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貿易戰歷史案例的回顧與啟示

深入研究美國貿易戰歷史，總結貿易戰發動的深層次背景、措施過程、各國應對方式以及對全球經濟金融與國際治理體系的影響，對當前我國積極應對此次中美貿易摩擦具有重要的意義。從全球治理與國際關系來看，貿易戰成為全球秩序重構的催化劑，大國博弈從均衡走向失衡，再去尋找新的均衡。

美國歷史上五次主要貿易戰

鍍金時代麥金萊系列關稅（1890—1900）

第一階段，1890年共和黨推行《麥金萊關稅法案》，所有進口商品平均稅率提高至歷史新高 49.5% ，提高鋼鐵、紡織、錫板和羊毛等制成品的關稅以保護國內產業。第二階段，1894年民主黨推出《威爾遜-戈爾曼關稅法案》，名義上降低部分關稅，但貿易政策保護主義立場未顯著改變。第三階段，1897年共和黨總統麥金萊在美西戰爭前推出提高關稅的《丁利關稅法案》，關稅功能從保護產業擴展到增加收人資助戰爭，超高稅率引發各國報復性關稅，最終導致貿易戰。

金融市場表現

麥金萊關稅對金融市場產生強烈沖擊。1888年至1890年5月，道瓊斯平均指數處于牛市，而當市場預期關稅法案極有可能通過時，股市從1890年5月17日的峰值99.14點下跌至12月8日的76.77點低點，跌幅接近25%。

影響分析

麥金萊關稅的實施帶來諸多經濟和政治影響，一是促進美國工業資本主義繁榮發展，進入對外擴張的鍍金年代。對萌芽期制造業的關稅保護，客觀上促使制造業大幅擴張，帶來鋼鐵大亨卡內基等工業資本的繁榮。麥金萊的政治理念以及遇刺身亡，得到特朗普的高度推崇與共情。二是沖擊農業和整體社會需求，農業利潤空間大幅壓縮，貧富差距與社會矛盾加劇。三是導致全球貿易萎縮，為戰爭埋下隱患。

斯姆特-霍利關稅法案（1930—1934）

一是擴大關稅范圍，提高關稅稅率。1930年，胡佛政府推出《斯姆特-霍利關稅法案》，2萬多種商品關稅大幅提高，應稅產品平均關稅從1929年的 40.1% 提高至1932的 59.1% 。二是多國抗議并加稅反制。法國、意大利、西班牙分別對美國汽車最高加征 50% 、 100% 、 150% 關稅，加拿大對美國進口的 30% 商品加稅，英國對所有商品增收 10% 關稅，全球平均關稅在1930年后大幅上升。

金融市場表現

在大蕭條、高關稅和弱情緒共同作用下，全球主要資產整體走弱。歐美股市暴跌 70%～80% ；大宗商品方面，農產品價格暴跌 60%～70% ，能源價格下跌 40%～50% 。

影響分析

《斯姆特-霍利關稅法案》是美國歷史上最具破壞性的貿易政策之一，一是加劇大蕭條的深度和持續時間。1930一1933年，美國GDP累計下降 26.5% ，失業率從 5.2% 飆升至24.9% ，工業原料進口成本上升 30%～50% ，國內工業產能利用率從 78% 跌至 58% 。二是導致全球貿易萎縮和經濟衰退。全球貿易額在1929-1934年間驟降 65% ，各國經濟增速轉負，社會矛盾激化，埋下了戰爭的隱患。三是導致金本位的終結。各國先后放棄金本位，通過貶值貨幣提升出口競爭力。四是關稅戰和大蕭條的負反饋凸顯貿易保護弊端，推動全球轉向新的自由貿易秩序。

美日貿易戰（1970-1985）

美元升值導致美國出口競爭力下滑，美國政府將責任歸咎于日本，指責其憑借“匯率操縱”保持貿易優勢。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美國對日本鋼鐵、摩托車等產品開展反傾銷調查，指控日本傾銷，以此為由實施貿易限制。美國對所有進口商品征收 10% 的進口附加稅。之后通過《1974年貿易法》對日本實施選擇性出口配額，并設定最低出口價格以遏制低價傾銷。發起匯率干預與金融戰。1985年簽訂廣場協議，要求日本開放金融市場，日元升值。

金融市場表現

1971年“尼克松沖擊”后，美元兌日元迅速貶值近 30% ，美股標普500指數在1973年至1974年大跌 48% 。1985年廣場協議簽署后美元兌日元從250貶值至200，1988年進一步跌至120，累計貶值幅度超過 50% 。

