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達綱領批判》中按需分配的正義意蘊探析

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首次提出并深刻闡釋了他的按需分配思想。在該書中，馬克思在哲學與政治經濟學兩個維度批判了拉薩爾主義者（反對無產階級革命和階級斗爭，主張通過和平斗爭取得普選權，以改善工人階級物質生活狀況）因忽略生產資料私有制這一經濟事實而提出的“勞動決定論”“分配決定論”等錯誤思想。在此基礎上，馬克思進一步從人的本質與人的解放視角出發，系統地構建了共產主義社會具有事實性與價值性統一的正義性原則：“各盡所能，按需分配。\"這一原則突破了按勞分配原則中把人看成片面的人的局限性，彰顯了對個體差異的尊重、對人的主體性價值的認可以及關注每個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

一、對拉薩爾主義者的批判與解構

（一）批判的起點：反對勞動決定論

馬克思對拉薩爾主義者理論起點“勞動決定論”即\"勞動是一切財富和一切文化的源泉”作出有力反駁：“勞動不是一切財富的源泉。自然界同勞動一樣也是使用價值（而物質財富就是由使用價值構成的?。┑脑慈！盵2這一論斷直接解構了拉薩爾主義將勞動抽象化為創造財富唯一要素的理論預設。也就是說，單憑勞動人們是無法獲得財富的。一方面，人們進行勞動就要有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而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的一手來源在自然界（如土地、礦山、水源、森林等）。然而，拉薩爾主義者割裂了二者之間的關系，忽略生產資料這一關鍵空談勞動的重要性，其根本實質在于遮蔽資本主義私有制。但馬克思“不是要抹殺勞動在社會財富創造中的重要作用，而是要突顯生產資料所有制的地位，揭示出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與所有權的分離與對立，必然導致勞動所有權是資本對勞動力的所有權的深層實質”3]。在資本主義社會，勞動與生產資料分離，大部分生產資料被資本家掌握，工人看似對自己的勞動有自由選擇的余地，但其還是被掌握“命脈”的資本家所控制。因為如果工人不去勞動，就無法獲得生活資料，而工人勞動獲得的財富也只夠維持生存。而不勞而獲占有生產資料的資本家會越來越富，社會也會由此出現極端的貧富差距和尖銳的階級矛盾。因此，馬克思認為正確的做法是以生產資料公有制取代生產資料私有制，讓每個人都擁有生產資料。因為“只有一個人一開始就以所有者的身份來對待自然界這個一切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的第一源泉，把自然界當做屬于他的東西來處置，他的勞動才成為使用價值的源泉，因而也成為財富的源泉”4]。因此，對勞動問題的考察必須置于社會生產關系之中，唯有如此，才能破除拉薩爾主義者制造的意識形態迷霧：將勞動抽象化為永恒的自然行為，卻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勞動與所有權的根本對立保持緘默。

（二）批判的中心：拒斥分配決定論

面對生產與分配的關系，拉薩爾主義者延續了之前古典政治經濟學家把生產與分配這兩個經濟活動的關鍵環節進行割裂開來的錯誤做法。具體而言，拉薩爾主義者認為社會中的一切勞動成員按照平等的權利可以公平分配一切勞動所得。對于這一論斷，馬克思同樣給出了反駁：“在所謂分配問題上大做文章并把重點放在它上面，那也是根本錯誤的\"5]。因為“消費資料的任何一種分配，都不過是生產條件本身分配的結果；而生產條件的分配，則表現生產方式本身的性質”。也就是說，生產方式決定分配方式，分配平等取決于生產方式的性質。當資產階級壟斷生產資料時，任何分配改良都只能維持\"形式法權\"層面的虛假平等。拉薩爾主義專注于分配領域的道德修辭，實則為資本主義私有制披上了改良主義的外衣一通過法權觀念調整生產關系的主張，本質是倒置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唯心史觀。因此，“消滅資本主義私有制，使無產階級占有生產資料，從根本上改變資本主義分配方式，才具有實質性的進步意義，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7。一言以蔽之，分配平等的實現必須以生產資料占有方式的變革為前提。

（三）批判的實質：對“鐵的工資規律”的批判

在改善工人貧困狀況及其悲慘社會地位的有效路徑中，除了拉薩爾主義者在分配領域內所倡導的那些溫和且影響有限的改良主義措施，更讓工人感到困惑與被誤導的是，拉薩爾主義者主張“廢除工資制度連同鐵的工資規律”8，就能“消除一切社會的和政治的不平等\"9。一方面，馬克思指出，該理論實質上不過是馬爾薩斯人口論的另一種表述形式，沒有觸及問題的核心（雇傭勞動制度）。這一制度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基石，不僅決定了勞動者的地位與命運，也是導致社會不平等與剝削的根源。因此，如果不變革資本主義社會制度，不推翻資本主義社會，無論提出多少次補救性理論與方法也只是治標不治本。另一方面，馬克思通過剩余價值理論撥開拉薩爾主義“鐵的工資規律\"迷霧。馬克思批駁拉薩爾主義者不明白工資的實質。對于工資的實質，馬克思指出“工資不是它表面上呈現的那種東西，不是勞動的價值或價格，而只是勞動力的價值或價格的隱蔽形式”10]。在這里，馬克思區分了勞動和勞動力的區別，即勞動力是人的勞動能力，這種能力的支出過程就是勞動。勞動力具有使用價值和價值兩重屬性因而被看作“商品”，故出賣給資本家的是勞動力而不是勞動。然而，工資在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中，被巧妙地設計為一種看似合理的報酬體系用以支付工人的勞動力價值。換言之，工人投入的勞動力，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不僅再生產了自身的價值（工資），還額外創造了剩余價值，而這部分價值被資本家無償地占有并轉化為利潤。因此，資本主義通過工資機制實現了雙重遮蔽：既掩蓋了勞動力商品的特殊屬性，又粉飾了其剩余價值攫取的本質。

