造訪。足跡所到之處,排隊買書的人群、講演的盛況、媒體的追蹤報道,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我在電視上看到他在某大學朗誦《民歌》一詩,場面火爆得感人:詩人在臺上讀到“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從青海到黃海”,臺下上千的年輕學子齊聲應和“風,也聽見/詩,也聽見”。臺上臺下,白發黑頭,蒼老與青春,一呼百應的詩魂,鏗鏘成了一部交響曲。余先生那綿綿的游子之思、故國之情,得到充分釋懷,他該心滿意足了吧!
2005年元宵節,應成都武侯祠博物館邀請,余光中夫婦為參加“千秋蜀漢風——武侯詩詞楹聯會”而來。2月23日下午一點多。我和流沙河到機場迎接客人。等候中,我想起八年前余先生的那句“我們還會來的”。果然,鴻鵠翩翩又將至矣!
那天機場里事先得到消息的媒體記者特別多,把出口圍個水泄不通。我和流沙河站在欄桿旁,前胸貼后背地擠。耳邊有人問,什么人物要來喲?這樣大的陣勢!當機場廣播通知班機降落,約二十分鐘后,余光中、范我存夫婦手推行李車緩緩出現在大家視線里,拿長槍短炮的記者群,立即蜂擁圍向客人。待喧囂稍定,我和流沙河上前獻花問候,余先生笑容滿面,拉住流沙河的手,隨人流走出大廳,朝汽車走去。八年光陰一瞬,我看余先生頭上的白發更蕭疏了。
第二天上午九點,我同流沙河乘車到達武侯祠。門前人潮涌動,事先得到消息的本地文學愛好者、游客堵在門口,想一睹余光中及其他詩人的風采。武侯祠內“結義樓”前,露天會場絲竹悠揚,人頭攢動,座無虛席。頭排正中位置的余光中穿薄棉外套,范我存女士披著紅呢披風雍容就坐。旁邊是洛夫等七八位詩人。等待片刻,主持人宣布詩會開始,兩岸詩人依次上臺吟誦詩作。
流沙河上臺背誦諸葛亮的《前出師表》,在此三國故地誦該篇自是切題。此文是名篇,盡表諸葛老臣忠貞壯烈之心,寫得氣揚采飛、張弛有度。流沙河用地道的川音,情感飽滿地將這七百多字的雄文一氣道來。當誦到“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之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后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于桓靈也”時,臺下幾百名聽眾鼓掌。
他朗誦的第二首是余光中懷念川中少年時光之作《羅二娃子》。抗戰時期,余光中隨父母流離重慶江北縣八年時間。羅二娃子是他隔著牛角溪相望的玩伴。“那年夏天漲大水,斷了木橋/我跟羅二娃子/只好隔水大喊,站在兩岸喊些什么并不要緊/要緊是喊本身,我喊,他應……”余光中中年時期寫的這樣樸素如口語、緬懷童真純美之詩,而今由川中另一個白發的“羅二娃子”流沙河,在臺上用川話高聲誦出。一遍一遍地呼喊,那三十年前詩中的羅二娃子,十分令人動容。余先生恐怕是百感交集吧!而“聽人吟詩,入我之肺腑”,臺下聽眾亦被感染而掌聲雷動。
余光中最后上臺,顯然主持人將他的吟誦看作壓軸戲。余先生小個子,站在臺上并不顯眼。全場異常安靜,靜待他“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余光中詩句)。只見他神情端肅,對著麥克風微微垂首靜默,足有一兩分鐘。接著擴音器里傳出他似唱非唱、似吟非吟的蒼老聲音:“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咦!他是現代詩大家,此時卻采用舊時塾師特有的吟哦,非曲非調,似說似唱,抑揚嗚咽,隨性而發,將這首杜甫懷諸葛亮的詩演繹得古意盎然。傳統古舊的魅力,此時讓人耳目一新。誦聲中,不由讓人聯想翩翩:像峨冠博帶的屈原在風中唱《菊頌》,又似水邊追趕洛神的曹植在聲聲太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余先生的吟誦,帶我們進入詩性的靈魂,穿越蜀國歷史深處的悲壯。
在此前一天,恰遇濟慈誕辰紀念日,所以余光中又用英語朗誦了一首濟慈的詩。洋腔與老夫子土調,從余光中口里出來皆繽紛有致,洋得正宗,土得古老,審美趣味張力極大。當主持人報出第三首詩是《蜀人贈扇記》時,我心里說道:果然有此,被我料到!