影響分析

一是美國產業保護成效欠佳。美國車企缺乏危機意識與創新動力，汽車工業競爭力進一步下滑，于20世紀80年代被日本趕超。廣場協議等舉措使美元貶值以緩解貿易逆差壓力，穩定部分就業崗位，短期內對美國有利，但該協議掩蓋了美國經濟內部的結構性問題，促使美國財政赤字與債務螺旋上升，長期看損害了經濟增長。二是廣場協議對日本經濟影響深遠。協議隱含美國對日本經濟模式的系統性改造，要求日本從出口主導轉向內需驅動，并借助金融自由化削弱其產業發展。為減輕日元升值壓力，日本央行降息并維持超低利率，過剩流動性造成股市和房地產泡沫，隨后美聯儲通過高利率政策迫使日本跟進加息，引發1989年日本股市和房地產泡沫破裂，為“失去的三十年”埋下伏筆。

冷戰時期美國對蘇貿易制裁（1947一1991）

措施與過程

二戰后，美國在全球經濟規則制定方面占據領導地位，蘇聯實力亦迅速增強，成為可與美國相抗衡的國家，美蘇在政治、經濟、意識形態等領域全面對抗的局勢逐漸形成。美蘇貿易關系如同兩國關系的“晴雨表”，呈波動式發展。美蘇關系改善時貿易轉暖，關系惡化時制裁增多、貿易停滯。美國通過《1951年貿易條例的附加法令》取消蘇聯最惠國待遇，對蘇聯商品加征高額關稅；限制向蘇出口，并成立“巴黎統籌委員會”，聯合盟友對蘇聯實行軍事戰略物資禁運。1979年后中美建交、蘇聯入侵阿富汗，美蘇再次走向對峙，美國對蘇貿易制裁加劇。美國實施全方位出口管制，在高技術、能源設備領域實施禁止貿易、設置出口配額、中止投資等政策，并且精準打擊糧食和石油領域。

影響分析

前期，貿易封鎖遏制了蘇聯經濟發展，迫使蘇聯犧牲各部門經濟發展才能維持軍事開支，逐步形成“重工業過重、輕工業過輕”的局面。后期，為維護冷戰攻勢，蘇聯增加軍事力量投入，進一步加大重工業投資，經濟結構不斷惡化，糧食供應嚴重短缺。同時，美國通過“星球計劃”等戰略部署，耗費了蘇聯有限的資金與資源，并精準打擊糧食和石油領域，加速了蘇聯解體進程。總體而言，美國通過貿易戰達成了遏制蘇聯的戰略目標，鞏固了全球霸權地位。

小布什政府鋼鐵保障措施（2002一2003）

2002年，小布什政府依據《1974年貿易法》第201條款，對12種進口鋼鐵產品征收最高達 30% 的臨時關稅，歐盟以及日本、韓國、中國等主要鋼鐵生產國強烈反對此舉，并迅速向WTO爭端解決機構申訴。2003年，專家組裁定美國違反WTO規則，小布什政府被迫提前撤銷鋼鐵關稅措施。

影響分析

短期著，關稅措施為美國鋼鐵行業提供了一定保護。2002年，美國鋼鐵企業虧損率從2001年的 12% 降至 4% ，進□鋼鐵市場份額降低近 10% 。然而美國鋼鐵產能并未明顯提高，2002年粗鋼產量增速與上年相同，2003年還出現負增長。長期看，關稅措施對美國經濟增長和就業造成了嚴重負面影響。鋼鐵價格飆升，大量企業倒閉使失業率上升。據統計，下游產業因此減少20萬個就業崗位，是美國鋼鐵行業就業總人數的十幾倍。

比較分析與啟示

“歷史不會重復，但它總會有相同的韻律”，對美國貿易戰歷史的回顧，深刻剖析歷次貿易戰背后的原因、規律及影響，為我們當前應對美國發動的新一輪貿易摩擦提供了啟示。

從特點上看，需要充分認識到美國發動貿易戰的必然性、長期性和復雜性，做好持久戰的準備。

首先，美國歷史上頻繁發動貿易戰的必然性主要源于其關稅政策基因特性、經濟利益的保護需求、國內政治的選舉邏輯以及戰略遏制的意圖。美國250年的歷史中有近150年保持高關稅，新中國成立初期即為重要財政收人來源，占比達90% 。之后美國在面對經濟危機、產業競爭和全球地位挑戰時，保護主義周期性抬頭，均選擇通過關稅貿易戰來實現其政策目標（如圖1）。

內外部因素共同導致貿易戰的長期性。美國內部政治極化和利益集團相互制衡，貿易政策在自由貿易和保護主義之間搖擺。外部各國也會不斷調整政策對美進行報復反制，貿易戰持續多輪。從歷史案例來看，貿易戰持續的時間不等，美日、美蘇貿易戰持續超10年。中美貿易摩擦自2018年延續至今，疊加特朗普隨意、極端、激進的性格，使得中美博弈將更趨反復，很難短時間內結束。