二、以人為本：正義性原則的建構

通過對拉薩爾主義理論的批判與解構，馬克思從人的本質與人的解放建構了自己獨特的正義性思想。在馬克思主義語境中，對人的本質內涵規定并不是始終保持不變，而是先后經歷了黑格爾主義、“費爾巴哈派”和唯物史觀三個主要階段。早期在對伊壁鳩魯原子偏斜理論的分析時，馬克思便將自我意識確立為人的本質內核。《萊茵報》時期受黑格爾哲學影響，馬克思將自由理性提升為人的本質規定。隨著費爾巴哈人本學的介人，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人的本質呈現“類本質”特征，馬克思將人的本質界定為“有意識的自由自覺的活動”。直至《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完成本體論轉向，馬克思最終確立“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這一唯物史觀命題。通過對人的本質規定性追溯，馬克思構建了關于對人的自我實現的認知。“馬克思把人的自我實現理解為人通過積極的、自主的活動把內在的本性和力量以對象化的方式表現或呈現出來的生命過程，是人類展現自身生命存在之獨特價值的方式。”[但現實情況是，資本主義制度卻使工人深陷異化勞動困境。生產資料私有制將勞動者異化為資本增殖的工具，勞動過程從本質力量的確證變為壓迫性存在。工人不僅在勞動中喪失了主體性，也在法權平等的表象下承受實質剝削一這正是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非正義性的關鍵切口。

馬克思對分配正義的考察建立在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系統批判上。他辯證地指出，按資分配原則相對于前資本主義社會具有歷史進步性：通過法律形式確立形式平等，打破人身依附關系。但這種平等僅停留在交換領域，掩蓋了生產領域的實質剝削。由此出發，馬克思認為，在共產主義社會初級階段中，生產資料私有制被生產資料公有制代替，每個生產者都擁有生產資料進行勞動。此外，勞動產品不需要進行交換，因而體現在勞動產品的價值也就失去了它的意義，“這時，同資本主義社會相反，個人的勞動不再經過遷回曲折的道路，而是直接作為總勞動的組成部分存在著”12]。人的勞動價值不需要經過煩瑣的交換以及由他物來認定，勞動產品不再作為異己的物與自己相對立，而是真真切切屬于人的一部分。因此，人在現實的活動中確證自己的本質存在，從而實現自身、解放自身，在前提上保證了人的自我實現的正義。但馬克思也指出，在這一階段實行的按勞分配原則也透露著實質上的不正義。具體而言，按勞分配原則在分配消費品時以個人勞動量為基準，因而從勞動者這個同一主體視角來看，其保障了人們得其所應得的公平性。然而，由于個體在勞動程度和勞動能力存在差異，因而在相應的分配結果上也參差不齊。因此，按勞分配原則形式上的正義透露出來的是實質上的不正義。馬克思指出，只有實行按需分配，即以每個人的合理性需要為尺度進行分配，不再把個人看成統一的標準而出發，才可以保證人們在結果上的實質正義。馬克思將人的全面發展而非勞動貢獻作為價值尺度，使分配正義從經濟領域升華為人類解放的實踐哲學。

三、按需分配的正義意蘊：人的自我實現

（一）對個體差異的尊重

人的自我實現的前提在于對人的差異的尊重，人的差異是人之為人的獨特性和多樣性的表現。然而，無論是在以按財富多寡來決定消費品占有的資本主義社會，還是在以按勞動為標準劃分消費品的共產主義社會初級階段，都存在著對人的個體差異的不尊重。具體而言，在以雇傭勞動制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家出于追求最大化利潤的本能驅動，無情地壓榨工人勞動力價值，占有工人的剩余勞動時間所創造的剩余價值，將工人視作實現資本增值的純粹工具或手段，忽視了工人作為社會成員所應享有的基本尊重與自我實現價值。資本家對待工人的態度，往往缺乏基本的同理心與人文關懷，未能將工人視為擁有獨立人格的“現實人”，而是將其簡化為一種生產要素，一種可以無限度榨取價值的資源。這種將工人“物化”的做法，嚴重踐踏了工人作為個體存在的內在價值與尊嚴，是對人類尊嚴基本善的深刻背離。