此詩是有二人交往的一段佳話來由的。那是1986年初秋,流沙河托人將一柄安徽涇縣制的素紙折扇送到香港中文大學黃維樑先生處。雅潔的扇面上是他手書的元好問詞《臨江仙·自洛陽往孟津道上作》,請黃先生方便時轉交余光中。1987年5月,余光中赴歐洲參加國際筆會途經香港,晤黃維樑時收到。他回臺后于8月底寫信給流沙河稱“扇面書法,飽滿渾厚,嚴整中有變化。時值溽暑,而清風在握。見者索閱,莫不稱羨”。一個多星期后又收到這首《蜀人贈扇記》,附言道:“河兄,蒙贈折扇,揮搖之際,感慨不能自已。奉上這首《蜀人贈扇記》,不足言謝,聊表故國之思,舊游之情云耳。”
流沙河收到此詩激動不已,兩天后即寫文說:“余光中這一首《蜀人贈扇記》深深感動我,吟讀此稿,聽見自己嗓音顫抖,遂有一個臆想跳出來問,可以在海峽這邊發表嗎?”從流沙河寫此篇文章起,十多年過去了,隨著兩岸政治形勢的變化、經濟文化交流的日益密切,余光中的詩文大舉登陸,影響神州遍地。可見民眾對真正優秀的東西也是“口有同嗜焉”,擋也擋不住呵!
而今余光中站在臺上,于故國之地,咳珠唾玉般,用他發自胸臆的詩文,一吐那魂牽多年的鄉愁、夢繞游子的情懷。
余先生的誦讀和我們常見的那種舞臺演員的朗誦完全不一樣,沒有夸張的表情,手勢也很少,音色更說不上磁性共鳴。大詩人的浪漫是真性情的迸發,不屑于過度的表演。他太自信于詩本身的璀璨,端耐于文字、音韻、語言組合成意象之美來直擊你的靈魂。
這首敘事抒情的《蜀人贈扇記》,他是用普通話和川話夾雜誦讀的。普通話起頭,后面凡涉四川的地方就用四川方言,與臺下四川人交流無礙,親和力特好。
十八根竹骨旋開成一把素扇/那清瘦的蜀人用渾圓的字體/為我錄一闕《臨江仙》,金人所填/輾轉托海外的朋友代贈/說供我“聊拂殘暑”,看落款/日期是寅年的立秋,而今/歷書說,白露都開始降了/揮著扇子,問風,從何處吹來?/從西子灣頭嗎,還是東坡的故鄉?/眺望海峽,中原何嘗有一發?/當真,露,從今夜白起的嗎?/而月,當真來處更分明?/原非蜀人,在抗戰的年代/當太陽旗遮暗了中原的太陽/夷彈閃閃炸亮了重慶/川娃兒我做過八年/挖過地瓜,捉過青蛙和螢火/一場驟雨后,揀不完滿地銀杏的白果/向溫柔的桐油燈光/烤出香熟的嗶嗶剝剝/夏夜的黃桷樹下,一把小蒲扇/輕輕搖撼滿天的星斗/在我少年的盆地,嘉陵江依舊/日夜奔流,回聲隱隱/猶如四聲沉穩的川話/四十年后人仍留我的齒唇/四十年后每一次聽雨,滂沱落在屋后的壽山,那一片聲浪仍像在巴山……君問歸期,布谷鳥都催過好多遍了/海峽寂寞仍未有期……對著貨柜船遠去的臺海,深深念一個山國,沒有海岸/敵機炸后的重慶/“文革”劫后的成都/少年時代我的天府/劍閣和巫峰鎖住/問今日蜀道呵,行路有多難?