復雜性體現在貿易戰不僅影響參與國之間的經濟關系，還會引發連鎖反應，影響全球貿易經濟領域。貿易戰表面是經濟利益的爭奪，背后是一場涉及戰略遏制、地緣政治、科技與軍事對抗以及全球治理話語權的復雜戰爭。復雜性也同時決定了貿易戰解決的難度。

我們也要充分認識到，當前中美貿易摩擦與歷史上貿易戰有明顯不同。一是高度全球化的背景，全球貿易額占GDP比例處于 60% 的歷史高位，各國經濟貿易依賴度更高，國際供應鏈緊密相連，企業的生產和銷售依賴于跨國合作。貿易沖突的影響也將比以往更大更復雜。二是中國已成為第二大經濟體，具有較大的經濟韌性，同時擁有世界上最完整的工業體系和供應鏈網絡，制造業份額全球超 30% ，位居第一。三是中國在全球治理體系中的話語權也越來越高，影響力更大。相對于其他國家，中國有更強的實力積極應對貿易摩擦沖擊。

從結果上看，貿易戰雖然可階段性保護部分國內產業，但并不是解決自由貿易失衡問題的良藥，最終會反噬自身，損害全球各方經濟利益。

自由貿易使得各國能夠根據自身的比較優勢參與國際分工，優化資源配置，提升了消費者福利，促進了技術傳播與創新，推動了全球經濟快速增長。但市場不是方能的，自由貿易引起的失衡問題同樣不可忽視，產業空心化與產能過剩并存、全球貧富差距拉大、金融市場的波動和失衡等，尤其是疫情、地緣沖突等凸顯全球供應鏈的脆弱性，經濟依賴程度加深反而轉為對國家安全風險的擔憂。但歷史經驗表明，美國發動貿易戰并不是解決其經濟內外部失衡問題的有效措施。保護主義政策最終會反噬自身，導致全球價值鏈斷裂和資源配置效率下降（表1）。首先，貿易壁壘會破壞全球供應鏈，增加企業成本，抑制消費，進而拖累經濟增長；其次，報復性關稅往往導致貿易爭端升級，惡化國際關系，甚至引發地緣政治沖突；最后，貿易保護主義長期來看難以保護落后產業，反而可能阻礙創新和技術進步，削弱國家的長期競爭力。麥金萊在執政后期反而變成一名開放貿易的支持者，總結“商業戰爭無利可圖”；胡佛的關稅法案成了壓垮美國和全球經濟的最后一根稻草，導致了大蕭條；20世紀80年代對日本的打擊并未促成美國汽車工業競爭力的提高；小布什的鋼鐵貿易戰使得新增失業人數大于鋼鐵行業就業人數總和；特朗普1.0中美貿易摩擦反而使得美貿易逆差繼續擴大。

從應對方式來看，妥協順從只會讓美國變本加厲，唯有積極堅定反制，爭取多邊主義支持，才能保護自身利益。

從上述歷史案例來看，日本因政治外交和軍事方面受制于美國，反制手段相對單一而簡單，力度較弱。雖通過產業升級和海外投資應對出口受限，但日元升值和經濟泡沫破裂導致日本經濟陷入長期低迷，國際競爭力下降。蘇聯與美國屬于意識形態的對立，對抗集中在軍事領域，反制態度強硬，但蘇聯自身經濟結構的失衡與計劃經濟體制的僵化，制約了其反制美國的能力與空間，美國發動貿易戰打壓遏制，使得蘇聯本就內部脆弱的經濟體系造成更加嚴重打擊。歐共體（歐盟）的反制手段與經驗較為豐富，同時訴諸世貿組織仲裁，取得了貿易戰相對勝利。

從貨幣金融體系影響上看，貿易戰短期均對金融市場造成巨大沖擊，中長期推動了國際貨幣金融體系變革，美元的“危”將促成人民幣的“機”。

歷史回顧來看，貿易戰爆發初期對金融市場容易造成巨大波動，體現為股市暴跌、匯率波動、債市下行、黃金等避險資產上升等。金融的不穩定性和脆弱性增加，在多邊貿易戰中演化成全球衰退，對國際貨幣金融體系的改革造成深遠影響。1929年股市崩盤后，投資者信心崩潰，大量投資者開始用美元兌換黃金，各國先后放棄金本位制。特里芬難題以及美蘇冷戰的沖擊，使得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美元取消與黃金的掛鉤，后逐步采取浮動匯率制，美元在全球的主導地位形成。與歷史不同，美國此次對等關稅政策發布以來，股債匯出現“三殺”，美指持續下跌以及美債收益率上行，表明美國的貿易保護主義政策削弱了美元在國際貨幣體系中的主導地位，美元信用受到沖擊，儲備資產地位下降。全球貿易及貨幣體系的重構進入加速期，美元的“危”將促成人民幣的“機”。美元的霸權地位短期內仍無可替代，但全球貿易摩擦升級的背景下，人民幣國際化迎來加速發展期。在保持人民幣幣值穩定的同時，加快人民幣的儲備與應用，推動在國際范圍內流通起來。