在共產主義社會初級階段，資本主義社會被推翻，私有制與雇傭勞動制也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生產資料公有制，每個人通過勞動都能獲得實質上的生產資料，而且每個人“除了自己的勞動，誰都不能提供其他任何東西除了個人的消費資料，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轉化為個人的財產\"[13]。因而在這一制度上保證了每個人為實現自身價值的尊嚴。此外，馬克思指出，在這一階段，消費品的分配原則實行的是按勞分配，即社會總產品經過社會扣除以外，依照勞動者的勞動貢獻分配個人消費品，也就是等量勞動換取等量勞動報酬，即多勞多得、少勞少得，排除了有人不勞而獲，調動了生產者的勞動積極性，實現了分配上的平等，也肯定了人的勞動的重要性。但馬克思也指出這一原則仍具有局限性。它將分配主體簡化為抽象勞動者，遮蔽了個體差異的多維性。因此，馬克思認為，要真正實現對每個人的差別的尊重，就要以每個人自身的合理化需要為分配標準，即“各盡所能，按需分配”。分配標準從勞動貢獻轉向合理需求，消解了因自然稟賦與社會因素造成的不平等。我們每個人所具有的能力都能得到釋放和認同，無關能力大小或強弱，每個人的能力都能得到尊重。這種分配方式充分考慮個體之間的差異，不是按照統一的標準來劃分，使得每個人都能獲得滿足自己所需的資源，從而實現了真正的公平和正義。

（二）對人的主體性價值的認可

對人的主體地位的尊重和認可是人的自我實現的內核所在。人并非被動的社會存在物，而是歷史發展的能動主體，是推動社會變革和現實生成的決定性力量。因此，在分配社會消費品的過程中，唯有確立并尊重人的主體地位，才能真正實現以人為本的分配正義。

然而，在馬克思的理論構建與論述語境中，盡管“主體性\"這一概念并未以明確而直接的術語被提及，但從馬克思對人如何實現自由而全面發展的關注中仍可以窺探其中隱含的對于主體性理論的豐富意蘊與獨特詮釋。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就深刻地表現出他對人的主體性的研究。國民經濟學家將分析的焦點置于作為客體的“物”之上，他們關注的是商品、資本、勞動等經濟范疇的運作規律，關注這些范疇如何構成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基石。馬克思在這一手稿中，卻以一種革命性的方式，將理論探索的視線從客體轉向了主體—“人”。馬克思深刻洞察到，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盡管物的交換與流通構成了經濟活動的表象，但隱藏在這一表象背后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特別是勞動者與其勞動產品、生產過程以及整個社會結構之間的關系。正是這些關系構成了經濟活動的本質內容。因此，馬克思將研究重心放在了人的異化、人的自由與解放以及人的全面發展等核心議題上，從而揭示了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內在矛盾及其對人類主體性的壓抑。另一方面，馬克思始終堅持從人的主體性這一落腳點上展開其研究。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通過對拉薩爾機會主義觀點的深刻批判，不僅系統闡述了自己對于未來社會的構想，而且以一種隱蔽而深刻的方式展示了人的主體性。簡而言之，處于按勞分配這一階段的社會因受制于經濟條件這一根本因素，人們所從事的勞動還不是根本上的自我實現，因而人的主體性價值得不到拓展。而按需分配把人的自我實現當作目的，而不是手段，強調每個人的合理化需求都應得到重視和滿足，這實際上是對人的主體性價值的一種肯定。

（三）直指每個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

對按需分配的考察實際上是對人的自我實現的終極追尋，即人的自我實現最終應落腳在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這一終極目標上。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不僅意味著個體對物質束縛的超越，還意味著個體能力的全面釋放與人的本質力量的自由展開。然而，在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由于生產力水平還不高，人不能根據自己的興趣選擇工作，個人的自由發展受到限制。因為共產主義社會初級階段是從資本主義社會演化而來的，所以帶有資本主義社會的“氣息”，而且人們必須通過勞動才能得到一定的報酬以及按勞分配原則只從勞動的角度來看待每個人，忽視了人們之間的個性發展與個性差別，從而無法實現每個人自由而全面的發展。而在共產主義社會的高級階段，人們不再受到物質條件的束縛和限制，可以自由地追求自己的興趣和愛好，實現自身潛能和價值。按需分配原則為每個人提供了平等的機會和條件，使他們可以根據自己的能力和興趣來選擇適合自己的職業和生活方式。也就是說，在這種消除固定分工的社會內，每個人都可以全面實現自己的發展，即“任何人都沒有特殊的活動范圍，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有可能隨自己的興趣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這樣就不會使我老是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14]

四、結語

按需分配在真正意義上體現了人的自我實現與全面發展，它所指向的不只是資源占有的平等，也是人從片面存在走向完整生命個體的歷史過程。作為馬克思正義理念的核心，它突破了形式平等的表象邏輯，將分配正義確立在個體自由與本質力量展開的基礎上，展現了一種“人成其為人\"的自我實現的深層意蘊，彰顯了馬克思對人的發展的關注。這一思想對新時代構建以人民為中心的公平分配制度具有重要的理論參考和現實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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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37.