蜀道真的難于上青天嗎?余光中竟用它美麗的鄉愁,魔術般地跨越天塹,一登通途。“詩是文火,能燉爛死硬的老牛筋!當然,得慢慢來。”流沙河在文中如是說。
除了余光中那首流傳神州、膾炙人口的“鄉愁”詩,廣為傳播的還有一首流沙河的《就是那一只蟋蟀》詩。在流沙河和余光中的交往中,其實直接寫詩唱和并不多,但此“蟋蟀詩”便是。那是1982年的夏天,余光中來信說:“在海外夜間聽到蟋蟀叫,就會以為那是在四川鄉下聽到的那一只,一去四十年又回頭來叫我。”童年薄紗般的朦朧記憶、濃濃的故國情思感動了流沙河的詩心靈感,讓他寫下了被選在各種文學雜志及中學教科書上的《就是那一只蟋蟀》,這首詩至今還在全國各地的文學活動上廣為傳頌。
就是那一只蟋蟀/鋼翅響拍著金風/一跳跳過了海峽/從臺北上空悄悄降落/落在你的院子里/夜夜唱歌。
就是那一只蟋蟀/在《豳風·七月》里唱過/在《唐風·蟋蟀》里唱過/在《古詩十九首》里唱過/在花木蘭的織機旁唱過/在姜夔的詞里唱過/勞人聽過/思婦聽過。
就是那一只蟋蟀/在深山的驛道邊唱過/在長城的烽臺上唱過/在旅館的天井中唱過/在戰場的野草間唱過/孤客聽過/傷兵聽過。
就是那一只蟋蟀/在你的記憶里唱歌/在我的記憶里唱歌/唱童年的驚喜/唱中年的寂寞/想起雕竹做籠/想起呼燈籬落/想起月餅/想起桂花/想起滿腹珍珠的石榴果/想起故園飛黃葉/想起野塘剩殘荷/想起雁南飛/想起田間一堆堆的草垛/想起媽媽喚我們回去加衣裳/想起歲月偷偷流去許多許多。
就是那一只蟋蟀/在海峽那邊唱歌/在海峽這邊唱歌/在臺北的一條巷子里唱歌/在四川的一個鄉村里唱歌/在每個中國人腳跡所到之處/處處唱歌/比單調的樂曲更單調/比諧和的音響更諧合/凝成水/是露珠/燃成光/是螢火/變成鳥/是鷓鴣/啼叫在鄉愁者的心窩。
就是那一只蟋蟀/在你的窗外唱歌/在我的窗外唱歌/你在傾聽/你在想念/我在傾聽/我在吟哦/你該猜到我在吟些什么/我會猜到你在想些什么/中國人有中國人的心態,中國人有中國人的耳朵。
一只跨越時間的蟋蟀,兩首美麗的詩歌,連接著余光中、流沙河兩位詩人的情深意長、地老天荒。
余光中夫婦在成都的文化交流活動頻密,而當時是正月間冬日天氣,使高齡的余先生身體欠安,腸胃不適。為躲避媒體記者過多的騷擾,主辦方特別安排余光中夫婦住在成都東北角稍偏僻一點的大學校園賓館。于是接連幾天,我在家煮好南瓜稀飯盛保溫杯里,搭配上核桃米拌木耳、豆腐乳、炒西芹等幾樣小菜送去賓館,讓二位享用家常。
飯后,如余先生精神好,我和流沙河就陪他夫婦倆聊天。余光中說:“八年時間我兩次到成都,看城市的街道建筑變化太大。高樓倒是越修越多,但和全國其他城市一樣,千城一面,歷史傳統的韻味幾乎消失。能吸引外地人的恐怕還是只有武侯祠、杜甫草堂這樣古老、有文化詩情的地方。”
后來余先生又說起兩岸分別使用繁、簡字體鬧出的荒唐事情。余光中、范我存夫婦在大陸的親戚眾多,子侄輩中有人寫給他的信中稱呼“敬愛的余光中婊叔”,居然把“婊”當作“表”的繁體字,鬧出大笑話。余先生說:“這還不算,更有某大學文學系的學生寫信將余寫成‘馀’,將‘范’寫成‘笵’,他們都認為自己寫的是繁體字。還有某知名文化人不懂謙稱,別人問他‘你太太好嗎’,這位先生回答‘我夫人在家照管我的公子’。自己給自己加冕,大言不慚,鬧笑話至此。”
我看余先生說話興致好,趁機向他提一個問題。我說:“前一段時間鳳凰衛視傳送李敖訪談節目,當李敖聽記者說到你的詩歌在大陸廣為傳頌,讀者眾多時,他十分不屑,用一貫尖酸刻薄的腔調說‘余光中是騙子!’然后又找出一首余詩來分析,證其偽劣。先生,你如何看待此事?”余先生微笑,慢悠悠地回答:“我如果還不滿四十歲的話,可能會和他理論一番。如今頭發都白了,就隨他說去吧!”
其實早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他剛剛聲名鵲起時,在臺北、香港就飽受各種人的攻擊。余光中筆下口頭皆非弱者,搖筆搦管論戰一番,有何難事?偏偏他內心沉潛,自信強大,絕不為此動氣傷神。他喜歡蘭登的名句:“我與世無爭,因為沒有人值得我爭吵。”所以,李敖就更不必了。
據說后來余光中到上海,又有記者追問:“李敖經常找你的碴,你如何看待?”余先生只好回答:“他天天罵我,說明他的生活不能沒有我!而我不搭理,證明我的生活可以沒有他。”
看一看這四兩撥千斤的俏皮幽默,文壇大家的優容和風度,是任誰能罵倒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