從全球治理與國際關系來看，貿易戰成為全球秩序重構的催化劑，大國博弈從均衡走向失衡，再去尋找新的均衡。

從歷史經驗來看，當一個新興經濟體的制造業規模超越前一個經濟體，并且GDP總量達到 60% 以上，通常意味著進入了天國競爭階段。以20世紀左右的英美、美蘇、美日競爭為例，只有美國對英國的挑戰成功，其他國家的挑戰均告失敗。大國競爭一般以貿易戰為開端，打破原有均衡，通過單邊主義和保護主義措施，重新塑造符合自身利益的國際規則，保持優先地位。被針對的國家會通過反制對抗，其他第三方國家也會介人，這些國家的立場和行動會對貿易戰的結果產生重要影響。各國不斷博弈，國際秩序進入失衡狀態，貿易、經濟、地緣政治秩序出現動蕩，歷史上以天蕭條、世界大戰、冷戰等形式呈現，最終當各國破壞現狀的收益小于維持現狀的收益時，新秩序得以建立。

對等關稅政策嚴重破壞了多邊貿易規則的權威性和穩定性，發動貿易摩擦的底層邏輯是把美國利益從世界格局中割裂出來的“美國優先”思想，標志著美國主導的多邊合作世界秩序，正在被單邊、叢林法則的規則代替。這將加劇大國之間的博弈和失衡，然而，這種失衡也為國際社會提供了重新審視和調整全球治理機制的機會，促使各國在新的國際環境中尋找新的均衡，推動全球治理體系朝著更加公平、合理和有效的方向發展。我國積極推動“一帶一路”倡議和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加強與共建國家的經濟合作，在此基礎上加強與歐盟、東盟貿易合作，不斷提升我國在全球貿易體系中的影響力和全球治理中的地位。

當前形勢的分析建議

對等關稅政策是2018年以來特朗普關稅政策的延續升級，美推出高關稅旨在增加收入、化解債務危機以及重振制造業，但自二戰以來近80年的全球自由貿易格局下，各國經濟依賴程度加深，經濟結構表現較強的固化特性，美強推脫鉤斷鏈，將對全球市場造成明顯沖擊。

短期看，美國制造業依賴全球供應鏈，本王產業空心化，短期內難以形成替代產能，關稅將直接推高美國物價，經濟面臨滯脹風險。政策不確定性也將抑制國際貿易和投資，拖累全球經濟，疊加金融市場脆弱性，市場波動性加大，不排除風險蔓延可能性。中美日內瓦談判雖暫時緩和局勢，但美國打壓意圖不會改變，關稅稅率依然高企，對中國出口不利影響將逐步顯現，經濟基本面承壓。

中長期看，對等關稅政策標志著基于規則的全球化和自由貿易的時代出現了重大轉變，多邊貿易加速碎片化，轉向區域協定或雙邊談判為主導的格局，保護主義興起，貿易沖突升級的可能性正在增加，全球秩序將面臨重大改變。一方面，美單方面挑起關稅爭端，破壞全球現有秩序與規則，將迫使地緣政治與經濟聯盟加劇分化，必將損害全球投資者對美經濟增長信心，對美政策不確定性擔憂升溫，美元儲備貨幣地位下降，以美國為主導的全球貿易格局將會受到明顯沖擊。另一方面，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中國堅定不移辦好自己的事，將應對美沖擊作為加快構建雙循環的新發展格局、推動高質量發展、促進經濟結構調整的戰略機遇。宏觀政策方面延續更加積極有為的政策基調，財政政策、貨幣政策協同發力。持續推動深層次改革，通過完善社會保障體系和推動市場化改革，釋放更多消費潛力，加速向內需驅動型經濟轉型。同時推動人民市國際化進程，加強金融市場風險防范。全面完善的產業鏈與供應鏈、長期穩定的社會環境以及政策改革的連續性，為全球經濟發展注入更多穩定性，也為中國在全球新秩序重建中帶來契機。

（謝志軍為國家開發銀行資金部總經理，周俊桃為國家開發銀行資金部市場發展處處長。責任編輯/周茗一）

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